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丫頭雙腳踩在泥水坑裡,拿著比她還高的掃帚,賣力地掃掉石板道上的髒污泥水,發出單調刺耳的竹枝刷地聲音。
屋廊下,兩個年輕貌美的丫鬟翹首盼望,不住地拉整衣裳頭髮。
「唉。」丁香哀怨地道:「少爺年紀愈大,愈不愛待在房裡了,總老愛往外頭跑。」
「喲,妳還當少爺不長進嗎!」身邊的銀荷白了她一眼,帶著教訓的口吻道:「少爺跟著老爺學做生意,這是極好的。偏偏呀,唉!我都不想說了,就是有不明事理的丫鬟想勾引少爺,想害少爺變成那種成天只跟丫鬟廝混玩樂的花花公子啊。」
「哎喲,我說銀荷啊,這裡還輪得到妳說話嗎?」丁香扠了腰、撇了嘴。「妳仔細瞧瞧,誰是少爺房裡的大丫鬟?妳才來兩年,只配幫少爺提壺、掃地罷了。去,回去擦櫃子,這兒輪不到妳來等少爺。」
「呵。」銀荷文風不動,笑吟吟地道:「沒錯啦,丁香姐妳是少爺房裡的大丫鬟,可我聽說,妳今年十八歲了?」
丁香臉如死灰,口氣仍強硬地道:「十八又怎樣?」
銀荷皮笑肉不笑地道:「咱家老爺夫人心腸仁善,要是丫鬟到了十八還沒婚配,或是沒有家人領回去,就會幫她配個小廝,放她出去相夫教子。嘿!還不知老爺夫人要將丁香姐配給哪個馬伕還是長工呢。」
丁香咬牙切齒,不甘願又不屑地道:「哼哼,妳別作春秋大夢了。妳以為少爺會看上妳這只伶牙利嘴、尖酸刻薄、成天只會賣弄風騷的不要臉小蹄子嗎!」
「那可不一定。我才十六,少爺應該是喜歡年紀小的。」銀荷臉上泛起一抹艷紅,志得意滿地道:「我真是替丁香姐可惜,也不知是妳脾氣不好呢,還是太老了,爬了這麼多年,還是爬不上少爺的床啊。」
丁香正要發作,這時兩名隨從抬了一把雕工精細的黃花梨木圈椅,一路喊著進了院落。「少爺回來了!」
「哎呀!快!」丁香趕忙呼喝道:「喂!那個新來的,快滾開!別站在那邊礙眼擋路!」她一邊罵,一邊還不忘扶了扶頭上珠花。
掃地的小丫頭看到院子外頭來了一群大陣仗,立刻縮到一邊去。
「少爺,地上濕滑,請小心腳步。」兩名隨從走在前頭,為侯家最寶貝的獨生子大少爺開路。
「你們也走好啊。」侯觀雲握著一柄折扇,望著前面四個、後面四個隨從,笑意俊朗。「呵呵,你們八個好比是八卦裡的干、坤、震、巽、坎、離、艮、兌,改天我來佈個八卦陣玩玩。」
「那少爺不就是坐在陣中指揮的孔明軍師了?」隨從笑問道。
「哈哈!不敢不敢。孔明是何等人物!」侯觀雲張開折扇,明明天氣冷得凍人,他還是搧了搧,學那羽扇綸巾的風流模樣,搖頭晃腦地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少爺!」屋內又蹦出六名嬌艷的丫鬟,連同丁香和銀荷,八仙女一個個面帶嬌笑,麗如春花,手指戰戰兢兢地提了裙襬,足踏蓮花似地,一點一蹬地走在新掃乾淨的石板道上,趕著去迎接她們的少爺歸來。遠遠看去,還真像是仙女下凡,跳著曼妙的霓裳羽衣舞。
「哎,大家別急,慢慢走呀。」侯觀雲忙喚道。
「嗚,少爺最體貼我們了。」八仙女感動極了。
「我這就進屋了,妳們老急著出來迎我,呵!皇帝老子也沒這個排場吧。」侯觀雲立定原地,瞇眼微笑,又拿著折扇輕輕搧著。
十六歲的他,已是一表人才,折扇輕搖,意態悠閒,端的是風采翩翩、俊逸非凡;那天生俊俏的臉蛋總是掛著一抹微笑,教年紀大的女人想捏一把他的細皮嫩肉,教年紀小的姑娘見了他就臉紅心跳。
「少爺,」太俊美了!丁香看得癡了,雙眼迷濛地道:「丁香幫您煮了茶,外頭天冷,您在外頭凍壞了,先喝口茶暖身。」
「少爺,您累了。」銀荷將丁香擠到旁邊去,堆起無辜的笑靨。「我幫少爺熨了乾淨的巾子,給您擦擦汗。」
侯觀雲拿過巾子,往俊臉上隨意抹著,一臉餘悸猶存地道:「天氣這麼冷,今天竟流了不少汗。我搞砸了一筆生意,讓爹叨念了一頓……」
「快,快去燒熱水!可別讓少爺著涼了。」丁香屁股一扭,又將銀荷頂走,搔首弄姿地分派任務。「妳去準備少爺的衣裳,妳去拿花瓣和香露,還有妳,去關窗拉簾子,別讓風吹進屋。」
「做生意難啊。」侯觀雲還在長吁短歎,拿扇柄將腦袋敲得咚咚響。「我一看到帳簿就頭昏了。聽爹談生意,一下子往北方送貨,一下子又從南方找什麼賺錢的勾當,辦事的人那麼多,要做的事那麼雜,我怎麼記得住?我這下子將皮裘運到海南,貨都送出去了,爹還叫人追回來,這麼一來一往,不是損失更多沒必要的運費嗎?」
「南方天氣也會變冷,哪天下雪了也說不定,這是少爺想得長遠。」銀荷不甘示弱地擠回丁香身邊,露出崇拜的目光。
「是啊,我就是這麼想,爹卻說會賠錢。可書上不是說,貨通有無嗎?就是這邊有的送到那邊沒有的地方賣,這道理沒錯啊。」
侯觀雲往屋裡走去,嘴裡唸唸有詞,突然頭一偏,眼睛一亮,眉開眼笑地道:「我侯家這麼有錢,我煩啥呀?白白害我頭痛!反正生意上的事有爹撐著,讓管事們去煩吧,待會兒妳們誰陪我下棋……咦!」
看到少爺慢慢聚攏的眉頭,原欲興奮嚷聲的丫鬟們都噤口了。
「這春聯是誰拿來的?」侯觀雲盯住門邊的大紅春聯,語氣不悅。
「少爺,是夫人差人拿來的。」丁香惶恐地回答。
「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侯觀雲語聲揚了起來,一徑地猛搖頭。「就算是我娘送的,妳們也得瞧瞧上頭的文字。這種到處都看得到的俗氣門聯也拿來貼,還上下聯貼反了?」
「可是……夫人說,要過年了,囑咐我們……」
「撕了。」侯觀雲放眼看去,臉色大變,苦惱地伸出指頭道:「還有那幾張招財進寶、金玉滿堂,春啊福的,全撕了,俗得我都想吐了……老天!六畜興旺也貼上來了快撕快撕!」
「是。」丁香立刻伸手去撕,隨即想到這不該是她做的粗活,忙朝下邊喚道:「妳,過來!」
掃完院子的小丫頭怯生生地來到廊下,將潮濕的小手往衣衫擦了擦,抬起頭,一雙眼眸亮晶晶的,開口就問道:「這紅紙貼著好看,少爺為什麼要撕呢?」
八仙女全驚呆了眼。少爺還在這邊,小丫頭竟敢質疑少爺的決定?
「我們鄉下過年,一定要買幾張春聯貼在門上,討個吉利。」小丫頭還是不知死活,走到門邊,拿小指頭將門聯沒有貼牢的一角捺平。
「這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小丫頭?」侯觀雲拿扇子扺住下巴,頗感興味地瞧著這一團小泥球。
矮小的個兒,蜜色的肌膚,沾了泥污的圓圓臉蛋,明亮的眼眸,灰褐的衣衫,紮起來像一顆顆圓大葡萄的辮子眼兒,長褲上濺滿了泥巴,一雙快破掉的布鞋更成了泥巴鞋,活脫就像是爛泥堆裡走出來的泥娃娃。
「少爺,她是新來的。」丁香本想拉開不懂事的小丫頭,又怕弄髒自己的玉手,忙站到小丫頭前面,急道:「我這就趕她走了。去!髒鞋子脫了,別弄髒少爺的走廊。」
小丫頭低下頭,看到自己的泥腳印,於是左腳踩右腳,右腳踩左腳,將一雙沾了爛泥的鞋子給踩了下來。
侯觀雲望著清朗乾淨的院子,這幾天天氣變化無常,一會兒日出雪融,一會兒雨雪飄飛,反反覆覆,搞得地上泥濘不堪,掃不勝掃;記得出門時,他是坐在椅子上讓隨從抬了出去,十六雙靴子踩在雪泥上的悶響猶在耳際,怎麼這一會兒,院子的殘雪已掃到牆邊去了?
他視線轉到小泥球光溜溜的小腳丫子,問道:「院子是妳掃的?」
「是。」小丫頭抬起頭,嗓音稚嫩而清脆。
「娃兒倒是不怕生。很好。」侯觀雲露出讚賞的笑容,又問道:「妳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溝兒。今年十二歲。」
「什麼?妳說妳叫什麼?」侯觀雲挖了挖耳朵,是銀鉤的鉤吧?
「我叫柳溝兒。我爹說我家的祖先是大柳樹,所以姓柳;我娘不小心跌到山溝,把我從肚子裡給蹦了出來,爹娘就喊我溝兒。」
「有趣!」侯觀雲拿扇子猛拍手掌,笑意明朗如日,又問道:「那妳家還有什麼有趣的名字,說來聽聽。」
「我娘砍柴時,生下我妹妹,我大妹妹叫柴兒;我爹打到一隻鹿,回家看到我娘生了二妹妹,就喊她鹿兒。」她一邊比著指頭,一邊數著。「還有盤兒,星兒,葉兒,稻兒,瓶兒,桂兒。」
「妳家裡都是女兒?」
「我有八個妹妹。」
難怪了!侯觀雲不免慨歎。若是好人家的女兒,又怎會將她送來這兒當丫頭吃苦呢,而且都十二歲了,還長得這麼瘦小。
瞧她口齒清晰,對答如流,還會提問,應該是個聰明的女娃兒吧。
他摸摸她的頭頂,笑道:「我們侯家從來不虧待下人,妳既然進了侯府,就安心幹活兒。不過溝兒嘛……」他微皺眉頭,不太滿意地道:「這名字土味太重了。」
「是呀,這名字好土!」丁香嫉妒得快發狂了,少爺竟然摸那個髒丫頭!她們盼都盼不到啊。她氣呼呼地道:「我都不想喊她了,就是怕沾了她鄉下的嗆俗味兒。少爺,您若不喜歡她,我請李管家……」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侯觀雲看著院中大榆樹,又是搖頭晃腦地吟哦,微蹲了身子,望著那雙黑眸,笑咪咪地道:「少爺幫妳改個名字,好不好?」
「可我爹娘喊我溝兒──」她感受到來自八仙女飛刀也似的銳利目光,忙止住了話頭;她叫什麼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先活下來。
「嗯,妳既姓柳,就叫依依。柳依依,好聽吧?」
「楊柳依依……」她覆述著剛才聽到的詩句,聽起來滿悅耳的,像是唱著歌兒似地,她臉上綻開了笑容。「真好聽!謝謝少爺。」
「少爺,什麼一一啊?」丁香強撐著天真無邪的笑臉。「那再來一個丫頭,您不就喊她二二還是三三?」
「就說妳們不愛讀書!」侯觀雲哈哈大笑,踏進了屋裡。「不過這倒好,一一二二三三四四,省得我費心記丫鬟的名字。」
「人家要服侍少爺,哪有時間讀書識字。」丁香噘了嘴,匆忙跟著少爺進屋,還不忘回頭瞪視小丫頭,惡狠狠地道:「妳沒將這幾張紅紙撕乾淨,我回頭撕了妳的皮。」
呼,好冷!有了新名字的柳依依低著頭,拿冰冷的左腳掌踏上右腳背,輕輕摩挲了兩下,隨即踩著蒼白而不穩的小腳步,搬來墊腳的凳子,攀爬上去,撕起門聯來。
「還是要撕啊?」她小嘴嘟噥著,唯恐撕破般地小心翼翼揭著。「少爺不要,給我好了,拿回去貼在床邊,給爹娘討個大吉大利……」
大紅顏色在她眼裡暈染了開來,她立刻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濕熱。
這是她第一回在外頭獨自過新年,她不能哭,也沒空難過;這裡的丫鬟姐姐一個比一個凶,她一定要堅強,努力賺錢,學得本事。
她眨眨眼,盯住墨汁淋漓的字跡,仔細瞧著上頭的一筆一劃。
「春滿乾坤福滿門。」她輕聲念著剛才聽到的字句,再伸長脖子望向窗上的福字,眼眸綻出亮光。「福!原來這字就是福氣的福啊。」
她開心地揭完右邊,再跳下來搬凳子,去揭左邊的聯子,依然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看,慢慢揭,慢慢念。
「天增歲月人……」
「喂!別偷懶!動作快點!」拔尖的嬌嗓從身邊傳來。「可惡的丁香,存心作踐我!做什麼叫我幫一個小丫頭送水」
銀荷杏眼圓睜,一臉不甘,「碰」一聲,將一碗熱茶放在地上,又扔下兩隻皮手套,壓低聲音吼道:「這熱茶是少爺要妳喝的!還有,少爺要我們找鞋子給妳穿,哼,我們哪來的小人鞋子!這是少爺不要的舊手套,反正要扔了,就施捨給妳吧。哼!看不出妳小小年紀,心機這麼重,才剛來就會找少爺說話!什麼盤子瓶子的,想討好少爺啊」
銀荷越說越氣,對丁香的怨氣無處發洩,乾脆伸手用力一掐,硬是在柳依依細瘦的手臂上擰轉了一圈,這才趾高氣揚地轉回屋子裡。
好痛!柳依依咬緊唇瓣,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她趕忙扶住牆壁,抓緊撕下的春聯,慢慢地爬了下來。
幹嘛捏人?她又沒做錯事;本想捏回去以示抗議,但她忍住了。
她好不容易得來這份活兒,李管家警告她,要她尊重老爺夫人少爺,聽丫鬟姐姐的話,否則他們一個不高興,趕她出府,她就得回鄉下了。
她蹲下身子,愣愣地望了那碗茶半晌,眼裡的氤氳和茶水熱氣混而為一,朦朦朧朧的,她眼睫用力一眨,將所有的水霧都眨不見了。
她捧起茶水,慢慢啜飲,溫熱的茶水很快暖和了她的身子;她放下杯子,拿著從沒看過的皮手套,試著將自己的腳套了進去。
少爺的手大,她的腳小,她整只腳掌完全包覆在柔軟的皮手套裡面,冰涼的腳板慢慢回復了溫度。
謝謝少爺。她凍得紅咚咚的圓臉蛋綻出小小的梨渦,立刻忘記剛才還漫溢在心頭的孤寂感。
啪啪啪,踩著皮手套,再搬過凳子,爬上窗邊,又開始撕紅紙。
她還記得少爺看到這邊時,那很不高興的聲音所說出來的四個字。
「六畜興旺。」她小聲地念了出來,一字一字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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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的大丫鬟走了,新的大丫鬟升上來,兩年過去了。
十四歲的柳依依還是少爺屋裡的粗活丫鬟,每日就是忙著掃院子、提水、澆花、擦門廊、隨時供八仙女使喚跑腿,以及目送少爺來來去去。
兩年來,她幾乎沒再跟少爺說上一句話,八仙女頑強地鞏固地位,不讓她有任何機會靠近少爺。
呵!人活著就要有志氣,得不到少爺關愛的眼神也不會少一塊肉,想出人頭地只能靠自己,她才不攀附少爺呢。
柳依依坐在大榆樹下,抱著一簍字紙,興奮地翻看裡面的紙團。
夏日午後,日頭炎炎,正是好眠,少爺難得在家午睡,想也知道,八仙女歪在大廳上,癡心等著少爺隨時傳喚,等得無聊了,一個個打起盹來,全部見周公去了,說不定還會夢見少爺,流下滴滴晶瑩的口水呢。
柳依依撈著字紙,側耳傾聽了一會兒,除了微風輕拂樹葉的聲音外,悄無人聲,連蟬鳴都靜止了,偌大的院子裡只有她一個人「忙」著。
太好了,大家都睡了,沒人會喚她,她可得好好利用時間。
「觀自在……嗯,下面這是什麼字?」她抓著一張紙,左看右看,還是看不出名堂,決定先擱到一邊去。
「觀雲兄台雅鑒,謹訂於六月十五日午時,假萬花樓邀宴賞玩奇石……」她又揪起一張紙,一邊念著,一邊卻是猛搖頭,還沒念完就扔下紙,嘀咕道:「又是找少爺吃飯的請柬,我都會背了。少爺這樣不行啦,都十八歲了,還成日吃喝玩樂的,不長進喔。」
「看來我是惡名昭彰了。」
咦!好熟的聲音。柳依依仰起頭,眼前站著一個好高的人,頎長身子拉下一團肥短的黑影子,一半在耀眼的日光裡,一半沒入了樹蔭下,她順著那襲薄絲衣袍往上看,瞧見了一對帶著笑意的黑眸。
「少爺!」她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慌亂地撿拾丟了一地的字紙。
「妳別忙了。」侯觀雲蹲了下來,笑咪咪地問道:「妳拿了我寫廢的紙,躲在這裡玩什麼?」
「我不是玩,我正要去燒這些字紙。」
「捨不得燒吧?」侯觀雲指著樹蔭處,笑容比日頭還亮眼。「妳往裡頭挪挪位置,我這身白肉才不會曬黑了。」
少爺有令,當丫鬟的總得聽話,她只得依言往樹邊移了過去,很不自在地看著少爺悠哉游哉地搖著折扇,盤腿坐到她的身邊。
大院子空蕩蕩的,八仙女兀自昏睡發春夢,殊不知她們夢中的少爺此刻正在外面和小丫頭涼快呢。
「觀自在菩薩。」搧風的人涼涼地冒出了一句。
「咦!」他念什麼?她趕緊望向身邊的紙頭,眼眸發亮,高興地道:「菩薩?這兩個字是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侯觀雲也不回答,又念了一句。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柳依依喜形於色,立刻拿指頭一個字一個字指著念,果然配合她已認得的字,串成了這一個句子。
「照見五……皆空。」她搶先念了出來,中間那個字她不認得,念不出來,她抬起眼,眨巴眨巴地望向少爺。
「嘿,妳認得不少字嘛。」侯觀雲不念了,歪著頭看她。「有好幾次,老見妳捧了我的字紙簍,好像尋寶似地。」
原來早就讓少爺瞧見了。事到如今,她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柳依依神采飛揚地道:「我天天在少爺的院子掃地,掃了兩年,掃地的功力還是跟我六歲時一樣厲害,我不能到了十八歲出去時,還是只會六歲的本事。」
「所以妳有空就偷學字了?」
「字在這邊,光明正大讓我學。」柳依依指著紙張,不畏少爺的「指責」,圓睜明亮的眼眸,又道:「滿屋子的牌匾、對聯掛在那兒不動,也像是招呼著我去認它呢。」
侯觀雲揚起濃眉,對她的說詞頗感興趣,扇子輕輕地搖呀搖。
「沒人教妳,妳怎麼認?」
「我指著對聯或是少爺寫丟了的文字,直接問人家那是什麼字,不必多問,一次問一個字就好。」免得讓人家覺得她這個丫鬟別有目的。
「呵!妳認字做什麼?」
「我以後要做生意,賺大錢,養爹娘、妹妹和弟弟。」
「很有志氣。」他點點頭,眼裡滿是笑意,瞧她人小志不小,說話的口氣也忒大。「可我記得妳有八個妹妹,沒有弟弟。」
「去年又添了一對雙生弟弟,叫左兒、右兒。左兒弟弟是左邊屁股有一塊胎記,右兒弟弟什麼都沒有,反正一個左,另一個就是右了。」
「哈哈!」侯觀雲大笑出聲,忙又用扇子掩了嘴,瞄著安靜的大屋子。「妳家真好玩,一大家子一定很熱鬧了。」
「是呀。」柳依依想起從前,笑出了兩顆深深的梨渦。「我會幫娘燒飯,後面還背著最小的桂兒,她好愛哭,總流了我一身口水,可我只要哼起曲兒,她就不哭了。等我燒好飯,朝田里一喊,爹娘就會停下手裡的活兒回來;他們在門前的水缸舀水,喚來四處玩耍的妹妹,一個個洗洗臉,洗洗手,洗洗腳,柴兒她們洗好了,就過來幫我擺碗筷……」
她說得興高采烈,突然喀啦一聲,原來風勢稍大,枝葉交錯拍擊,掠下了一片青翠翠的葉子。
葉片飄落,她戛然止住話頭。會不會跟少爺說太多了?
她不怕被其他丫鬟看到她和少爺坐在一起說話,從而嫉妒排擠她,反正她的皮夠厚,再掐她幾下也不怕疼;而是,她和少爺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她構不上他那富貴的邊兒,也沒有必要和他親近拉關係。
也許,鎮日無所事事、只愛閒晃的少爺是在跟她閒扯淡罷了。
「少爺,我去忙了。」她又開始撿拾字紙。
「銀荷要嫁人了,我屋裡空出一個缺兒,你想進來嗎?」
柳依依心念乍動,她早就覬覦少爺的書房很久了。
但任誰都知道,少爺的八位貼身丫鬟是極美的肥缺。不單單是工錢多,做著輕鬆的活兒,最重要的是少爺年紀漸長,不免血氣方剛,若能因此懷上一個孩子,縱使沒有資格坐上正位少夫人的寶座,但能在富甲一方的侯家掙得小妾席位,也不枉她們千方百計進入侯府當丫鬟了。
少爺的丫鬟一向由侯夫人親自挑選,然而初步選定丫鬟的卻是李管家;也因此,有錢能使鬼推磨,若無一點點本錢私相授受,就算再美麗、再有能力的姑娘也無緣進入管家的名單中。
柳依依明白這一切,即使她目標不在少爺,但也只能放棄了。
「少爺,我不待你的房裡了,我想去帳房。」她說出她最實際的下一步,還是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
「想趁掃地端茶時,偷看人家怎麼做生意、記帳?」侯觀雲搖搖頭,合起折扇,微笑道:「那裡是侯府機關重地,只用待在侯府十年以上、嫁給侯家家丁的僕婦,你再等等吧。」
這樣呀……柳依依好生失望,總不成再繼續掃四年的院子吧?
「那我去廚房,我會燒水煮飯。」她絕不輕言放棄,鬥志昂揚,很快便找到下一個目標。
「想跟著裡頭的大廚子學得兩手功夫,然後去外頭開飯館?」
「少爺猜對了。」柳依依直想鼓掌叫好,但她還是得糾正一下。「我不是開飯館,是開一間很大很大、供人吃飯睡覺的大客棧。」
她張開雙手,特地強調了「大」字,明亮的眼眸也睜得特別大,裡頭映出了一片大好夏日天光。
侯觀雲在她眼裡看到了朗朗麗日,不覺抬眼望向了天際。
炎夏日頭已漸漸移向西邊,對小姑娘來說,仍是盛夏正午,前途無可限量,但對侯家而言,卻是一步步地落向西山……
啪!他又打開折扇,扇去了心底的暗雲,笑道:「你呀,小小人兒,志氣倒不小。不過,你哪來的本錢?」
「本錢存了就有。」
「我房裡丫鬟的工錢比廚娘多上好幾倍吧。」
「這……」大概差了五倍不止吧。
「你有本錢,自然請得起作菜的廚子,想做什麼都能做了。」
「這我也明白,可是……」
「到我房裡來吧,我需要一個不會灑香粉的丫鬟幫我整理書房。」
「灑香粉?我才不灑呢,花錢買那個粉來嗆鼻子作啥呀。」柳依依明亮的神色變得黯淡,捏著衣角道:「我就是沒錢嘛……」但她的沮喪只維持一個眨眼的功夫,又抬起頭,振振有辭地道:「少爺,天下哪有這種道理?想賺錢,還得先拿出一大筆錢打通關節?」
「天下就是有這種道理,你還小,不明白的。」
「我就是不明白。」柳依依用力搖頭,小嘴微微嘟了起來。
小丫頭不明白的事情還多得很呢,侯觀雲輕搖折扇。看來她聰明認真,心性單純,且志不在他,面對這樣的丫鬟,他應該會省心些吧。
「好。」他合起折扇,拿扇柄指向另一個院落的方向。「我的丫鬟一定得由我娘點頭才行,我自己作不了主,但我可以幫你指出一條明路。」
柳依依循著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那裡一樣是高牆重瓦,層層疊疊,難以靠近。
「那裡沒有路哇?」她疑惑地道。
「佛堂啦。」
佛堂?大戶人家有間像廟一樣的佛堂不稀奇,夫人每隔一段時間,還會請師父進來念佛,上回就辦了一場盛大的齋僧法會,所有的家丁丫鬟都被叫去給高僧灌頂呢。
柳依依目光流轉,從遠處的屋簷移回手上的紙張。
既然夫人是以挑選小妾的標準為少爺揀選丫鬟,那麼除了美貌之外,總希望多多少少能有匹配侯家門面的內涵吧……
「少爺,我會念阿彌陀佛,我去念給夫人聽。」她興奮地道。
「任誰都會念阿彌陀佛,你得念點不一樣的。」侯觀雲有無意地瞄向她一直拿在手裡的紙張。「譬如是一篇佛經……」
「佛經?」柳依依想到了剛才念到的「菩薩」,頓時眸光一亮,雙手合掌,著急地拜求道:「少爺,你都指我明路了,再教我念吧,我以後進到你房裡,一定將你的書房打掃得乾乾淨淨,每天幫你洗筆墨,出大太陽幫你曬書,你看書累了,我給你送點心……」
「這些事還怕沒人做嗎?」他好像已經看到熱心小丫鬟正在勤快地幹活兒了,不禁揚起唇角,笑道:「背心經可得花點時間。三天,你得趕快背完,否則李管家一旦挑好人選,你就沒機會了。」
「我可以馬上背好。」
「小丫頭很自大喔。」侯觀雲搖搖頭,帶著戲謔好笑的目光,拿扇柄輕敲那顆小頭顱。
「我才不敢自大呢。」柳依依忙摸上微癢的頭皮,有些驚訝少爺竟然跟她玩了起來,也就開心地笑道:「要是我表現得很能幹,故意讓少爺注意,我早被銀荷姐她們給逐出這院子了,哪有機會學認字,或是站在窗外聽夫子給少爺講課?」
「聰明!」侯觀雲驚喜極了,小丫頭想得很多喔。「不過,能不能背得起來,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少爺你快教啦。」
小丫頭催人了。侯觀雲再度搖起折扇,他念一句,她跟著覆述一句,也不解說內容,很快地,不算太長的心經就念過一遍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揭諦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柳依依盯著天上雲朵,一字一字地背誦了出來。
侯觀雲瞠大了眼,不敢置信竟然有人可以聽過一遍就記了起來,而且還是一個沒念過書的鄉下小丫頭!聽聽!她甚至連拗口嚼舌的梵文都念得像是唱曲兒似地,聽得他心思都輕盈起來了。
「少爺,我背得對不對?」柳依依念完,神情緊張地望著他。
「對,對極了!」簡直是大開眼界了,但他得再考考她。「那你接下來怎麼辦?」
「夫人每日清晨都會去佛堂拜佛,我就此夫人還早到,跪在外面背心經,她自然會聽到了。」
「一個小丫鬟莫名其妙跪在那邊唸經,不會很奇怪嗎?」
「才不奇怪。我會跟夫人說,我想家,想為爹娘弟妹祈福。然後夫人會問我是哪邊的丫鬟,我就說是少爺屋子外頭掃地的。」柳依依有些遲疑。「可是少爺,這樣夫人就會用我嗎?」
「我若沒把握,何必辛辛苦苦教你背經?」
「反正我還可以去廚房學廚藝。」柳依依不在乎地道。
哎!竟然有丫鬟不把他放在眼裡,真是令他顏面掃地呀。
侯觀雲笑得眼瞇瞇的,又拿扇柄敲敲那顆小頭顱。
「那麼,依依,我等你來了。」
「少爺,為什麼想用我?」她按捺不住,問了出來。
「這個嘛……哈!」侯觀雲哈哈大笑,隨即掩了口,又指了指屋子,站起身子,意興闌珊地道:「我累了。」
跟她說了這會兒的話,就累了?果然嬌生慣養,身子骨太虛了吧?
柳依依不解地望著少爺那不怎麼虛弱的俊朗笑容,眼見他都站起來了,她也不能坐著,忙以手撐地,想要站起。
「起來吧。」侯觀雲使力拉起她,指了指她手上的紙張,大搖其頭。「這年頭啊,各人得各憑本事,自求多福,抄經無用啦,不過求個心安罷了,又度得了什麼苦厄?」
有抄總比沒抄好嘛,既然要她自求多福,那她能求就求嘍。
低下頭,望著少爺龍飛鳳舞的字跡,嘿!她既然會背了,認字就不難,好希望將來她也能寫出這麼一手好字喔。
再抬頭,少爺已經走回屋子,掀起袍擺,回頭朝她露出一個頑皮的大笑容,擠了擠眼睛,腳一抬,翻窗子進房了。
柳依依看得目瞪口呆。哇!累了還能像猴子一樣靈活爬窗戶?要是給八仙女瞧見了,一定害怕尖叫得屋頂都掀起來了。
她也朝著屋子笑,再將手上的心經仔細折好,收藏到口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