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莉主持小組會議,綁起馬尾的她,穿上全黑褲裝,有精明幹練的味道。
「戀愛就像春天,溫暖的陽光,涼涼的微風,讓人心跳加快,又期待。」A組員舉手發表。
「很好,用春天當背景季節。」曼莉動筆抄寫。
「讓我想到寶兒最新的那張單曲,輕快又熱情,聽了就好想談戀愛。」B組員一臉嚮往。
「唔……還不錯。」跟唱片公司接洽看看。
「組長,戀愛心得你還要問我們啊?你本身的經驗還不夠用嗎?」C組員笑著開口說,在場者拚命點頭。
「我的經驗夠用的話,那公司還要你們幹麼?」虧我?曼莉白她一眼。
「組長不是才去關島過情人節嗎?把那片段拿來用進廣告就好啦。」C小姐哈哈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白目。
曼莉愣了下,笑容尷尬。「好主意。」
天知道她根本沒去關島,在馮致禮生日的當天,他離奇消失了,只留了話告訴他媽,說他去美國出差,再也沒了消息。到底是什麼事,可以讓他連生日都不和家人過,匆匆忙忙離開台灣?難道是因為要逃避她嗎?
她還得上網訂購關島名產拿來公司分送給同事,假裝自己那三天假期過得相當愉快。
聽到關島兩個字,她驀地覺得胃部翻攪,整個人好不舒服。
「先休息一下,待會兒繼續開會。」曼莉腳步匆忙,率先離開辦公室,急著去洗手間。
關上門,她感覺到一陣反胃,抱著馬桶,她哇一聲吐了,吐出早上喝的濃咖啡和還沒消化完畢的吐司。
突如其來的反胃,讓她吐到眼淚掉下來。
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曼莉無力地靠著牆壁,拿出面紙擦拭嘴角和淚痕,胃悶悶的,她將身體縮起來,漠然地看著自己黑色的鞋尖。
馮致禮到底去哪裡了?就這樣丟著她不管,害她日子過得像行屍走向。
她瘋狂地想念他,在公司時看起來沒有異狀,回到家裡,她的脆弱無所遁形,只能對著電腦螢幕偷哭,讓淚水爬滿鍵盤。
馮致禮人在國外,卻未曾上線,沒有他的一點問候,她覺得自己像被遺棄的小可憐,再也沒辦法回到過去那無憂無慮的日子。
她好後悔,為何那天要罵馮致禮有病,她脾氣這麼大,有誰受得了她?也許馮致禮真的有什麼苦衷不能說,她卻沒替他考慮,一直逼問他。
是不是她讓他想逃?也許他發現,他們根本不適合,不能在一起,所以他才離開?
曼莉窩在廁所裡,枕著自己的手臂無聲地哭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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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境內某間隱密的醫院。
馮致禮面色蒼白,坐在寂靜的娛樂室裡,他穿著全套白色的病人衣服,沉默地看著電腦螢幕。
因為做了化學治療,馮致禮開始掉頭髮,他索性將頭髮理光,美國的春天氣溫偏低,下午了,陽光就算透進窗口,還有些涼意。
有個老人走進室內,馮致禮抬頭,看見那人給他一個安心的笑容。
David喬,他是這裡唯一的華裔,是非常傑出的醫生,他已邁入老年,笑容和藹可親,對待馮致禮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十分照顧。
「陪我散散步。」David攬著馮致禮肩膀,帶他走出室外。
兩個人沐浴在美國北方的春日陽光下,用緩慢的步伐走著。
「最近身體的狀況怎麼樣?」David說著,他眼角彎彎,旁邊有深深的魚尾紋。
陽光雖弱,馮致禮還是覺得刺眼。他身體正以一種想像不到的速度退化,連走路都讓他感到吃力,他的語言系統也出了問題,說起話來斷斷續續,聲音粗啞。
「我不知道。」馮致禮搖頭,眼裡有深深的愁。「我的身體不再是自己的,前天沒辦法吃飯,今天沒辦法站立,也許哪天不能呼吸了,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David歎口氣,拉馮致禮坐在白色的涼椅上。「你不要太急,有人跟我說,你半夜爬起來偷偷做復健,不可以這樣,過度的運動只會讓你肌肉更疲倦,沒有幫助的。」
樹上的鳥兒清脆地啼叫,馮致禮閉上眼,靠在椅上。風拂過他耳邊,他彷彿聽見啜泣聲,低低的,重擊他的心坎。
曼莉一定在哭,這時台灣時間是半夜兩點,他可以感覺到她正在哭。
「要不要抽?」David拿出煙盒,遞了根給馮致禮。「我知道醫生不該遞煙給病人,但,偶爾放縱一次我可以當作沒看見。」
「謝謝。」馮致禮感激地笑笑。「我已經戒煙了。」
「很好。」David把煙收進煙盒。「我知道你為了誰,那個人讓你每天盯著電腦螢幕不說話,對不對?有個人讓你有動力,那是好事。」
馮致禮黯然,他知道自己的病著急也沒用,只能相信醫生,他也只能望著電腦螢幕,想若要跟曼莉說些什麼,心裡有很多話,每次想寄mail給她,卻總是空白一片。
「最近我的小組研究出一種新藥,我想先讓你試試看,也許有用、也許沒用。萬一沒用,會讓你體力減退,病情更嚴重,這樣你想試嗎?」
「拜託,請讓我試試看。」馮致禮態度篤定、毫不遲疑地說。不論什麼機會,他都要把握。
「好。」David有些動容。「你真的很愛她,那個讓你想念的女孩。」
「我很愛她、很愛她。」他閉上眼,哽咽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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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兩點,曼莉抱著棉被,眼淚沾濕了枕頭,她哭得無法自已,心裡卻又摻雜著隱隱的喜悅。
她起身,坐到電腦前,打開螢幕。在黑暗中,她顫抖著一字一句敲打著鍵盤——
親愛的:
有件事想告訴你,我懷孕了。
我記得你說過想要個孩子,你覺得小孩很可愛。我那時偷偷地想著,要為你生個小孩,也許上天聽到了,所以祂達成我的願望。
只是現在的我不確定你還要不要?如果你想要,請盡快告訴我。如果你不想要,我可以趕快處理。
別讓我一個人承受,拜託。
眼淚叮叮咚咚掉在鍵盤上,她把mail寄了出去,感覺卻像石沉大海。馮致禮看得見嗎?他可以感覺得到她現在的無助嗎?
如果可以,他怎麼都沒回信?
一天一天地等著,曼莉的堅強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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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曼莉收到了一封限時航空信,上面沒有住址,卻有郵戳顯示從美國寄出。
一看見這封信,她驚喜,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都快跳出胸腔,飛快地奔進自己房裡,鎖上門,她窩在地板上,屏住呼吸,用小刀小心地打開信封。
是馮致禮的字跡,曼莉淚眼模糊,她用手臂抹去淚水,急忙看著信的內容——
親愛的曼曼:
有一個很浪漫的詩人,徐志摩。他有個最愛的女人,他也叫她曼曼。我沒有他的浪漫,可是我想把他的某首詩,寫下來送給你——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它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我有一個破碎的靈魂,
像一堆破碎的的水晶,
散佈在荒野的枯草裡,
飽啜你一瞬瞬的慇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坦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這是一首很美也很深情的詩,你喜歡嗎?
我送給你的禮物,你收到了吧?
那是我從網路上找到的,來自西伯利亞的玫瑰花種子。如果你種下了,三個月後,就可以看見、它綻放艷紅色的花朵。我知道你最愛紅色的玫瑰花,紅色很美,像你的人一樣嬌艷,美麗的花朵總是有刺,這點跟你也很像。
我還沒跟你說,我認為愛情就像種玫瑰花一樣,玫瑰雖美,但卻是最難照顧的品種。
你不知道要施多少肥,施了太多會讓根部爛掉,但如果只是灌溉,沒辦法開出漂亮的花朵。要怎麼拿捏是最重要的也最費神的,很多人在這時會放棄。
愛情也是一樣的道理,你永遠不知道該怎麼對一個人好,才是最恰當的。於是你不喜歡經營人際關係,你沒辦法相信對你好的人,你像玫瑰花上面的刺,防備也阻止任何人關心你。
送你玫瑰花的種子,那是改良的品種。不太需要施肥,只需要你時常接觸它、關注它,它就會為你綻放美麗的花朵。
親愛的,我想告訴你。你有你的優點,你有你的特別,不需要拒人於千里之外,打開心房,不要將你的刺顯露在外,你會發現,世上有很多人是真正關心你的。
你沒有我,一樣會過得很好。你要給別的男人機會,讓他們好好疼你。
不要不相信愛情,你只要用心,沒有真正難種的花。
這是我最想告訴你的。
懷孕的事,我只能跟你說對不起,我沒有權利決定一個生命,我尊重你,也希望你能考慮清楚。
我在這裡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我。也或許就不回去了,請好好保重自己,記得。
不論我人在哪裡,我都希望你是快樂的。不要為我而哭,我會心疼。
曼莉還是哭了。她捧著信,哭得胸口疼痛,哭到眼睛都腫了。
她永遠搞不懂馮致禮到底在想什麼,他的信每個字讀起來都是那麼溫柔,卻又像利刃,割著她裸露的心房,一句一刀,她不停淌血。
馮致禮不要她,也不要他的孩子,他只有一句抱歉,卻沒有要她留下小孩的意思。
他說他會心疼,可是她看不見。她淚眼模糊,抱著棉被蜷曲成一團,像個孩子般哭泣起來。
一瞬間,腹部一陣疼,她楞住,清楚明確地感覺有個生命在她肚子裡,好像安慰著她,在陪她哭泣著。
黑夜裡,曼莉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腹部,她淚痕干了,掌心似乎感覺到除了自己還有另一個心跳,小小的,卻讓她感動。
她決定生下他。在三十歲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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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個月後。
「今天不用等我吃飯好嗎?」曼莉微笑地對媽媽說。「我要去醫院做產檢。」
「預產期是最近幾天吧?你不要亂跑比較好。」蘇媽很擔心地望著曼莉,還有她那明顯的肚子。
「沒那麼快,還有一個禮拜吧。」曼莉在玄關套上鞋,回頭對著沙發說:「爸,我出門了。」
沙發那頭沒任何回應,曼莉無奈地笑著,摸著隆起的腹部,推開大門。
「你不要再生女兒的氣了。」蘇媽走向沙發,那裡有個扁嘴的老人。「曼莉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們沒辦法改變,就應該支持她,她現在最需要的是我們的支持,你還要多久才能想開?」
「拜託!」蘇爸激動地跳起來。「都快生了,連小孩子的爸爸是誰都不肯說,有什麼資格要我原諒?!」
蘇媽神秘地笑笑。「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啊,終於要抱孫子了,她等這天等了好久,蘇媽眉開眼笑。
看她這麼樂,蘇爸蹙眉,大聲埋怨——
「女兒未婚懷孕,你要負最大的責任!」
曼莉忘了拿健保卡,站在門口,聽見兩老的對話,她沒有任何反感,摸摸隆起的肚子,她微笑,決定不折回去了,今天看醫生就自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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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這裡有這種長度的筆芯嗎?」這是她今天拜訪的第三間書局,曼莉拿出那支以她的年紀而言,顯得幼稚又可笑的小叮噹紀念筆。
書局的人不可思議地看看她,又看著她手上那支筆,眼神跟前幾間的店員一樣,好像以為她瘋了。
「現在哪找得到這種筆的填充筆芯啊?」店員拿過來觀望,嘖嘖,這支筆有歷史了吧?沒記錯的話,他國小時有看過,那時滿流行的。
「也許你可以幫我找支原子筆的筆芯代替,因為太長,很難找。」曼莉微笑著,但表情堅持。
「好吧,我幫你找看看。」店員起了惻隱之心,為了一支筆,這麼執著的人沒幾個,他猜想這筆或許對她很重要。
他小心拆開那支紀念筆,拉出將近二十公分長的筆芯,筆桿裡掉出一團折迭的紙條。店員將紙條交到曼莉手上後,轉身去幫她找適合的筆芯,並沒發現她表情訝異。
曼莉將紙條拆開,上面寫了一些小小的字,字跡已經有些褪色,但當她看完上面的字,淚水馬上湧出眼眶。
馮致禮留了紙條給她,寫著我喜歡你。在他國小的時候,他已經試著想對她表示心意,而她卻誤會他一輩子,直到失去。
大概是好久沒這麼激動,曼莉突然覺得下腹一陣抽痛。她的臉龐瞬間失去血色,陣痛來得太急,她站不住腳,差點癱在地上。
有人從後頭抱住她,健壯的臂膀,讓她心安。
曼莉額頭開始滲汗,她抓住那人的肩膀,像在大海中抓住浮木,用所有的力氣咬牙請求著。「我好像快生了,拜託送我去醫院……」
那人打橫抱起她,直奔大街上,她現在很重,抱她的人一定覺得很吃力。躺在陌生胸口,有男人的氣息,乾乾淨淨地讓人很舒服,曼莉卻不敢抬頭看他,而她此時腹痛,痛得快停止呼吸,有人對她這麼親切,她感激得想哭。
男人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在計程車後座,跟著坐上前座,告訴醫生醫院的方向。
曼莉聽到這聲音,整個人都傻了。
從後座,她看著他的後腦勺,突然之間淚水決堤。
他變瘦了,頭髮短短的,好像很有精神,他剛才抱起她時,是那麼可靠,跟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曼莉咬著自己手臂,想證明這一切不是夢。她的手臂痛著,肚子也陣痛著,這一切真的都不是夢。
她沒看錯,馮致禮回來了。
「不是要你不要哭嗎?」馮致禮回過頭,伸手擦去她的淚水,他的笑容一樣溫柔,他的眼瞳中永遠只倒映著一個人。
「我說,不論你發生什麼事,我都要陪著你,我答應過你的。」他伸過自己的手,緊緊地握著她的。
「我相信你,所以一直等著你。」曼莉又哭又笑。「我終於等到你了。」
「我不再離開你了,所以別哭。」馮致禮承諾著,他眼眶泛紅。「這次再也不會離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