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他的掌心,有著煙草的味道。
靜靜的蜷伏在他的懷裡,有些粗礪的掌心,翻著些硬皮,摩娑著她嬌細的肌膚,和上面晶瑩的汗水。這是一雙喜歡運動的手,他總是在健身房練出一身大汗,和美麗的肌肉。
撫著她的臉時,她聞到安心的煙草味道。
就像他整個人一樣,沉默的,成熟的,帶著一絲絲甜味,卻也微嗆的味道。
像是Seven-light。
她最珍貴這個時候。剛剛從暈眩的高潮下來,在短暫的,租借來的小天地裡,靜靜的蜷縮在他的懷裡,靜靜的嗅著他掌心的煙味。
為了這一刻。做愛的高潮只算是,「前戲」。
聽她這樣說,他笑了。眼角細細的魚尾紋深深的拉長。
「小孩子。」輕輕的點了點她的鼻尖。然後起身穿衣服。從背後抱住衣裝整齊的他。乾淨的白襯衫下的小腹,有些令人安心的微為凸起,很有質感。
「喂?」他接起手機,「我?我等一下會就開完了。什麼?你們還沒吃晚飯?我不是叫你們別等我?唉呀…乖,麗兒,等一下爸爸就回來了…」
貼著他的背後,聽著他有條不紊的呼吸和心跳,說謊說得這麼自然的男人。
到底哪些是真實的?對她的愛?對家人的愛…還是對妻子的?
「…我沒忘記呀,禮物已經買好了,親愛的老婆,禮物保證你會喜歡。」
掛上電話,回首看著仍然一絲不掛的她,「我們走吧。」
「今天是你的結婚紀念日。」她的笑苦澀,「我能不能知道,給她怎樣的禮物?」
默默望了她一會兒,將禮物遞給她。拆開來,晶瑩的「一生之水」。
一生…她突然發怒的將香水瓶子往梳妝台砸,芳香驚人的溢了出來,爭先恐後的瀰漫了整個迷離的起居。
「妳不用砸了它。」男人掏出另外一包禮物,輕輕的放在她的掌心,「這是你的。」
望著他的背影,卻連淚都流不出來。
呆坐到櫃檯打電話來催,不耐煩的她,乾脆買了這個房間整晚。
這樣她就有一整晚的時間沉睡。在令人窒息的香水當中沉睡,睡過這場愛情的瘟疫,醒來就可以忘記這個別人的丈夫。
無精打采的打開禮物,一張小紙片飄下來。
「給染香
也是承諾新傑」
同樣的「一生之水」。
該死的,該死的騙子。她突然嚎啕起來。在滿屋子無法驅離的芳香中,連淚都是清芬的無奈。
有多少人擦著一生之水?她很清楚新傑的把戲。
這個男人,有著數不清的情婦。她?她只是當中的一個。只是…男人充滿算計的世界,幾乎沒有人想對女人無回報的溫柔。
而新傑肯。他對女人這樣的溫柔體貼,細心打造精緻的心之牢籠。以體貼,以溫柔,以謊言。在荒漠的世界裡,讓渴求一點溫暖的女人,甘心的搽上一生之水。
他的妻子無所知的因為這種誓言而幸福。他的情婦知情卻也哀傷的接受這種命運,抱著卑微的希望。
她也撒上幾滴。為了不讓孤獨侵襲,她甘願當籠中的金絲雀。
一個人的夜晚,像是沒有天亮的時光。需要想念一個人,才不至於發狂。
只是,染香不知道,她這樣淒苦的情婦生涯,居然也是許多孤獨女子艷羨的對象。就像她的室友,林雯。
第一話三宅一生的真實謊言
之二
看見染香的房門口放著一雙併頭親密的鞋子,林雯會站住,凝望一下子,然後默默的走進自己的套房。
這一層四樓隔成四個套房,她和染香隔鄰而居已經快一年了。
寂寞的都市裡,四個女人的套房,總是會輪流傳出傷情的哭聲。
就在她徹夜痛哭的時刻,染香穿著睡衣,來敲過她的門。
「對不起…」滿臉鼻涕眼淚,她擤著鼻子,「我很抱歉…」猛然拋來一罐啤酒。兩個穿著睡衣的女人,在陽台喝了半打啤酒,她和著眼淚,染香卻只是默默的喝著漸漸不冰的苦澀。
就這樣熟了起來。沉默的染香鮮少提及自己的事情,但是染香高大英挺的男友,卻常在走廊相逢的時候,投來非常溫暖的微笑。
非常,溫暖。
和染香越熟,就越瞭解她的男人。那個在亦達當財務部經理的男子,全身卻一絲銅臭味也無。
熱愛咖啡和醇酒的他,常帶來珍貴的葡萄酒,裝在華美的水晶杯裡,邀她過來一起共享。
「好酒不該獨享。在開瓶的霎那,就已經完成了她的一生。我們該做的,就是虔誠的將她展現的此刻風華盡飲。」在林雯的杯子裡添加美艷的芳香,「不要客氣。染香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他的笑,眼角微微帶著成熟的紋路。不只一次,林雯必須非常克制自己伸出手的衝動。漸漸被他侵入。他的笑容,他低頭的姿勢,染香提到他時,眉眼強忍著又苦澀又甜蜜的淒美。越來越來瞭解他,眼光越來越離不開他。
望著自己孤單的鞋子,連走出去買煙的慾望都沒有。
***
「吳先生?」在宴會遇到他,要花很多力氣才能控制自己的狂喜。
「咦?好巧。」他微笑,仍然是那麼溫暖的微笑,「別見外了,叫我新傑就好。」
公司的主管熱情的介紹,「…林雯可是我們公司最美艷、最有才華的art呢…」
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樣壓抑的火苗。為什麼要壓抑?愛情的領域,勝者為王。林雯在暗處擁住他頸子時,鮮嫩的唇飢渴的搜尋著他。染香?染香的存在,只是當自己替身,新傑愛情的原型,本來就該是我。
只該是我。
徹夜纏綿,新傑走出林雯的房間,發現染香倚在門口,身邊一圈煙蒂時,他迅速的翻起腕表,染香應當還在屏東老家,後天才會回來。
「你就是不會停止,對不對?」跟著出來的林雯,分不出這個「你」,到底是指新傑,還是林雯。
她驕傲的揚起下巴,「他選了我。」
染香的瞳孔裡染滿寂寞,「他誰也沒選。」
默默的,染香搬了家。林雯心底的一點點歉疚,也因為她的視若無睹,泯滅殆盡。
愛情的國度,沒有任何人有錯誤。林雯一再的告訴自己。她熱切的買了一對昂貴卻非常舒適的拖鞋,很快的,她再也不用看著自己孤單的鞋子,冷清清的擺在外面。
但是新傑卻也不曾再來。她衝進染香的公司,鐵青著臉對著染香大吼大叫,掃落她所有的文件。滿桌飛舞的紙張,雪白夾雜著墨色,在冰冷的空調裡瑟縮。
「他有妻有子。」染香冷靜的臉綻放溫柔的笑,雖然淡得幾乎看不見,「你不懂?他什麼也沒選。妳?你只是一個句點。」她站起來,輕輕拍著林雯的肩膀,「句點,就是沒有以後了。」她的笑慈悲得很殘忍,「你說的,愛情的國度,沒有任何人有錯誤。」
林雯抬起滿臉的淚痕,「我會逼他繼續下去。句點之後還有句子的!妳呢?你又是什麼?你連逗點都不是,只是一個破折號!!不上不下的破折號!!」
望著咬牙切齒的林雯,染香只是靜靜的將辦公室的門打開。
之後,林雯一定會奮鬥不懈的,讓新傑注意到她的存在,即使毀滅他。
染香抱著胳臂,望著窗外紛飛的羊蹄甲。是的,夏天來了。只是在空調的極凍中,她的四季只剩下20度的冬末。連凝結的勇氣都沒有。
摀住臉,她沒有淚。
**
之後,林雯將事情鬧得很大。她打電話給所有的人,包括染香在內。
在電話裡哭訴新傑的無情無義,甚至打電話給新傑的太太。
據說,新傑的太太只堅決的說:「小姐,我相信新傑。請你不要再打擾我們。再這樣,我只好報警。」
崩潰的林雯,最後因為酗酒過度,被家人送到醫院去,這已經是兩三年後才知道的了。
為了消除孤獨,女人走了怎樣的狹路?
她不知道。
就像她默默的站在新傑的家門前,她不知道自己想些什麼,或者,不想些什麼。
能夠痛快瘋一場,是多麼幸運的事情。或許她羨慕林雯。她走進對街的咖啡廳。
第一話三宅一生的真實謊言
之三
靜靜坐在窗邊,notebook已經跑了很久的屏幕保護程序,半包沙邦妮,第四杯的曼巴。煙霧繚繞中,她的眼睛定定的望向對街的六樓。
溫暖的暈黃燈光,應當還伴著笑語和熱騰騰的飯菜,同樣的煙霧繚繞。她的男人,大約笑出眼角的紋路,含笑聽著小女兒溫軟的說著學校的事情。
他和別的已婚男人不同。不會開口就「我的太太不瞭解我」、「家庭沒有溫暖」。他很誠實的告訴自己,他的家庭和睦美滿。
「那為什麼還來惹我?」沉默許久,她的頭髮在燈光下反射出暈然的光,撫著這頭美麗的頭髮,他迷醉著,二十九歲的女人,抓住最後青春的餘韻,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淒然的嬌媚,皮膚反常得宛如少女般潤澤。
青春的迴光返照。
憐惜的摸摸她的臉,「我想照顧你一生。你不該這樣顛沛流離。」生動的,烏鴉鴉的好頭髮,「生來是讓人疼讓人愛的。」輕撫著她細膩的皮膚,「你的前夫不該糟蹋你,這不是你該得的。」
即使在不堪回首的婚姻中,也將哭聲死鎖在沉默裡的染香,居然倒在他懷裡啼泣起來。接受了他的疼愛,卻把自己關進了精緻的囚牢,以愛之名。
在這溫柔的夜裡,她只能抬頭望著溫暖的燈光,知道那燈光下有自己心愛的男人,卻也只能遙遙的想念著。
「我不會背棄你。」在汗水淋漓的激情中,擁吻她的裸體,虔誠的宛如膜拜神祇,「我會照顧你。就算我和別人在一起,我的心,一直在這裡。」
明明知道這樣的承諾只是虛偽的謊言。明明知道…她還是收下了他給的「一生之水」。每天每天使用著,一再的提醒自己。
此身已非己所有。已經屬於一個虛偽的,從不說「我愛你」的已婚男人。街頭轟然著鼎沸人聲,結完帳,安靜的踱步,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這樣熟悉卻帶著陌生。
那溫靜的女子匆匆的跑進7-11,身上的圍裙還沒脫下來。染香的血液幾乎全凝固在臉上,一陣陣暈眩的潮紅。
是她。另一個擦著「一生之水」的,新傑的妻。堅定的說:「我相信新傑。」那個幸福無知的女人。
或者說,她選擇無知?
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站定,然後等她錯身抱著醬油,再跑回新傑也在的穩固堡壘。
什麼都,不能做。
這麼淡的香味,卻讓她窒息。幾乎無法呼吸。
她拿出最後一根沙邦妮,抖著點上火。希望薄荷的香氣,能減輕一點這種噁心。
希望可以,希望會。
第一話三宅一生的真實謊言
之四
一直以為,新傑是天上的鷹,除了他架構的家,什麼地方都只是他暫時棲息的地方。不管是哪個女人的懷裡,他到底還是愛自己多一點。
染香總是這樣安慰自己。不管在什麼地方,不管新傑抱了多少女人,他總是會在厭倦後,回到染香的小窩。
「為什麼這麼素淨?」有時他會皺眉,「我幫你辦的附卡,為什麼從來沒有用過?」
不管搬到什麼地方,她還是維繫著一桌一椅一床這樣單調的傢俱,沒有任何裝飾。皮箱仍然擺著過季的衣服,像是隨時都準備離去。即使是新傑為她買下來的套房。
「只是回來睡覺,何必什麼奢侈品?」她淡淡的,唇角擒著淡淡的悲哀。
不是不想離去的。她跟公司請調到上海,卻被心傑攔下來。
「我對你不好?」他惶恐的冒汗,這個可以鐵石心腸的面對林雯的男人,卻連聲音都發著抖,「你說,我可以改。」
染香淡漠的搖搖頭。卻發現自己的帳戶每個月都轉進一筆不小的款子。
新傑不討任何人情,這讓她感動起來。他不知道該改些什麼,用金錢卑微的表達自己不能給的承諾。
讓他照顧一輩子有什麼不好呢?雖然…雖然她也這樣的希望,新傑能夠放棄一切,跟她在一起…
新傑心裡是有她的。發現她想飛走,這樣不願公器私用的男人,卻動用了權勢,不讓她離開自己半步。
「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們的事情。」染香懇求他。失去一切都無所謂,但是失去工作的尊嚴,她可能連活下去的價值都會懷疑。
「染香,多少女人想憑這種關係爬上來…」他憐愛的撫摸這個既脆弱又堅強的女人,「我答應你。我不碰公司的任何女人,不削妳的面子。」
***
直到和她擦身而過,發現新傑的新任秘書,身上飄著熟悉的味道。
她納罕的轉頭過去,看著那個剛出校門,身上還發著青澀氣息的小女生。仍然在發上夾著可愛的凱蒂貓,穿著雪白小洋裝,無邪的像是春天初綻的小雛菊。
身上卻漂蕩著不符合年紀的,成熟而魅惑的味道。
巧合吧?一定是。她試著說服自己。一定只是巧合,傑不對少女下手。這樣的女孩子想不開,容易糾纏,他這樣的男人,喜歡懂得遊戲規則的成熟女子。
就像自己。她對著自己微微的笑笑。不知道是譏諷自己,還是苦笑。
依偎在他的懷裡,仔細觀察著他的神情。他的神情一如往常,若不是跟他在一起這麼久,她一定看不出來。
模糊的,帶著恍惚的微笑。那是陷入戀情的表情。染香什麼也不說,只是安靜著。在他身邊久了,知道新傑的貪心。他總是陷入新的戀情裡,又理智的回來。
「我要離婚了。」
染香猛然的抬起頭來,她清楚新傑有多麼重視他的婚姻,從來也不奢想他會離婚。
輕輕撫著染香柔軟的發,「沒辦法,我的妻子太不懂事了,我一定得給她個交代才行…」
「她?」不是我?
「是呀,你也認識吧?淑玲…」他的眼睛笑出溫柔的紋路,在染香的眼底卻是殘忍的痕跡,「我的秘書。我真沒想到,我還會瘋狂的陷入戀情中…」
「你要為了她,放棄自己的家庭?」那麼你心愛的女兒呢?你心愛的妻子呢?你口口聲聲完美無缺的一切呢?
他安靜著,發覺懷裡赤裸的染香全身僵硬,他輕輕的搖著她,「嗨,染香,我不會拋棄你的…我說過,這一輩子,我都會照顧你不是嗎?
我太太不像你這麼懂事。」他神情一冷,「不曉得哪來的消息,居然讓她去毆打一個孕婦。一點都不顧念淑玲已經有了我的孩子…」
看著他的嘴一開一合,突然聽不見他的聲音。
「為什麼?」她的臉跟紙一樣白,「這又是為什麼?她有什麼魅力,能夠讓你放棄一切?為什麼我作不到的事情,她可以輕易做到?」
沉默填塞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她…」新傑一攤手,「她還是處女…我覺得我應該要負責…美邵一直沒有落紅,」他聳聳肩,「我一直覺得很遺憾…也很不舒服…」
這荒謬的理由,讓染香微偏著頭,嘴巴微微張開,驚訝的表情是如此的美麗,像是黑頭髮的日本娃娃,在新傑的心裡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染香以為自己會發狂,沒想到,自己居然想笑。我在做什麼?我在這個殘忍自私的男人手底下眷戀些什麼?會和自己在一起這麼久,所謂的憐惜不過就是優越感吧!?不過是這樣不吵不鬧冷靜自製的染香,是那麼溫柔而敬業的情婦。
我居然為了這樣的男人流淚終宵?為了他拿掉兩個孩子?卻為了「處女」這樣愚蠢的理由,什麼也都不顧?
左眼猛然一痛,讓他殺豬似的尖叫起來,染香敏捷的補了右勾拳,讓他兩隻眼睛的瘀青完美地對稱。
不著片縷的站起來,柔弱的表情徹底的消失。婚變兩年以來的脆弱,像是雨過天青般的消失。
昂首走出新傑為她買下的套房,也解除了他的「圈套」。
從那天起,她不再使用「一生之水」。
那只是一種虛偽的謊言。
***
當然還會在膝q遇見新傑,有點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為了這樣的人牽腸掛肚。
不過是個尋常的,長得好些的中年男子。為了自己的艷遇遭逢報應,灰頭土臉的男人。幾乎花掉自己一半的財產才得償夙願的離婚。公司的斐短流長,讓他請調到紐約分公司去。
他們不再私下交談,染香幾乎要為自己鼓掌,表現得多麼理智粲然。
「那是我的報應。」臨別前,他對染香說。他眼睛的兩個瘀青,好幾天才散。
「一路順風,經理。」她微笑。
孤獨不一定寂寞。當月色照進小小的窩,她晃著葡萄酒酒杯,看著艷麗的酒光粼粼。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孤獨,兩個人也未必不寂寞。
她邀月,輕輕啜著微酸帶苦的葡萄酒,像是啜飲自己一個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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