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這麼說?」
一個多月中,他們撿到的三隻幼貓已經長大了些,雖然還不到能爬上房頂的程度,但至少在房間裡爬高上低總是可以了。溫樂灃滿屋子追著這三隻小崽子,想把它們塞到電熱淋浴器下好好洗洗,可惜這三隻根本不領他的情,在房間裡上竄下跳又叫又跳,就像他是要把它們塞到電火鍋裡一樣。
「你沒發現?她是故意打我的。」
溫樂灃繼續和小貓們奮戰,但是鑽到電視櫃下面的那只怎麼也不出來,他趴著夠了很久都夠不到,有些心煩地回應:「是啊,她是故意打你的,那又怎麼了?」
溫樂源一把扣住了另外一隻自投羅網地跑向他的小貓,拎起來交給溫樂灃:「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就應該被她打嗎?我長得就一副欠打的樣?」
溫樂灃暫時放棄了櫃子下的小貓,接過溫樂源手中那隻,不太有誠意地道著歉:「不好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她那種行為太明顯了,就是衝著你去的……」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忽然轉移了話題大聲質問,「這麼說,難道她的行為還有其他深意?」
溫樂源連連點頭。
「……難道說她和你有什麼關係?她是你的女兒!?」
溫樂源咚地栽倒在地板上,後腦勺砸出了一個大包,他捂著大包在地板上打滾,一邊滾一邊怒罵:「我的女兒!虧你想得出來!哎喲……疼死了!你就不能有點有創意的想法嗎!」
溫樂灃顯得很困惑。他手中小小的貓身死命扭動慘叫著,他慌忙把它放下來,它一溜煙地就又逃走了。
「什麼意思?」
「她是在引起我們的注意!她專門要引起我們的注意!讓我們把她弄進來!」
溫樂灃還是不明白:「她引起我們注意幹什麼?」
「讓我們把她弄進來啊!」
溫樂灃想了想,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這小丫頭說不定是有意要進來的?可是進來這裡對她有什麼好處?……啊!難道她根本不是走丟,而是離家出走的!?」
溫樂源點頭。後腦勺的大包被牽動一下,又痛了起來,他捂著包呲牙咧嘴。
「而且她對這種伎倆似乎非常熟悉,也有很強的安全觀念——她明顯不太接近我們,只回答楚紅的問話,恐怕是因為我們是異性。不過她不怕陌生人,對於我們問她家庭的事情三緘其口,再加上這麼老練地和楚紅打成一片,這麼看來她離家出走應該不是第一回了,恐怕要找到她的家,比較難。」
「那怎麼辦?要在報紙上登廣告嗎?」發現溫樂灃似乎不會抓它們了,三隻小貓又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在溫樂灃的腳邊開始互相廝打。溫樂灃一把就揪住了其中一隻,決心問完這個問題就把它抓去洗。
溫樂源大笑——捂著後腦勺呻吟了一聲,道:「廣告……沒那個閒錢!況且咱連這小丫頭的名字都不知道……還有,咱們樓下的那位是幹嗎的?何必一定要用這種花錢又不一定有效果的辦法……」
「啊?」溫樂灃微訝,隨即苦笑,「不太好吧。那個人……我現在可不想接近他們……」
「我更不想!」溫樂源乾脆地說,「但是不用他又能怎麼辦?如果你能找得到老鼠或者鳥類的沉默者我就不用他。」
「……」
「是吧?這是最有效最方便的法子了。好啦,快去給它洗澡吧,它們可都是從出生就沒洗過的,趕緊給它們除除菌……」
溫樂灃一邊思考著問題一邊進了浴室,五秒鐘後又鑽了出來對溫樂源叫:「那你就不要光說風涼話!來給我幫忙啊!我一個人怎麼按得住它四隻爪子!」
(註:小貓兩個月內最好不要給它們洗澡!它們這時候太弱小,很容易著涼而死亡)
***
當溫樂源敲開102房門的時候,卻發現出來給他開門的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儘管那個人穿的是和沉默者很相似——也許是同一件——的衣服,和沉默者同樣年輕而高挑,不過他的年齡明顯比沉默者大很多,相貌上也決無任何相同點。
「呃……我是來找那個誰……你是……」
那個人看了溫樂源幾秒鐘,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指著他的臉道:「啊!原來是你!那時候看你太巨大,顏色又和人眼看來不太相同,我差點沒想起來!」
溫樂源看著那張絕對陌生的臉,依然一片茫然:「那個……啥,您哪位?」
那人哈哈一笑:「想不起來嗎?是黑貓啊!」
溫樂源恍悟,用力一拍手,指著他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就是變成黑貓被劃傷了後爪的那個對不對!當時你陰魂的面貌至少有四十多,忽然年輕這麼多我當然認不出來了!」
這個人就是沉默者的主人,一般新死的鬼魂是沒有能力接觸實體物品——比如門窗——之類的,但是他卻可以,大約是沉默者力量影響的結果吧。
那人爽朗地笑起來,把門開大一點,拍著溫樂源的背讓他進去。
「我死了以後聽說我的貓變成了沉默者,所以想見見他,看他過得好不好……但是沒有想到他居然那麼痛苦,即使只有幾天的緣分,可他的一生也算是我害的。我想變成他的同族接近他,但那樣卻沒法和他交流……真多虧了你們啊!」
「哪兒的話……」溫樂源嘴上很謙虛地說著這不算什麼,心裡卻頗為自得。
「你是來找他的嗎?黑子,黑子,有人來找你……」
黑子……溫樂源咬住牙,死命阻止即將衝口而出的狂笑。
此時沉默者的房間內並沒有之前溫樂灃所看到的那種滿到處都是貓的情景,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裡間的小套房內放著一張單人床,一隻足有半人高的黑貓四爪朝上腦袋朝下地躺在那裡,露著肚皮睡覺。
聽到溫樂源他們進來的腳步聲,黑貓呼地翻了起來,眼睛睜得圓圓地看著溫樂源,好半天後似乎才搞清楚他是誰。
「你要幹什麼?」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它又變回了沉默者做為人類的模樣,坐在床邊,渾身散發著決不歡迎他的、毛髮直立的敵意。
「我來求你幫個忙……」
「我們不可能幫人類的忙,找別人去吧!」
「黑子,別這樣。」那個人伸手在沉默者的頭上撫摸了幾下,他就像一隻被安撫的豹子似的,居然立刻就平靜了下來。
雖然對「黑子」這個稱呼仍然有抑制不住的狂笑衝動,但現在溫樂源卻有點尊敬這個敢叫沉默者作「黑子」的人了。
「有個小女孩離家出走了,我要知道她的家在哪裡。你們數量眾多,活動範圍廣,如果能幫忙的話就太好了。」
沉默者的表情很彆扭,看得出來他並不想幫溫樂源,不過那個人在旁邊,他不太想說出太強硬的話。
沉默了一會兒,他道:「這個城市中不只有我一個貓的沉默者,所以我的管轄範圍很小。雖然我可以看在你們幫過我的面子上幫你們做這件事,但其他貓的沉默者可不會買你們的賬。不過我可以幫你聯絡鳥的沉默者,這個城市的鳥沉默者只有一位,我要說服他應該比較簡單……」
溫樂源大喜,沉默者不喜歡人類,他原本還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打算,不過看來這下是不用了。
「那我替那小丫頭的家人謝謝你了!明天我給你買幾條大魚做謝禮!你要什麼魚?只要不是鯨魚鯊魚什麼的都好說!我怎麼也能給你弄點……」
沉默者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冷冷地看著他,看得他覺得自己站在那裡就像一個待扔的大垃圾袋似的,聲音哼哼哼哼地就低了下去。
「真……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我走了,告辭!」
他逃命似地逃到了門口,沉默者的主人腳不沾地地飄出來追在他的身後。
「很抱歉,他只是還不太瞭解怎麼和人類和睦相處……」
「沒關係,」溫樂源一手握著門把手,回頭對他苦笑,「我現在終於知道,樂灃說不想接近你們是什麼意思了……」
「啊?」
「沒什麼。」溫樂源出門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好像無意地對他道,「他的問題已經基本上解決了,你可以去閻王殿報道了吧?為什麼還要留在這兒?」
那人笑了笑。
「我給他留下的傷……還沒有好。」
「你打算跟著他一輩子?」
那人的眼睛看向走廊黑洞洞的深處,一會兒,道:「我不瞭解死亡世界的規則,黑子也從來沒和我說。我不知道自己能在這裡停留多久,也許幾天,也許很多年。不過我決定至少在跟在他身邊的這段時間裡,盡量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時間,說不定可以讓他不要再遭受新的傷害。畢竟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要負責。」
「珍惜……」溫樂源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歎氣,「珍惜啊……」
「是啊,珍惜。」那人吐了一口氣,微笑起來,「人在擁有的時候總是想『我還有』,當發現自己永遠再也不可能擁有的時候才想到『我珍惜』。很可憐吧?」
「誰知道呢?反正我又不是學哲學的。」溫樂源自嘲地搖搖頭,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謝謝你。」
「嗯?謝我幹什麼?」
「你不明白……」溫樂源伸著腦袋在他耳邊嚴肅地小聲說,「如果不是你在,說不定他連一句話都不讓我說就把我扔出窗外了……」
「沒那麼嚴重吧……」
「哈哈哈哈!」溫樂源大笑,「你以後慢慢就知道了!大叔!」
「大……」那人的太陽穴冒出了一串青筋:「你叫誰是大叔!你個臭小子!」
***
晚上9點是小孩子睡覺的時間,但是那小丫頭卻說什麼也不睡,硬要林哲和她玩遊戲機。
林哲不想玩。楚紅當初給他買遊戲是讓他一個人在家消遣的,但是他一直以來都沒有玩遊戲的心情。他甚至連開窗看看外面的心情都沒有,整日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昏暗的房間裡躺著看天花板。
「可是我想玩……」小姑娘拿著遊戲卡,用滿含央求的可憐目光看著他,「阿姨說她要考律師,要複習,叔叔你不考吧?和我玩吧,求求你了!」
剛來這兒前三天的時候,小姑娘就好像能嗅到他身上死亡的味道似的,一點也不喜歡接近他。不過這種情況逐漸就好轉起來,有時她甚至拽著林哲拉拉扯扯,為了不讓她碰到自己,林哲可是費了不小的功夫。
他這輩子還沒有屈從過幾個女人——除了他早已去世的母親、楚紅之外,這莫名其妙地出現的小姑娘是第三個。
「那……只玩一會兒。」
「謝謝叔叔!」一張央求的臉,在瞬間綻開得像一朵艷麗的小花,這之中的情感落差,讓林哲在一瞬間幾乎喘不過氣來。
——如果……只是如果,他有一個女兒,是不是也會長得像她這麼任性,這麼可愛?
不過他的技術實在很糟糕,所以現在連超級瑪麗都沒搞清楚過關程序,玩魂斗羅連77條命的都捱不過五分鐘,小姑娘氣得甩下遊戲機在那兒跳著腳發一會兒脾氣,又拿起控制器和他玩,然後再發脾氣……循環往復。
楚紅坐在落地燈前的沙發上,手中拿著要考律師資格證的資料,眼睛卻不斷地滑向電視前大戰正酣的大小二人。
在橘黃燈光的籠罩中,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這都是一個無比幸福的畫面。溫馨,和美,就像其他千千萬萬個普通家庭,沒有什麼不一樣——似乎,沒有什麼不一樣。
在多久以前的夢裡呢?她的世界總是粉紅色的,和他在一起,未來的世界總有無數幸福的可能。
她夢想著他們會結婚,也許住在一個很大很舒服的別墅裡,又或許是一個小小的房間——就像現在。
然後他們會生一個小孩,也許是男孩,也許是女孩。他們一起撫養那個麻煩的小東西,為他的吃穿住行、為他的小小病痛操心。
再然後,那個小東西會慢慢長成一個半大不小的小人,每天闖禍,找麻煩,讓他們為他的錯誤而怒吼,為他小小的成功而歡呼,為他們平添許多氣惱,在為他輾轉難眠的時刻,又不斷地得到他人無法瞭解的快樂。
可是,一切都只是夢而已了。
橘黃色燈光下的一切都變成了永遠也不可能碰觸的夢想,真實的世界與林哲的肉身一起,在她面前緩緩腐爛,緩緩流出惡臭的膿水。
她沒有發現自己在流淚,她甚至沒有眨一下眼,因為她害怕連這幻象都會一起消失。眼淚流過面頰,辟里啪啦地打在書頁上,就像在下一場小小的雨。
林哲偶然回頭,發現了楚紅痛苦的表情和滿臉的淚水,他呆了一下,手中的遊戲控制器慢慢地掉到地上,一隻手摀住了臉。
——誒,小紅紅啊,你想要個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男孩太愛闖禍了,還是要個女孩吧,又溫柔又可愛。
——說不定是個假小子呢?我要男孩啦!
——假小子也好啊,總比娘娘腔的男孩要好。
——為什麼一定是娘娘腔的男孩啊!討厭!我決定不和你結婚了!可惡!
——哈哈哈哈哈哈哈……
當時的笑聲仍在耳邊,同樣的人,同樣的地點,卻已物是人非。
這世界太不公平。為什麼老天賜給所有人的平凡幸福,在他們手中卻變成了奢侈的渴求?
難道是因為他們做得還不夠?珍惜得不夠?明明已經抓在手裡的東西,珍之重之的東西,究竟他們還要付出什麼,才能追回他們本該擁有的一切?
現在無論說什麼也已太遲,幸福就在眼前,卻注定只是海市蜃樓,可遇而不可求。
林哲的角色第77條命又死了,小姑娘氣得又想向林哲發洩她的不滿,但是房間中的氣氛很怪異,讓她無法像之前那樣任性地撒潑。她悄悄關掉了遊戲機,把電視調回了TV狀態。
「……
抱著你啊,
總想哭啊
你不說話
只是跳舞
還有一句話沒說
我把它埋在山谷
沉默開滿的旅途
它卻陪著我說了一路
不許哭
ILOVEYOU
……」
「換台,我很煩這首歌。」林哲說。
小姑娘乖乖地換了台。
***
「今天是休息日,你和林哲帶那小丫頭去興慶公園。」
星期六的早上,楚紅正打算去倒垃圾的時候,馮小姐在一樓的樓梯口陰森森地對她說。
她遞過來三張票,楚紅接過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問:「我們去那裡幹什麼?」
「溫家那兩個說,你們去了就知道。」
楚紅低頭看著手中的票,百思不得其解。
「那他兩個在不在房間?我去問問。」
「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
「?」楚紅更困惑了。
「請一定要去,這是他們專門囑咐的。」
回去後,她把票拿給林哲看,林哲同樣也是一臉的愕然。
「這算是……禮物嗎?不過現在又不是兒童節,也不是什麼特殊日子吧?」
楚紅看看日曆,搖頭:「這對兄弟又在搞什麼?」
「是啊,還弄得神神秘秘的。」
「不過……」楚紅把那三張票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也沒看出什麼端倪來,「這也算是他們兄弟的一番好意,一起去吧。」
林哲靜了一下。
「我不去。」
「林哲!」
「雖然陰老太太的咒印很強,但是我不想接觸太陽……」
小姑娘在浴室洗漱完畢,一邊給腦後的獨辮綁皮筋一邊哼著歌兒走了出來,一抬眼看到楚紅手中的三張票,她歡呼一聲就衝了上去。
「阿姨阿姨!是到哪兒的票?是遊樂園——」當伸著腦袋看清楚那上面的字時,她上揚的嘴角立時撇了下來,「興慶公園!興慶公園有什麼好玩的。還不如朱雀山好看。」
楚紅無奈地笑歎:「我們不是去玩的。阿姨和叔叔都要去,你想一個人留下嗎?」
小姑娘考慮了一下,很猶豫地表態:「這個嘛……叔叔真的也要去?」
幾天的相處中,她似乎更喜歡林哲。雖然林哲始終不敢讓她接近自己,但她卻是找到機會就想擠到他身邊去。
楚紅溫柔地笑著說:「去,他一定會去!」
她的眼神有些嚴厲地看著林哲,林哲躲避了半天,最終不得不投降。
「去……我當然會去。」
「那我就去!」小姑娘立刻表態,「叔叔阿姨!我們現在就走吧!」
楚紅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
興慶公園的林蔭小道上,溫樂源一個人拖著兩個一人多高的大麻袋往前走,不知道裡面裝了些什麼,把他掙得面色血紅,眼睛當然也比面色好不到哪兒去,紅得讓人同情。溫樂灃拎著一隻保溫茶杯走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時不時回頭看看後面的搬運工兄弟。
「哥,怎麼樣?沒事吧?」
溫樂源連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
「你覺得呢!有事沒事!啊——我發誓這回以後再也不和他娘的沉默者打交道了!」
「要不要我幫你……」
「不必!」
死命又拽兩步,溫樂源的體力終於到了極限,不得不放開麻袋,喘著粗氣靠在其中一個上面休息。
「其實平心而論啊,哥,」溫樂灃把手中的保溫茶杯交給溫樂源,拍拍他靠著的麻袋,「他們要的報酬不算多了。你想想看,如果我們僱傭相同數量的私家偵探的話得花多少錢?只怕是幾輩子掙的錢都貼裡面還不夠呢。」
「這話有道理是有道理……」溫樂源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水,抹抹嘴生氣地說,「可我就是不忿他們拿報酬的方式!」
「嗯……」溫樂灃帶著笑說,「的確是有點重啊……真可惜在公園裡你不能用你的能力。」
一群晨練的老頭老太太歡歡喜喜地走過,用很納悶的表情甩了堵在路中間的兄弟二人一眼,似乎在思考他們那兩個大麻袋裡到底裝的是什麼東西。
「你個臭小子……」溫樂源憤憤地呸了一聲,把保溫杯還給溫樂灃,又開始努力地拖拉那兩個麻袋。
「哥……」
「幹什麼!」
「咱們這麼拖,會不會在到地方之前就散了呀……」
正說著,麻袋底下忽然「嗤啦」一聲,裡面的東西淅瀝嘩啦地滾了一地。
「……你不覺得,這會兒才提出來稍微晚了點嗎?」
***
楚紅一手拉著小姑娘,一隻手挽著林哲,三人說說笑笑地進了公園大門。
剛一進去,遠遠地就看見小廣場上有一大群保安正圍成一圈和什麼人爭辯,走到那附近的時候她有點好奇地往裡看了一眼,忍不住啊了一聲。
小姑娘也伸著脖子往裡看,發現裡面的人之後,也啊了一聲。不過不是像楚紅那樣略帶驚訝的,而是故意小高聲的那種——「呀!是那天和我吵架的流氓叔叔!」
楚紅慌忙摀住她的嘴。林哲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骨架悶痛。
一臉絡腮鬍子的溫樂源在人群中看到她,氣得直瞪眼睛,因為他正忙著和保安吵架,分身乏術。
「那個……不可以隨便這麼叫別人的……」楚紅為難地拍拍她,低聲說。
「為什麼?」小姑娘很純真地看著她,問。
「這樣不禮貌。」林哲說,「你媽媽教過你吧?有禮貌的孩子大家才喜歡……」
小姑娘收起了那種刻意的純真,微微帶了些許冷笑,聳肩:「我媽一天能和我說兩句話就不錯了。」
這孩子……楚紅和林哲互相看了一眼。
楚紅又想問她一些其他問題,然而小姑娘卻在她開口之前歡呼了一聲,向小廣場邊緣的鞦韆跑過去。
「鞦韆鞦韆!我好久沒玩鞦韆了!」
楚紅空舉了一會兒手,一會兒,頹然放下。
「這小姑娘……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林哲卻看著小姑娘的背影,微笑起來:「有也沒關係吧。她很聰明,是不是?真可愛。如果我們也……」
如果……
我們也……
楚紅的眼神與他互相對上,又立刻分開。
這是禁忌。即使從未說過,但是他們自己明白這是禁忌。永遠也不該說出口的東西。
「楚紅,我想……」
「我們現在過得挺好。」楚紅迅速打斷他,就像要阻止他多說什麼。
「楚紅!」
楚紅背對著他,擠進保安圍繞的圈子中去了。
***
一個小時之後,溫樂源和溫樂灃在楚紅的幫助下終於讓保安悻悻離去——至於究竟是怎麼說服的,楚紅本人也不清楚,反正在溫家大哥的指手畫腳、據理力爭、最後不得不露出的肌肉、以及那泰山壓頂的身高面前,保安們屈服了。
楚紅覺得自己身心俱疲,扶著站得太久而有點酸痛的腰,她用自己那雙大眼睛用力盯著溫家兄弟和他們身邊的十幾個大麻袋,道:「吵了這麼半天,我現在還沒搞清楚你們到底為什麼要和那些保安吵呢。還有,我說啊——你們讓我們到這兒來幹什麼?不會是看你們吵架吧?」
溫樂灃看起來沒什麼,而溫樂源看起來比楚紅更加疲憊。他蹲在地上,一邊摸煙,一邊抹抹臉上並不存在的淚水(或者汗水),悲痛地說:「是鳥啊……」
「鳥?」
「正確地說是麻雀。」
「?」
小姑娘已經佔住了一個鞦韆,歡快地站在上面開始前後晃蕩。
也許是沒有掌握到蕩鞦韆的技巧,鞦韆蕩了好一會兒也沒有達到她預期的程度,她在上面努力地搖晃著身體,卻很難再讓鞦韆再高幾分。
林哲遠遠看著他的樣子,雖然知道最好不要和她離得太近,卻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
「要再蕩高一點嗎?」他站在鞦韆後方問。
小姑娘高興地在鞦韆上用力點頭:「嗯!要!我要再∼∼高!」
林哲一隻手抓住鞦韆的鐵鏈子,另外一隻手……他猶豫一下,還是放在了小姑娘的背上。
「叔叔,你的手好硬噢!」小姑娘大聲說。
林哲心中冰涼了一下,那只放在小姑娘背上的手猛一用力——
小姑娘尖叫著,高高地蕩了起來。
「呀——好刺激呀!」
她已經完全忘了追究林哲手的問題了。
林哲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高高蕩起的小姑娘,閉了一下眼睛,又笑了起來,在回來的小姑娘背上再次用力一推,小姑娘的裙子像花一樣飛舞了起來。
「呀——哈哈哈哈哈哈!我在飛!我在飛呀!飛呀!」
「抓緊,不要掉下來了。」
「我才不怕呢!呀——哈哈哈哈哈……」
***
——林哲,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呢?
——除了愛情之外,還有什麼呢?
——如果我們消失了,還有什麼能證明我們的愛情呢?
——如果,我當初,能早點和你結婚,生個小孩就好了。
***
「叔叔不要發呆,快點推我呀!」
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又放在了她的背上,小小的身體在它的幫助下,高高蕩起,直達天際。
***
如果我們的家庭就和普通人一樣,如果我們能生一個可愛的小孩,我一定會非常非常寵愛她。我會給她又小又醜的樣子拍無數的照片,為她洗尿布,為她洗澡,為她的打嗝放屁煩惱,為她做的每一件傻事大笑。
我會教她走路,我會扶著她的小手,慢慢地為她引導方向。我會教她讀書,教她寫字,教她彈我已很久不彈的吉他,悄悄告訴她我追求你時所用的稚嫩曲調。
我會保護她,我會愛她愛得讓你生氣,我會抽出我能抽出的所有時間呆在你和她的身邊。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殺掉所有企圖欺負我的孩子的人,我會給她一個最純淨最美好的世界,永遠不被骯髒的東西騷擾。
我的女兒。
我可愛的女兒。
可是我已經永遠也不可能擁有了。
我夢想中的女兒。
已經和我死亡的身體一起消失了。
***
——為什麼,這個孩子,不是他和她的女兒呢?
在林哲失神的時候,小姑娘的鞦韆逐漸變得緩慢。不過她似乎也沒有興趣再蕩了,在鞦韆還沒有完全停穩的時候她就跳了下來,一把抓住了林哲的手。
「叔叔!你看阿姨他們——」
她忽然靜了下來,一雙大眼睛死盯著林哲的那隻手不放。林哲一驚。
「叔叔……」她又好奇地戳了戳林哲的手,「你的手好像和看起來不一樣呢。」
林哲想不動聲色地將手拉回來,但小姑娘卻抓得很緊,而且還上下搓來搓去。
「好怪噢,叔叔!」她非常驚訝地叫,「你的手好像骨頭一樣!」
「是啊,有些人就是這樣……」他敷衍地說。
「咦?為什麼?」
「不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嘛!」
「沒有為什麼……」
「告訴我嘛!叔叔∼∼叔叔∼∼我最喜歡你了!告訴我嘛∼∼」
***
——我今後決不會姑息小孩!嘿,我一定把我的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叫他往東不敢往西,叫他殺鵝他不敢抓雞……
——現在說得英雄,到時候有個軟軟的小東西在你面前,搖著你的手說「爸爸爸爸,求求你了」,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你肯定也得給摘回來。
——我……我才不會!
——是∼∼嗎?
***
「骨頭叔叔,你怎麼了?」
林哲回過神來,有些驚訝地反問:「骨頭叔叔!?」
「你的手就像骨頭似的!我叫你骨頭叔叔也沒錯吧!」小姑娘一隻手叉著腰,理直氣壯地說。
骨頭……
他笑著抓住她的小辮輕晃了兩下:「沒錯,叫得很貼切。不過我已經有名字可以讓你叫了,那你呢?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姑娘好像沒有聽見他的反問似的,小腦袋用力扭向楚紅那邊,小脖子彎得都快斷掉了。
「骨頭叔叔!你看那邊!阿姨他們在幹什麼呢?」
林哲抬頭往她說的方向看去,一時傻住了。
楚紅正幫助溫家兄弟將麻袋中好像泥土的東西倒出來,用手鬆松地鋪平。
「他們在幹什麼?這裡可是公共場所……難道他們想在這裡種地?」
「是種花嗎?」小姑娘很聰明地接下去。
「不太清楚。還是得去看了才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捉起了小姑娘的手,小姑娘卻已等不及了,硬拽著他往前跑去。
離得近了才發現,他們鋪的並不是泥土,而是像穀類或者麩皮一類的東西。
「你們在這兒幹嗎呢?」小姑娘大聲問。
「喂鳥!」溫樂源沒好氣地說。
「啊?為什麼?你是這裡喂鳥的人嗎?」小姑娘更疑惑了。
比她更疑惑的是林哲。
「鳥?在這個公園裡還能見到幾隻鳥?你又鋪在這兒……有幾隻鳥能來吃?」怪不得剛才保安會跟他吵……這種情況,不吵才奇怪了。
「這個嘛……呵呵……你就看著吧!」
將所有麻袋裡的東西都倒出來,鋪開,足足佔了小半個小廣場,辛勤勞作的三個人這才站了起來。大概是起來得猛了些,溫樂源扭到了腰,扶著腰啊呀啊呀地慘叫著,溫樂灃脫鞋在他的腰上踹了一腳,好了。
楚紅從站起來就沒有抬過頭,拍拍手又拍拍身上,眼神沒有落在小姑娘和林哲身上。
「阿姨阿姨!你們真的是喂鳥嗎?」看來不想和溫樂源聯繫,小姑娘拉住了她的袖子問。
楚紅仍然不看她,低聲道:「沒錯呀,就是喂鳥。」
「阿姨?」
楚紅沒有回答她,只道:「林哲,你拉著她往後退一點,馬上鳥就會到了。」
雖然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林哲還是拉著小姑娘和楚紅他們一起往後退了些。
今天的天不太好,天空被厚厚的積雲所籠罩,看不到半點太陽。
林哲正在想這種天氣怎麼會有鳥出來覓食時,就見不遠處的樓房頂上有一大片烏雲擁擠了過來……不對!那根本不是烏雲!而是大批的鳥!
那些鳥就像烏雲罩頂一樣陰森森地壓下來,落在溫家兄弟和楚紅鋪好的那片東西上開始啄食。
這些鳥的數量很多,但是種類卻只有一種——全部都是麻雀。
鳥們的聲音清脆而嘈雜,就像有無數的小孩在說話。它們每啄幾下食物,就抬頭往四周看一看,小小的腦袋歪過來歪過去的樣子甚是可愛。
許多人都發現了這一奇觀,大人小孩都圍過來看熱鬧。楚紅和林哲站在小姑娘的身邊防止她被擠丟。而溫樂源和溫樂灃互相打個眼色,站在了他們三人的身後,兩人同時伸手置於小姑娘的後腦部位,小姑娘的身上立刻顯現出了普通人看不見的暈白光輪。
一批麻雀吃飽,飛走,又飛來另外一批,一邊啄食一邊四處觀望。如此反覆了幾次,直到小廣場上的穀類被吃了個乾淨,最後一批麻雀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溫家兄弟收回手,小姑娘身上的光暈立刻消失。
林哲和楚紅看著著難得一見的情景,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
「真是奇觀……奇觀……」林哲自言自語地反覆說著這句話,忽然一低頭,發現小姑娘的臉色竟異常蒼白,臉上和脖子上大汗淋漓,眼睛張得大得嚇人,「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啊?快告訴叔叔!」
發現她的樣子,楚紅也一驚,忙蹲下搖晃著她的小肩膀微微高聲叫道:「你怎麼了?別嚇唬我們呀!你不舒服嗎?怎麼回事?哪兒疼嗎?」
小姑娘顫抖了很久,才說了兩個字——「看我……」
「什麼?你在說什麼?!」
「它們都在狠狠盯著我……看……」
鳥怎麼會「狠狠地盯著」某人看呢?林哲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楚紅似乎並不驚訝,在聽到小姑娘的解釋之後她甚至鬆了一口氣。
「沒有關係,」楚紅摸著她的頭說,「反正它們已經走了,沒事的,不用擔心。」
小姑娘含著眼淚點了點頭。
林哲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抓住了小姑娘的手,抓得小姑娘直喊疼才慌忙放開。楚紅看著他握過小姑娘的手,頭扭向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