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韓頭疼欲裂,睜開眼睛,帥帳中燈火通明,頭頂上是將領們一張張關切的臉。
楚北捷呢?
若韓捂著頭,用力從榻上猛然坐起:「人呢?人抓到沒有?」
眾人面面相覷。森榮被大家推了推,走到最前面,悶聲道:「我們聽見上將軍喊聲,衝進帳內,到處一片黑暗。當時未知上將軍生死,到處都亂糟糟的,等點起燈火,再四處搜查,已經找不到刺客蹤跡。」
若韓「唉」了一聲,拍腿道:「可惜,可惜!」
但回心一想,楚北捷又怎會如此容易被人擒到。他入營之時,應該早想好退路。
華參是新晉陞的隆堯將軍,低聲稟報道:「上將軍帳外的親兵一共有十五人被殺,看來是偷襲,喉間一劍斃命。刺客劍法真可怕。」
親兵們的屍首各位將領都親自檢查過,對來敵高強的身手都覺得不可思議,臉上均露出一絲懼色。
森榮搖頭道:「這麼可怕的刺客,四國未曾聽說過。我們北漠軍營也該整頓,萬一上將軍出了什麼事,大軍失去統帥,這可如何是好?」
「對啊,刺客到底是誰?」
若韓沉默片刻,道:「是楚北捷。」
偌大帥帳,驟然沉默下來。眾將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說什麼。森榮喘了口氣,終於反應過來,張大嘴道:「竟是鎮北王?」
楚北捷這個名字,對於他們來說,就像噩夢一樣。
堪布一戰,楚北捷幾乎讓他們滅國。此人運籌帷帳,智謀讓人心驚,武功更讓人心寒。
這次,又顯示出他獨闖敵營的膽略和高超的潛匿本事。
有這樣的敵人,誰不頭疼?
「他到底要幹什麼?」
「我也不清楚。」若韓臉色極難看:「他要我傳一句話給大王。」把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軍營大事不容有失,被敲暈的事雖然丟臉,若韓還是一五一十原本道出。
大家知道來者是楚北捷,知道若韓是虎口餘生,哪裡還想到別的。聽見楚北捷口出廷言,說要將北漠大將一個一個屠殺,人人氣得雙眼通紅,破口大罵。
若韓道:「楚北捷也並非說大話。如果我們的軍營防守仍是如此鬆懈,將來還是抵擋不住他這樣的高手。」
這一開口,眾人都有點訕訕。
北漠的軍營,嚴密遠遠不如東林的訓練有素的大軍,這一點大家心裡都明白。楚北捷這個將才調教出來的軍隊,恐怕只有何俠能夠對抗。
若韓看看帳外,天還未大亮,只有一點橙光從灰雲中隱隱透出來。
「行程不改,天明出發,眾將先退下,讓我要好好想想。」遺退眾人,若韓叫住森榮:「你留下來。」
森榮點點頭,坐下想了想,皺眉道:「上將軍,有一件事,我怎麼也想不通。楚北捷出言威嚇說要殺我北漠大將,為何已經成功潛入,卻只要上將軍帶口信,而不下殺手?」
若韓道:「我也正覺得此事蹊蹺。我看他的神色,持仗自己武功高強,非常自傲。揚言要將我北漠將領從最大的開始殺起,一個一個,直至北漠再無可領軍之將。」
「但是,上將軍已經是北漠最高級的大將。楚北捷如果真想這麼做,就不會放過上將軍。」
若韓神色一變,從椅上猛然站起:「糟糕,我知道了!」
森榮驚道:「上將軍想到了什麼?」
若韓神情凝重,沉下嗓子,緩緩道:「上將軍,則尹上將軍。」
這次輪到森榮臉色大變:「不錯,他第一個要殺的是則尹上將軍!」
則尹是北漠軍的頂樑柱,他雖然已經歸隱,但在軍中威望不減,地位相當於楚北捷之於東林軍。
假如則尹被楚北捷刺殺的消息傳遍天下,那麼軍心潰散的北漠軍將不堪一擊。
森榮也是跟隨則尹多年的老將,不禁為則尹擔憂,搓著手焦急道:「怎麼辦?事關則尹上將軍生死,我們可不能幹坐著。」
「上將軍是我北漠劍術名家,身邊又有心腹護衛,就只怕楚北捷無心算有心,偷襲得手。」
「一定要立即通知則尹上將軍,要他提防楚北捷。」森榮忽又想起一事,苦惱道:「上將軍辭官後不知隱居在什麼地方,我們要立即派出人馬尋找,將消息告訴上將軍。楚北捷持有東林大軍軍權,眼線眾多,萬萬不能讓他比我們先找到上將軍。」
若韓胸有成竹,露出笑意:「這個不必擔心,我知道。我這就寫信。上將軍何等英雄,只要有所防備,必不會讓楚北捷得手。」
☆☆☆
晨曦初現,一騎快馬從北漠軍營衝出,朝松森山脈奔去。
一直守候在另一端山坡高處的楚北捷從草地上站起來,看著遠處迅速變小的送信者的背影,輕輕撫了撫身邊的愛馬:「該上路了,我們找你的女主人去。」
翻身上馬,韁繩在手中從容一扯。
駿馬低嘶,放開四蹄,踏起一溜黃塵,追逐傳信兵而去。
瞧那傳信兵奔去的方向,則尹和陽鳳果然不出所料,隱居在茫茫松森山脈之中。
娉婷,你常和我提起你的好友陽鳳。
如果她隱居在靠近雲常的地方,你一定會去找她的,對嗎?
你已經見到陽鳳了嗎?還是依然在路途之中?
楚北捷無能,我挑了雲常的關卡,卻問不到你的下落。手中寶劍雖利,對著茫茫雪海,卻無法向蒼山逼問出你的去處。
我能做的,只有潛入北漠軍營,誘得若韓和則尹聯絡。他是則尹的繼位者,應當知道則尹的隱居之地。
娉婷,請你停下腳步,不要再孤零零地漂泊。不要忘記你的好友陽鳳,來見一見她。
我會在那裡等你,截住你,擁抱你,親吻你,向你道歉,求你恕罪——為了我們曾經清澈如水的相思,暗香縈繞的纏綿,期待著,可以堅定如山的愛戀。
我已經明白,什麼是海枯石爛,什麼是滄海桑田,什麼是——永不相負。
☆☆☆
雲常都城裡,笙歌通宵達旦,五彩煙花升入夜空,轟的一聲,照亮城中百姓的笑臉。
公主回來了,駙馬回來了。
華貴馬車上,垂簾全部掀起,耀天露出幸福的笑意,偎依在何俠懷中。這令人感動而且欣慰的一幕,深深印入雲常百姓心底。
襯托著這一雙璧人的,是隨後萬千安然無恙返回家園的雲常士兵。他們帶著戰死的決然出發,卻得到老天垂憐,沒有經過烽火的考驗。
等待著他們的,是歡呼,滿天的絢麗煙花。
還有,美酒。
「這一杯,要敬丞相。」
艷麗的歌舞姬穿梭在大殿上,歡笑的百官喝得暢快,醉態可掬,何俠笑意正濃,連連飲下眾官敬獻的美酒,揮了揮手暫止沒有盡頭的敬酒人群,自行端起酒杯,踱到一直微笑著坐在一旁的貴常青面前。
貴常青有點愕然,連忙舉杯:「臣不敢,此酒應敬駙馬爺。駙馬爺領兵遠征,辛苦了。」
何俠喝了不少,俊美的臉頰微微泛紅,眼睛深處卻無一絲醉意:「丞相太謙了。領兵打仗只是體力活。丞相坐鎮都城,才是勞心勞力。」
貴常青向來不大喝酒,但大戰消弭於瞬間,這般天大的喜事,再不善飲的人也會忍不住喝兩杯慶祝,豪情一起,舉杯道:「好,臣和駙馬爺乾了這杯,祝我耀天公主福壽無邊,嗯,還要早生子嗣。」
何俠哈哈笑道:「這個願許得實在,多謝丞相吉言!」仰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駙馬爺。」
「綠衣?」何俠轉頭,見是耀天身邊的心腹宮女,環視周圍取樂的眾官,到處喧鬧一片,將她叫到一邊,低聲問:「是公主要召見?」
綠衣搖頭,俏皮地咬著下唇笑道:「不是呢。公主要我來和駙馬爺說,她一路顛簸,十分勞累,沐浴後就要睡了,請駙馬爺明日再來見她。公主還說,請駙馬爺小心身體,不要喝太多酒。駙馬爺路上也辛苦了,再喝酒容易傷身。」
何俠朗聲笑起來:「我還愁這裡敬酒的百官不好應付呢,有了公主的王令,正好辭了他們回去睡覺了。」
當即用耀天的話擋了還想繼續敬酒的官員,先行出了王宮,回駙馬府。
☆☆☆
駙馬府門口早有大批侍從等候,冬灼帶頭,伸長脖子,遠遠看著人影綽綽,馬蹄聲聲,一隊人馬奔了過來。
「恭迎駙馬爺!」
馬匹停下,冬灼當即向前牽了韁繩,仰頭道:「少爺,你回來啦。」
「嗯。」何俠應了一聲,翻身下馬,就往大門走,見了門口站滿恭迎他回來的侍從侍女,微微擰了擰眉:「這麼多人都待在門口乾嘛?都散了吧。」
冬灼將韁繩扔給一旁的侍從,屏散所有待從,自個跟了上去。
何俠步子邁得很大,毫不停留,冬灼在後面匆匆跟著。
直接進了後院,轉了三兩個彎,娉婷居住的房間出現在眼前,何俠驟然止步,站在房門外,一時竟似怔住了。
冬灼見他靜靜盯著娉婷的房門,彷彿木雕一般。此情此景,只讓人覺得一陣蒼涼。
他當初覺得何俠無情,於是趁耀天發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走娉婷。可如今見了何俠的模樣,又覺得何俠當真可憐。
冬灼又是心虛,又是難過,忍不住走了過去,輕輕喚道:「少爺。」
何俠被他喚回心神,心不在焉地轉頭看他一眼,緩緩走到門前,舉手將房門輕輕一推。
吱……
門軸轉動著,發出輕微的聲音,房裡的擺設,一點一點印入眼簾。
窗台上的盆景已經枯了,床上收拾得乾乾淨淨,兩邊垂著流蘇。床底下,擺放著一雙繡花鞋。
梳妝台上立著銅鏡,旁邊靜靜放著他為娉婷訂做的鎦金首飾盒。
琴還在,就無聲地擺在桌上,只是已鋪了薄塵。
何俠跨入房中,他的腳步很輕,猶如怕驚碎了什麼。他坐在冰涼的椅上,將腰間的寶劍解下,置於桌上。
這柄寶劍,他用過它舞劍。
就在這,就在這駙馬府中。
劍溫柔出鞘,如蛟龍入水,暢酣自在,如古籐老須悠悠垂地,錯落有致。
娉婷也在這,她倚亭而坐,默默相看。
她的目光如煙似水,指下彈出的一曲「九天」,琴聲激越間,差點讓他以為,一切都沒有改變。
差點讓他以為,傲氣年華,風花雪月,不曾稍逝。
他錯了。
何俠的眼眸深處,凝起冷冷的精光。他錯了,傲氣年華已逝,風花雪月,不復存在。
智謀武功抵不過赫赫權勢。
要戳破他費盡心血,努力保留的從前的一幅美麗幻象,只需耀天公主一道輕描淡寫的王令。
耀天,他的妻,雲常的主人。
面對著失去娉婷的空房,失去溫度的駙馬府,河俠深深地被事實刺醒。
只要耀天存在一天,他便只能是駙馬。
一個連自己的侍女,都無法保住的駙馬。
「少爺,這古琴……要收起來嗎?」
「不用。」何俠凝視著鋪塵的古琴,扯動嘴角:「留著,它會等娉婷回來。」
娉婷會回來的,回到我的身邊。
我不會再允許自己的東西被搶走,不會再允許任何人玷污敬安王府這四個字。
我不會讓雲常王族和貴常青那個老滑頭束縛我的手腳。
我不會讓雄心壯志,屈服於耀天的柔情與王威之下。
沒有人,能那樣對待我。
☆☆☆
一路尾隨傳信兵的蹤跡,楚北捷在松森山脈腳下勒馬仰視。雄偉的山巒在白雪印襯下增添了一分神秘的美麗。
陽鳳就在此山。
娉婷,應該也在此山。
她也許在彈琴,也許在看書,也許在輕聲低唱英雄佳人,兵不厭詐。仰望著肅穆的山巒,楚北捷的心臟壓抑不住地怦怦亂跳。
他竟是這般渴望看見娉婷。
思念,對著黑夜狂吼道出的思念,夢中的思念,遠遠不夠,遠遠不足以按捺這分焦灼。
傳信兵受若韓囑托,小心翼翼地趕路,不斷查看是否有人跟蹤,但任他如何精幹,又怎會是楚北捷這個追蹤大行家的對手。
楚北捷遠遠跟著他,直達則尹隱居所在的山峰,策馬上了山道,終於瞧見十幾座木屋,藏匿在林中。楚北捷昂揚前行,未到屋前,路邊驀然跳出幾名大漢攔在路中間,喝道:「站住!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竟敢亂闖?」手中利劍一橫,寒光閃閃,身手都很不錯。
這些威嚇,對楚北捷來說不啻兒戲,哪裡放在眼裡。楚北捷不避不閃,坐在馬上,環視一圈,沉聲道:「告訴則尹,楚北捷來了。」
「楚北捷?」
「東林的楚北捷?」
「鎮北王?」
「是我。」楚北捷唇角逸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我來接我的王妃——白娉婷。」
統領東林大軍征戰四方,殺得所有人膽顫心寒的魔王,竟然出現在眼前?
有人一個手顫不穩,手中劍差點掉下來。
「還愣什麼?快去通報。」楚北捷胯下駿馬打了個響鼻,向前挪了一步。
眾人赫然猛退數步,一臉警惕。這位當世名將,曾將他們則尹上將軍在堪布打得一籌莫展,幾乎毀滅整個北漠。
機敏者呼嘯一聲,轉身便去報信。剩下的人強壓膽寒,持刀圍著楚北捷,人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腰間的寶劍上。
傳說中鎮北王的寶劍只要出鞘,就會血流成河。
楚北捷端坐馬上,宛如從天而降的神將,被他們狠狠盯著,神態卻悠然自如,隱隱透出一絲喜悅期盼。
娉婷,我已經到了。
你在做什麼?
和陽鳳下棋麼?
你曾說,陽鳳棋藝甚精。可允許楚北捷在旁觀棋?讓我坐在你身邊,看你纖纖指兒,捏起黑白色,輕置於棋盤上。那情景必定賞心悅目,讓人看一輩子也看不倦。
跑去通報的人很快回來,臉色古怪,不敢站得離楚北捷太近,拱手道:「鎮北王,我們上將軍有請。」
楚北捷欣然點頭,跟著引路的侍從一路到了大門前面。門前寂靜無人,不見陽鳳娉婷,也不見則尹,他藝高膽大,在東林王宮單身與宮廷侍衛血戰尚自不怕,更不會畏懼這麼一片小木屋。
下馬後,手按腰間劍柄,昂首直入。
跨入屋中,卻愕了一愕。入目處滿眼素白,白色的垂簾橫幅,偌大客廳,並無座椅擺設,唯有孤零零一具棺木擺在中間。
楚北捷跨進的,竟是一間靈堂。
屋中只站著一名臉色沉肅的男子,眉目濃黑,眸中精光懾人:「鎮北王?」
楚北捷從容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北漠上將軍?」
忽然聽見一把尖銳的女聲:「楚北捷!楚北捷在哪裡?」
楚北捷心懸娉婷,聽見女聲,猜想該是上將軍夫人陽鳳,朗聲應道:「本王楚北捷在此。」
話音未落,側屋垂簾被人霍然掀開,一道嬌小身影驟衝過來。陽鳳臉色蒼白,狀若瘋狂,對著楚北捷當胸就刺。
她來勢雖快,但又怎能傷得了楚北捷。劍未及胸,楚北捷伸手一按,已經按住陽鳳手腕。
則尹沒料到陽鳳會這般提劍從側屋衝來,發覺時已經太晚,變色道:「你敢傷我妻?」縱身撲上。
楚北捷一招制住陽鳳,想著她是娉婷好友,倒不敢怎樣,指尖在她細白的腕上用力一彈,再順勢輕輕一推,陽鳳立足不穩,向後跌去。
則尹正好撲上來,一把接住,他素知楚北捷厲害,唯恐陽鳳受傷,忙問:「有沒有受傷?」
陽鳳搖搖頭。她髮髻俱亂,雙目通紅,哪裡還有半點平日悠閒鎮定的模樣,轉頭瞪了楚北捷一眼,忽然痛哭起來,抓著則尹的袖子央求道:「你幫我殺了他!快殺了他!」
楚北捷從娉婷口中認識的陽鳳,向來溫婉有禮,怎料到第一眼看見的竟是個瘋女人。他心裡生疑,眼角餘光掃了中間那具棺木一眼,暗覺不妙。一顆心竟隱隱害怕起來,沉聲道:「娉婷在哪?」
陽鳳似乎聽不見他的問話,只是捶打著則尹的胸膛,哭求道:「夫君,你幫我殺了他!是他害死了娉婷,是他害死了娉婷!」
楚北捷猶如被一記響雷擊在頭頂,猛然向前兩步,喝道:「你說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這一喝聲宛如虎嘯,反倒讓陽鳳清醒過來,停止了捶打一直安撫她的則尹,呆呆轉頭瞪著楚北捷,通紅的眸中彷彿要滴出血來,一字一頓道:「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給了何俠,你讓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裡。」字字從潔白齒間擠出,陰冷的聲音,彷彿從鬼域深處傳來。
楚北捷驟然倒退一步,回頭看了看廳中的棺木,強扯出一抹笑容:「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們是騙我的,你為娉婷不甘,要使計詐我。」他雖如此說,卻止不住渾身冷汗潺潺,彷彿墮入冰窟中一般。
陽鳳是娉婷至交好友,和娉婷一同長大。楚北捷識人無數,自然明白陽鳳此刻的哀傷,絕非作假。
一生之中,從未嘗過的寒意侵襲而至,破入肌膚,直割筋骨。
「你們騙我,娉婷就在這裡,藏在這裡。」楚北捷哈哈大笑,扭曲著面容,目光一轉,停在擁抱著陽鳳的則尹臉上。
他的手按在劍上,彷彿只要則尹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就要拔劍將他碎屍萬斷。
則尹什麼也沒說。他靜靜擁著自己痛哭的愛妻,直迎楚北捷的目光。
楚北捷的目光,除了堅毅,剛正,執著,霸氣,還帶著一絲怯意,一絲央求似的期盼。
迥黑的眼眸深處,激盪著狂濤,漸漸沾染上不敢置信的絕望。
他竟然,從則尹這個昔日敵人的臉上,看到了一分同情。
「不可能,這不可能……」楚北捷恍若被利刀刺中心窩,狂叫一聲,踉蹌連退幾步,仰頭大叫:「娉婷,娉婷!你快出來!我來了,楚北捷來了!」
「我來向你賠罪!任你責罰!娉婷,你出來呀!」
受傷野獸似的吼叫震動山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抖落。整座松森山脈,在楚北捷悲傖的吼聲中沉默。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那靈巧的指,那絕世的笑,那醉人的香,那輕舞的身影,怎麼可能逝去?
他明明聽見,她在彈琴歌唱,唱英雄佳人,奈何紛亂,唱成則為王敗則寇,兵不厭詐,唱多情相思,一望成歡。
她明明就在這裡,在風裡,霧裡,雲裡,雪裡,笑得清雅嫻靜,烏黑的眼珠,靜靜瞅著他,彷彿無盡的心思,全要傾注在他一人的身上。
在哪裡?娉婷在哪裡?
☆☆☆
楚北捷麻木地轉過臉,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木。
「她已經到了山腳,卻遇上狼群,只差一點,」則尹沉聲道:「就只差最後一段路……」
陽鳳漸漸冷靜下來,用滿佈血絲的眼睛盯著楚北捷,淒聲道:「她是來找我的,我知道她會來找我。她戴著我送給她的夜光玉釵,攀過了松森山脈,千里迢迢的來找我。我為什麼不早點派人下山?為什麼?為什麼……」伏在則尹肩頭,雙肩止不住劇烈的顫動。
楚北捷直愣愣瞪著那棺木,完全失了魂魄。
他朝那棺木走過去,每一步都彷彿踩在雲朵上面,軟綿綿的,沒一點實在的感覺。
一切宛如在夢中,棺木一會近在眼前,一會又似乎到了很遠的地方。短短幾步路,他掙扎著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走完。
他終於摸到棺木,森冷的寒氣從那散發出來,延著指尖蔓延到心臟,讓這天下聞名的鎮北王生生打個冷顫。
「娉婷,你在這裡……」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對著深黑的棺木道。
他要打開棺木,擁抱他的愛妻,他的王妃,他的白娉婷。
但當十指扣住棺蓋,一向神勇的鎮北王,竟找不到一點力氣。滿是劍繭的手顫抖著,楚北捷費盡努力,無法讓顫抖停止一刻。
「她遇上了狼群,只剩下衣裳,還有……」則尹的拳頭緊了緊,低聲道:「還有幾根骨頭。」
字字重若千金,沉沉砸在楚北捷心上,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身軀,楚北捷頹然跪到。
棺木又冷又硬,楚北捷小心翼翼地摩娑著。
娉婷不是這樣的。她嬌小、玲瓏,在雪天裡,臉頰會紅出一抹淡淡的雲彩,喜歡看雪夜中的星星,卻又像貓兒一樣,常常尋找溫暖寬闊的胸膛,愜意地依進去。
「娉婷……」他伸開雙臂,竭盡所能地擁抱。
他來晚了,晚得太厲害。
他應該初六那天趕回來,用他的臂膀,緊緊擁抱倚門等候的娉婷。他應該擁抱著她,不讓任何事傷害她,讓所有的危險遠離她,讓她微笑著,在暖暖的冬日下懶洋洋地看書,小睡,讓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孕育他們的孩子。
「嫁給我。」
「為什麼?」
「你善琴,能歌,蘭心,巧手。跟那些女人比,我寧願娶你。」
「我……」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不相負?
永不相負,在哪裡?
「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她的一笑一顰,就在空氣中,在花香中。
無所不在。
「王爺是要去打仗嗎?」
「王爺不必向娉婷解釋。現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爺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掛。」
「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他沒有做到,他負了她。
讓她踏著一地心碎,在利刃的寒光下,登上了遠去的馬車。
讓她流落在雲常,懷著他的骨肉,穿越雪山,吃盡人間苦楚。
讓她被圍繞的狼群,一片一片撕下血肉,咬斷筋骨。
「不!」楚北捷狂聲長嘯,嘯聲止後,毅然拔劍。
震懾天下的鎮北王的寶劍,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劍刀和地磚鏗鏘交碰,激起一瞬火花。
☆☆☆
楚北捷緩緩轉頭,看向陽鳳:「是我負了她,你動手吧。」不再多言,仰頭閉目。
陽鳳沉默了一會,掙脫則尹的懷抱,撿起地上的寶劍。寶劍很重,她要雙手才能握緊,就算用了雙手,仍顫得厲害。
劍刃指著楚北捷的喉頭,只要輕輕一劃,這當世名將,各國君王欲除之而後快的鎮北王,就要從這世上消失了。
滴答。
滴答……
靈堂中寂靜無聲,只有陽鳳的眼淚,大顆大顆,流淌不盡似的滴在地上。
她剛剛那般地恨這個男人,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此刻持劍抵在他的喉頭,她卻居然在顫抖。
娉婷,娉婷,讓你傷心哭泣,讓你絕望心碎的楚北捷,就在我的劍下。
他是否,也曾讓你幸福地微笑過?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
「我要回家。」
「回家!」
「有人,在等我。」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閃過柔情和憧憬,悠然舉手,掠平鬢旁被風吹亂的髮絲。
陽鳳清楚記得,娉婷站在窗前,她遠眺的方向,是東林,鎮北王的所在。
緊握著劍的手越顫越劇,交纏的指漸漸鬆開。寶劍「匡當」一聲,跌落在陽鳳腳旁。
楚北捷詫異地睜開眼睛。
陽鳳冷冷看著他:「我不會讓你去黃泉打擾娉婷。她不想見到你。」她癡癡說著,伸手撫摸著棺蓋,細聲道:「娉婷,我知道,你累了。休息吧,從此以後,再不要為誰傷心啦。」
楚北捷凝視著棺木,心若死灰。
那裡面,靜靜躺著他心愛的女人,他的王妃,他孩子的母親,他生前或死後,都沒有面目相對的娉婷。
不錯,他害死了她。
娉婷永遠不會原諒他,無論在人間或黃泉。
死,他無顏央求她的原諒;生,他無顏索取她的屍骨。
他傾心相求的絕代佳人,被他親手葬送。
「你說得對……」楚北捷眼中空空洞洞,泥塑似的,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你說得對……」他不捨地瞅著那具棺木,卻再沒有勇氣用顫抖的雙手觸碰它一下。
他有什麼資格碰它?
楚北捷轉身,他的眼裡看不見什麼,沒有陽鳳,沒有則尹,也沒有路。
他忘了寶劍,忘了一切,走出大門,怔怔地看著前方,朝山林深處走去。在門口低頭吃著乾草的駿馬嘶叫一聲,小跑著跟在楚北捷背後。
它不明白,為什麼主人進了一個屋子,出來後已經失去了靈魂。
則尹的手下看著這一人一馬遠去,低聲問:「上將軍,此人是我北漠大敵,我們要不要趁機將他……」
則尹凝視著楚北捷的背影,搖頭歎道:「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大敵。」
赫赫威名的鎮北王,已經死了。
他的心,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