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賞賜,酒酣舞熱,各種窮奢極侈的揮霍享樂之下,是在兵荒馬亂中無法求存的惶恐百姓,和四處逃亡躲藏的各地義軍。
暫時沒有被戰火侵蝕的,只有環境險惡到連雲常軍也覺得佔之無用的茂密森林—
北漠邊境處,延綿百里,樹木茂密至陽光無法穿透,終年在陰暗中潛伏著無數惡獸毒蟲的百里茂林,就屬於這麼一個地方。
即使是生長在附近的樵夫獵人,也只在林子邊緣謀生,極少敢深入這個神秘莫測的大森林。
誰還記得,在這片茂密的森林中,有一處山峰。
典青峰。
山峰俊秀峭立,曾有一位統領千軍的女子,坐在山腰的水源盡頭,輕輕掬起過一汪清水。
山水透徹,像她的明眸,山水清甜,如她的歌聲。
她有名動天下的琴技,纖纖五指,卻在湛布城危之際,被迫握緊了北漠的軍權。
那時,領著大軍駐紮峰下,遙遙對峙的,是那天下名將:鎮北王。
當日暗流湧動,殺機潛藏,陰謀詭計在這裡輪流上演,最後,不過成全了她。
和他。
滄海桑田未至,前事似已不再。
誰又會明白,那懸崖前幾乎縱身一跳的淒傖,再度對月起誓的毅然,同乘一騎耳鬢廝磨的甜蜜,還有,當雲崖索道驀然中斷時,他們人在空中,不惜一切的擁抱。
沒。
沒人明白。
「王爺為何要來?」
「為了妳。」
別人不明白,有什麼關係?風知道,雲知道,低垂枝條的樹,紅熟落地的果,聽了,瞧見了。
天上的明月,見證了。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愛妳如斯,怎會相負?
怎能相負?
山谷下野果又熟,當日娉婷挨靠過的大樹仍在。
引起天下轟動,而後不知所蹤的鎮北王,就在這裡。
他已忘記了一切。
忘記了東林、北漠、歸樂、雲常,忘記了軍權王位,忘記了萬民歡呼敬仰,馬上凱旋的風光。
他只記得,他失去了什麼。
「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給了何俠,你讓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裡。」
紅衰翠減,瀟瀟傷秋。
豪情壯志,似江水無語東流。
他不在乎世人嗤笑他的落魄頹廢,他不在乎天下名將的威名。因為,他已經失去了娉婷。
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她的名字傳遍天下,她的故事膾炙人口。
但只有他,才真正知道她是怎樣一個女人,有怎麼讓人魂傷神斷的美。
「故嗜兵,方成盛名;」
「故盛名,方不厭詐。」
他聽過,世間最美的琴,最美的歌。
「兵不厭詐,」
「兵不厭詐……」
琴聲悅耳,似瀑布般瀉滿一地的青絲,似山間小澗,似雲中飛鳥。
時光悠悠錯身而過,思念無一刻停止,縱使他呼吸的是曾親吻過娉婷青絲的山風,縱使他將自己深深藏在這片蘊含了回憶的深谷中。
他依然像第一天知道失去娉婷時那般痛苦。
楚北捷坐在樹下,他不知道已經這樣度過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將這樣繼續過到何時。山谷中的野果四季結實,不必擔心受餓,隨手拿起一個在嘴裡咀嚼,果汁清甜的不少,偶爾有一兩個苦澀不堪,倒和心中的痛楚不謀而合,也無所謂地嚥下去。
山風掠過,為林子帶來幾分寒意。
夕陽西下,留下幾朵殘紅的雲,藏在山的另一邊,欲語還休。
楚北捷雖然失魂落魄,從小打熬的好筋骨卻仍在,不懼冷風,也不懼夜深會出來尋找食物的野獸,在樹下坐到明月升起,想起娉婷,一直被火焚燒般的心撕裂般地痛起來。
他從樹下站起來,緩緩向自己粗陋的小木屋走去。
每日都是一個簡單的循環,就連楚北捷自己,也從未想過,他會為了一個女子消磨壯志,自甘被山林所困。
楚北捷抬頭,粗粗搭建的小木屋就在眼前,山谷中孤零零獨立,了無生機,和他的主人一樣。
此時回想,才知道和娉婷在一起的日子,那些賞星、聽曲、觀雪的日子,何等寶貴。
「咿…」木門無鎖,應手而開,圍繞門軸緩緩轉一個弧度,屋裡簡單的陳設如平日般一一印入眼底。
一抹不曾意料的色彩,驀然跳進楚北捷眼簾。
楚北捷站在門前,慢慢地,抬起了眼。那抹飄逸的色彩在眼睛深處緩慢地凝聚,宛如一點火花,燃亮了鎮北王眸中深藏的銳利,抹去掩芸一鋒芒的厚塵。
屋中,多了一道背影。
纖柔、爛靜,默立在屋內,彷彿有無盡盈盈的亮透出來,渲染在四周,使那簡單的一桌一椅,粗簡的門窗,都沾上了明朗的色彩。
天下只有一人,能僅用一個背影,這般精彩地撥動天地之弦。
楚北捷呆立在門外,眼中爆起精光,他看見了奇跡。
一生一世,不敢奢望的奇跡。
楚北捷發誓,他看見了這一生中,最美麗的景象。
娉婷,一定是娉婷……
除了娉婷,還有誰知道雲崖索道下這片深谷中曾經經歷的悲傷歡喜?還有誰知道他們那一夜相偎相依,甜意逸散於空氣?
還有誰,懂得這片茫茫野林藏著的往事?
娉婷,只有他的娉婷。
那曾經與他一同墜下雲崖索道,一同在這個結滿野果的深谷中哭過笑過相擁過的娉婷。
蒼天見憐,芳魂仍在。
娉婷,娉婷,妳終於肯來見我一面。
楚北捷猛然衝向前一步,又硬生生煞住腳,屏住了呼吸。
別,別驚嚇了她。
若嚇了她,說不定會頃刻化成煙,幻成霧,隨風去了。
昔日盛名纍纍的鎮北王,手足無措地停在原處,用炯炯目光貪婪地端詳著他心愛的女子,唯恐發出一點驚破美景的聲息。
娉婷,妳終於,終於,願再與我相見。
我要向妳懺悔,為我曾經給予妳的任何一絲傷害。
用我的一切,我的生死,我的榮辱,為妳補償。
生死又何妨,別再讓我失去妳。
那是天下最殘忍的懲罰。
楚北捷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著那背影,往事一幕幕排山倒海般湧來。
痛苦、悔恨、驚訝、感激、滔天的愛意,被浪翻上心頭,瞬間膨脹至幾乎將胸膛漲破,讓這名沙場最勇悍的將領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低聲讀出那個一直以來狠狠煎熬著他的名字:「娉婷?」
是妳?
是妳嗎?
明月又再當空,妳可是仍記得我們的誓言,魂飛千里,前來看我?
屋中的背影動了動,她動得這般優美,宛如微風掠過初春嬌嫩的萌芽,如此從容,如此溫柔,似乎一切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那張魂牽夢縈的臉,一寸一寸,緩緩呈現在眼前:「王爺回來了?」
是娉婷,真是娉婷!
楚北捷蓄滿熱淚的黑眸,依稀看見笑靨如花。
淺笑的雙頰蒼白憔悴,但那一分綽約風姿仍在。
她來了。
在無數個撕裂心肺的痛苦思念後,她到底還是來了。
被歲月和失意消磨的力量,彷彿正從腳下的泥土湧入身軀,蔓延至千脈百絡,楚北捷幾乎要當堂跪下,感謝這連綿百里的茂密森林。
它給了他一個奇跡,屬於今生今世的奇跡。
他矗立,癡看,看他最心愛的女人,向他婀娜走來。
「王爺,娉婷請罪來了。」
圓潤動聽的聲音,一字便如一顆珍珠撒落玉盆,他本以為再也聽不見了。
萬水千山,歲月如煙,鄉關何處?
眼前的娉婷這般真實,即使是夢也讓人不願醒來。在沙場上殺得敵人膽戰心寒的鎮北王,竟沒有勇氣舉起手輕輕一觸,生怕指尖到處,一切就成了泡影。
楚北捷深邃的眼眸凝視著她,激動得無法言語。
為何請罪?
要求原諒的,不應該是我嗎?
「娉婷犯了一所有女人都會犯的錯。」娉婷深深看著他,柔聲道:「娉婷讓深愛她的男人受苦了。」
她揚唇,逸出一絲苦笑:「只是,娉婷也為王爺傷透了心呢。」
巧笑倩兮,佳人近在眼前。
娉婷抿唇而笑。
她笑得那般美,楚北捷終於忍不住,試探地伸手,握住了娉婷的手腕。
掌心,觸到了一片柔軟溫湲。
溫暖?
楚北捷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實在不似魂魄的娉婷,鬆了手掌,又再度小心地握緊她的玉手。
暖。
滑膩的肌膚很暖,暖得楚北捷隱忍已久的淚水,終於大顆滴淌下來。
活著,她還活著?
不是魂魄,這是活生生的娉婷!
一股比暴風雪更猛烈的驚喜,撞得楚北捷狠狠一震。
「娉婷……娉婷,妳還活著?」他張開臂膀,不顧一切地將娉婷緊緊擁入懷裡。
這實在的感覺,能令任何人泫淚。
娉婷乖巧地伏在他懷裡,輕聲道:「娉婷並沒有葬身狼口,讓王爺擔心了。王爺生氣嗎?」
「不,不。」楚北捷激動地搖頭。
喜悅充斥了每一個毛孔。
生氣什麼?娉婷活著,她活著,她活著!
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還需要為了什麼生氣?
幸福在他四周歡呼雀躍。
感謝天地,感謝山川森林,感謝天下所有冥冥神靈,娉婷還活著!
楚北捷喃喃低語,虔誠答謝賜予他奇跡的上天。
熟悉的,屬於娉婷的香味飄人鼻尖,他緊抱懷裡的纖細身軀,
他彷彿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不知該用什麼語言表達內心的快樂和激動。
他用全身的力量,感受著懷裡的娉婷,感受嬌小身軀的每一絲溫暖,每一下心跳,每一個小小的動靜。
他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努力控制自己顫抖的雙臂,擁抱著心愛的女人。
此生此世,再也,再也不會放手。
雲常都城上,旭日東昇。
在經過一個漫長的夜晚後,駙馬終於進宮來了。
王宮添加了不少新貢上的寶物,愈發美輪美奐。雕樑畫棟,未曾改動,只是保衛王宮的侍衛裡裡外外都換了人。新來的侍衛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只遵從駙馬的命令,謹慎小心地守衛著雲常名義上的主人——耀天公主。
「駙馬爺。」
「參見駙馬爺……」
穿過重重侍衛,最後到達王宮中最精美幽靜的院落,何俠抬頭,揚起英氣俊美的臉。——
他看見了耀天。
高樓上,他身懷六甲的妻子倚窗而坐,摒棄了繁雜尊貴的公主服飾,代以簡單飄逸的純色綢裙,青絲瀑布般垂下,愜意地被在肩後。
看著她,何俠心頭泛起複雜難明的感覺。
她是何俠權利的來源,在何俠最苦難的時候,給予了何俠一個嶄新的希望。
但,她也是何俠權利的阻礙。
只要雪常王族一息尚存,何俠就絕無可能不動搖雲常軍心地提議建立新國。
他將永遠無法登上王位。
打下的疆土更多,他也只能是駙馬,或未來大王的父親。
他要對自己的妻子下跪,將來,也必須對自己的兒子行禮。
何俠心情沉重,緩緩拾階而上。
「公主。」
耀天聽到他的聲音,坐在窗前,許久才慢慢轉頭,露出半張美麗蒼白的臉龐,低聲道:「駙馬總算肯來見我了。」
何俠朝她鄭重地行了一禮,向前幾步,坐在耀天對面:「公主身體還好嗎?」
「我很好。」耀天徐徐答了一句,視線落到何俠肩上,神色變了變,瞬間又回覆沒有波紋的平淡,問:「駙馬身體還好嗎?」
何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淡淡道:「則尹向我下書挑戰,真不愧曾為北漠軍隊最高統領,竟能傷到我。公主擔心我嗎?」
耀天答道:「駙馬已經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了,何須找來擔心?」
何俠與她的明眸輕輕一對,瞧見裡面掩飾不住的失望傷心,還有意料之中的恨意。
「公主在恨我?」何俠歎氣。
「如果我說是,駙馬會殺了我嗎?像殺了丞相,還有其它人一樣。」
何俠俊美的臉露出一絲憐惜,長身而起,將耀天也扶了起來:「公主請起。」
他領著耀天,站在高樓露台上,遠眺四方。
「公主請看,我們的戰馬已經踏遍天下,再沒有可以阻擋它的關卡。四國都將入我囊中,何俠向公主許下的諾言即將實現。公主和我是夫妻,難道不為我感到高興嗎?」
耀天垂下眼睛,許久才動了動紅唇:「駙馬,我是該為駙馬快得到天下而高興,還是該為我雲常王族的末路感到傷心呢?」
「公主……」
耀天忽然抬頭,一把握住何俠的手,柔聲央道:「如果駙馬真的對耀天還有愛意,請駙馬向我立下誓言,絕不妄動建立新國的念頭。答應耀天,我雲常王族,不會消失在這一場勝利連連的大戰中。」
她盯著何俠的眸子清澈明亮。耀天雖然已被軟禁,但畢竟是雲常最高貴的王族,手握得到所有人承認的王權,何俠一時竟不敢與之對視,情不自禁掙開她的手,轉身用背影對著她,歎道:「公主為何這樣想不開?我們是夫妻,就算我成了大王,公主必為王后,身份一樣尊貴。再說,公主懷裡已經有了我們的骨肉……」
「駙馬不會成為大王。」耀天在他身後愕然片刻,再問口時,聲音已經變得冷硬。
她一字一頓道:「我腹中的,才是未來的大王。」
何俠聽她語氣變冷,轉過身來,放軟了聲音:「公主…」
「駙馬不用說了,請回吧。」耀天態度堅決地打斷了他的話。
何俠微愕。
耀天臉色平靜,尊貴地站著,天生的從容和驕傲從骨子裡滲出來。何俠在這一刻,離奇又深切地感受道,他美麗溫柔,總會被他用言語打動的妻子,確實代表了,一個古老的王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