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見了耀天,貴常青躬身行禮。
耀天輕輕應了一聲,疲倦地坐在椅上,舉手按揉著太陽穴,良久方道:「我試探了白娉婷,看她的意思,當真是不會回到楚北捷身邊的。」
「那麼……公主的意思呢?」
耀天斟酌著想了想,猶豫道:「區區一個弱女子,如果對我們沒有威脅,又何必加害?我一提讓她離開,她的眉間都是欣喜,可見也不願留在駙馬身邊。」
「公主心軟了。」貴常青歎了一聲。
「丞相,」耀天低低喚了一聲:「丞相難道就不明白耀天的難處嗎?」
貴常青默然不語。
這位雲常的臣子每逢遇到與雲常國運相關的事情時,永遠是不容妥協的堅決。他長身而起,將目光從耀天身上移開,遙望遠處看得不大清楚的城樓高台,徐徐道:「公主的難處,難道不應該是雲常的難處嗎?公主手上的權勢已經很大,需要公主照顧和垂憐的人,遠不止一個白娉婷。不錯,放過白娉婷並不是難事。臣擔心的是,公主若連處置區區一個白娉婷這樣的小事都下不了手,不肯絕此後患,將來又怎樣在遇到真正的艱險時保全雲常呢?」
耀天語塞,掩面不語。
貴常青繼續道:「戰爭是殘忍的,弱肉強食,永遠都是這世間的真理。公主身居高位,不心狠手辣,就會為人所趁。慘敗的苦果,公主不忍心讓別人來嘗,難道要自己來嘗嗎?」
耀天將他的話字字聽在心裡,半晌沒有作聲。
「丞相的心意,耀天都明白。」
「請公主定奪。」
耀天怔了許久,歎了一聲:「唉,丞相儘管放手去做吧。」
「領命!」
「丞相……」
「公主請說。」
「此事一定要保密,絕不可讓駙馬知道。」
「臣會小心。」貴常青躬身退下。
被掀動的珠簾一陣晃動,簾上墜下的寶石碰撞著,閃爍寒冷的光芒。
何俠現正在路上,一身風塵,飛馳邊境。
如果他知道最心愛的侍女即將遭遇不測,會如何反應呢?
耀天憂心忡忡,思慮萬千。
她是那麼地愛著這個男人,又是那麼清楚,一日何俠知悉她的所作所為,今生都不會原諒她。
命運弄人。
娉婷,那個名叫娉婷的女子,多麼聰穎而單純。
渴望著逍遙四方,渴望著無牽無掛,自由自在。
如果真的可以逍遙四方,真的可以無牽無掛,真的可以自由自在,那有多好……
因為一直秉承自力更生,不涉戰爭的國策,雲常確實比其他三國更為安定。雖然戰爭的烏雲已經覆蓋到這個曾經安寧的國家頭頂,但都城的市集暫時未受到波及,車水馬龍,人頭湧湧。
賣花生的、豆漿的、糯米粽子的,耍雜的、領著小狗猴子們討飯的,侍女們三三兩兩在街上好奇地走著,挑選胭脂水粉,少不了也受了吩咐,要帶一兩件回去給不能出門的小姐夫人。
娉婷和醉菊選了人最多的地方走著,倏忽轉進小路,七轉八彎地兜著,步速甚急,不一會,又通到另一處繁華的街道上。
醉菊緊緊跟在她身邊,手提著包袱,腳不點地邊走邊道:「姑娘,我們已經逛了很久了。」
「我在甩開後面的跟蹤。」
醉菊驚道:「有人跟蹤我們?」
「我只是猜的,這麼多人,也看不出哪個跟著我們。」
「姑娘?」
娉婷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我真不知道。」
她向來在王府中待著,何俠、楚北捷護著,出入都有侍衛跟隨,就連上沙場也是待在帥營裡。何嘗試過和敵人短兵相接。
若是何俠或楚北捷,一眼便可看出人群中將對己不利者,娉婷卻沒有這種本事。天生的敏銳讓她察覺到危險,只能盡量躲避。
兩人腳步更快,娉婷忽停下來道:「渴了,買碗豆漿喝吧。」拉著醉菊走到豆漿攤子前,放下兩枚小錢:「大爺,兩碗豆漿。」
接過時,娉婷卻手一抖,一碗一豆漿撒了大半。
「呀!」
醉菊躲閃不及,被淋個正著,娉婷也不能倖免,袖子上也被濺了幾滴。
「哎呀,」娉婷連忙放下豆漿:「都是我笨手笨腳的,這可怎麼好?」著急地四處張望,瞧見一個面慈目善的大娘站在自家門口伸脖子向這邊望著,連忙拉著醉菊一道走了過去,帶著一臉楚楚叮憐道:「大娘,借個地方讓我們整理一下衣裳,行嗎?」
她們衣飾華美,舉止有禮,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女孩。雲常民風淳樸,大娘爽快應道:「有什麼不行的?姑娘們快進來吧,這個模樣,可怎麼在大街上走動?」
讓開門,將她們領進屋裡。
大娘瞧著醉菊落湯雞似的模樣,嘖嘖道:「豆漿裡面有糖,干了也黏乎乎的,姑娘脫下來,我幫你洗洗吧。」
娉婷也道:「我這衣裳弄髒了回去,娘定要罵的。大娘給我一點水,讓我自己洗了它吧。」
「哎唷,別自己洗,進了我的門,就是我的客,還有讓客人自己動手洗衣服的道理?」
大娘心腸甚好,慇勤地找了兩套舊衣裳出來:「姑娘們先換上,這是我媳婦的,身段該不差多少,沒你們的料子好,但也是乾淨。」
娉婷正中下懷,連聲道謝,趕緊和醉菊到裡屋換上了,低聲向醉菊道:「你在包袱裡掏一塊銀子來給我。」
醉菊應了。
換了衣裳出來,大娘將兩人換下的衣服接過來:「我去洗,一會就好。哎唷,這料子一定很貴,嘖嘖,好綢子啊。」
一見大娘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娉婷連忙扯扯醉菊:「我們走。」將那塊銀子放在桌上,剛要走,又躊躇一下,將土藍色的桌布扯了拿在手中,拉著醉菊便走。
醉菊忙道:「姑娘,那裡是後院呢。」
「就是不能從大門出去。要真有人跟蹤我們,現在正等在門外呢。」娉婷是看中這家的院落大才選中這位大娘的,民間普通的佈置格局,若有較大的後院,也該有個小側門才對。
「看!」娉婷聲音中透出一絲欣喜:「果然有門。」
兩人躡手躡腳出了側門,身處一個僻靜的後巷。娉婷將醉菊的頭髮打散:「快結兩條小鞭子。」又將自己的頭發放下來,鬆鬆挽了個最尋常的髮髻,不一會,兩人便像換了個人似的。
娉婷將偷來的桌布展開,包裹在包袱外面。
「現在他們也認不出我們的包袱了。」
兩人柑視一笑,攜手走出後巷,腳步放緩,彷彿真是一對難得逛市集的好奇姐妹。
「我們現在出城嗎?」醉菊壓低聲音問。
「不。」娉婷的視線定在遠處一個高高飄揚的招牌上,露齒一笑:「去住店。」
對方一旦發現她們逃了,一定會首先追出城門。既如此,不如住上兩天,等追兵都到了遠方才上路。
醉菊明白過來,暗歎娉婷聰明,點頭道:「那我們現在就找客棧。」
「是你先去。」娉婷笑吟吟道:「你先到,我後來,一人要一間單房,兩不相干。從你的包袱裡再拿點銀子給我。」
醉菊見她神采飛揚,彷彿被放出籠子的小鳥,也不由甜甜笑起來,取了幾錠銀子給她,應道:「明白了,我們兩不相干。我現在就去,你什麼時候到?」
「不能隔太近,快傍晚的時候我就來。」
醉菊擔心地道:「姑娘,還是你先去,我在街上晃晃……」
「別爭了。」娉婷抿唇笑道:「現在都城就是戰場,我就是主帥,你這個小兵不可以違令。」推推醉菊的肩膀:「快去。」
醉菊依著娉婷吩咐,上了客棧要了一間單房。
房間雖小,不過很乾淨。醉菊前前後後查探過,看不出一絲不安,安心了一點,獨坐在房中等待娉婷。
無聲的寂寞最能煎熬人的心靈。自離開東林後,她就沒有離開過娉婷,不過等了一個多時辰,已經越等越擔心。
娉婷是眾人的目標,身子又不方便,萬一……獨坐靜思,倒無端胡思亂想起來。
醉菊暗自後悔,不該聽了娉婷吩咐,先行來了客棧,心頭彷彿有無數小螞蟻拚命爬著咬著,越想越害怕,醉菊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即就將娉婷尋回來,衝到房門處,又躊躇起來。
她出去了,萬一娉婷來了,找不到她怎辦?思前想後,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能強壓心焦,繼續等下去。
時間似乎走得很慢,一分一秒地煎熬著,可天不知道怎麼的,又不如醉菊意的沉沉下來。眼瞅到了傍晚,娉婷還沒有回來,醉菊真正著急了,在房中團團轉著圈子。
該死,該死,不該聽了白姑娘話的。
夜幕徐徐降臨,好整以暇地看著醉菊的焦急一分一分升溫。
「磕磕」。
敲門聲終於響起,醉菊驀然一緊,攥了拳,強裝鎮定地到了房門處一拉。
「你找誰?」
門前站著一個背著行李的男人,又高又瘦,頭上一頂大斗笠遮擋了大半的臉,僅僅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尖下巴。
「呵……」輕微的笑聲從斗笠下逸出。
醉菊臉色一變,忙將那人拉著袖子扯進房中,小心關上房門,咬牙道:「姑娘要急死我了!到哪裡去了?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長長鬆了一口氣。
「聽多了男人們說潛蹤匿跡的事,今天總算自己也學起來了。」娉婷摘了斗笠,塗得黑黑的臉上眼眸越發黑白分明,直如嵌了兩顆璀璨的寶石。衣服裡不知墊了什麼東西,讓肩膀寬了許多,襯得人更加瘦。
娉婷將加高了的鞋子脫下,揉揉疼得發紅的小腳,坐在床上:「時間不夠,只能將就著改一下裝扮。好累,我要歇一會。」倚在了床上。
「不是說兩不相干,一人一間房嗎?」醉菊提醒道:「小心別人起疑心。」蹙了蹙眉,又問:「你的嗓子怎麼那麼沙啞?著涼了嗎?要不要弄點藥?」
「那是特意吃藥弄沙啞的,不然怎麼扮男人說話?」娉婷想到好玩的地方,有趣地笑起來:「我到了客棧,向夥計形容你的模樣,說是我的妻子,因為吵了架賭氣出了家門,他就要我到這裡找你來了。」
醉菊不滿道:「那明天出去,人家不就在背後笑話我?」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又解開娉婷帶回來的大袋:「這是什麼?啊!」猛縮回手。
「小心,都很利的呢。」娉婷連忙下床,湊過來道:「我看看,割到沒有?」
「沒有,幸虧縮得快。」醉菊伸出手讓她看了,手指上多了一道紅痕:「你弄這些幹什麼?」
「帶在路上防身的。今晚將這些改一改,只要巧妙地裝嵌起來,會好使很多。一娉婷將裡面的利劍小匕首以及許多醉菊叫不出名目的古怪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在桌上:「還有一些其他的小玩意,作坊的師傅正在趕工呢,我給了雙倍的銀子,後日一早再去拿。」
又取出筆墨,寫了幾種草藥的名字,遞給醉菊:「明天你到藥鋪裡去,把這些買過來。」
醉菊看了看,奇道:「這幾味藥不中不合,藥性南轅北轍,從不放一塊使的,姑娘是要幹什麼?是不是哪不舒服?」
「放心吧。不是給我吃的。」
醉菊這才收了藥方,猶自叮囑:「我知道你也精通藥理,但保胎安身的事,還是使我的法子比較妥當。」
「知道了。」
娉婷從街上買了一些熱包子回來,兩人也不出房,窩在裡面吃了,便上床睡覺。
客棧的床又冷又硬,娉婷躺上去,卻一副愜意到極點的樣子,歎了一口氣道:「真舒服啊……」
「多蓋點被子,別冷著了。」醉菊小聲問:「我擠到你了嗎?床真小。」
「擠一點好,暖和。」娉婷在被子底下抓住醉菊的手,柔聲道:「多好啊,我的孩子不用在那些陰謀詭計中出生了。我想讓他在山林中出生,找一個有清泉飛鳥的地方。」
「搭一個小木屋,在後面種點菜,再買一把破舊的琴。」醉菊接著道。
娉婷笑起來:「還有鋤頭。」
兩人癡癡想著歸隱後的山林生活,沉浸在美麗的夜色中。娉婷又問:「那你不回你師傅那裡去了?」
「怎麼能不回?離開這麼久了,我真想師傅。」醉菊幽幽道:「師傅見了我,一定會責罵我的。」
「醉菊,我們訂一個約。」
「嗯?」醉菊轉頭,接觸到娉婷認真的眸子,忽然心有靈犀,插口道:「我絕不會將你的下落告訴任何人,更不會告訴王爺。」真的按照東林的習慣賭咒發誓。
娉婷點了點頭,舒一口氣。
兩人挨著睡了。
同一輪明月下,楚北捷夜不能寐。
萬籟俱寂,只有平原上的冷風呼呼刮過耳邊。楚北捷拔劍,舞出森森寒光。
劍,就是力量。
他曾在疆場上三招打敗北漠大將,駭散整個北漠大軍的軍心。
英雄持劍,意氣風發。
只要一劍在手,就應無畏無懼,一往無前。
他知道自己持劍的手充滿了力量,那是足以撼動大地山川的威猛。世間有多少猛將,敢面對持劍的楚北捷?
眼底的軍營篝火星星點點,沉睡的士兵們,永遠不會擔憂自己的主帥會被打倒。
楚北捷是不倒的,他只會領著他們,贏得一個又一個勝利。
月下,楚北捷沉著地揮舞寶劍,身如蛟龍,騰飛在平原的黑夜中。
劍勢凌厲,但心,是亂的。
不但亂,而且痛。
痛入心扉,痛不欲生。
心越痛,越要忍,劍鋒更森寒。
茫茫夜色深處,彷彿有幽暗的光,散髮絲絲迷霧,纏繞著一道嬌怯身影,一個柔美微笑。
分分秒秒,他體會著娉婷離去時的傷心。楚北捷無法道出,這是一種怎樣的痛,怎樣的絕望和無奈。
他的劍世間無雙,他的鐵騎縱橫天下,但他生命中最清澈的女人,最清澈的愛意,卻正一絲一絲消散。
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今想來,方知刻骨銘心,讓人肝腸寸斷。
為何到了此刻,才知娉婷是如此用心,如此忐忑不安,如此不顧一切,將自己托付於他?
「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讓娉婷隨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誓言猶在,無一字虛言。
字字都是真心,字字都是血淚。
羅尚報來,隱居別院裡,娉婷居住的小院土下,起出一壇醃製的梅花,一開蓋,香味撲鼻。
他彷彿可以親眼看見,娉婷在梅樹下採摘花瓣的情景。腦海中那一瞬的風景,美如仙境。
她懷著他的骨肉。
楚北捷和白娉婷的骨血,融在一起,澆鑄的小小生命,就藏在她腹中。
他想將他的大掌放在那小腹上,輕輕摩娑;他想把耳朵貼上,聽白己骨肉的動靜。
這種渴望使心糾結起來叫囂著痛楚,楚北捷握緊寶劍,在風中狠狠刺出,恨不得將所有被壓抑的悲憤,在劍鋒痛快地釋放出來。
他卻不知道,他要救的人兒,已經踏上遠去的路途。那路漫長而危險,延到天邊。
第三日準備妥當,客棧裡那一位因為吵嘴而逃家的娘子終於被高高瘦瘦的丈夫哄得回心轉意,結帳離開。看來為了討得娘子歡心,整日戴著斗笠的丈夫還特意買了不少東西,來時兩個小包袱,走時小包袱已經變了大包袱。
「客倌慢走,下次來都城,再關照關照小店啊!」小二吆喝著送出門。
寡言少語的丈夫不吭聲,醉菊咧嘴笑了笑。
平安出了城門,一路向東北方行走。
「還是要買兩匹馬才行。」醉菊道。
「在都城買馬,容易引起注意。」娉婷取出這兩天從雲遊四方的商人處悄悄買來的簡陋地圖,仔細看了一下:「再往前十五里,就有一個小鎮。到了那裡歇息一晚,再買馬不遲。」
兩個嬌柔女孩一起行走,又背著包袱,腳程不快,看著夜幕徐徐降到頭頂,勉強趕了十五里,卻一直沒有看見地圖上標記的小鎮。
「怎麼還沒到?」
娉婷蹙眉道:「商人們手繪的地圖沒有我們通常看的軍用地圖精緻,方向和距離都是大概的。我看那小鎮應該就在前面,最多兩三里。」
山道中的冷風呼呼在山石間穿梭,引出無數可怕的詭異迴響。醉菊看看周圍漸漸隱藏在深灰中的晃動草樹,直如猙獰的幽靈怪獸,不知什麼時候會向自己撲過來,打個寒顫道:「姑娘,這樣陰森森的路,還要走兩三里?」
「不走又能怎樣,你想在這樣陰森森的山道上過夜?」
兩人咬牙再行,山勢一直是向上的,走得更為豐苦,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了半個時辰,氣喘吁吁,夜更深了,現身出來的明月被高樹遮擋,若隱若現,大片樹木的黑影讓周圍顯得更為陰森。
「黑得快看不見路了。」醉菊道:「該點個燈。」解開包袱,取出裡面的火折子和小油燈,提著油燈上的長提手,剛要晃火折子,卻被娉婷阻住。
「噤聲!」娉婷的聲旨裡有一絲察覺到危險的緊張。
醉菊驀然停下動作,隨著娉婷注意的方向看去。
微弱的火光正東南方遠處的樹林裡透出來。
「行人。」醉菊看到了,她把火折子和油燈放回包袱:「不知是幹什麼的?」
娉婷晶亮的眸子盯著那被隱在林中而顯得微弱的火光,低聲道:「從都城往北漠邊境,這條山道是必經之處。」
對她有所圖謀的人應該很清楚,雲常、東林、歸樂都不是她可以久留之地,唯一可能成為歸隱之地的,只有北摸。
假如在都城失去了她們的蹤跡,還有什麼比在這條山道上設一個埋伏的關卡更好?
夜幕重重。
「快走!」醉菊低聲急道。
「這處關卡不能不過。」娉婷緩緩搖頭,淡淡的自信掛在唇邊:「隨我來。」
兩人躡手躡腳潛入叢林,悄悄靠近。越過茂盛林木到了近處,深處火光比在山道上看見的要旺許多。
「奶奶的,還要等幾天?」
聽見人聲,娉婷和醉菊警覺地伏下身子,藏在草叢裡。
篝火旁幾個男人或躺或坐,兩二個酒壺和幾把打磨得銳利的劍橫七豎八放在地上。
「流寇?」醉菊在娉婷耳邊小聲問。
娉婷蹙起好看的眉:「未必。」
腳踩到樹枝的清脆聲忽然傳來,兩人嚇了一跳,不敢繼續交談,俯頭繼續偷窺。
「說得也是,這麼日日夜夜守著一條破路,要到什麼時候啊?」
正大口仰頭往喉嚨裡倒著烈酒的男人似乎是這群人的老大,沉聲道:「別廢話,要你等你就等!」
「天天待在這山道上,那兩個娘們什麼時候能來啊?」
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正坐在篝火旁烤火。
那兩個娘們?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動,互相對了一下眼色。
另一個男人打個哈欠,從地上坐起來:「我看啊,從都城到這裡不過一天的路程。我們整整等了三天都沒動靜,她們一定是沒走這條路。等也是白等。」
「叫你們少廢話。這樣等我就耐煩?」老大狠狠扔掉空空如也的酒壺,惡聲道:「奶奶的,隨影隊那群沒用的東西,在都城跟蹤個娘們都會跟丟,現在倒好,害我們沒日沒夜的在這裡吃北風。丞相說了,這條道是通往北漠的必經之道,此事事關重大,完成不了,我們得一輩子在這裡吃冷風。」
烤火的男人大歎不公:「人家都說姓白的小賤人狡猾,誰知道她走哪條道啊?要是她不去北漠,我們豈不被她害慘了?」
醉菊不敢稍有動彈,在草叢中緊緊握住娉婷的手。
「這倒不怕,她遲早會撞上咱們的人。東林、歸樂的必經之路上也已經埋伏了人。」
「哼哼……」掉頭鼠目的男人聲音尖細,非常難聽:「我倒希望兩個小娘們選這條路走。聽說楚北捷迷那小賤人迷得瘋了,駙馬爺也把她當寶貝似的,一定是床上功夫過人,讓人欲仙欲死。」
男人們一聽,紛紛邪氣地大笑起來。
「不錯,我也盼她走我們這條道,看看是她讓我們欲仙欲死,還是我們讓她欲仙欲死。」
「哈哈,不如先抓龜排好順序,免得事急時傷了和氣。」
那頭領冷冷警告:「隨便怎麼玩都可以,可不能弄死了。弄死了她,你們自己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給丞相交代。」
娉婷自幼便受王爺王妃嬌寵,流落他鄉後就算曾被囚禁,也始終被以禮相待,何曾聽過這等污言穢語,當即氣得手腳發抖。
醉菊知道娉婷生氣,向她打個眼色,示意一同退離。
娉婷卻毫不動彈,仍炯炯有神地盯著前面的火光。
那群人興高采烈地大談了一番,柴火已經快燒盡,一人忽然站起來走進去林間,娉婷和醉菊俯地不動,聽見腳步踩在樹枝上的聲音在附近不出丈把的地方響起,心嚇得幾乎從胸膛跳出來。林中黑暗,草叢雖然枯黃,不過還是密密麻麻的,娉婷和醉菊衣裳包袱的顏色都很暗,漆黑天色中,竟沒被發覺。
那人走了一圈,尋了一堆枯枝回來,一根一根扔進火中。
木材燃燒,發出一陣劈哩啪啦的剝離聲。
「該換班了。」頭領站起來,身形高大魁梧,踢踢腳邊還在躺著的男人:「你們三個,去守著前面的卡口。老七,你去換高處的瞭望崗。南奉,你們兩個去檢查設下的陷阱。」
「我這就去看,嘿嘿,說下定小娘們已經掉在陷阱裡面,等著和我們相好呢!」
又是一陣大笑。
老七剛剛站起來要走,又轉身去篝火旁,那裡放了一大塊紅紅的東西,像是他們沒有燒完的生肉。冰天雪地裡,生肉可以存放多日。
他掏出鋒利的刀子,割了一塊帶著碎冰的生肉揣在懷裡:「換班去啦。」
娉婷暗想他們行動的時候經過草叢,很容易發現她們的蹤跡,扯扯醉菊的手,兩人無聲無息地退了出來。
兩人尋了一塊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擠在幾塊大石後面。醉菊想起如果不是娉婷警覺,萬一點起火折子,必定惹來敵人,遭受比死還痛苦的侮辱,余驚未消地輕微喘著氣,咬牙切齒地低聲道:「想不到那耀天如此歹毒。姑娘,我們怎麼辦?」
娉婷沉著道:「前路有暗卡,高處有瞭望,林中有陷阱。」思索片刻,打開自己的包袱,從裡面取出一個小盒:「把這個抹到手腳上,臉上也抹一點。」
黑暗中看不清小盒裡面,醉菊湊近嗅了一嗅,才想起那是什麼。她按照娉婷買回來的藥材,娉婷全部研磨成粉末,又用一種奇怪的油混合了,成了味道詭異的膏狀物,現在正裝在小盒子裡。
娉婷自己也抹了不少在臉和手腳上,解釋道:「這是用來對付獵狗的。」
「姑娘怎麼知道他們有獵狗?」
「那男人走前割了一大塊生肉,一定是給獵狗吃的。」擦好藥膏,娉婷收起盒子,又從包袱裡掏出幾樣東西,一一擺在地上。
月光射不到這裡,黑暗中醉菊也不知道她在搗鼓什麼。都城逗留三天,娉婷將耀天贈送的盤纏花了十之八九,不知從哪裡弄來一些醉菊聞所未聞的東西,奇形怪狀,也不知道有什麼用。
「姑娘,我們不如再用一次都城時的法子,慢慢耗時間。先沿原路回去,找個地方躲著,等他們撤走了,再去北漠不遲。」
「早入北漠才能早日安全,繞行太費時日,那時候何俠說不定已經知悉消息,必然會大肆下令抓我。」漆黑中,娉婷閃爍著傲氣的眸子晶瑩剔透,宛如黑色的寶石般折射光芒,冷冷道:「這群人如此無禮,豈能放過?」
醉菊知道娉婷動氣,暗暗叫苦。
這人運籌帷幄或者可與楚北捷何俠等並肩,但論到短兵相接,以力互拼,她們連區區一個尋常武夫也敵不過。
怎麼可能「不放過」他們?
「現在不是鬥氣的時候。他們都是男人,又有兵刃。」
娉婷輕輕的笑聲從黑暗中傳來:「別怕。那麼一群莽漢,還不在我眼中,拿著這個。」從地上拿起幾樣東西遞給醉菊,自己背了包袱,小聲道:「隨我來。」
兩人在幽幽的林中穿梭片刻,娉婷停停走走,不時側耳傾聽,或用心嗅著,尋找方向。不多時,終於尋到一條小溪,兩人繼續向上走,很快就發現一個泉眼,泉水從亂石中淌下,發出潺潺水聲,正是這條小溪的源頭。
夜色昏暗,娉婷艱難地觀察周圍山勢,向醉菊分析道:「篝火處是他們的營地,可見暗中設置的瞭望崗和關卡都離篝火不遠。為防我們繞過山道翻山而過,陷阱勢必會設在這片叢林之中。三步齊下,分兩班人馬日夜監視,我們要過這裡,不可能不驚動他們。」
「絕不能驚動他們。他們人多,包抄過來,我們哪裡走得掉?」
娉婷坐在泉眼旁,用手捧一彎冰涼清澈的泉水,好整以暇道:「恰好相反,我們要驚動他們。」
「姑娘?」
娉婷叫醉菊將手上捧著的東西放下:「這附近的樹正好使。」將那些東西三三兩兩組裝起來,不一會,倒讓醉菊看出一些端倪。
「裝起來之後就是弩嗎?」
「雖然是弩,但不是尋常的弩。」娉婷一取出皮繩,巧妙地將連環發射的弩綁在樹上,又將皮繩從樹後牽到前方泉眼邊上,設了一個機關:「踩到這個,這弩才會發射。」
裝好了第一個,又裝第二個,都用皮繩綁好了藏在樹杈茂密處,繩子也小心收好了。
忙了大半個時辰,七個連環弩都裝好了。醉菊仔細看著,原來並不是一同發射的,娉婷用皮繩將它們遠遠連起來。
「第一個裡面的箭發完了,才牽到第二個,第二個發完了,才牽到第三個……」娉婷忙完了,和醉菊走到機關的最開始處,站在泉眼邊,舉手向醉菊指出那七個越離越遠的暗弩:「林中黑暗,弓箭連番射來,他們絕發現不了樹上藏著的弓弩,只有等到天明,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醉菊在昏暗夜色中集中視力看著,忽然恍然大悟:「他們跺到機關,一輪弓箭射過來,就會讓他們以為我們在小溪另一側,第一輪弓箭發完之後,第二輪弓箭又從更遠的地方射來,他們就以為我們跑得更過去了,這樣可以把他們引得遠遠的。」
娉婷道:「弓箭雖多,畢竟是用機關牽引的,不會瞄準,也傷不了幾個。真正的要害,在這裡。」悠然一指。
「泉眼?」
「既是水源,水從這裡流淌出去,就可以影響整條小溪,他們追趕到另一邊,必定踏入小溪,濺上水花。」
「姑娘是說……」看見娉婷張開玉石般的掌,露出裡面一顆深藍的石頭般堅硬的藥丸,醉菊困惑道:「下毒?」
「不錯。放在泉中,緩緩融化,可以持續一天二夜。」
醉菊讚歎地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可他們怎麼會到這裡來觸動機關?」
娉婷的臉上,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他們不是有獵狗嗎?」
醉菊看著她的笑容,驀地同情起那群口舌可恨的男人來。
這位名動四國的白姑娘近日受夠了窩囊氣,今夜又聽了一番侮辱之甚的言語,看來她滿腔火氣,都要發洩在這班倒楣的傢伙身上。
連楚北捷和何俠都不敢對她胡來的白娉婷,豈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