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邪氣俊美五官的男子終於結束了和某大客戶的交談,舒了口氣,走到了陽台邊的角落——偌大的宴客廳中惟一不被注意的死角。
「辛苦了,少爺!」他的同伴——一直站在陽台邊的男子向他舉起手中的高腳杯,露出了似有若無,曖昧如絲的微笑,眉眼分明就像狡詐的狐。
他沒有狐狸男子的好心情,走過去,一向低啞的聲音因為疲累而低沉得更性感,「你是來當壁畫的嗎?」吐出的話卻一點不見有那樣引人遐想的韻味。他是真的累了,為這個酒會光準備就準備了好幾天,一個晚上又不停地碰杯寒暄,他惟一的同伴卻只閒閒地躲在角落裡納涼。
「我是最漂亮的壁畫,不是嗎?」對方毫不介意他的諷刺,反而肯定得理所當然。在接受到韓謙殺人的一瞪後,他逸出了輕緩的笑聲,邪意曖昧,「別這麼看我……
我今天才回來的,時差沒調過來,另外還有水土不服,老大可是同意了讓我休息。」他祭出免死金牌。
但韓謙只是不以為然地回以一哼,「等豬在天上飛的時候你再說這句話。」
「兩年不見,你幽默了……」狐狸眼的男子——簡晟瞇起眼更顯奸詐。今晚是他出國兩年來第一次回到國內,奉命陪韓謙出席酒會也順便重新融入一下國內的圈子,「來,有好東西讓你看。」他走上了陽台。
「什麼?」韓謙跟著他走上了陽台,並沒有多少好奇的興致,直到他指向了陽台下的一角。
「很眼熟的故人吧?」目光緊鎖著韓謙,簡晟壞壞地笑了,「我記得,她叫……沈小姐,是吧?」他笑瞇了眼,無辜地說著,「兩年前在我出國的前一天晚上是你送她回去的對吧?」
沈瞳……「她也來了?」沒有理會簡晟的自問自答,他不自覺地擰起了眉。
她,就站在一樓的入口處,一身華麗的盛裝——這是兩年來他第一次在公事場合見到她,也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樣的打扮。樓下的燈光遠不及樓上的明亮,由上往下看去,她籠在陰影之中,他看不清她的模樣。
「你的眼神告訴我,」簡晟閒散的聲音懶洋洋地從一旁傳了過來,「你和她在這兩年間一定又發生了什麼……」他用的是肯定句。
沈瞳通過入口走入了大廳,他收回了視線。側身看著簡晟,韓謙微微勾起了唇角,「你以為我和她發生了什麼?」兩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倒好奇簡晟口中的發生什麼指的是什麼。
「我以為什麼並不重要。」簡晟卻不會輕易地被套出話來,「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你自己心裡明白,不是嗎?」他曖昧不明地笑著啜了一口杯中的瓊液。
他知道簡晟想讓他親自說出來,「當初你們都說她適合我。」但他仍沒有讓他們知道的打算——因為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清楚他和沈瞳之間的關係,「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會認為她適合我?」現在的他只好奇令他和她當初結緣的因由。
簡晟輕輕笑出了聲,「然後呢?如果我們的理由夠充分你就會去追求她嗎?謙,你的原則不是這樣的……」這是調侃,也是提醒。感情的事,不是旁人的三言兩語能夠左右的。旁人的感受終究只是旁人的感受,究竟該怎麼做始終只有當事人能夠決定。這一點曾經是韓謙非常明白並且認真遵守著的,但不知不覺得,他竟忘了……
韓謙一怔,沉默了。簡晟知道他已經開始了對自己的審視,於是又繼續下去:「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雖然只是參考,但他確實可以告訴韓謙他的想法——只要他不會被他的意見所左右,「我和娃娃臉當初之所以會把她塞給你是因為我們覺得你們是一個世界的人,她和你是一類人。而灝介,我想他也是這樣想的。」
「一類人嗎?」他確實將簡晟的話聽了進去,然後下意識地想起了他們兩年的共同生活。簡晟是對的,他們的確很相似,這一點從今晚這個大冷的笑話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們一起生活,共同忙碌,同時準備各種資料,卻獨獨沒有發現他們為的是同一個宴會。他們都是熱愛獨立生活的人,所以即使一起生活了兩年,他們仍然保持著涇渭分明的距離,而他們同樣享受著這種關係。
「這是什麼?」簡晟俊美的臉忽然湊了過來,「藥瓶?」
的確是藥瓶,他從口袋中無意識摸出的藥瓶——早上出門時她遺落在餐桌上的,他本能地收了起來。現在想起來真是多此一舉的行動,但無法否認當時的反應是極為直接的。
「治療神經性偏頭痛?」簡晟已經研究起了藥瓶上的文字,「你的佳人工作似乎很辛苦啊!」完全不考慮藥瓶是韓謙所有的可能性——他知道韓謙是寧願痛苦也不依賴藥力的人。
他知道這個藥。每當她工作極其繁重時便會見她帶上這種白色的藥瓶——她其實一直都很虛弱的,可她卻從來不肯休息耽誤了工作,有時候她的執著令他也不禁皺眉。
「來了。」韓謙兀自沉思,簡晟突然吐出一句令他心神一凜的話來。
他們所處的陽台是整個大廳最偏僻的角落,但恰恰能覽盡整個宴會廳。簡晟第一個看到了她的出現,然後,是他。
他終於看清她了。水藍色的禮服直拖曳於地,延續她以往風格的打扮簡約而莊重。長髮被她高高地挽了起來,只留下幾縷垂在她依然過分白皙的臉頰兩側。今晚的她上了妝,很淺的妝,但只是幾道簡單的色彩卻已經使她原本水墨畫般黑白分明的五官鮮活成了油畫,自信且矜持。不似其他女客點綴滿各色的首飾,她只在頸際戴上了極細的鏈墜。鏈是銀製的,說不上多昂貴,但與她的沉靜相得益彰。墜子只是一顆不大不小的玄色珍珠,映得她雪白的肌膚晶瑩一片。
站在環肥燕瘦各有特色的女客中,她並不顯眼,或許可以說是簡單得遜色了。但對於他來說,卻是足以震撼難忘的美麗——他看到了她冰冷的眼角和唇邊親切不失距離的微笑——她獨有的清冷使他驚艷。
幾乎是同一瞬間,她轉過了眼,迎上了他的目光。輕笑,頷首,一氣呵成,她對他的態度得體坦然到令人沒有一點遐想的餘地。在他回以頷首以後,她輕輕一笑,轉身走入了人群。
「是我錯了嗎?」一直在一邊等著看戲的簡晟終於出了聲,有些迷惑,「你和她真的沒有什麼嗎?」他們的表現就像只是生意場上的對手,而且是初識的那一種。
「我和她本來就沒有什麼。」不想承認心裡因為簡晟的說法引起的一陣不快,韓謙沉聲否認。
「哦?」簡晟聳了聳肩,笑了,沒有說話。
他的笑容令韓謙莫名煩躁,遷怒地瞪向不遠處水藍色的身影,他皺眉。
她正在與一位身材壯碩的中年男子交談。他認識他,明電集團的負責人,一個怪異個性和雄厚財力一樣聞名的前輩——面對不喜歡的人,他冷酷而且沉默,但如果是他有好感的人,他就會變得親切,或者準確地說是滔滔不絕。顯然,沈瞳對於他來說,是後者。
「她很有人緣。」連一向難搞定的負責人在她面前也時時露出笑容,令人實在不能不佩服她的個人魅力,「明電的負責人很喜歡她。」從他比平時多了一倍的話就可以看出來。
她或許有些冷淡,卻很少會有人不喜歡她,他一直知道這一點,「她不舒服。」眉間的褶皺更深了,韓謙的語氣是絕對的肯定,「她頭疼犯了。」
「是嗎?」簡晟挑了眉,半信半疑,「她看起來一點痛苦的樣子都沒有。」在他看來她比在場任何一個女客都要優雅,那樣的姿態說是犯病誰也不會相信。
他們所處的地方離她仍有一段距離,但他就是知道自己沒有看錯,「她疼得厲害。」韓謙重複。
「好吧。」簡晟相信了他,「然後呢?你要送藥過去嗎?在她一點痛苦樣子也沒有的情況下送藥的行為實在是太突兀了,通常只有兩種結果。要麼所有人都知道你們有曖昧關係,要麼明電的負責人談興被打斷,鬧不愉快。你想要哪一種?」不管哪一種,無論他或是她都會極度尷尬。
他當然明白。轉念間韓謙叫來了一邊的侍應生,要過一杯酒將白色的藥丸丟進了其中,稍稍搖晃,原本鬆散的藥粒便均勻地溶在了濁色的液體中,「把這個交給那邊的小姐。」他將酒杯又放回了侍應生的托盤中。
簡晟又笑了,慵懶且依舊曖昧,而韓謙沒有理會,他只注意著侍應生走到了大廳的另一頭。侍應生說了一句什麼,她輕輕點了點頭,向他的方向露出了禮貌的笑意,然後接過了酒杯。他遠遠看著她喝下,清楚地看到了她一怔過後瞭然的神情,他笑了,同時收回了視線。
「沒事了?」看不懂韓謙和沈瞳間的互動,但簡晟憑直覺猜到了大概,「這是否就是傳說中老夫老妻間的默契呢?」他奸詐地笑彎了眼。
「你想太多了。」韓謙的心情顯然不錯,因此連否認都揚著唇角。
這反應也太假了吧……簡晟正要再說些什麼,一襲紅裝卻帶著凌人的神氣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駱舞衣,沈瞳的上司,商界著名的冷艷玫瑰。她與沈瞳的一熱一冷,一火一水是他們公司最大的特色,也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聊資之一。而此刻,這個傳聞中驕傲難馴的女人就站在他們面前。韓謙和簡晟交換了一個眼神,誰也沒有開口。
「那杯酒,是你給沈瞳的?」女王到底是女王,明明身高處於劣勢,但站在兩個身高皆超過1米80的男子面前非但絲毫不見怯弱,反而更加傲不可攀。
她是直直對著韓謙說的,所以他輕輕佻了挑眉算做回應——不置可否的回應——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她並不這麼理解,「我看到你和她的視線交流了。」
言下之意是證據確鑿根本不容他抵賴,「你和她是什麼關係?」雙手環在胸前,她仰臉問。
一邊的簡晟陰惻惻地笑了,「駱小姐,這個問題你不覺得太超過了嗎?」只是上司而已,有立場在這裡以近於捉姦夫般的口氣來逼問他們嗎?
駱舞衣斜睨了他一眼,用倔傲的眼神明白表示出「你哪根蔥,哪邊涼快哪邊閃去」的意味,「沈瞳是我的下屬,也是我的朋友。韓先生,我希望你老實回答我的問題。」她的目標始終只有一臉深沉的某人。
比起沈瞳的理智敏感,眼前的這位顯然坦白直接得多,當然,對他來說處理起來也簡單得多,「駱小姐,既然沈小姐是你下屬,又是你朋友,我想這個問題你問她或許會更加合適一些。」在她的咄咄逼人面前,韓謙從容得不露一點聲色,輕易地用她的說辭將她的問題擋了回去。
如果沈瞳會回答她又何必來問他?第一回合落敗。駱舞衣略略挑高了眼角,顯出幾許性感的嬌媚——無關她此刻的心情,只是天生的長相作祟——她一向是著名的尤物,雖然只可遠觀,「韓先生,我想我更想聽聽你的解釋。」雖然敗了一局,她的神情卻彷彿一切仍在她的掌握之中。
「這樣的話,」韓謙沉吟了一下,然後輕淺地笑了,「駱小姐,我會告訴你我和她是朋友。」
「屁話!」她竟出人意料地吐出這樣兩個字,難得的是不雅的字句從她嬌艷的朱唇而出時她仍能保持冰冷驕傲的神態,「只是朋友你會知道她犯頭疼?只是朋友你會帶著她常用的藥?韓先生,別把我當傻瓜。」沈瞳的痛一向藏得很深,她與她一起長大又共事多年所以看得出來,而他不止看出來了,甚至在她還沒想到解決方法之前已經率先送去了摻藥的酒——她注意到了沈瞳在喝下那杯酒後表情的變化,「你和她到底是什麼關係?」沈瞳對許多種藥物都過敏,當初她在選擇這種治療偏頭痛的藥時就曾經費了不少工夫,他若不是和她有特殊的關係決不會這樣輕易送出正確的藥物。
「駱小姐,」韓謙笑得越發邪氣了,聲音低低沉沉地道,「無、可、奉、告。」在駱舞衣幾乎以為他就要說出秘密時,他很客氣地送上了四個大字。
即使是她也不禁惱了。輕哼一聲,她左耳長長的焰形耳墜微微晃動,「韓先生,我不管你和沈瞳是什麼關係,不過你如果以為你和她會有機會發展的話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這才是她的目的,「或許她有時候的態度會令你產生誤解,不過我可以明白告訴你,她有男朋友了,你不必再騷擾她。」這一局,應是她勝了。
是嗎?可不見得。韓謙唇邊的笑意有幾分嘲弄了,「關於你說的男朋友我倒是知道一二。」可是,且不說莫聿庭和沈瞳之間從來不見多少感情彌堅,不容第三者插足的樣子,單說「那件事」她的警告就已經失去了立場,「據我所知,」他頓了頓,深海般深邃的瞳眸盡頭隱隱有幾分自得,「他們已經分手了。」
駱舞衣終究還是露出了驚詫的神色,在他拋出這個震撼的消息以後,「莫聿庭提出分手了?什麼時候的事?」
飛揚的眉在眉間打了個結。
「駱小姐不知道嗎?」韓謙的笑容實在假得明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該有兩年了吧。」
默契極佳的簡晟以懶洋洋的語氣接了下去:「沈小姐不是駱小姐的下屬和好朋友嗎?」
可惡!這一回她是真正地敗了,「你怎麼知道?」她仍不服輸地質疑。
如果他說是沈瞳親口說的不知眼前的驕傲女人會有什麼反應?韓謙笑了笑,最終還是選擇了較為保守的回答:「莫聿庭是我朋友。」一句話足以解釋所有的緣由。
居然是真的……駱舞衣擰了飛揚的細眉,低低嘟噥:「小瞳竟然沒有告訴我……」兩年了,她竟然一無所知……「喂,」她忽然轉頭看向了他,「你是想追小瞳嗎?」連續敗了兩局,她竟仍然沒有失去居高臨下的氣勢。
又繞回來了嗎?韓謙挑起了眉,「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是的話我幫你。」她卻逕自將他的似是而非理解成了肯定,以女王施恩的語氣說道。
這女人多變得有趣!簡晟先笑了起來,「駱小姐,你剛才還有勸謙死心吧!」他閒閒提醒。
駱舞衣仍然只是鄙視地掃了他一眼,「那是我以為她和莫聿庭還在一起。小瞳既然喜歡,我當然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去破壞。但現在小瞳已經和他分手了,我為什麼不為她找一個新的對象讓她早日忘記那個混蛋?」
「你為什麼會認為是莫聿庭甩了沈瞳?」相比之下,韓謙對她的言下之意更為好奇。
「小瞳這麼喜歡莫聿庭怎麼可能會提出分手?」想起沈瞳對那個人深刻的感情她不禁又皺了眉,「那種男人根本配不上小瞳。如果不是因為她喜歡,我根本不會看著他信在一起。」輕嗤一聲,言語間滿是對莫聿庭的強烈不屑。
韓謙對她的說法不以為然,「駱小姐,莫聿庭溫和體貼,家世出眾,並沒有什麼不好的。」事實上,莫聿庭是許多名媛淑女夢寐以求的對象,而性情冷淡的沈瞳在眾人看來才是高攀的那一個。
「那又怎麼樣?」顯然駱舞衣並不這麼以為,「我敢肯定他連小瞳喝咖啡是加方糖還是不加糖也不知道。」
沈瞳喝咖啡時從來不加糖,他幾乎下意識地想起了她獨特的習慣,於是他皺緊了眉。
駱舞衣為他的反應彎起了眼——他知道,她能肯定。
艷紅色的唇不馴地努了努,最後勾成了欣賞,「你更適合沈瞳。」至少他更用心。
似乎所有人都這麼認為,但現在這不是他關心的重點,「沈瞳對莫聿庭究竟有多少感情?」起初他也曾經有過猜測,但沈瞳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而他也沒有再關心。長久以來他沒有再去想過這個問題,所以猜測始終只是猜測。現在,眼前的她或許可以給他答案,無論是肯定或是否定。
駱舞衣聳了聳肩,「我不知道。」即使是她,也無法瞭解沈瞳心裡的想法,「但我知道是小瞳主動向莫聿庭提出交往要求的。」這已經足夠。
這確實已經足夠。他一震,心裡的預感開始清晰,清晰到令他莫名感覺沉重。
她注意到了他的神情,輕輕笑了,「不過這也不能說明什麼。」她淡淡地說著,似乎是想令他安心一些——她已經篤定了他和沈瞳的親密,「我一直覺得小瞳對莫聿庭的感情就像小女生對白馬王子的憧憬一樣是很夢幻式的。」頓了頓,看到他無聲的疑惑眼神她說了下去,「小瞳從小就一個人被關在大屋裡,偶然上學遇到一個與書中描述的王子——一般人難免會迷了方向。或許,她和莫聿庭的分手正是因為她終於清醒過來了,意識到自己要的是什麼了。」
他不認為沈瞳是這種人,但他無意反駁駱舞衣的理論,因為他有更關心的話題,「你說她從小一個人被關在大屋裡是什麼意思?」
「還不是她的那對變態父母。」駱舞衣顯然已不把他當成外人,少了幾分起初的高傲,卻知無不言起來,「他們把她一個人丟在那幢洋房裡一直到她九歲了才接回去。」
「為什麼?」他隱約感覺到了關鍵,因此也變得急切。
「那是因為……」她正要解釋,身後卻傳來了叫她的聲音,「我要過去了。」她轉過了身,「下次見,韓先生。」匆匆地,駱舞衣離開了,一如她來時的突然。
確定了她不會再回頭,一直作壁上觀的簡晟看了看韓謙凝重的臉色,懶懶笑了,幸災樂禍式的,「很遺憾?」
「我該很高興嗎?」韓謙沒好氣地白了同伴一眼。
「其實,」簡晟緩緩地說著,臉上浮現奸詐的笑意,「真想知道什麼的話,問當事人不是更好嗎?」
「你見到她了?」不知何時水藍色的身影已經消失了,而毫無疑問的,眼前的奸詐男子必然知道她的去向。
「我以為以你和她的默契,你能夠感應得到的。」他有意捉弄他。
韓謙反而從容了——至少他可以肯定她還沒有離開會場。抬手將酒杯遞到了一臉輕鬆寫意的男子手中,他微笑著說:「你說得對,所以這裡就交給你了,我……感應去了。」
該勞動一下筋骨了,那個幾乎把自己當豬養的狐狸男子。韓謙想。
韓謙在中庭找到了沈瞳。
依然是一身水藍色的晚裝,她背對著他,獨自一個人悠悠地走著。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經心裡卻已無端地刻繪了出來。他緩緩靠近,直到走到了她的身邊。
「在這醒酒嗎?」他沒有看向身邊的她,淡如輕風地問。
「你知道我的酒量。」她也沒有轉過頭,用溫雅清淡的聲音回答。
或許兩年前她確實會因為過量的飲酒而染上醉意,但現在的她,在被他熏染了兩年以後,是決計不會因為商業酒會上稍稍幾杯而不適的——她已經不是當年的她了。
「那為什麼?」他沉吟了一下,還是問了,雖然其實並不十分好奇答案——或許只是因為庭院裡這涼爽適意的風,所以他才不禁地想和她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她笑了,因為猜到了他的感覺,也因為她同樣的感覺,「這樣的風,很舒服……」她轉頭輕緩地說著,「韓先生。」兩年了,他們的稱呼仍是沒有一點改變,但相同的幾個字中卻自然而然地透出了一種熟稔——近於朋友,又非似親人,「剛才謝謝你。」即使是冷淡如她,在兩年的相處之後也不自覺地在他面前漸漸輕鬆了——真的相處太久了,久到他們已經開始忘記要在對方面前掩飾些什麼,因為在那樣一個熟悉自己的人面前什麼都已經沒有必要了。
「沒什麼。」他隨意地應了一聲,從口袋裡取出白色的藥瓶遞到了她面前,「早上你忘在桌上的。」簡短的一句話解釋了前因後果。
她接過了藥瓶,仍是微笑著,「我還是給你添麻煩了不是嗎?」接觸到他不以為然的眼神,她漾開了帶著笑意的一湖瞳眸,「舞衣剛才找過你了?」出來前她注意到了那個角落。
「如果你指這個的話,確實是個麻煩。」他半真半假地肅了面容,「她一向這樣?」對每一個和沈瞳過往甚密的男人逼供威脅?
她似乎想起了以往的經歷,於是加深了笑意,「她只是關心我。」駱舞衣是她僅有的幾個朋友之一,兩年前她之所以能順利來到南方也是她的安排。
他輕哼了一聲:「這樣的關心方式嗎?」連對方有沒有分手都沒有搞清楚的自我主義?
她不知道他的不滿中有幾分真意,卻還是忍不住想為好友辯解:「舞衣並不像她表現的那樣高傲。許多人都覺得她太難親近,很不好相處的樣子。但事實上她很直率,很熱情也很照顧朋友。她是個值得好好對待的人。」她一直很慶幸能有這樣一個朋友。
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他也看得出駱舞衣確實有使人為之著迷的特質。但……「然後呢?」她又想說明什麼?
「韓先生欣賞的女性不就是這樣的嗎?」她竟這樣回答了他,認真的。
他確實一直欣賞這樣坦白又有能力的女人,而她果然瞭解他,「或許吧……」心裡卻有一種窒悶的不悅感,為她過分的瞭解,也為她反問他時的認真,於是他只是模稜兩可地敷衍了。她為什麼要這樣問,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話,她是不是會來為他倆牽線呢?她會嗎,那個始終淡然置於事外的她,會嗎……不知何時,心裡只反覆重複著同一個疑問。
她注意到了他神情的變化,沉默了。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她的敏感令她能直覺地感到他對她提出話題的排斥,所以她沒有再開口——她總是觀察入微的。
中庭裡,四周是郁蔥的樹木,燈火被巧妙地掩藏在了草叢間,幽幽然可以感覺到瀰漫成一片的光亮,而那光源卻深不可尋,所以周圍越發的神秘寂靜了。這裡是整個宴會廳惟一不被打擾的角落,他與她都沉默著,只有正中噴水池水柱噴起又落下四濺而起的聲響在反反覆覆。
入夜的風微涼,吹拂而過,她輕輕地歎了,比風更輕,「好像北方春天時的風……」
他聽到了她的感慨,抬眼看向了她。他們都是許久不曾回到北方的人……「這時候,北方應該開始下雪了吧……」他也不禁歎了。儘管走得堅決,但那裡終究還是家啊……
而她,第一次遠離家門的人感覺更為深刻,「雪啊……」她低下頭,輕輕地喃了,「兩年沒有看過雪了。」南方,是少雪的,而這兩年他們沒有遇著一場雪。
「既然想,就回去。」看著她難得隱隱憂傷的側臉,他忽然說,連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她抬起了頭,看了他久久,笑著搖了搖頭,「過去了,就回不去了。」那眼神,澄透到無波的寂滅。
心莫名地一緊,「駱舞衣……」連自己也說不上理由的,他竟忽然提起了這個話題,「她跟我說了很多……」
頓了頓,看到她仍認真聆聽的神情他又繼續了下去,「關於你以前的事……她說你9歲以前都一個人住在宅子裡?」原本想好了要問才來尋她的,但竟遲遲沒有開口,即使現在問了,卻還是覺得有些後悔。
她一怔,竟也很快恢復了平常的神色,起初的呆愣看來只是因為他問題的突兀而不是觸及了什麼悲慘的記憶,她的眉眼仍是淡然的,沒有一點受傷迴避的痕跡,「只是父母的期望罷了,並沒有什麼……」她短短帶過,卻是真誠的。
他能感覺到她是真的覺得沒有什麼,所以才會回答得如此簡略。但,又怎麼會?「你不覺得太過悲慘了嗎?」
他皺起了眉,追問,「一個人?」她還只是個孩子。
「我並不是一個人。」她微笑著搖了搖頭,「每天鄰近的哥哥都會經過我家窗口,我不寂寞,也不悲慘。」一向淡然的瞳眸此刻竟也泛上了溫暖的光彩……
他啞然了。鄰近的哥哥,那是……心裡的預感越發強烈,他忽然不想知道任何事了。
而她仍是淡淡笑著,彷彿陷入了過往的回憶中無法脫身,「那位哥哥,是我家附近的大屋裡的。每一天,他都會經過我的窗下。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只要看到他我就會覺得不再寂寞。他總是笑著,笑著,好溫暖好幸福的樣子。有時候我都會想,如果可以至少有一天我可以讓他對著我微笑,即使只有一天……」
「那個人,是莫聿庭?」不想見她沉醉到幾乎迷幻的笑容,他打斷了她,即使這句話從他口中而出時一樣艱難。
她看向了他,倏地,彷彿被驚醒了的樣子。然後,又笑了,恢復了平日裡冰冷高遠的微笑,「是的,如果這就是你想知道的。」
他忽然覺得呼吸停滯了,「所以……你才會向莫聿庭提出交往?為了他的笑容?」
「舞衣連這個也跟你說了嗎?」她的笑容有些無奈了,但唇角仍是輕輕地揚著,「是啊……」已經漸漸習慣在他面前不再保留秘密,如果說有些事情只能一直埋在心裡,那麼至少還有一個人可以分享,「9歲搬回家裡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我以為就這樣結束了。可是進大學以後我又遇到了他,所以我就向他提出交往了。」她對著他微笑,「就像你說的那樣,韓先生。」
他卻笑不出來。雖然早有預感,可他還是沒有想到她對莫聿庭的感情會是那樣的,會是那麼久遠持續的。她是那樣一個嚴謹自律到高傲的人,可她主動向莫聿庭提出了交往……他終於開始明白,當初她在飛機上向他疑問的理由,也明白了她在夜店醉酒的原因,那麼,那一夜爆發的眼淚,也是因為……莫聿庭?
其實早該注意到了,她的行為一直這樣直接而明顯,可他卻始終忽略了,直到現在他才恍然發現她對莫聿庭的感情遠遠超出他能想像的尺度,然而已經遲了……
「該進去了,韓先生。」她沒有再說下去,卻向著大廳的方向轉過了身。宴會已經接近尾聲,他們得回去了……
他仍是恍惚的,直覺地點了點頭,才本能地起步她卻又止住了他。他回過神,低頭看著已經在他面前的她,不解。
「你的領帶歪了。」她就在他的胸前,輕緩的解釋吐出來悉數襲上了他的脖頸,於是他怔住。
她理所當然地為他拆開已經散亂的領結重新繫了回去。她的動作很流暢,而且輕柔,原本總會有的束縛感在她手中做來卻只像輕羽拂過,全然感覺不到一點重量。
他的眸光漸漸深沉,直直地看著被環繞在他氣息之中的她,看著她認真翻折中的側臉,他忽然遲鈍地意識到:他,或許是喜歡她的,從他不知道的很久以前開始。
☆☆☆
又是一天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天卻已經大亮。天色是一片白茫,空曠而安靜。
他難得地早起了——與其說他早起,或者不如說他一夜無眠來得更為恰當。離那個他忽然產生奇怪念頭的晚上已經好幾大了,但他仍是沒有想明白。曾經以為他對她的特別只是因為好奇,是因為對她虛偽的厭惡,應該是這樣的,他堅信了兩年的解釋,可是現在他卻動搖了——他不能不去想他是不是喜歡她的。
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他不會為瞭解到她對莫聿庭的深情而心悶,也不會因為她的靠近而心動。可是,如果他是真的喜歡她,那又該怎樣?她愛著另一個人,即使離開了那個人,她仍專心地愛著。而且,即使她沒有愛的人,他的感情對於她來說也是一個笑話。兩年了,兩年的時間裡他對她做的事太多太多,多到他根本無法去期待確定他對她的感情是喜歡時她會給他相同的回應……
點上了一支煙,他煩躁地走到陽台,然後忽地停住了腳步。心念驀然一動,他熄了煙,快步地走回臥房——他的臥房,從兩年前的那天開始,也一直是她的。
她在睡覺,呼吸輕淺,但睡得很沉——她太累了,直到昨晚她仍在為公事忙碌。而今天,是她難得的假日。
伸手他輕輕推了推她,她嚶嚀一聲,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了過去。他為她少見的任性有些哭笑不得,雖然不想打擾可他終究還是得喚醒她,於是無奈只有祭出了殺手鑭。
「沈小姐。」從兩年前的那個晚上開始就許久不曾用過的喚醒絕招。
她果然睜開了眼,雙眼仍有些乾澀,但很清澈——毫不見大夢初醒的混沌。然後,他映入了她的眼瞳,眨了一下眼她再度躺下又睡去了。
很多事情以為沒有改變,然而在不知不覺中,它仍是改變了。
他笑了,「起來了,沈小姐。」忽然覺得自己像在摧殘幼苗一般的不人道,聲勢也不禁弱了下去,只有執著不變,「起來吧。」
她終於坐起了身,顯然是被他擾得睡不下去了,「韓先生。」她終究是好脾氣的,所以只是冷冷地說著,儘管那語句間仍是顯露出了些許不悅來,「有事嗎?」站起身,她端莊的儀態已經看不出一點剛才還賴在床上的疲懶跡象,只有與她相熟的人才會注意到她比平時遲緩的反應。
莫名地又想笑,他好心情地拉過了她,「來,我讓你看樣東西。」
她仍是鈍鈍的,一路由著他拉上了陽台,然後,是真的清醒了,「雪……」她怔了一下,眼中是漫天輕柔飄舞的雪色,「是雪?」她似乎仍有些難以置信,「真的下雪了……」伸手接住下墜的雪花,直到那冰涼在掌心中融化了她才終於確定了真實,有些興奮地漾開了笑容,她像在尋求他共鳴一般轉過頭說著。
破了冰的朝陽般的笑容,他忽然想到了這個詞,那個久遠以前曾令他震撼的笑容。
「韓先生?」沒有得到他的回應,她疑惑了,輕輕喚道,一向清冷的聲音因為初醒而略顯低啞。
「是啊,真的下雪了。」回過神,他一樣伸手接住了空中飛舞的雪花,「想一起出去走走嗎,沈小姐?」一手仍探在陽台外,他抬頭看著她,笑意落拓而俊偉。
她也笑了,溫柔而又有暖意地說:「當然,韓先生。」
迅速地梳洗之後,她和他一起走出了公寓的大樓。確實太早了,樓下的大道上只偶爾有一兩個人經過,車輛則更少,道路很空曠。雪應該是半夜裡落下的,所以雪地仍是一整片一整片的白,齊整得就像是一卷嶄新的毛毯。
她的長髮散開披在了腦後,淺綠色的大衣是一貫的簡約樣式。她走在前面,身後跟著一身暗褐色的他。
南方的雪始終累積不起多少來。和北方踩上去「吱嘎」作響的厚重積雪相比,南方的雪地只有薄薄一層。她與他相繼走過,在空曠的雪地上留下了兩串輕淺的足印。
「沒想到真的會下雪……」她走得很慢,輕輕感歎,沒有想到幾天前的懷念今天真的會實現。
他一直跟在她身後,她看雪,而他看她,「很難得啊……」他低低應道。
「嗯。」她轉頭看著他微笑,「這裡到底是南方啊……北方的話,總是好厚的雪地……」四周的安靜令她也不禁有了聊天的興致,「以前我總會出去踩雪,看著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腳印心情就會變得很好。」她的語氣有些眷戀,對那個她生長的地方。
「你本來不必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的。」他沉默地聽著她說,目光深邃了。
她知道他的意思——只為了一段失敗的戀情她就肆意地把自己放逐了,或許是她太過任性了吧……她彎了彎唇角,豁達地笑了,「世界上沒有什麼該與不該,選擇是人做的,韓先生。」
「你不後悔?」他緊緊盯著她的笑容,試圖找出一點端倪,「你真的覺得值得,這樣離開?」
「我從來不後悔。」她搖了搖頭,「沒有什麼值不值得,因為我從來不把自己計算在成本以內。」本來一句就足以回答,但她卻補充地解釋著。
言下之意是她的執著不悔並不全是因為對方是莫聿庭,只是因為天性中對自己的淡然。原本緊窒的心情驀然開朗,他露出了一貫邪惑的微笑,「是嗎?」知道她的認真,他隨意地沉吟,笑意不自禁染上了墨黑的眼瞳,「走吧。」他走到她的前面,說道。
她感染到了他的好心情,輕輕低著頭跟在他的身後,看著足印一路留在了走過的白色雪地上。
公寓大樓附近是中心公園,佔地並不大但頗有意境。
平日裡的草地被覆蓋在了雪地下,看不出一點原本的顏色。公園裡大多樹木的葉都在秋天時落下了,空蕩蕩的枝幹上只覆著一枝一枝的雪條,於是那些常青樹隱隱的蔥綠在這片銀白中越加顯眼——雖然細小,卻在不覺中為這片一盡的白添上了許多靈動的顏色。
他們一前一後地進入了公園。一路上他們都沒有再交談,然而兩人的心情卻都異常平靜。他們都是享受個人世界的人,於是始終一個人想著、走著,他們需要的只是知道有另一個人始終陪在他或她身邊。
或許這樣走上一輩子也不錯……他忽然想到。他想像起他們白髮蒼蒼時仍一起在雪地裡慢慢散步的樣子,然後不自覺地加深了唇邊的笑意。
輕舞的雪花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停止了,尚遠的天空透出了些些的溫暖。陽光是朦朧一片的,很模糊,探不出痕跡,但暖意卻能夠感覺到。安靜的天地中漸漸出現了小小的喧嘩——是早起的孩子們在嬉鬧。
「啊!」伴隨著一聲驚呼失了準頭的雪球倏地飛向始終靜靜在一邊觀看的兩人。
她閃避不及,被雪球打了個正著。不大不小的白色直直擊中了她的右肩,然後化成了一攤水漬。
「好笨哦!」孩子們由開始的驚訝中回過了神,看到她怔愣的樣子大笑起來,「好笨的阿姨……」他們扮著鬼臉,嘲笑起仍怔在原地的她。
她顯然沒有想到自己會被豆丁大的孩子嘲笑,表情越發迷惘。
「哈哈哈!」他卻忍不住笑了開來,為孩子們稚氣的嘲笑,更為她難得遲鈍的表情,「哈哈……」
「撲」的一聲打斷了他肆無忌憚的大笑——是個雪球,這回換他怔了。
竟是她。
一貫平靜冷然的眼眸中有薄薄的慍色,很淺淡——與其說那是生氣,不如說是羞惱更為恰當。不知何時,她已經回過了神,並且以實際行動表達了對他的不滿。
他的拙樣同樣逗樂了惟恐天下不亂的小毛頭們,「叔叔真遜!」沒節操的小屁孩立刻轉移了鄙夷的對象,「阿姨加油,打倒遜叔叔!」忘了原本的雪仗,他們一心只關注大人們的內部戰爭。一群小孩或叫或跳,興奮莫名。
沈瞳的回應是更大一坨雪球——向著那群小毛頭——頓時尖叫聲四起。他不解地看向她,可她看也沒看他一眼。叉著腰,仰著臉,她露出假扮的高傲神氣,「想挑撥離間,你們還太嫩了!」她竟起了玩心。曾經以為永遠不會在她身上出現的詞,在這片令人愉悅的雪地上,在這群天真快樂的孩子面前,他卻看到了,「一比一,平了。」
她冰冷的眼角微微揚成了難得的戲謔。
「大人壞!」孩子們紛紛對她的突襲表示強烈不滿,反應也很直接。一人一手雪球便直接向他們飛了過來。
儘管孩子們的攻擊只是全然不顧準頭的發洩,這麼多的雪球躲避起來仍稍嫌吃力。她左右閃避著,同時還不迭地搓揉出雪球擲回去,忙得亂了氣息。一向過分蒼白的皮膚染上了淺淺的暈色,黑到澄澈透亮的眼瞳晃動出一汪靈動的笑意。
他只能看著她截然不同於平日的面貌,忘了該如何反應,直到奸險的小孩在久擲她不得手後把他作為了打擊報復的對象。
「呃?」「撲、撲、撲」幾聲,數個雪球同時飛來,難得整齊一致地悉數砸在了他的身上化了開來,原本時尚沉穩的衣著一下變得滑稽可笑。
「哈哈。」第一個笑起來的竟是她。低低的,細細碎碎的笑聲,和她個性一樣的內斂,但她確實笑了,很放肆難抑地笑了。
好耀眼,真的好耀眼……心臟彷彿被什麼重重撞擊了一下,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後來發生了些什麼再也沒有進入他的腦中,眼前晃動的只有她的笑容,她的笑容,她的笑容……
☆☆☆
等到他回過神來,已經是在回公寓的路上了,「韓先生。」第一句進入他腦中的話是她如往日一樣清淡的語調,「今天真的很抱歉,我太失禮了。」
看著她再次戴上有禮的面具,他已經恍然了半天的眼神逐漸清晰,再清晰,然後變成了無底的黑。他忽然之間明白了那個想不透的疑問。
兩年了,原本極簡單的事情他竟用了兩年的時間才意識到。他一直只想著如何使她墮落,從一開始他就一心只想讓她放棄那張高傲而且疏離的面具。直到現在他發現他錯了。
憧L竟到現在才發現,他所一直追求著的,不過是她的真實,而執著於她的真實的原因,或許只是因為不想她用和對他人無異的虛偽來應付自己。因為他希望對她而言他是特殊的人,他希望他是惟一一個能看到她面具下的人,他希望他是她可以坦白相對的人,因為……他愛上了她,r從他不知道的時候開始。
「韓先生?」他一味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久久沒有回應,她對他的反常不禁有些疑惑地偏過了頭。
「沒什麼。」雖然弄清了自己的心情,但面對著她卻不知該說什麼,於是他只是搖搖頭。
寣u我覺得很高興。」她已經恢復成了平日裡沉靜的樣隊l,儘管眼底仍顯出一絲尚未退去的興奮,「我很高興你帶我出來,讓我看到了雪,又讓我玩了雪仗,我過得很開o心,謝謝你,韓先生。」
葶O嗎,她是真的感謝他嗎?在他對她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以後,她還會真心地感謝他嗎……看著她淺淺的笑容,他很想問出口,但開口時卻變成了:「你開心就好。」s朢a寣u我第一次玩雪仗。」她沒有察覺他的掙扎,笑著輕輕說,「以前看到別人玩就想試試,沒想到會是在這種時候。」似乎是意識到了她今天的放縱,她笑得有些許自嘲。
膝L看了看她,想說什麼,但「阿嚏」代替了他原本要出口的話。
「你感冒了,韓先生。」
閬o似乎覺得有些好笑,儘管眉眼和平日一樣冷淡,但他就是覺得她在笑他,於是沉下了臉,「我沒有,沈小姐。」他只是鼻子有些癢而己,「阿嚏。」
「你感冒了。」她再次說。
好吧,他喉嚨也有些癢,但……「我沒有感冒。」他絕不會因為幾個屁小孩的屁雪球而感冒的,「阿嚏。」如果頭不是那麼暈的話他的反駁一定會更有威懾力。
「韓先生……」
「我說了我沒有……阿嚏阿嚏……」
事實證明人有的時候不能太鐵齒,否則他不至於發著高燒躺在床上,全身無力地任人擺佈。
☆☆☆
「38度5。」她從他口中取出溫度計,讀著上面的示數,「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她平靜地說著,而他聽不出其中是否有名為關心的元素。
他也沒有力氣再去想了,高溫令他的腦中一片混沌,他只想就這麼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將這惱人的燥熱打包丟到垃圾堆裡。
額上突然一陣涼意,他舒服地呻吟了一聲,本能地睜開眼,只見她溫柔地微笑,「先把藥吃了吧。」平常聽來略嫌冷淡的聲音現在卻有著令人平靜的奇妙力量。
他遲鈍地支起身,困難地吞嚥下了那幾顆或黃或藍的膠囊,然後睡意便漸漸襲來,他沒來得及再說什麼便又合上了雙眼。
他似乎睡了很久,期間醒醒睡睡,反覆了好幾次,但每次睜開眼總能見到她溫柔淡然的微笑。她在照顧他嗎……已經混沌的腦中模糊地意識著,但他真的太累了,始終無法去回答這個問句,直到大半夜時他終於徹底地醒了過來。
身體依然很疲累,四肢軟得使不上多少力氣,但那股燥人的熱已經散去了。他緩緩睜開眼,是一片的昏暗,只有床頭的小燈亮著,照著床頭的她。她睡著了,似乎是突然之間睡去的,所以她才會隨隨便便地趴在床頭,交疊的手上依然抓著柔軟的毛巾。
他費力地支起身,想要看清她。雙肘支起,他有些遲緩地撐起了上半身,頭仍是有些昏沉,但他終於看清了她。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睡臉,同居了兩年,她夜夜睡在他枕側,他也曾看過她或淺或深的睡臉無數次,但這一夜的心情卻完全不同。他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確定他愛她,愛著這個他曾經以為憎惡不已的女子。她是活得太過壓抑的人,自製得足以讓人發狂,這樣的人明明是他最惟恐避之不及的,但他卻一再地去接近她、撩撥她,甚至不擇手段地使她屈服在他身邊。感情真的是最無法控制的一件事情……
燈光下,她的面容是柔和的,羽扇般的睫毛微微顫動著,顯示出她睡得並不深,或許是在做著什麼擾人的夢——那個夢裡,是否會有他?
這樣的夜,這樣的燈光令他不禁探出手觸上了她永遠冰冷卻也細緻的頰——只是輕輕的碰觸,然而不知是因為乏力或是其他,他卻顫抖了——她沒有被驚醒,他舒了口氣。
她一向是易醒的,他知道。在剛搬來的那一年裡,他就無數次發現她在一個夜中醒醒睡睡,不斷反覆——不僅因為環境的陌生,也因為身邊有他,全然陌生的他。
細長的手指劃過她的眉,劃過她的眼,停留在了她的眉宇之間,想為她撫平其中的深痕,即便知道他不是她期待的那個人。
心一沉,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了幾分,於是,驚醒了她。她睜開了眼睛,清澄透亮,「韓先生?」只有聲音中顯出了沙啞和迷濛。
「為什麼照顧我?」直直地看著她,他問——
她眨了眨眼睛,同樣看向他,「你生病了。」再開口時已經是徹底的清醒,她吐字清晰地說著理由。
「為什麼?生病了你就照顧嗎?」但他並不滿意她的答案,急切的問句顯得有些惱怒,「你是那種爛好人嗎?」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她的冷靜在他的煩躁下愈顯沉穩不移,「照顧生病的朋友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
「朋友?」他為她的用詞愣住了,心中說不出是失落還是驚喜。他只是朋友……然而在他以為她完全有權利恨他的時候她竟說他是朋友,「你為什麼不恨我?」狂亂的情緒平靜了,他問,「我那麼對你,為什麼不恨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的眼神澄澈得像一湖平靜的水波,冷冷然不帶晃動,「如果你是說你對我的話,我記得當我學做菜時無論多難吃的菜你都會陪我一起吃,我記得是你為我找來了簡單易懂的筆記,我也記得是你一直在照顧我,容忍我的任性,包括今天的踏雪。」她頓了頓,眼神中的誠摯不容置疑,「你對我一直是對朋友一般,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恨你。」他待她如友,她同樣回報,這本來就是極其自然的事情。
他啞然了,沒有想到她記住的竟是這些……他知道她的認真,所以才會更加動容,心中有種衝動想把她緊緊擁在懷中。然而最後他還是克制了,「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迴避過了她清澈得過分的目光,他艱澀地開了口,「我逼你和我同居,明知道你討厭煙味仍強迫你吸煙,帶你去酒吧,甚至帶你去偷竊。」他對於她來說,根本就該是個「惡人」的存在,「我不是你的朋友。」她應該明白。
「你從來沒有逼過我做任何事情,韓先生。」然而她還是平靜的、平靜的,「沒有人能逼我做任何事,決定是由人做的。」那一汪湖水竟無一點蕩漾的波痕,「是我自己想要改變,是我想要放縱,這些與你並不相關,即使不是你,也會是另外一個人帶我去墮落。」
他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在他知道她對莫聿庭的感情之後。莫幸庭和沈瞳的分手,如果說傅澄昕是一大原因的話,沈瞳自身也有太多值得檢討的地方。她太自製了,自製到對方甚至感覺不到她的感情,而這對於一段戀愛來說是致命傷,既然莫聿庭感覺不到她的愛意,自然不會認真地去看她,去愛她,分手不過是必然的結局。所以她才會想要到另外一個世界,讓自己真實地放縱。
「放縱了自己,是不是就能得到想要的?」這是她當初說過的話,他那時沒有懂,但現在他懂了。
「韓先生,你無須為此感到自責,我並不後悔這兩年的時間。」他沉默了太久,於是她又說了下去,「而且,一切都快結束了。」
「結束?」她的最後一句話令他心驚,抬頭看向她,「什麼音思?」
她似乎是輕歎了一口氣,有些倦怠卻也堅定地說道:「夠了……當年我搬來的決定是我一時的任性,兩年了,我想夠了。」兩年的放縱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她終究還是要回到原來的生活,「我們不可能一直這麼下去。最近一直想告訴你,我已經找到房子了,隨時可以搬出去。」她該回去了,從一個小小的偏差中走出去。
他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但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天何時會來,現在由她提出是來得那麼快,各種念頭在腦中匆匆閃過,他一時無語。
「韓先生,謝謝你在這兩年對我的照顧,我很感激。」將他的無語理解成驚訝,她不以為意地繼續說了下去,「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很歡迎你來我家拜訪。」
忽然發現,他竟找不出一個理由來阻止她的離開——她的決定,永遠顯得那麼正確而且理由充分,誰也無法改變。這一刻手機鈴聲尖銳地響了起來,他毫不猶豫地接起——只要能讓他不去面對眼前的問題,什麼也不是問題。
「喂?孟苓……回北方,出差嗎?」他竟有些過分的慇勤。
「對,有項工作一定要回去才能做。」幸而對方是天生的粗神經,竟絲毫沒有察覺他的異樣,「灝介說先問問你,如果你不想去就讓別人去,隨便你,不用勉強……」
「是嗎?非我不可嗎?」他看了一眼身側的她,說著,心裡已經有了主意。
「呃?不,我是說……」對力開始感覺到了不對頭,「我說了不一定……」
「一個月這麼久?」他卻說得煞有介事,「好吧,我明天就過去。」
「呃?」對方愈加不解了,「謙,你沒事吧?
我……」
「好的,放心吧。」他又一次打斷了另一頭的人,自說自話,「嗯,就這樣,再見。」不再給對方大驚小怪的機會,他立馬收線掛斷了電話,然後,在她不注意的側方關上了手機——他可不想某個缺腦經的娃娃臉再來影響他的大計。
「很糟糕啊,」他面色凝重地看向她,笑意是直率的歉然,眸光深處卻有幾分自得,「我必須出趟差,大概一個月的樣子。」他頓了頓,發現她並沒有懷疑才又繼續了下去,「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就麻煩你幫我照料一下房子了,至於你說的要搬的事,等我回來再說吧。」至少,他有一個月的時間去想留住她的理由。
她沒有沉吟多久便點了頭,「好的,韓先生。」這種事平常也經常發生,她沒有什麼好拒絕的。
然後他笑了,很小心地沒有讓她發現他計謀得逞後的得意。
就先這樣吧,一切等他回來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