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主要的。是她那天真稚氣,小女孩的嬌俏中還帶些男孩的爽朗,女同學喜歡她。男同學也喜歡她,他們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小可愛」。
放學的時候,卓爾提著她的籐籃式書包往校門外走,她看見有幾個男同學等在校門口,是她的朋友吧?太陽太猛,看不清楚,她瞇起了眼睛——
「卓爾,卓爾,」男同學張健揚手招呼,又小心翼翼的環視一下。」會天晚上有舞會,在楊盛家,去不去?」
卓爾抹一抹額頭的汗,還是半瞇著眼睛。」還有誰去?」她問。
「張淑惠和許佩珊,還有陳屏。」一個男孩子說。
「都是我們學校的同學?」卓爾眼中射出光芒。「那好,我去,反正明天是星期天,不必上課。」
「要上課你也不怕,你功課好,精神更好,通宵不睡都不會打瞌睡的!」張健笑了,看得出來他們都渴望她去。「不過大概會有點外人。楊盛姐姐淡江的同學!」
「那不要緊,我們同學自己玩,不理外人!」她說。
「我來接你好不好?」張健出個鬼臉,鼓起勇氣說。
「你——不好!」她直接了當地拒絕。「我自己去,我認得楊盛家,我不要人家誤會你是我男朋友!」
張健尷尬的聳聳肩,其他的男同學都笑了。
卓爾卻揮揮手,逕自上了路邊的一輛汽車,那是她家司機來接她放學的。
卓爾有個正常、溫暖的家庭,父親是政府宮員,地位不低,母親教中學英文,還有個念高一的弟弟,簡簡單單的四口人,住在仁愛蹬上一幢有花園的二層樓洋房裡。父母都是開朗、明理的人,從來不用高壓的手段管教他們姐弟,一切都講道理,所以養成他們明朗活潑的個性,功課又好,所有的事都自動自發,不必人管。
父母也從不干涉他們課餘的活動,家庭舞會是學生們最狂熱的節目,六十年代的中期,除了舞會和電影,還有什麼更好、更適合的活動呢?所以卓爾總是被允許參加,只要在講好的時間之前回來就行了。
八點鐘,卓爾被司機送到楊盛家,她是很有時間觀念的,說八點就八點,不會早也不會晚。
楊盛家是幢小花園的洋房,客廳頗大,起碼有五六十坪,卓爾來跳過幾次舞,同學們的舞會差不多都借他家舉行的。
她按門鈴時,已另有一隻手早她一秒鐘按下去了。她轉頭望了望,一個陌生的男孩子,黑衣黑褲,一臉孔的陰冷。她回轉頭,沒有再看。她不喜歡這一型的人,陰陽怪氣的。和她的明朗個性格格不入,雖然同是來參加羅會的。她也不想和他打招呼。
他也只是看她一眼,使沉默著。
來開門的是楊盛,看見卓爾,又看見那個男孩,非常驚奇的指著他們。
「你們——一起來?」他不能置信的。
卓爾又著那男孩一眼,只見他眼中光芒一閃,又歸於沉寂。她立刻說:
「我自己來的,我不認識他1」說完立刻進去。
她沒有聽見那男孩講話了沒有,那並不重要,她一點兒也不認識地。
張健他們那一夥都來了,張淑惠、許佩珊也坐在那兒,她立刻加入了他們。原本是同學,在這種場合中見到更會感到特別親熱。
「你來得最遲,卓爾。」張淑惠說。她叫淑惠,但人不如其名那麼賢淑,她愛玩得很。
「但是我沒有遲到!」卓爾扮個鬼臉。她仍然穿她喜歡的白短裙白襯衫,只是沒穿白長襪,改穿絲襪和兩寸高細跟的白皮鞋。
「你為什麼總穿白色的?」穿了一身鮮紅的許佩珊問。
「我喜歡白,因為白色像我,」卓爾想也不想的。「你們不覺得我和白色很配嗎?」
「是,是,」幾個男同學一起附和。「不過,如果你穿另外的顏色,一定也很漂亮!」
「誰要你們亂拍馬屁?」卓爾仰起頭來笑,她的爽朗稚氣,有一種很特殊的吸引力,誰都會下意識的覺得,接近她是絕對不會有傷害的!
「是真話嘛!我們怎敢亂拍馬屁?」張健半真半假的。「我們怕你以後不理我們!」
「我才沒空這麼無聊呢1再一年就考大學,你們有把握嗎?」她說。
大家都「哎」了一聲,立刻有人抗議。
「今晚跳舞,不談功課,好嗎?」
卓爾也笑了,是啊!在舞會上講什麼功課呢?她不想掃大家的興!
舞會開始,他們這一夥兒中學生跳得最起勁、最熱鬧。尤其卓爾,她對舞蹈方面很有天分,再加上身材苗條靈活,跳起來姿勢特別美好。
許多人都在看她,也有大學生過來清地跳,她知道是楊盛姐姐的同學,當然不能拒絕。一連串的跳下來,她覺得好累、好累,回到座位上,她大聲說:
「這次我要休息,誰都不許請我。」
同學們瞭解她說一不二的脾氣,只好讓她在位子上休息。她去拿一杯雞尾酒,慢慢的飲著。
一個人走到她面前,她看見的是兩條修長的腿和黑色的長褲,是誰?她說過不跳的。
「我說過——」她抬起頭來,看見黑色襯衫的上面是一張冷冷的,沒有表情的腦,但是一一但是——她心中卻莫名的不安起來。冷冷的臉上是黑而深的眼睛,眼中的光芒專注而真誠,很——很驚心動魄似的。「我——不認識你。」
「你已說過一次,在大門口。」他的聲音低沉而帶點沙哪,卻溫柔。「我叫畢群!」
「是,畢群,」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得這麼結巴。「可是我——說過這曲——休息。」
他考慮了兩秒鐘,一聲不響地坐在她旁邊。
「我等你。」他說。
她呆怔一下,有這麼請人跳舞的嗎?
他這人——很是與眾不同,她這麼想。
等她喝光了雞尾酒,等音樂結束,等所有的人都回到座位上,他仍坐在她旁邊。同學們都甚為詫異,這冷面怪人是誰?又看見卓爾腦上的尷尬,更是疑惑。
「卓爾,你——」張健以為她受到威脅,以為畢群是個太保,他站了起來。
「不,不,他請我跳舞,我要休息,他就等我,」卓爾一口氣說:「他是畢群!」
張健點點頭,坐了下來。
「啊!卓爾畢群連在一起是成語!」張淑惠怪叫起來。「卓爾不群!」
同學們都哄笑起來,天下真有這麼巧的事!
卓爾皺眉,卻看見畢群眼中一片溫柔,深不可測。突然之間她的心硬不起來,罵人的話也出不了口。
「你們——你們亂開玩笑!」她只能跺跺腳這麼說。腦也漲得通紅。
從來設試過這種情形,她一直習慣被開玩笑,男的。女的她都不介意。只是這個畢群是陌生人,但——卻又令她有特別的感受。
真的!他這陌生人為什麼會令她有特別的感受呢?
好在音樂再起,她跟畢群走進舞池。要命的是,居然是一曲慢得不能再慢的四步。
跳舞時,他卻目不轉睛的凝視她,令她渾身不自在。
「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望著我?」她是稚氣的。
「我覺得你好特別。」他說。
「我特別?你才奇怪呢!又不認識,坐在我旁邊惹得我尷尬,很——莫名其妙的!」她小聲叫。
「我想認識你。」他直率的。
「不稀奇。有些男生專門不帶女伴參加舞會,目的就是想在舞會中看女生,認識新女生!」她皺皺鼻子。
「別女生、男生的講,」他笑起來,很淺很淺的笑,也不過是牽動一下唇角。「你念高中?」
「高三,明年考大學。」她揚一揚頭。她不容許別人看不起高中生。「你也不過是楊盛姐姐的同學,大三而已!」
「但是我是服完兵役才念大學的!」他說:「我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
「二十三,這麼老?」她叫起來。惹來四周不少視線。
「別叫,別叫,」他壓低了聲音,好像在哄小孩子一樣。「二十三歲不算老,不過比起你的十七歲,我算是老大哥了!」
「我還設滿十七歲,別把我說老了!」她扮個可愛的鬼臉。「我不喜歡老!」
「沒有人能永遠年輕的,」他輕歎一聲。「我也曾有過十七歲,那也不過好像昨日的事。」
「好像很傷心似的,十七歲時你失戀了?」她問得天真。
他沒有回答。過了一陣子,他問:
「等會兒你的司機會來接你?」
「不是我的司機,是爸爸的,」她搖頭。「我叫他別來,一定有人送我回去的,預定好了時間,我玩得不會開心、暢快!」
「那麼——」他猶豫一秒鐘。「我送你回去!」
「你?」她指著他的鼻尖——啊!他有著很挺的鼻子,下面是似乎很有感情很會說話的豐滿的唇。「我又不認識你,為什麼要你送?」
「怕我把你拐去賣了?」他眼中帶有笑意。
「那也不是,我只是——我們不熟,這不大好!」她說。
「我不是自我介紹過了?」他不放鬆。
「還是不好,張健他們會笑我的!」她還是搖頭。
「你想想,心裡願不願意我送?如果願意,怕什麼別人笑呢?」他目不轉睛的。
他不是很漂亮的男孩,卻很性格,很吸引人,尤其那令人驚心動魄的眼光。最特別的是,他才二十三歲,眉宇之間像有了風霜,有了滄桑,有了疲倦一樣。
他的臉看來有些矛盾。
「也對!」她想一想。「等一下才告訴你,要不要你送。」
「等一會兒或現在應該沒有不同,」他說:「而且——你知道嗎?我騎腳踏車來的!」
「啊——」她有些驚喜。「怎麼會?我沒看見?」
「我寄在巷口的小店裡,」他說:「一輛深藍色的腳踏車,我擦得很亮,很配你的白衣服!」
「好吧!」她終於點頭。「你很奇怪、很特別,沒有人用腳踏車送女孩子回家,我要試試!」
「不講自己是女生了。」他笑。
「你的腦筋怎麼不用來記功課?專記人家講的話?」她瞪著他。
「我沒有記人家的,只記往你說的!」他深深定定的凝視她。
她的心一下子亂了,亂得——令她自己也莫名其妙!他是陌生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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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的舞會果然是畢群送卓爾回家。
不過他不是個多話的人,一路騎著腳踏車一路沉默著,看到她家門口。坐在前面雙手扶著手把的她很窘,她的活潑開朗令她勝以忍受沉默,但他是個陌生人,她不敢隨便開口說話。
她有點後悔讓他送,她只是好奇有男生用腳踏車來送女生回家的嗎?
不過——她倒享受了深夜中馬路上的安寧、靜謐,昏暗的街道上;孤獨的一輛腳踏車上戴著兩個人,那感覺是很美很美的。只是;他們一直沉默,直到她家門口,他也只不過深深的看她一眼,說聲再見,轉身就跳上腳踏車,如飛而去。
卓爾回到學校被張淑惠、楊盛他們笑了一星期,硬說那冷漠古怪的畢群是她男朋友。男朋友?她稚氣的笑,回家的路上一句話也沒說過呢1
卓爾已決心把這個人忘記,他是一個陌生人,直到今天都是,除了他的名字,她對他一無所知,她沒有理由記往他。雖然——他給她帶來奇異的感覺!
目前最重要的是,她要考大學,不論哪一間,只要是在台北附近,可以通車上學的她都高興,她不想往校寄宿,她喜歡在家裡陪爸媽和弟弟。
她是個十分重視家庭的女孩子!
當然,高三的女學生大家都拼了老命在讀書,考大學不是開玩笑的,誰都削尖了腦袋,換了副度數加深的近視眼鏡,大學啊!影響一生的前途!
周夫放假;她很乖,很安心的在家溫習功課。不是常有舞會的,卓爾也不是每一次都肯去,她要看情形,在她心目中,沒有比老大學更重要的事!
直到吃完晚餐,她放下了書本,拿起聖經走出大門。家人都知道她是去附近的教會參加青年團契的,這是她的習慣,她是個虔誠而熱心的基督徒,每年暑假地還去台北縣的一些小鄉鎮主持小學生的主日學呢
走出巷子,她下意識的看到了一個倚牆而立的黑衣人,昏暗的燈光下,那人的站姿很怪,好像站僵了一樣,又好像亙古以來他就站在那兒,經過了風吹雨打日曬,已經變成了化石。
只看一眼她就繼續走,她知道世界上是有很多怪人的,那人喜歡倚在那兒變化石,就由著他吧!只要他不傷害人,不妨礙人,沒有誰會管他。
只是——她突然覺得那人好面熟,她忍不住回頭再望一眼,啊!怎麼是他?!畢群。
「是你!?」她意外的停步。「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沒有事做,就走來這兒,也——沒有目的,」他冷漠的說。眼光卻停在她臉上。「站一站我也許就走了!」
「哦!原來是這樣,」她笑起來。「你慢慢站吧,我走了,我趕的時間!」
「卓爾——」他低沉唱啞的聲音拉住她。「你去教堂?」
「是啊!參加青年團契。」
「我能——一起去嗎?」他問。
「當然,為什麼不?」她開心的。「教堂的門為每一個想進去的人開著!」
可是我不是教徒!」他說。
「我以前也不是,去年才受洗,」她不介意的。「你可以先聽道理,有所感動才正式受洗,要成教徒。」
「有所感動?」他輕輕的笑一下。
「怎麼?不對嗎?」她愕然間。
「你還天真,你能。我卻已是鐵石心腸。」他說。
「我不懂。」她搖頭。
「慢慢的你會懂!」他淡淡的笑。
「喂!你的深藍色腳踏車呢?」她忽然想起來。
「你想坐?」他反問。
「不,不,我只想騎,不是坐在前面,」她立刻雙手亂搖。「那樣坐很不舒服。」
「坐後面呢?」他問。
「沒試過,也不想試。」她笑。
他看她一眼,搖搖頭。
「我從來沒讓人坐過我腳踏車前面。」他說。
「那我豈不是很榮幸?」她笑。
「不能這麼說,是我邀請你坐的!」他臉上始終沒什麼表情。
「畢群,說真話,你是不是站在那兒等我的?」她好奇地問。畢竟是情竇初開的女孩子。
「我——」他猶豫半晌。「我原想帶你去一處地方,那兒很美,很美。」
「很美有什麼用?天黑了又看不見!」她說。
他又沉默一陣,慢慢說:
「我兩點半就來了?」
「兩點半?你豈不是等了五個小時?」她呱呱叫起來,「你為什麼不按鈴叫我?為什麼不打電話?你——」
「我沒有你家電話號碼,而且——我不喜歡去別人家,我不習慣?」他說。
「你是個怪人,」她哈哈笑。「活該你等五個小時。」
「也沒什麼,反正我有大把時間,」他說:「再等幾個小時也沒關係。」
「你不讀書?功課不忙?」她忍不住問:「大學生難道真的那麼輕鬆?」
「不,只有我,」他淡淡地搖頭。「我不喜歡課本上的功課,書本外可學的知識太多、太多了,我並不重視教授給我的分數!」
「那怎麼行?會畢不了業的!」她叫。
「無所謂,那一張有名無實的畢業證書,要不要都一樣,我不稀罕。」他不屑地。
她望了他一陣,搖搖頭。」沒有見過比你更怪的人,既然不喜歡,何必進學校苦苦的捱?把學位讓給想讀書的人豈不更好?」她說。
「我——只是做給人看,你知道很多人喜歡看的,有了大學文憑,也算是個交代。」他說。
「交代?!對誰?」她完全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他這種講法,她是個十分正常的人。
「家人!」他說。
「為什麼?他們逼你念大學?」她不能置信。「其實我們考大學是為了自己,對不對?」
「為自己?!」他忽然笑起來。「從小到大,我沒有幾件事是為自己做的,以後——或許會!」
「畢群,你講的話我都不大懂,」她皺著眉頭。「雖然我十七歲,可是我並不幼稚,是不是?」
「是我的心老了,」他輕輕拍拍她。「我的心起碼四十歲了,雖然我只有二十三歲?」
「怎麼可能?」她不信地怪叫。「你有很多經歷嗎?有很多滄桑嗎?有很多風霜嗎?怎麼可能叫」
「是!我的經歷令我蒼老,令我有風霜。這是真話!」他點頭說。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也不過是個大學生,服過兵役,你不要把自己講得那麼可怕,好不好?」她天真的。
「可怕嗎?」他又笑了,只不過是牽扯一下嘴角。「但這是真話,你一定要信!」
她皺眉,想了半腦。
「不要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好不好?」她說:「我只是個小女生,信不信都無所謂啦!」
「我希望你信,」他輕歎一聲。「我更希望你能瞭解我。因為世界上幾乎沒有瞭解我的人!」
「你總是不說話,沉默的把自己封閉起來,那麼別人想瞭解你也不行啦!」她說:「就像上次你送我回家,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話,真把我悶壞了!」
他想一想,似乎在考慮該不該說。
「我試過讓人瞭解,結果瞭解我的人都離我而去,我很害怕。」他說。
「什麼意思?我一點也不明白,」她傻傻的問。「為什麼瞭解你的人都會離開你?」
「我想——我有很大的缺點,是我錯,」他的痛苦在眉宇之間一閃而逝。「不能怪別人!」
「很大的缺點?改過就是,沒有什麼了不得啊。」她說得天真而率直。
「我當然想改,可是——沒有辦法,不是我個人努力可以做得到,可以擺脫的!」他搖頭。
「那要怎麼樣?誰可以幫你?你的意思是要我幫你?是嗎?」她睜大了眼謂,非常真純。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黯然不語。
「怎麼不說話呢?」她急起來了。「你這人怎麼古里古怪,陰陽怪氣的?你不說,我想幫你也無從著手。」
「你肯幫我這份心意我已經很感謝了,可是——我很明白,世界上沒有人能幫得了我,」他感激地望著她。「卓爾,我真的很謝謝你!」
「不必這麼客氣,我又沒有真的幫到你!」她笑了。
「你這麼講——已經是很大的鼓勵了!」他說。
她含笑不語。過了好一陣子。
「畢群,你很複雜,是不是每個大學生都像你?」她稚氣的問。「我懷疑再過六年,當我二十三歲的,會不會變成你這樣子?」
「不會,我可以肯定你不會,」他斷然地說:「你是個快樂。幸福的女孩子,你不會複雜。」
「你不快樂、不幸福嗎?」她反問。
「那先要看各人對快樂、幸福所下的定義是什麼。」他答。「也要看要求高或低!」
「你的要求很高、很高?」她仰望著他。
「不——教堂到了,你進去吧!」他避開了這問題。
「你不進去?」她又意外。
「我只是陪你走一段路,到教堂門口。」他說:「我還沒有進教堂的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需要嗎?
過了農曆年,春天終於來了。
是潮濕陰暗的梅雨季節,到處濕漉漉的,連牆壁地毯都冒汗,人也變得懶洋洋,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明知考大學的日子更近了,卓爾卻不想看書。這種天氣做什麼好呢?恩——郊遊,是了,約幾個同學星期天去自來或雙溪走一遭,回來時說不定就精神煥發了!好!就這麼辦!
正想拿起電話,電話鈴卻先響了起來。
「喂,請問找誰?」她直率的。
「卓爾嗎?我,畢群。」是他的聲音,低沉又帶著些天生的瘖啞,又有絲難以形容的溫柔。
畢群!她呆愣一下,從好幾個月前的記憶把他找出來。那天教堂門外一別,今天是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畢群!」是意外和驚訝的。
對他這個既不是同學,又不能算是朋友的人,他的出現會令她很關心,他不找她,她也沒有任何的感覺。
「不記得我了?」他問。
「記得。說實話,認識你之後,就很難會忘記你,因為你古怪,你特別!」她隨口說。
「是嗎?」他的聲章中隱有笑意。「記得我就很好,明天我們去郊遊,好不好?」
「郊遊!?」她心頭一動。哪兒有這麼巧的事?「去哪裡?」
「本來我說有一處很好、很美的地方,但不適合這種天氣,要秋天去才有味道,才有意境,」他慢慢地說:「明天我們去陽明山!」
「學校的春季旅行?」她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星期天的陽明山會人山人海?」
「有毛毛雨也會人山人海?」他反問。
「誰怕這種雨呢?又不會傷人!」她說:「你換個地方我就去!」
「七星山?」他說。
「七星山?什麼地方?沒聽過!」她說:「不過這名字倒挺美的,夏有七顆星星在山上?」
「不知道。大概幾千年前曾經有過吧!」他不在意地說:「三年前我在那兒當兵。」
「那兒有軍隊駐紮?我們不方便去吧!」她說。
「七星山那麼大,軍隊駐紮的不過是一邊,我們從另一邊上下,完全不經過他們那邊。」他說。
「一言為定,我們明天去找幾千年前曾有的七顆星星,我有這運氣。」她稚氣的。
「祝你好運。」他笑。「明天早晨六點半我在你家門口等,準時。」
「六點半!?這麼早!?比上學還痛若。」她叫起來。
他沉默一陣,說:
「難道你想和我一起留在山頂過夜?」
「什麼!?」她嚇了一大跳,過夜?對她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為什麼過夜?我不能,我一定要回家!」
「所以要早去,」他笑著。「來回要爬七小時左右,我要對你負責的!」
「好吧!只好犧牲一點睡眠咯!」她無奈的。「喂!這段日子你去了哪裡?音訊全無!」
「你掛念過我嗎?」他問。半認真又半開玩笑。
她未語先笑,坦白而直率。
「說真的,沒有。因為——我們不是同學,又不是很接近的朋友,我沒有想過你1」她說。
他又沉默,過了好半天才說:
「我很失望。」
「哎呀!你失望什麼?你根本不是我什麼人,你可別弄錯了!」她說。
「可是我一直很掛念你!」他說。
「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可以找我,你光說掛念,誰知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她不以為然的。
「以後——你慢慢會明白。」他說。
「又故作神秘了,把自己背後的事弄得像個謎般,難道這幾個月你出任務去了?到哪裡去走了一趟,暗殺了幾個他國政要,是嗎?」她開玩笑。
「也——差不多!」他說。
「什麼!?你別嚇我,你真是間諜?」她怪叫。
「當然不是,我只是個普通的、不起眼的學生。」他說。
「原來你自己覺得自己不起眼,所以就穿一身黑,故作陰陽怪氣狀來引人注目?」她打趣。
「你這樣想就算是這樣吧!」他對什麼好像都不怎麼在乎似的。也許就是因為這種「不在乎」狀有隱藏了他真正的面目。誰知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最討厭這種模稜兩可的個性。」她說。
他輕輕的笑起來。
「你原來是這麼極端和偏激的,」他似在搖頭。「人要心平氣和一點才好!」
「你心平氣和?」她作狀的大笑三聲。「我看最慣世嫉俗的就是你,你一直在反叛傳統。」
「傳統?」他冷冷的笑起來。
「有什麼不對嗎?你不是這樣子嗎!」她叫。
「是,我承認。可是——我有我的理由。」他說。
「能告訴我嗎?」她天真的。
「不能。」畢群想也不想的一口拒絕。」你這人——我最討厭這種人,話一講開頭,引起人興趣了卻又不肯講下去,最討厭!」卓爾孩子氣的。
「我是說——現在不能說,」他吸一口氣,「久了,你自然會知道,我不希望你那麼快的離開我!」
「離開你?什麼話?我又沒和你在一起?荒謬!」
她叫著,一下子臉就紅了。
「我們是朋友,是嗎?」
他低沉的問。很認真的。
「是——」她呆愣一下,這很重要嗎?「當然算是,雖然我們只見過兩次面!」
「我當你是朋友,所以我會找你一起爬山!」
他真的是很認真,可能——他對「朋友」的定義和別人不同?
「好!我們是爬山的朋友。」她笑起來。
他也很稚氣,很固執的,只是外表看不出來。
「不,也是聊天的朋友,」他說:
「因為我覺得你可以瞭解我。」
她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感動,他說瞭解——對一個高三的中學生來說,「瞭解」是件很大、很成熟的事。
「希望——如此啦!」她有點猶豫。
「一定如此,因為我自信不會看錯人!」他說。
「好像你把我從眾人中挑選出來的1」她笑。
「是!」他竟自認不諱。「你的氣質、風度不同於一般同年齡的女孩子,我在舞會中一直注意你!」
「你一直——」她只講一半,立刻轉開話題。
「畢群,你又參加了很多次舞會?」
「也不多,四五次!」他淡淡的。
「每次都去找風度、氣質不同的女孩子?」她打趣著。
她對他並沒存什麼念頭,她表現得十分自然。
「你當我是什麼人?」他半開玩笑。「色狼?」
「那倒不是,」她格格笑,
「我只覺得你陰陽怪氣。」
「你怕我嗎?」他問。
「不怕。我是陽光,能融掉你的陰陽怪氣。」卓爾不假思索地說。
「是嗎?我等著瞧。」
他立刻又轉了話題。「明早六點半,你家門口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