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的,彎彎的月牙和他的笑容有著相似的羞澀弧度,轉眼間,幸福彷彿有了形體。
當時自己是怎麼回答呢?
花月在昏迷與清醒邊緣想著,他記得的,清楚地存在。
「一馬,我愛你。」。這幾個字在腦海裡快樂的跳躍著。
甜蜜的影像瞬間碎成風一吹就消失的輕塵,四下昏茫中耳邊依稀聽見一馬喚著:「花月!花月!不要那麼殘忍,別離開我。」
沒有!他沒有,他也不想離開,一馬的懷抱是如此溫暖,一馬的生氣是那麼讓他沉醉,花月在闋黑裡掙扎。
好痛!是什麼呢?全身形同經過烈火的錘煉一般,火焰一處處啃咬著他的骨血,疼!
一馬……一馬…他好疼啊!
忍者疼痛,花月看見一馬坐在廊一側,不經意的眼淚滑下落在衣襟上。
親愛的一馬,別哭……別哭,請再等一等。黃泉路很短,他已經快走完了,陽間的光就在南方,一馬……
日昇月落,傷口在金火燃燒過後消失,連一絲痕跡都不留,青色的火焰妖異地回到空中。七晝夜後,花月總算清醒,動了動睫毛睜開眼,天頂的鬼舞圖騰像要把他吸進去般。
浮浮沉沉的感覺就像躺在飄動的泡泡裡,如夢似幻覺。
花月累得閉上眼,原來在這裡,怪不得他覺得這麼溫暖而熟悉。身上的傷治好,身體也不痛了。一馬一定是立刻就把他送回來,當時一馬失措的臉深深印在心裡,一馬很擔心吧!
花月閉上眼,可惜他想見一馬卻渾身無力,他只能靜靜地躺在水中。
「少主,所有鬼眷已在護院保護下送至京都,少主不需擔心。鬼主收到少主遇襲的消息已趕來本家坐鎮。相川少爺一直在少主的房裡等待。」
站在花月右手邊的鬼輔以奇怪且一點起伏都沒有的聲調報告著,聲音穿過水產生哭泣般的嗚嗚共鳴,聽起來怪嚇人的。
是嗎?大家都已經安全了嗎?那就好。
花月慢慢地睜開眼,他這次睡了幾天呢?
做了幾個夢,夢裡有快樂,有悲傷,有一馬,外表的傷口不見了,可是受傷的地方卻沒有完全痊癒。至少還需要好幾天的修養。
「少主的陽氣不足以見陽光,請少主待至日落。」穿著白衣顯得陰森森的鬼輔建議。
花月試著抬起手臂將自己撐出水面,全身像泡在酒裡很久似的,簡直成了軟體動物。
即使自己是好不容易才從水裡坐起身,花月連一刻都不想等。
「少主的身體撐不到悔山,請少主再休息一天。」鬼輔再次建議。
「幫……我……呃!幫我……我……想見……一馬……」花月被自己的虛弱嚇了一跳。
「少主……」鬼輔們商量著,「會有危險。少主還是想出去嗎?」
「我……想……一馬。」花月緩緩點頭。
「我們幫少主施召喚術,讓相川少爺來探望好嗎?」鬼輔想出折中的辦法。
一馬在等他,暖意隨著這個消息傳到四肢百骸,花月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一馬!一馬!一馬!一馬!」,思念似淚滴細流不止息,點點滴滴都喚著這個名字。
正坐在塌塌米上的一馬有感應似地注視著祠堂的方向,他聽見花月的聲音。
隨著風閉眼側耳傾聽,一馬確實聽見了花月一聲又一聲地喚著:「……一馬!……一馬!……一馬!……一馬!……」
屋內除了一馬還有一人一鬼,那坐姿很閒散的鬼是被眾人急召回家坐鎮的當代鬼主鬼堂流雲,而他身邊坐著喝茶的則是鬼主的親密愛人格祚。
風裡的呼喚除了一馬聽見,捧著茶碗的格祚也因為聽到聲音而轉過頭,那方向……花月醒來了。
「怎麼了?」在桌邊半躺著批文件的鬼堂流雲和善地問著自己的愛人。
「風的聲音……正在思戀著。」側耳傾聽了半晌,一頭華髮的格祚將散著熱氣的茶放在流雲桌上回答。
鬼堂家的當代鬼主艷冠群芳是有掛保證書的,以血緣來說,他是花月的表叔公,已有七十多歲了,可是容貌仍停止在十八歲的模樣。
由於花月是標準的陰鬼,也是這幾十年間被期待降世已久的繼承人,所以花月自出生至在父母身邊辛苦地度過奶娃娃時期以外,全是被鬼主和鬼輔長帶在身邊教育或是被留在本家學習。
雖說好不容易才盼來花月當接班人得以與看起來風一吹就會飄走的伴侶出門遊歷,鬼堂流雲當然連考慮都省下直接丟下小花月出門。他還是把花月當成自己的寶貝看待,畢竟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比平常人與父母的關係還親密。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是鬼主,鬼堂流雲,對花月的傳承方式,不過花月受襲此事非同小可,萬一失去重要的繼承人他可會跳腳好幾十個月,為了鬼堂家,為了花月,為了那個長了熊膽竟敢欺負鬼族的陰陽師,所以他帶著自己的親親伴侶格祚一起回來坐鎮。
一方面是鬼主自己離不開格祚,另一方面是因為格祚不只是鬼輔長,也是一手培育花月的師傅,更是當代數一數二寶刀未老的術士。
「花月在叫我。」一馬說。
「既然如此,你就去吧!你知道會在哪裡等到他。」格祚捧著茶對一馬微笑。
一馬轉身行禮而去。是的,他感覺好了,花月就在那裡。
「噯!老牛吃嫩草會遭天譴的唷!」埋首回文件中,流雲幽幽的冒出聲。
「再嫩也比不上我情有獨鍾的芝蘭。」淺淺一笑,格祚朝鬼主眨眨眼。
「貧嘴。」胭脂般紅艷的耳朵出賣了自己狀似平靜無波的主人。
「花月很有眼光,這個人是好人。」格祚看著一馬翩然而去的小小背影說。
「陽氣雖勝過你,但是比起你,他還差得遠呢!」鬼主起身走到愛人身邊。
想當年他們的愛也是這樣火熱,即使年紀漸長慢慢地消磨掉了熱情,涓滴細流般的情意仍不止息。一馬一刻也不停地往前跑,耳邊的聲音傳自同一個方向。花月就在那裡。
守著鬼門的護院已經先行得到通知,看見一馬跑到便自動的讓出一條路,他們知道一馬的存在對少主有多大的意義。
「花月!花月!你還好嗎?」一馬在心裡回應著耳邊的聲音。
一馬的心裡有著千萬分的後悔,花月會這樣全是因為他造成的。
如果那天他陪著花月,花月不會出門。
如果那天他護著花月,花月不會受傷。
如果那天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付錢消災,花月現在不會是這樣子。
如果……如果……哪有賣後悔藥呢?是不是吃了後悔藥之後,一切可以回到原點重頭再來?
花月……他心之所繫的愛人吶!
無視於身旁的陰森與恐怖,一馬在七個鬼輔的暗中幫助下穿越了結界。
眼裡沒有其他人,只是臥在水池邊的花月。
「一馬……你來了。」
聽到腳步聲,花月吃力地撐起身,看到匆促趕來的一馬,原來死灰的臉色變得白皙且帶著些微的透明感。
「花月。」一馬將花月緊緊摟進懷裡。
什麼是真實與虛幻?什麼是人與鬼的界限?只要花月還在他的懷裡,一切的一切都無所謂。
帶著熱力的深吻落在花月的唇,一點一滴的陽氣輸進體內的花月不再虛弱如風中殘燭。
「我想你,你還好嗎?」一馬抬頭確認懷裡的寶貝一切無恙。
「很好,一馬……變醜了。」花月伸出如青蔥纖指撫撫一馬的眉眼。
因為擔憂,一馬吃不下,睡不著。
只要一閉上眼,就會聽見花月魂飛魄散的模樣,若是一沾上枕,耳邊就會聽見花月的哀淒道別。
睡不著的夜晚,一馬常常漫步到花月最喜歡的曇花園。
好幾次,一馬為花月祈福時都會想著花月有什麼不幸,他願意拿自己的命換回花月,將自己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生的身體全化為花月的骨血也無所謂。
一馬發了誓,等花月一醒來,見面的時候他一定要告知花月一句很重要的話。
「花月,你完了,我這一生是不可能放過你了。」一馬堅定地說。
淚光婆娑流轉,花月窩在一馬懷裡笑著哭泣。
「那就別放。把我抓得牢牢的,別讓我走。」花月無聲地說。
願此生此世為你的影,緊緊跟隨你左右。
「花月別哭啊!」一馬接住了花月冷冷的淚。
「我……只……是太……高興……了。」花月搖搖頭。
「花月……花月,不要再離開我,我的心臟承受不起這個。」一馬讓花月的小臉染上暈紅。
「那……你以後……到……哪……都會……讓我……跟嗎?」花月斷斷續續地在吻與吻中間問著。
「不!」一馬摟緊懷裡的花月慎重地吐出這個字。
「不?」花月期待的小臉僵硬掉,嗓音提高五度半。
「嗯!不行。」一馬拍拍看起來很震驚的花月。
「為什麼?」花月把剛剛一馬所給予的陽氣全用在這三個擲地有聲的字上。
「花月,我不願意讓你再遇上危險,這一次你能回到我身邊,下一次呢?我請教過鬼主以及格祚師傅,鬼雖然看似具有永生的物種但是鬼也有死亡,人不知道鬼也會死,總是說鬼是成佛去了。事實上,鬼的死亡是魂飛魄散連轉生都不行,若是如此你要我如何是好?我無法想像你有任何萬一,你懂嗎?」一馬眼裡蓄著一汪映著花月倩影的淚。
花月凝望著一馬,無數的問號浮出腦海。
為什麼?為什麼一馬的愛和他的愛不一樣?
愛不是監牢啊!
為什麼一馬和其他人一樣只想把他關著呢?一馬不是愛他嗎?既然愛為什麼不願意和他比翼雙飛呢?或者……其實一馬只喜歡他的樣子,並不是真正愛他的全部。是這樣嗎?
被擁著的花月沉陷在無法接受的現實中,沉默了好久,久到讓一馬感到恐慌。
花月怎麼沉默了呢?
「既……然如此,你……可以……答應我……一個……請求嗎?」花月移開眼很小聲很小聲地說。
「我聽著。」一馬下意識地將花月緊摟,好似花月說著說著就會消失。
「一馬,我深愛你,真的……好愛……好愛,但是……對不起,請你……離開……我。」忍著傷害,花月氣若游絲地說。
每個人的心裡都埋有地雷,何時會被踩上,被誰踩上都不知道。花月在心裡哭著,明明愛情就握在手心,為什麼一馬要踩上他的地雷。
當愛成了加上重重鎖鏈的牢籠,再多的愛只會讓他窒息,花月一直以為一馬會為他的世界帶來愛情,自由與光明,沒想到……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一廂情願地高估了一馬的愛,一廂情願地得到失望與傷害。
「相愛」與「退讓」被放在天平的兩端,如何才能平衡?
一馬愣愣地看著別開眼的花月,剛剛他聽到的是哪一國的話語,為什麼有聽沒有懂?
他愛這花月,擋不住似的愛著,為了花月他願意做任何事,不想讓花月遭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私心以為只要花月待在安全的地方就不會有事,難道這有錯嗎?
「花月……」一馬急切地開口。
掙開一馬的懷抱,花月抬手止住一馬的話,勸解的話在他耳邊播送十多年已經聽夠了,他能明白一馬打算說什麼,所以……不用說了,也許沒有愛人資格的是他。
事實很清楚,一馬要的他禁不住,他要的一馬給不起,要牽手一輩子只有相愛是不夠的,而他的時間已經到了。
「請……一馬……離開……我……累了。」招來垂手站在一旁沉默的鬼輔們,花月閉上眼喃喃地說。
一馬離開的神情像是訴說著千萬分的委屈,可是……話一出口就猶如潑在地的水,覆水已難收。
花月對於自己的理由不悔,卻不能面對一馬無聲的控訴。
他不是故意要這麼殘忍,只是……相伴一生是大事,若是一馬不能理解自己對他的意義,就算有再多的愛都會讓他枯萎至死。
花月歎氣,為什麼……一馬不懂呢?
另一方面,一馬不確定自己是如何離開花月,也不怎麼肯定自己是如何離開鬼堂家,如同從噩夢中驚醒一般,當一馬神志清醒時,他發現自己窩在達內特的懷裡慟哭著。
大量的淚水不用錢般亂灑。看呆了在房間裡的達內特和狄茲。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一點都沒違規,因為他的淚不是用彈的而是如兩道瀑布般掛在臉上。
哭了半天,兩眼紅彤彤的一馬抬起頭抹抹滿臉的淚,一時間不知為什麼自己竟然會跑到這裡來的模樣。
楚楚可憐的一馬當場就讓抱著他的達內特不僅心疼萬分,胸口還有一群小鹿亂奔,看來蒜頭是輪不到他吃了。
「咳!相川,你不是專門來哭給我們看的吧!」狄茲小心翼翼地開口。
「……」聞言的一馬「哇!」的一聲又用力哭起來。
達內特惡狠狠地賞了狄茲兩個大大的白色原子彈,狄茲不愧是不懂說話藝術的笨蛋。
「相川親愛的,你要先把事情告訴我,我才知道怎麼幫你忙。哭是沒辦法解決問題的。
達內特用哄小孩的語氣說。
「嗚……我我……我做錯了什麼……嗚嗚……花月……花月……不要我了……」
嘩啦嘩啦地,一馬哭得像個被遺棄的小孩子。
「真的嗎?」達內特高聲問道。
還沒進禮堂之前什麼都不作數,不識貨的笨女人總算有自知之明,放棄得好!
「我被拋棄你很高興,是不是?」一馬惡狠狠地開火。
掛著淚的一馬嘴角微彎的達內特,就知道這男人不安好心,滿腦子惡念。
劣友!哼!一馬起身往坐在對面的狄茲哭去。
「呃……只為一棵樹而放棄整個森林是不明智的,我只是在高興你重得自由。」懷抱瞬間一空,有點不是滋味的達內特趕忙收拾起自己的笑臉。
「我不要森林,我只要花月,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天要這麼懲罰我?我的父親討厭我,現在連花月也放棄我,我到底應該怎麼做?」一馬怒不可遏地低聲吼。
狄茲翻了白眼。他的仙人掌可真是天才。
「相川,你先去床上睡一覺比較好,哭只會讓你想不清楚,等你休息過,腦袋清楚了,再來討論你的問題。」狄茲建議。
考慮了一下,一馬決定接受狄茲的建議,在兩個大男人七手八腳的協助下吞了顆安眠藥躺上床。
「走吧!我們有事要做。」狄茲對著打算拉過椅子到床邊陪睡的達內特說。
「要做什麼?」達內特不解地問。
「去換衣物後跟我來就是了。」狄茲到衣櫥抽出一套衣服遞給達內特。
匆匆忙忙地請飯店為他們兩個叫來一輛司機可以與他們溝通的計程車,狄茲掏出不離身的萬用記事薄並將其中寫著一串日文地址的筆記頁給司機看。
「我們要去哪?」看著車外風景往後飛去的達內特問。
「我也不知道,就看司機載我們去哪。」狄茲頗有意味地看達內特一眼後酷酷地說。
「啥?」楞了一下的達內特很震驚。
「你怎麼可以不知道?那我們是要到哪裡?」達內特的臉猛地移動狄茲眼前就像一瞬間放大十倍般恐怖。
「我們的目的地是相川家,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的話。」
狄茲伸手摸摸達內特的大臉然後將他移開,平常不覺得達內特的臉特大,現在總算是瞭解想像與現實的差異,就……當成是一種為將來做準備的練習。
出了這樣的事,相川家裡一定還不知道,趁機會……狄茲轉著心眼,「通風報信」和「煽風點火」這事就包在他身上。
沒錯!憑他的確動不了花月,但是聽說相川的爸爸「特別難搞定」,做人就是要有來有去,就讓他做做善事吧!天低下哪有好人沒好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