仁愛路口,店家前面,街燈明亮、人來人往。她感覺到自己的不安就快要無所遁形。怎麼會這樣?
明明就認識馮致禮,幹麼要這麼緊張?如果馮致禮覺得莫名其妙,她可以假裝誤會一場,或是裝作自己也不知情,沒什麼好尷尬的,早就模擬好幾遍了不是嗎?
可是為什麼她站在店門口,卻覺得想要逃開?
手機響了,曼莉慌忙地翻著包包,路過的男子對她吹口哨,她回了個白眼。
「喂?」終於找出手機接起,是她媽打的,聲音聽起來異常興奮。曼莉暗歎了一口氣。「有啦,我已經到了。」
「那就好,」蘇媽在電話另一端厲聲警告道:「不准落跑,知不知道?!對了,我已經把你的電話給馮致禮了,他之前不知道你的手機號碼對不對?」
「對。」曼莉哭喪著臉,至此為止,她的勇氣已經消失殆盡了。沒辦法,以她這年紀,還有誰能這麼有種!
「幹麼啊,叫你去相親,又不是叫你去死!」聽到曼莉沒信心的聲音,媽媽大叫。
「可是,被拒絕比死還難過啊。」雖然不想承認,但她真的後悔了,這是什麼鳥相親啊,根本是惡作劇!
不妙,看看時間,被她媽拖延得差不多了,馬上就要八點,若馮致禮在此時趕來,看到和他相親的對象就是她,一定很難堪。
「大不了就死而已,給我進去找個位子坐下!」蘇媽拿出母親的威嚴,命令曼莉。
蘇曼莉只好收線,把手機放回包包,走進身後這間掛著「北斗星」招牌、有著二十年歷史的啤酒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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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莉找了個對著門口的隱密位子坐下。一來可以看到店門口有什麼人出入,二來離化妝室近,若是反悔,落跑也比較方便。
她不安地四處觀望著,木製裝潢的店裡坐了不少上班族,他們啤酒不離手,喝得挺暢快。曼莉卻像是不屬於這裡的人,沒點啤酒,只點了一杯檸檬汁,她捏著自己的裙擺,不停調勻呼吸,只感覺情場征戰多年的自己,比沒談過戀愛的人還蠢。
天啊,她緊張到快吐了,如果此時有人從她背後拍一下,她一定嚇得馬上飛走!
八點,秒針緩慢地走到八點。
她瞪著門口,剛好看見一向準時的馮致禮進了門。他的白襯衫在店裡最黃的燈光下發亮,整個人顯得有些朦朧,卻又無比顯眼。
曼莉眼睛亮了,卻反射性地把身體往桌椅裡縮,她遠遠地盯著馮致禮,他穿著普通,沒什麼表情,可是很有存在感。
她看見馮致禮拿出手機打電話,沒多久,她擺在一旁的手機就響了
「喂,你好。」是馮致禮的聲音,雖不冷漠,但聽起來客套且生疏。「我是約好跟你見面的馮先生,想請問你人已經到了嗎?」
還馮先生勒!哈哈。曼莉快笑翻了。
好啊,再正經一點,等下他看到她一定會糗死。
「是的,我已經在裡面了,桌號A13。你可以麻煩小姐幫你帶位。」曼莉努力裝出低沉的聲音,在看見馮致禮的表情明顯有些疑惑時,她更樂了。
「不好意思,有件事我想先讓你明白。」他清清喉嚨。「我們今天是……相親,呃……換句話說,也就是聯誼,我想你應該也會覺得,多認識個朋友沒什麼不好。」
「當然上她壓低聲音,忍笑忍到快內傷。「我是很喜歡交朋友的人,我很隨和。」還帶男同事來壯膽嗎?真可愛ㄟ。
「那就好。」馮致禮微笑。他走向櫃檯請求服務人員帶位,然後轉頭招呼身後的女子跟上。
那是……誰?,曼莉瞪大眼,看著他們愈走愈近、愈走愈近,直到她看見馮致禮也驚訝地望著她。
「A13?我走錯了嗎?」馮致禮莫名其妙,他看看桌號,再看向曼莉。曼莉張嘴,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旁邊的那個女生。
「我的相親對象是你?!」難怪剛才他就覺得聲音很耳熟!馮致禮差點咆哮。他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才不至於音量太大。
他現在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奔回家把他媽拖來這裡,看看這場面有多尷尬!
「對,很遺憾。」曼莉很冷酷地回答。看到馮致禮的反應,她只想把他給宰了,自己再去上吊自殺。
「今天愚人節?還是你也是受害者?」他幫女生拉開椅子,自己也找了個位子坐下。還沒坐定,馬上發問。
曼莉低頭啜著檸檬汁不說話。他的反應讓她受傷,她現在要療傷。那個傷口並不小,已經埋藏十幾年了。
死馮致禮!幹麼一副很倒霉的樣子?她才想回家勒!
氣氛驟降到零度,三個人坐在人聲吵雜的啤酒屋裡,顯得格格不入。
夏璐澄一頭霧水,她今天剛好有空,馮致禮打電話約她見面,她答應了。當然她也知道今天是馮致禮的相親,本來不想來當電燈泡,是馮致禮千拜託萬拜託,她才來的。
現在是什麼情形?他們明明就認識,還熟透了的樣子。她不知現在能說些什麼,說錯了又怕尷尬,只好沉默。
馮致禮氣他媽騙他,更氣自己自作主張帶著夏璐澄過來,把情況搞得更複雜。他猜想曼莉也是被逼來的,要不然她為什麼看見他這麼失望。
唉,多虧他看見她,知道她是相親對像時,還真有那麼點高興。
「既然來了,就吃個飯吧,你一定還沒吃吧?」他看見曼莉桌上什麼餐點都沒有,只有一杯果汁,擔心她餓著了,他伸手招來服務生。
「不用了,你們慢慢吃,我先回家了。」曼莉慌忙站起身,動作太快,翻倒了桌上的檸檬汁,果汁灑在她春裝裙擺上,大腿一片冰冰涼涼的觸感,她搞不懂自己到底在慌張什麼,只覺得好想哭。
在玻璃杯還沒落到地面前,馮致禮及時撈住。他把杯子放回桌上,拿起一旁的面紙,幫曼莉擦拭裙擺,又拿了一些把地上的果汁吸乾。
馮致禮半蹲著,目光和曼莉平視。他的表情一點也沒有不耐煩,也沒生氣,他溫柔地對曼莉說:「留下來吃個飯好嗎?當作是陪我,拜託你。」
你可以失望,可以討厭我,但我不想讓你走。
曼莉怔怔地望著他,他擦拭的動作溫柔、他的語氣溫柔,可是眼裡卻有一些些受傷。她不懂,到底受傷的是誰?明明是相親,卻帶個女生來,這不是擺明讓她難堪是什麼?
她真後悔,早知道不要來就好了。她不用特別化妝、也不用放下公司的事、更不用從一早心裡就隱隱約約抱著期待,以為馮致禮看見她會有多高興。
燈火暈黃,木製的桌椅有檜木的香味,周圍有啤酒的味道、有開心的人群,可是,曼莉什麼都感覺不到。
視線有些模糊,從來不曾哭過的她,淚水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曼莉甚至分不清楚自己是失望還是傷心。只因馮致禮身旁有個女生,那女生比她還漂亮,她卻只會慌慌張張、無理取鬧。
從來她說討厭馮致禮,其實最怕被討厭的,是她自己。她剛才的表現實在太糟糕了,不像個成年人,更不像她蘇曼莉!
眼淚轉著,就快要奪眶而出,此時卻有只纖細的手握住她的右手,用輕快的聲音說著——
「你好,我叫夏璐澄,是致禮的朋友,剛才在門口碰到他,他問我要不要進來坐坐,所以我就進來了。很高興能認識你。」
曼莉抬頭,看見夏路璐誠懇的臉龐,她的眼淚立刻止住,突然覺得害羞了起來。
原來是路過的,幹麼不早說!
曼莉望向馮致禮,他眼裡透著擔心,她破涕為笑,覺得自己剛剛的行為好無聊。
曼莉微笑回握夏璐澄的手。「叫我曼莉就好了,我是馮致禮的鄰居。」她開始想瞎扯一些理由解釋。「剛才我沒什麼意思,是因為最近心情不太好……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
「會動不動就想哭對不對?」夏璐澄替她找台階下。「我懂,我也會。」
「真的嗎?」曼莉好感激她的體貼。「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啊?」
「我是醫生。」夏璐澄落落大方地遞出名片。「外科醫生,常常看到生離死別,我的工作壓力也很大,偶爾也會莫名其妙就哭。哭是很好的發洩管道,有時哭過就沒事了。」
看她們漸漸聊了起來,馮致禮站起身。「你們慢慢聊,我去幫你們點些東西來吃。」
「好。」曼莉不好意思地看向馮致禮,他給她一個安心的微笑,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讓她覺得好窩心。
「我還要一打生啤酒。」夏璐澄對他吩咐。
「是!」他如獲聖旨的表情,讓兩個女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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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他很排斥女性,真沒想到他有這麼棒的異性朋友。」兩杯酒下肚,曼莉原形畢露,開始吐槽馮致禮。
夏璐澄也不再維持她表面上的氣質。「是啊,那時大學聯誼時,我們班好幾個女生喜歡他,他都不理人家耶。我當時還以為帥哥本來就很跩,結果幾年來證明根本就不是,是他生理構造有問題。」
曼莉哈哈笑。「對,馮致禮這個人很怪!」
馮致禮生氣了。「要不要我現在馬上證明我是個正常的男人?」
夏璐澄一臉驚慌。「千萬不要,這裡人很多,要現回家現!」
馮致禮逗得她們很開心,兩個女生忍不住喝了好多杯。
夜深了,桌上杯盤狼藉,人潮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夜好像、水遠沒有盡頭似的。
夏璐澄醉了,她擺擺手說再見,馮致禮陪著她去攔計程車。
店裡幽幽放起一首旋律哀傷的歌。
曼莉留在店裡,整個人昏昏沉沉,腳好像踩不到地,她模糊地聽著歌,聽到片段的歌詞——
「是否我也是你生命的插曲,只可惜在你際遇裡。回憶總大擁擠,而我的愛情,好像那朵雲。也許,是那朵白雲,天空燦爛的美麗,因為短暫,因為無意,卻能忘記。每次相心起你,心還微微歎息,每一刻遇見你的夢裡,我總迫不及待地擁抱你……」
好悲傷的歌詞,讓人心酸。曼莉托著下巴,細細體會那歌詞。
是酒精催化吧,她淚腺變得發達。想起馮致禮,想起過去,還有好多不曾告訴過他的話,一堆難以理解的情緒,那些從未坦白過的感情,全部湧上了心頭,她想哭,又覺得自己沒用。
一雙手輕輕放在她額上。
她抬眼,望見了馮致禮,看見自己的心動。真真切切,早就醞釀了好久好久。
「曼曼,你醉了。」他摸著她溫度過高的額,她的劉海有幾絲垂落在他手背上,感覺癢癢的,沒有防備的曼莉看起來令人心疼。
聽見他叫她曼曼,曼莉更想哭了,胃也同時翻攪著,好不舒服。
「我們回家好不好?」他在她耳邊輕輕說著。
曼莉點點頭,攀著他手臂,他提著她的包包,帶她步出酒吧。
室外,冷風襲面,曼莉顫抖,馮致禮把自己的外套脫下讓她披上,順手攔了計程車。
「那我的車怎麼辦?」曼莉想起什麼似的。
「我明天再載你過來,放心,不會讓你遲到的。」他擁著她,像擁著自己珍貴的寶貝。
「你可不要趁我喝醉了,對我亂來。」曼莉打了個酒隔,身子搖搖晃晃。「你不要忘了,我很討厭你喔。」
「我知道、我知道。」他哄著她,覺得她喝醉的樣子,是全世界最可愛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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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計程車停在他們家的庭院前,馮致禮付了車費,扶著曼莉下車。
曼莉走不動,他打橫抱起她,好不容易才走到家門口。
曼莉雙腳一著地,馬上彎腰吐了一地。
「嗚……我不是故意的……」她覺得好糗,可是又好難過,淚差點飆出來。
「沒關係的,吐出來會比較舒服。」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著,像照顧一個小女生。
曼莉忍著作嘔的感覺,翻找包包裡的鑰匙,怎樣也找不到,嘩一聲又吐了,吐在自己的洋裝和馮致禮的褲管上。
「天啊,好噁心!」望著那堆穢物,此刻曼莉只想去死。
「你真的醉慘了,先來我家,我幫你處理好。」馮致禮倒是笑了。
曼莉點點頭,乖乖地讓馮致禮扶著進屋。
在曼莉抱著馬桶吐得昏天暗地時,馮致禮遞了自己的襯衫進浴室,關上門要她換上。他拿了那件頗有重量的洋裝到樓下,洗淨順便烘乾。
等他處理完畢,洋裝像沒發生過任何意外一樣,他走進自己房裡,打開浴室的門,看見曼莉醉倒在冰冷地板上,像只蜷曲的貓咪。
他輕輕喚她,想把她搖醒。曼莉呻吟,細細碎碎地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馮致禮再次把她抱起,抱到自己深藍色的大床上。他仔細地幫她蓋好棉被,調暗房裡的燈光,窩在床邊瞧著她的睡相,感覺到無比的幸福。
唉,你知道嗎,我等著照顧你,等了有多久?
馮致禮又晃回浴室,擰了條熱毛巾出來,他幫她把臉和脖子擦拭乾淨,順便再幫她把手也一起擦了。
馮致禮坐回自己床上,和她蓋著同一條被單。
他不是沒有男性的正常反應,可是他什麼也沒做、也沒多想,只是一直觀察著她的動靜,偶爾幫她拉好踢掉的被單。
曼莉翻過身,把腿跨在他肚子上,睡翻了。
馮致禮笑了,任她擱著,也沒吵醒她。
蘇曼莉,你是笨蛋,一個男人這麼喜歡你,你也看不出來,虧你戀愛談這麼多次,真是白談了!
他微笑,轉熄壁燈,想跟著她進入美好的夢境,然而閉上眼,他卻想起自己心裡的某個隱憂,就是那不知名的怪症狀。
也許只是因為工作太累了,最近公司要承攬一個外商公司的電腦工程,壓力有些大,他的身體才出現了一些無法解釋的現象。
現在他和曼莉的起步正美好,絕不容許任何事情打斷,一定是他擔心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