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宣讀過後,奴僕們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語,都無法置信這突來的消息。
眾人近來只知主子夫妻失和,正在鬧彆扭,但沒想到兩人已決裂到了主子要另娶的地步,對像還是尊貴的皇族公主,這麼一來夫人怎麼辦?是要委屈退坐偏房,還是得離開國師府回歸娘家?
他們大聲討論著,這廂的主人席上可是有人滿意,有人飲恨,更有人——像是失了魂的徒立著。
當四周人聲鼎沸到高點時,蘭禮秋才逐漸抓回失去的知覺。明明早就做好心理準備的,心卻還是差點靜止,隨著耳邊的吵鬧聲越多,她的心也抽痛得越緊。
這一切是真的,聖旨真的下了,這是與他結髮三年來,他最真的心意,他竟沒騙她……
眼淚如玉珠般一顆顆滾下,滑過臉龐,滾出一條條淚痕,也彷彿滾裂了她的天與地。
總要在最後一刻才能認清的死心啊!
「禮秋,聖旨已頒下,你若不甘為偏房,那就離去吧,反正這個府裡也容不下你了。」吵雜的大廳中,突然傳出諸佐賀蒼勁的聲音。
人聲霎時停下。
「我承諾過會走的,只是在走前我還有話要問他,問完就會離去。」蘭禮秋啞著乾涸的嗓子說。
「要走就走,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這回說話的是諸明明,她怕她又說些讓諸天日心煩的話,惹得他又對她心軟。
其實她聽到這道聖旨心情也極差,忍著自己心愛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另娶他人,雖說不得已,但她心裡實在也不好受,而且他這次的對象是公主,可不像蘭禮秋這麼好對付。
「我只想問他一件事罷了,不會耽誤太久時間的。」蘭禮秋表情木然的要求。
「既然都要離去,不管任何問題都不許問!」為怕再添變數,諸佐賀沉著臉拒絕。
「問吧,你想問我什麼呢?」接到聖旨後的諸天日終於說話了,他不顧父親的反對,清澄的雙眼盯著站在角落旁那忍著屈辱的人兒看,望著她搖搖欲墜的模樣,他也難受到動不了。
得到「問話權」,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蹣珊的走近他。「我想問你,倘若這三年中我有生下小孩,也會是這個下場嗎?」白皙的臉蛋上掛著兩道晶瑩的淚痕,掩不住淒苦。
他的心恍若被針戳了幾下,極度刺麻。「……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吧。」倘若兩人有孩子了,他還會放她走嗎?
應該不會,如果他內心是愛她的,他應該不會讓她走才對,可事實上她並沒有孩子,而自己也不確定是否真愛她……
閃著水光的眸子就只是定定的凝視著他。「這是真心話嗎?」
「是真心話……」
「你確定?」她認真的再問。
「……」諸天日僵直著背脊,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從不曾質疑他的人兒,第一次用如此認真的神情問了他兩次同樣的話,很明顯的,他已經失去這女人的信任了!
他內心不住為此悲哀起來,然而更教他悲愴的是,他似乎也無法信任自己……
毫不隱藏的失望流竄在蘭禮秋的瞳眸問。「你無法回答是嗎?」
他想說些什麼,開了口,終究沒說。
撫著小腹,她悲傷地垂首。「難道……你一點都不擔心我會恨你嗎?」
「這……是我應得的代價……」
她的淚珠兒滾燙不已。他又一次說了……不要她,真的不要她,三年的結髮日子裡,只有她一個人活在幸福的假象當中,他無塵的笑、無上綱的寵、無限制的愛戀……都是假的!
多麼不可思議啊,這人可以對她假情假意三年……她下腹一陣熱痛,臉色發出死白之氣。呵呵……多可悲,心好酸,難怪她在最幸福之際,還是經常會問他愛不愛她,原來她早有察覺……早有察覺……只是不肯相信罷了。
她哭到笑出來,那笑容好悲涼,好淒苦,這是過去三年來,無憂、幸福又頑皮的女人絕不可能會出現在臉上的表情。
諸天日心頭吃緊,強烈的念頭讓他想前去摟她入懷——
「天日,不要!」諸明明衝向他身旁,拖住他的手臂。這女人太可怕了,居然能一再左右他的心志,她絕不能讓這女人再動搖他一分一毫!
她懇求的朝他搖首,好不容易走到這地步,她不讓他再回頭。
「爹昨天接到消息,哈設王倒下了!」
諸天日心神一震。「怎麼會?!」
「哈設王的年歲超過八十了,早就百病纏身,只是一直苦撐著在等待你的消息,他時間不多,相對的,你也時間不多了。」她故意選擇在這個時候告訴他這件事。
「外公他……」他沉凝了臉龐,雙眸望向一旁的蘭禮秋,視線變得越形冷冽,再次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臉龐冷硬了起來。
若真為她好,就該盡早讓她離開!「秋兒,是我負了你,你若不願做小,要離開,我無話可說。」諸天日的聲音降到冰點,也沒回答她疑問的打算。
聞言,蘭禮秋逐漸泛起莫名的笑容,感覺自己全身發涼,額際充汗,但下腹卻是滾熱發燙的,她不自覺的將手輕覆上小腹,摸不出熱度,只覺得冰涼一片。「我懂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會依承諾離開,不會造成你的困擾的——」話未落盡,四周驀地爆出駭人的驚呼。
怎麼回事?她已經夠悲了,還能發生什麼事讓這些人大驚小怪?
「啊!地上都是血!」
「血是從夫人身上流下的!」
「天啊,她受傷了——」
「不,秋兒是懷孕了,啊,她、她小產了——」蘭炎松聞訊趕來,驚見女兒的模樣,立即嚇得大喊,差點沒當場昏厥。
「秋兒?!」諸天日滿臉錯愕,瞧著眼前女人還茫茫然的表情,他的臉色敗死,視線移向她鵝黃絲裙下恐怖的血灘,只見鮮紅液體正汩汩地、毫無節制的由她裙底流出,染紅了絲裙,也染赤了他的雙眼。
「秋兒,你……懷孕了?!」他不可置信的顫聲問。
瞬間,蘭禮秋茫然淒笑的面容凍結住了,雙眉糾結,下腹劇痛,身子一軟,癱下,諸天日驚得急忙伸手抱住她,她卻用僅剩的氣力推開那雙冰冷的手,那是一雙騙子的手,沒有真心,只剩謊言的手,她不要了。
身下的血火速蔓延,她眼前的景物正在崩塌,就連男人的身形也在她眼底碎成千萬片,她癡癡傻傻地笑著。很好,很好,現在什麼都不剩,她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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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蘭府非常不平靜,嫁出去的女兒浴血被送回了娘家,大夫整晚進進出出,女僕們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府內人人面色凝重,氣氛緊張。
「爹,秋兒失血過多,怕是有生命危險。」蘭禮群站在廂房外緊繃著臉,對著同樣緊張的父親說。
他雙眼瞧著伏在廂房外,已哭泣低嚎了一夜的阿葛。這頭銀狼也感應到自己的主子正處在性命危急之際嗎?
「胡說八道!不過是個小產,哪能危及性命!」蘭炎松顫抖著手,不願意朝壞的地方想,不住怒斥兒子。
他的寶貝女兒不會有事,不會的!
「爹,這會不是逃避的時候,大夫剛問,倘若再止不了血,是否要先去喚來天日讓秋兒見他最後一面。」蘭禮群紅了眼。
「找那無情無義的負心漢做什麼?!他已請旨娶九公主,秋兒就是叫他氣得小產的,她在倒地前就堅持要我帶她回府,她根本不願意再見到那小子!」蘭炎松怒聲大喝,老淚硬是懸在眼眶裡。「我絕不讓他見秋兒!他欺人太甚,秋兒這丫頭受了委屈也不肯講,還是宮裡與我交好的公公通知我這件事,否則我還被蒙在鼓裡……」
「今天若沒上國師府去見你妹妹,說不定她就要讓人糟蹋到底了!」說到義憤填膺處,一滴淚滑下,也酸了他的鼻頭。
「我想秋兒是怕咱們擔心,才隻字不提的。」蘭禮群同樣黯然。
「我一直以為她過得幸福快樂,每探望她一回就感到無比欣慰,哪知這回才多久沒見,她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甚至連命都要丟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蘭炎松粗魯的抹臉,趕忙要自己冷靜。
「就是啊,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天日怎可能說變心就變心,絕情得教人不敢相信!」蘭禮群也是急怒得要跳腳。
「啟稟老爺,國師來了,他來問小姐的狀況。」府裡的奴僕來報。
「叫他別假好心!秋兒的死活已經不關他的事,請他回去吧!」說人人就到,蘭炎松氣結的趕人。
「是。」奴僕領命而去,只是片刻不到又回頭來稟。「老爺,國師說非親自見小姐一面才肯走。」
「滾,你叫他滾,秋兒不會見他的!」
「是……」這回僕人走沒兩步路,再度惶恐的走回來。「啟……啟稟老爺,恐怕沒有人敢叫神人滾的……」這人可是天神轉世的神人啊,誰敢對他無禮?
蘭炎松登時漲紅了臉。「那就你滾,滾得越遠越好!」
他憤怒得朝那膽小的僕人嘶吼,僕人嚇得抱頭鼠竄。
「沒用的東西!」
「爹,他說的沒錯,咱們惹不起諸天日,他是神人,別說他要休妻再娶公主,就算指名要宮中的某位娘娘,只要說是神的旨意,相信陛下都會遵從,無人敢置喙的。」蘭禮群儘管憤慨,但仍沒忽略現實。
「放屁……」蘭炎松老臉越漲越紅,終究說不出話來了。
兒子說的沒錯,無人敢質疑神人的決定,自己的女兒注定要受辱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當年才歡歡喜喜的嫁女兒,才三年光景女兒就被掃地出門,他們蘭家是造了什麼孽,才會讓蘭家的女兒落得這般淒慘下場?!
一旁的蘭禮群見父親痛徹心肺的搥胸頓足,也不住跟著抹了淚。這妹子算命的都算過,說她是一生富貴的好命相,這才將她嫁給神人,怎會——唉!
「爹,那還杵在前廳的人該怎麼辦?趕也不能趕,總不能教他一直坐在那不理會吧?」
「別管他,他愛坐多久坐多久——」
「老爺,小姐說要見姑爺。」房內的嬤嬤抹著汗出來傳消息。
「什麼,秋兒要見他?!」
「是的,小姐氣若游絲……是這麼說的。」嬤嬤白著臉的點頭。
房外的兩個男人互望一眼,臉色跟著發青。這該不會……是最後一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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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裡瀰漫著濃濃的死寂之氣。
諸天日如履薄冰,獨自踏進這間妻子尚未出嫁前的閨房,房子裡的擺設很有她的風格,四處有著她偏愛的花色簾子垂吊著。
只是這繽紛的擺飾相襯床上人兒雪白如紙的面容,對比強烈得教人難以忍受。
緩步走近床前,每走一步他的心就緊抽一下。這人兒……這人兒還活著吧?
「秋……秋兒……」
人兒臉色極度蒼白,沒有回應,他的心臟因此用力緊縮了一下,痛得他幾乎昏厥。
「秋兒?!」他用著顫抖的雙手用力握上她的肩頭,再使勁一搖。
她的眼皮輕扯了一下,終於極為沉重的睜開了。
「你……來了。」她嘴角想上揚,最後還是徒勞無功的放棄。
「秋兒,你為什麼不說?」瞧見她睜眼,他重重吁了一口氣,隨即顫聲問。
「說……什麼?」
「說你有孕了!」
「我若說了……會……改變我的命運嗎?」
他一愣。
「你……只說有了孩子……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卻無法確定自己的真心……既、既然如此……說……與不說……又有什麼不同?」她氣息漸弱,面如死灰。
見她面露死相,諸天日的淚無預警的衝出眼眶,深入骨髓的恐慌及悲慟讓他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不對,怎麼她的離開會是這種方式?!老天爺一定是弄錯了,他不是要這樣的永遠離開啊!
什麼神人國師,居然連自己真正的想望都會出錯,居然連這麼簡單的一件事都做得亂七八糟,他是什麼鬼神人,是哪門子的神機妙算活神仙?!
「秋兒!別閉眼,聽見沒?不許你閉眼,否則我又要捲袖子了!」看她眼神迷離,他抓著她的肩泣吼。
從此以後他再見不到她笑,連哭也不能替她拭淚,她的痛他無法跟著她痛,她的手伸出他牽不到,她……她就要離去,到他無法碰觸的幽冥去了啊!
蘭禮秋勉強將渙散的視線拉回,費力地微勾唇角。「呵……以前……那個寵我的夫君……要教訓我時也會……捲袖,呵呵……可惜……你不是……他愛我……你不愛……」她意識相當不清,說到最後,已是語無倫次。
不愛?諸天日怔怔的看著她,腦海中迅速浮現那些他以為全是作假的過往。
……我愛你,你是我的妻,我的伴……
那時她笑,他也笑。
假的?
夫君,救我!
那時她驚,他也怕。
假的?
嗚……你見死不救,那我痛死算了!
那時她痛,他更痛。
那些只為她上下起伏的心緒,只因她變化的感覺,真的……全是假的?!
以前看不清的,那一點一閃而逝的,被他視同假象的戚情,好像在這一瞬全都明朗了。
原來他以為的疼惜,早就超出了疼惜的範圍許多許多,原來他以為的假戲,他早已真做了許多許多年,原來,他以為一直保留得極好的左胸心房,早已搬進了一個她!
他犯了一個大錯,他說他不愛她,其實,那才是他今生說過的最大一句謊言!
這三年來,他對她的點滴都是真的,卻在最後的時候說了自以為真的假話,多愚蠢啊!「秋兒,我……我對不起你!」他激動的說。
「你確實……對不起我……不過……我會原諒你的……」她想朝他伸出手,卻發現完全使不上力了。
他見了,立即上前握住那只冰冷得嚇人的手。
「我原諒你……是因為……我是那麼愛我的夫君……所以在最後……我希望你能幸福……」
諸天日頓時僵硬如石。
那夜當她說會離去,他對著星空哭了一夜,那時他還不確定自己的眼淚是因為內疚還是不捨,如今他已明明白白的確定那是心痛,為失去她而心痛的淚水!
「別走!請別在我覺悟自己的感情後拋下我,請你留下來,留下來讓我證明我對你的真心!」察覺她生命正在快速流失,他心慌的大喊。
蘭禮秋的淚凝聚在眼窩,如同一潭深淵,又擠出一個笑,不過這笑好縹緲,縹緲得令他膽顫心驚。
「……我願意在死的時候原諒你……卻……不願意在活著時見到你娶別人……我還是小心眼的,呵……」
「除了你,我誰也不會娶!」他急切的說完,卻愕然發現她竟轉過頭闔上眼,當下胸口一窒。「別走——秋兒!」她最後一滴淚正快速滑過失去溫度的臉頰,他心驚急喚,淚也跟著滑落更凶。
「哇——秋兒,我的女兒!」門外的蘭炎松聽見他的大喊,馬上衝了進來,撞開呆在床邊的諸天日,抱著已無氣息的女兒痛哭失聲。「女兒啊——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諸天日被撞至一旁,恍惚而立,忽然腦海中轉過千萬種影像,清晰地盤旋著她俏顏痞笑的各種模樣,視線內的空間突地扭曲,旋轉,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