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剛剛把要洗澡的衣服洗好,擦擦汗,正打算去曬。陳媽媽進天井來了。
「娉婷啊,忙呢?」
「剛洗好。陳媽媽趕著要嗎?昨天的已經干了,我收下來還沒折……」
「不急。」陳媽媽叫住端起盆子往晾衣桿走的娉婷,笑著說:「先把衣服放下,有事和你說。」
娉婷果然放下盆子:「什麼事啊?」
「前兩天我衣裳上那兩個小口,是你補的?」
「我見破了一點,找了針線補的。陳媽媽看還過得去嗎?」
陳媽媽嘖嘖道:「哪裡是看得過去,我幾乎瞧不出哪是口子了。難為你這麼巧的手。」她捧起娉婷的手,歎著看了片刻,抬頭道:「娉婷啊,你有這手功夫怎麼不早說?我告訴你,小姐喜事近了,正趕著製衣裳呢。全府上下能趕的針線丫頭就那麼兩三個,我直怕趕不及。從今天起,你不要幹這些粗重活了,到裡面做衣服去吧。」她是花小姐的奶娘,說起小姐的婚事比誰都起勁。
「這……」最近身體已經大好,正打算隨時開溜。在外面當粗使丫頭還好逃一點,入到裡面,恐怕難度就大了。
「這什麼?難道你還只想當個粗使丫頭?」陳媽媽拍拍娉婷的手:「就這麼樣。花管家那裡我和他說去。你今天就裡面去,專管女紅,其他雜事一律不管。」不等娉婷張口,高高興興地去了。
娉婷沒有辦法,只好收拾了東西進內院。
花府是東林都城中一家有名字的商家,專做絲綢生意。花老爺只有一個女兒,婚事自然越隆重越好,光是準備出嫁時的衣裳就指定了四五個善於女紅的丫頭。
從粗使丫頭到裡院的女紅丫頭,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但娉婷從小在敬安王府裡受少爺寵溺,哪裡會把這些看在眼裡。幸虧她性子喜歡隨遇而安,目前生活環境雖然比從前差了許多,也不如何計較。
不知為何,負責縫製嫁裳的丫頭都被安排在花小姐所住的小院側屋。
「多漂亮的綢子,要我嫁人時能穿上這麼一件衣裳,不知有多美。」小屋內,幾個丫頭各自坐在一角,低頭拈針拿線。做得乏了,便開口說說話。
「別瞎想了,你能有這麼好的福氣?」
最早開始歎氣的是和娉婷一道被選進裡院當女紅的若兒,模樣娟秀,見紫花笑話她,哼了一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沒這個福氣?」
「好了好了,快點幹活吧。」陳媽媽也在屋裡忙著低頭穿線,猛一抬頭,見娉婷靜靜坐在角落裡聚精會神,不禁放下手裡的活,悄悄走過去。「喲!這好針線!」
陳媽媽高聲一誇,把娉婷唬了一跳,手裡的針幾乎扎到自己。
「好小紅啊,你真是手巧。」陳媽媽取過娉婷手上的衣裳,仔細對著光瞇起眼睛看上面繡得栩栩如生的綵鳳,她在花府管事多年,對刺繡深有研究,忽然疑惑道:「這等手藝,恐怕咱們東林找不出兩個呢。哎,我怎麼瞧著你這鳳凰翅膀不像東林的繡法,倒有點像……」
娉婷心一跳,笑著將衣裳拿回來繼續低頭繡:「什麼這個繡法那個繡法的。就陳媽媽見識多,我可只管繡得好看就成。」
她的刺繡在歸樂國也算一絕,雖然敬安王府向來不外傳她的繡品,但常有與王府來往親密的官宦家慕名托人求一件繡品。
娉婷也是個懶散人,通常除了為少爺繡一兩件貼身東西外就不肯多動手了,結果,竟造成敬安王府娉婷姑娘繡品千金難求的假象。
趁陳媽媽不注意,將手中已經繡好的鳳凰翅膀全部挑了線重繡。如今身在不測,萬萬不可大意顯露身份。
好不容易將挑了的鳳凰翅膀繡好,剛想歇一歇眼睛。簾子一掀,竟走進一個年輕的美人來。身段苗條,兩隻水汪汪的眼睛,鼻頭小巧。身上穿著一件淡紫的繡花衣裳,脖子上一串亮閃閃的珍珠鏈子。
陳媽媽一見,連忙站了起來,笑著嚷道:「小姐怎麼來了?」
原來來的竟然是花小姐。娉婷一直在外面幹粗活,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小姐。屋裡的丫頭立即都站了起來。
「奶娘,你也在?」
「當然,小姐的嫁衣,我怎麼不好好看著進度?你看看這珠片,是我一片一片從……」
花小姐似乎並不喜歡陳媽媽嘮叨,迅速看了喜氣洋洋的紅綢子一下,眼中掠過一絲厭煩,把眼光轉到幾個負責女紅的丫頭處,似乎在尋找誰。
將丫頭們一個一個打量過,最後的視線落在娉婷處。
「你,跟我來一下。」花小姐指著娉婷說了一句,也不等娉婷反應,轉身就走了出去。
「我?」娉婷驚訝地指指自己,看著陳媽媽。
「小姐叫你去呢,傻站著幹什麼?去啊。」陳媽媽輕輕在她肩上一推。
花小姐找我幹嘛?不可能是發現我的底細了吧?
娉婷暗自揣測,掀簾子走了出去。跟著小姐入到小院的主屋,一片讓人舒服的幽香傳來。娉婷深深吸了一口,暗道:這花老爺對小姐真不錯,這種產自嚴寒地帶的冰香極為珍貴,只有王公貴人才買得起,他竟然買來給女兒用。
花小姐見娉婷入了屋,對她招手道:「你過來。」
娉婷走到跟前,花小姐親自掩了門,扔給她一套衣裳,吩咐道:「你換上。」
衣裳質地上乘,做工精緻,一看就知道是小姐自己的衣裳。
見娉婷一臉困惑,拿著衣裳思索,花小姐嘴角一翹,露出個狡黠的笑容:「我看了看,只有你的身形最像我。唉,我本來不想另找人的,偏偏冬兒那死丫頭今天病了,只好臨時找個人。」
「好美!」逼著娉婷換了衣服,花小姐繞著娉婷轉一周,似乎挺高興,眼中連連閃爍,興奮道:「沒想到你身形真和我一樣,若不看臉,定覺得你是個美人。」她天真浪漫,說話毫無顧忌。
娉婷微微一笑,也不和她計較。
「你叫什麼名字?」
「小紅。」
「小紅,我要你辦一件事。」花小姐神色忽然一變,悄聲道:「辦好了我重重賞賜你,辦砸了……我就狠狠的罰你。還有,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要說出去了,我就叫花管家打你鞭子!」她說得雖狠,卻一點威脅力也沒有。
娉婷不由好笑,裝出畏縮模樣:「小姐,我一定不跟人說,一定好好聽小姐的話。」
「嗯,那就對了。你不要怕,我其實不凶的。」花小姐反過來安慰娉婷兩句,解釋道:「我要你今天陪我去城門外的半山寺上香。等到了寺裡,我要你穿著我的衣服,乖乖坐在靜思樓裡彈琴。對了,你會不會彈琴?」真是冒失,到現在才想起這個至關緊要的問題。
娉婷見花小姐緊張兮兮看著自己,輕輕點頭:「會一點……」
「會就好。」花小姐又貼耳吩咐一遍,將關鍵重要處都叮囑三四次,最後說:「不要怕,凡事有我。」拍拍自己胸口,又眨眨眼睛,好生可愛。
娉婷不用問也知道她要去私會情郎。如此大膽又率性的女子,真為她未來的夫家歎氣。
到了中午,轎子和隨性的壯丁還有花管家已經等到門口。花小姐受父親寵愛,但她出生大家,可以出門的時候很少,每次出門都是難得的見情郎的日子,自然興奮又緊張。
「小紅陪著我坐轎子。」來到大門,花小姐攜娉婷的手一起上了轎子。她生性嬌縱,下的命令通常莫名其妙,忽然硬要一個負責女紅的丫頭陪她去上香,自然沒有人敢置疑。
娉婷仍穿著自己平日衣裳,花小姐要她換的衣裳放在隨手的包袱裡。她在敬安王府裡從小和少爺一起調皮搗蛋什麼禍都敢闖,如今見花小姐可愛天真,也起了興致,免不了全心全意幫她的忙。
幸虧轎子很大,兩個女孩坐著一點不擠。
「以前沒見過你。」
娉婷掠掠頭髮:「我都在外院洗衣服呢,小姐怎麼能見到我?」
「洗衣服?好累的活。」花小姐動動身子,換一邊側坐,取過一塊桂花糕送進嘴,又拈起一塊問:「你要不要?」
娉婷也愛甜食。每次有好吃點心,王爺總命人為娉婷留下一份。如今一見桂花糕,點頭道:「要。」
花小姐嘻嘻一笑,送到娉婷嘴裡。
桂花糕入口即話,淡淡一陣桂花香味盤旋在舌尖。娉婷當了整整兩個月的丫頭,哪裡能嘗到這些細緻點心,臉上露出一副陶醉樣子,嘖嘖道:「真好吃。」
兩人在轎子裡說了好些話,漸漸熟絡起來。
不多時,一行人已經出了城門。
轎子落地,花管家在外面畢恭畢敬道:「小姐,我們到了。」
花小姐應了一聲,攜著娉婷出轎。早有廟裡的師父迎了上來,將花小姐請入靜思樓。看來花家是這寺廟的大施主。
花管家和轎夫都不能進靜思樓,花小姐和娉婷入到樓內,把門反鎖。
「花管家有時會遠遠從窗子的縫隙看,你穿上我的衣裳,坐在那裡彈琴。」花小姐叮囑道:「記住,琴聲不要停太久,聽不見琴聲,師傅們和花管家可能會進來查看的。」
她一邊說,一邊匆匆換上一套早準備好的書生衣裳,把臉上的胭脂全抹乾淨,立即化身為一名俊俏的公子,朝同樣換上衣裳的娉婷眨眨眼睛。行動俐落,看來這樣的事早做過不只一次。
「我走了,時間到了自然會回來。」她鑽到角落,不知如何找到機關開出一道暗門,得意洋洋道:「這條道除了我和他,誰也不知道。」
娉婷在王府見多了機關暗道,這些東西幾乎每個大府邸都會有,絲毫不詫異,見花小姐興奮的背影消失,微笑著搖了搖頭。
按照指示坐在琴前,手輕輕撫在琴上。
五指觸弦的感覺,讓娉婷驀感親切。
她很喜歡彈琴。指在琴弦上挑撥得暢快,簡直就像最醇的美酒一樣讓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敬安王府傳奇一般的娉婷姑娘,沒有多少人見過她的模樣,大家卻都知道她的智謀,她的刺繡,還有她出眾的琴技。
連大王都羨慕敬安王爺有這麼一個面面俱能的侍女。
噌……
如驟見滿桌佳餚,首先嘗一口開胃小菜般,娉婷輕輕一挑,發出一聲淡淡虛渺的低音。
沉而不鈍,輕而有質。
低音過後,卻是連著幾個高亢亮音,如黎明時分山間驀然被走獸驚飛的白鷺拍打翅膀高飛出林。
娉婷唇角含笑,纖纖玉指在琴弦上下挑撥。錚錚琴音繞樑而升,叫人心曠神怡,慨然感歎。
一曲既完,已有點累了。娉婷取了手帕抹抹額頭的細汗,想起花小姐的囑咐,不由苦笑:「要不停地彈琴,豈不連手都要斷了。可見小姐不懂琴。」
忽然,門外響起一個男聲。
「在下一生之中,從未聽聞如此仙曲。不知在下可有福份一睹小姐仙容?」聲音清朗斯文,令人一聽而生好感。
這人一定早就站在門外,待我彈完一曲才說話,可見是個知音。
娉婷聽見門外有人,略有心慌,不由責怪自己忘了分寸,不自覺施展了琴技。娉婷啊娉婷,明明身在敵國,賣弄什麼?小姐正在和她的情人相會,若這人推門而入,那可把什麼都拆穿了。
她尾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挑,剛要回絕,那人忽道:「小姐琴音中有遺憾之聲,看來今天不欲賜見。既然如此,只能等有緣之日了。」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公子。
娉婷暗讚一聲,仔細聽門外動靜,隱隱一聲低笑後,再無聲音傳來。她悄悄走到窗邊向外窺看,窗廊下空無一人。
已經離開了?擔憂的心放鬆下來,靈動的眸子卻掠過一絲遺憾。
娉婷在窗前躊躇片刻,看見花管家正站在遠處的大槐樹下朝這邊張望,忙把頭縮了回去。
到了傍晚,花小姐果然及時從密道回來,一臉歡躍,腮邊紅暈,顯然開心過了一天。花小姐和娉婷換下衣裳,喚來花管家打道回府。
上了轎子,花小姐一路唧唧喳喳和娉婷說她今日和情郎的事,說到高興時,忍不住摀住嘴呵呵大笑。
娉婷見她如此活潑,也不禁為她高興。
「唉,可是一天這麼快就過去了。」說到後面,花小姐又歎了一聲:「若能不成婚,那有多好?」
娉婷也正覺得奇怪:「老爺這樣疼愛小姐,為何會不顧小姐的意思將小姐許配給陳家呢?」
花小姐提起婚事就愁眉苦臉:「爹爹雖然疼我,卻和許家是生意對頭,他怎肯讓我嫁給他最恨的人的兒子。這件事千萬不能讓爹爹知道,不然他一定會盡快把我嫁出去的。」
「小姐啊,你的婚期已經近了。再躲也躲不了多久。」
「這我也知道……」花小姐黯然,她看看娉婷,似乎忽然想到什麼法子,抓住娉婷的手,瞪大眼睛道:「娉婷,只要你不把我的嫁衣繡好,那我豈不是不用出嫁了?妙極妙極,你每天偷偷在我的嫁衣上開個小口,讓陳媽媽她們忙活去,好不好?」她得意非凡地眨眨眼睛。
娉婷大叫幼稚,忍不住翻個白眼,剛要開口告訴花小姐這個主意實在不高明,轎外傳了一陣異動。
一群不明來路的男人散開,將她們的轎子圍得密不透風。迎面疏疏落落十幾匹馬,緩緩逼近。
這些人都是百姓打扮,神色卻個個精悍,行動一致整齊。
天色已經有點發灰,花家轎子還未進城,路上來往不見行人。腳夫只道遇上大群強盜,都束手縮在一角。花管家總算還有點忠心,胖臉抽搐著,勉強站在轎前,對著下馬迎面走來一個似乎是頭目的年輕男人拱手道:「這位大爺,轎子裡是我們家小姐。今天我們出來上香,帶的銀子都捐給寺裡了,剩下的不多……」
那年輕男人眉清目秀,看著花管家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把話說完,微微一笑:「管家誤會了,我是代我家主人送禮來的。」轉身對轎子躬了一下,朗聲道:「下屬無禮,讓小姐受驚了。」
花小姐嬌生慣養不知風險,只覺得大為有趣,隔著轎簾問:「你要送我什麼禮物?」
「小姐琴技無雙,主人命我送這古琴予小姐。」
娉婷「咦」了一聲,立即想起今日在門外求見的男子,她靠過去,在花小姐耳邊說了一句。
「你家主人是誰?」花小姐又問。
那男子彬彬有禮答道:「請小姐恕罪,主人未曾允許在下說出他的名字。但主人說過,日後有緣,定當登門拜訪。」說完,又行了一禮,將懷中的古琴小心翼翼交給花管家,上馬離開。
其餘人見他離開,也緩緩散開,各自去了。
花管家見他們果然離開,立即鬆了一口氣,將古琴遞進轎子裡,喘著大氣說:「今天可真嚇了我一跳。嘻嘻,一定是小姐在靜思樓彈琴時,這位有錢的公子聽見了。我也正覺得小姐今天的琴彈得真好,連我都聽得發呆呢。」
花小姐向娉婷打個眼色,輕道:「原來你的琴彈得這樣好,我倒看不出來。」
娉婷低頭看那古琴,琴身為老桐木,曲指輕敲,桐木鏗鏘有聲。
娉婷不由變色道:「鳳桐古琴?」
鳳桐古琴極為罕見,少爺曾不惜千金也不能求得。不知那主人是何身份,竟會隨手就將這般貴重的禮物送出。
「好琴贈佳人啊,沒想到我無意中竟做了一次媒人,有趣有趣。」花小姐卻很高興,對娉婷道:「那人說他主人有緣會來拜訪,我看他定是對你有意。」歸樂東林都是民風豪放之國,女子說到情愛之事毫不靦腆,直來直往。
對我有意?娉婷靜靜打量那琴。
心湖,如被突如其來的微風輕撫,不著意泛起漣漪。
對方做事果斷有度,不急不徐,先於門外駐步聽琴,又出言求見,不允而瀟灑告退,再派人以好大聲勢贈琴,每一步都蘊含深意,暗合兵法。
雖沒有見過面,卻已讓娉婷好奇心大起。
「小紅,」花小姐在她肩上一推,笑道:「瞧你望著這琴只管發呆。」
娉婷自失地一笑,目光還是沒有離開古琴。
東林不是吉祥之地,要處處小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