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嘔……」
她害喜的症狀在早膳時最明顯,不管吃什麼喝什麼,就算是以往最愛的膳食,只要一入口,就會讓她吐到五臟六腑都快移位了。
「小姐,你今天的氣色很糟,還是在府裡歇半天吧。」巧瓶不斷地拍著她的背,急得淚花在眼眶打轉,卻無計可施。
「不,今天得要到搾油廠裡,確定能不能將十天後要給船宮的五百斤亞麻子油如期準備完善。」她趴在桌邊喘著氣,拿起手絹輕拭唇角後,看著桌上清淡的三道菜,拿起筷子,再沒食慾也得吃。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拿到船宮的訂單,正是需要體力面對挑戰的時候。雖然船宮訂單交貨的時間非常趕,但在那當下,她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因為她知道,龍家在金府的威脅之下,已經沒有太多餘裕討價還價了。
「小姐……」
「小姐。」門外,二夫人落葉的貼身丫鬟露華輕喚著。
「有什麼事?」
「二夫人想見小姐。」露華雖是丫鬟,但年歲早已過三十,是落葉尚是丫鬟時跟在身邊學習的小丫鬟,為了照顧她,打定主意一生不嫁。
「……好,你跟我娘說一聲,我馬上過去。」龍靜忖度了下,隨意地吃上兩口,轉頭吩咐,「巧瓶,替我上點粉。」
剛剛巧瓶替她挽髮時,她從鏡中瞧見自己的氣色,整張臉晦暗無光,要是娘瞧見了肯定會擔心。
「小姐要見二夫人,要是被二夫人給發現有喜……」小姐這陣子不敢去見二夫人不就是怕被看出端倪。
「我不能一直不去見我娘,她會擔心的。」
「我知道了。」
巧瓶手腳俐落地替她上了粉,甚至還抹上了胭脂,整個人氣色看起來好上許多。
龍靜看著鏡子,滿意地起身,隨即前往她娘親所居的西廂後院。
「娘。」一見娘親正在用膳,龍靜小臉不禁揚起滿意的笑。
打從三年前娘被毒啞之後,身子狀況也一落千丈,費了很多時間調養,現在才總算長了些肉。
落葉朝她笑瞇眼,伸出手,龍靜立刻乖巧地坐在她的身旁。
落葉朝她比了一些簡單的手勢,像是詢問著她什麼。
龍靜沒有半絲猶豫,親熱地挽著她的手道:「娘,對不起,近來油行的事多……時忙不過來,就沒法子天天給娘請安,你不要生我的氣。」
她的娘,丫鬟出身,不識字,被毒啞了之後,口不能語,手不能寫,只能學些間單的手勢與人溝通。
落葉揚笑,輕拍著她的頰,疑惑地微揚起眉,直看著她特地精細描過的臉。
「娘,我的年歲也不小了,當然也會想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嘛。」她不假思聚地說得頭頭是道。
落葉微揚眉似乎有些懷疑,而那雙眼就跟龍靜一樣,閃動著沉靜睿智的光芒,教龍靜不由得有些心虛,趕忙看向桌面。
「露華,幫我拿一副碗筷。」
露華聞言,迅速離去。
落葉開心地直拍著她的手,又朝她身上比了比。
「說我瘦?娘,那咱們來比吧,看誰吃得多,能在最短時間之內把自己養胖。」她撒嬌地賴在她身上。
落葉無法發出聲音,只是靜靜地笑瞇那雙漂亮的眸。
等露華拿來碗筷,龍靜果真陪著落葉吃了一碗粥。
看著娘親,不過是因為她伴著吃上一頓飯就如此開懷,她不禁想……她必須想辦法把擋在面前的難題都解決,然後抽出更多時間,陪在娘的身邊和她聊天解悶。
擋在她面前的,就算是再大的關卡,她也會跨過。
龍靜一整天都在搾油廠裡盯著,確定進度趕得上,回府略微梳洗之後,趕在掌燈時分之前來到府尹。
為的是府尹一年一契的膏油訂單。這筆訂單幾乎年年都是龍家得到,那是因為龍家的油精純度高,在搾油的過程中謹守著古法炒搾,點燃時甚至還帶著點核仁的香味。
而這份訂單如今更是維持龍家命脈的所在,要是失去,龍家油行恐伯就撐不下去了。
因為府尹所需的膏油不只是府尹自己使用,還包括整座崆峒城鄰近共十一縣的縣衙所需,自然還包括地方各大小官府。每一年度的訂單定在六月中時重立,可以讓一家油行一整年不做其他買賣都成。
然而,就在長治駕著馬車送她來到府尹時,她卻在門口看到了金府的馬車。
馬車蓬沿插著繡著「金」字的黃澄澄旗幟,招搖得沒人不知道。
一看到金家馬車,她的心裡便惴惴不安了起來。
被看門的小廝領進府尹大廳裡,果真就看見府尹大人和金如秀正坐在一旁的棋桌邊下棋。
「民女龍靜,見過府尹大人。」龍靜走向前,裊裊婷婷的屈身行禮。
府尹大人胡村守雙鬟早已染上霜白,銳利的眸光像是能將人剖開。「龍姑娘,這兒坐著吧。」
「謝大人。」龍靜自然不敢真的坐下,而是站在棋桌旁觀視棋局,邊看邊思忖著要怎麼開口。
偏偏眼前有個金如秀,有些話不方便當著他的面說。
她猶豫著,見兩人下棋極慢,其間談笑風生,讓她內心愈來愈不安,終究率先開了口。
「大人,民女特地前來為的是……」
「那件事啊,可能得要讓你遺憾了。」出聲的人是金如秀,他眼也不抬地說著,分出心思下著棋。
「你……她心尖一抖。
「龍姑娘,真的是抱歉,恐怕是讓你白跑一趟了,明年採買的用油已經決定交給金家油行了。」胡村守抬眼,眼裡倒沒什麼歉意。
「大人,這採買用油向來是交給龍家,怎麼今年卻……」
「因為金府開出更好的條件。」
「龍家一樣做得到。」每年三大節慶的賀禮,外加今早送來的一尊青玉菩薩,每樣禮數她可都是做足的。
「本少爺提供的芸苔子油一斤只要三百文錢,而且免費奉送煤炭一千石。」金如秀伸著指頭算,依舊眉眼不抬。
龍靜不禁倒抽口氣。
殺頭生意有人做,可為什麼賠錢生意也有人做為
這人是瘋了不成為!削價競爭也就算了,壟斷材料也罷,如今竟連煤炭也免費送上一千石……他是鐵了心要剷除她龍家嗎?
「龍二姑娘,這廂失禮了。」金如秀抬眼,桃花眼裡閃著光亮,唇角勾得說有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龍靜緊握寬袖底下的粉拳,只覺眼前一陣暈眩。
完了……爹的油行恐怕要敗在她的手中了!
可,說到底,全都是這徊混蛋惹的禍。
這混蛋三番兩次挑釁,如今又仗著金家經營幾處礦場竟如此揮霍,存心讓她活不了。
「……大人,民女先告辭了。」忍著怒火,龍靜欠了欠身,轉身便走。
她沒有辦法再跟這傢伙待在同個地方,她伯自己忍不住怒火,會直接揍他。
金家是經營南北貨起家的,手上經手的買賣多得不勝枚舉,後來又經營了礦場,甚至連潛運、錢莊都湊上一腳,那麼多買賣他偏要針對她……這混蛋東西!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都怪她太心急,不該挑在這當頭有孕才是……要是肚子裡沒這個孩子的話,她就能遠到京城尋求生機,可如今,卻因為她一步踏錯,全盤皆錯。
現在還有哪條路能走?
「小姐?」駕馬車的長治看她神色恍惚地走出大門,立刻打傘走向前。
她愣了下,這才發現原來外頭在下雨了。
就連老天也為她打抱不平嗎?
「我沒事。」她啞著聲回應。
長治還未開口,便聽見一陣腳步聲傳來,抬眼望去,恍然大悟。
「龍二姑娘真是抱歉哪。」金如秀語氣得意,不在她面前炫耀一下,他心裡是不會痛快的。
誰要這丫頭在商場上老是擋在他面前,害他多次被大哥嘲笑他連個姑娘還不如,他要是不趁勢將龍家給打趴在地,他的臉要擱到哪去。
「長治,走。」龍靜置若閣聞,逕自走向馬車。
長治伸手要將她扶上馬車,卻聽金如秀涼涼道:「千金、奴才……這要是配成對,恐怕是於禮不合吧。」
本來不想理他的,但聽見他的冷曬,她惱火地側眼瞪去,還沒開罵,瞥見對街一輛急馳中的馬車,似乎是因為路滑整個甩尾掃向他——她想也沒想的一把推開他,適巧將他推進跳下馬車來救人的並成懷裡。
金如秀沒料到她竟敢推自己,站起身要罵時,才瞥見那輛險些肇事,逕自急馳而去的馬車。
他愣住。
怎麼有馬車來他都沒發現?
「二少該不會是瞧龍姑娘瞧得出神了吧。」並成也看見了那輛馬車,對自家二少不閃不避的反應感到奇怪。
「老子怎麼可能瞧她瞧得出神。」他抬眼就罵。
「要不然怎麼會有馬車駛近二少都沒發覺?」
「那是因為老子太專心在嘲笑她!」就是因為狠狠地滅了她威風,他才會一時開心得沒發現危險靠近。
是說……剛剛她救了他一次?
並成簡直就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是呀二少,要是龍二姑娘沒出手的話,我也趕不及拉開你,說不準這當頭你已經被壓在車輪底下了。」
並成很激賞地看著已坐上馬車,也沒打算討功勞的龍靜。
金如秀沒好氣地回頭瞪他。「為什麼我覺得你這話聽起來,像是在責怪我什麼?」
「我怎麼會呢?就算二少今天恩將仇報,對龍家趕盡殺絕,我也絕對不會說二少人面獸心啊。」並成一臉很認真的表情。
金如秀瞪大眼,很想揍他。
不會說……他已經說完了!
見金如秀手指折得喀喀響,並成不慌不忙地說:「好歹看在我當了墊背的分上,少打兩下吧。」
「你要是管好你那張嘴,我會想開扁?」根本就是自己造孽。
「二少也知道我為人忠厚老實,說的都是真心話嘛。」
「你的意思是說,龍靜是個仁義俠女,老子是忘恩負義的混蛋啊?」他是那種人嗎,他待人向來是看心情,有仇,回報三倍,可是有恩的話,他也是會加十倍奉還,半點人情也不欠。
「是啊。」話落的瞬間,並成已經跳回馬車上。
「帶種的話就不要跑那麼快!」
「何必呢二少,把我打傷了,誰幫你駕馬車。」並成苦口婆心地說。
金如秀碎了聲,坐上馬車,雙手環胸地閉目養神。
剛剛那一瞬間龍靜的反應確實很快,而讓他意外的是……她明知道他剛搶了她一大宗生意,應該是巴不得他去死,怎麼會推他這一把。
就算她冷眼旁觀,不管他生死,他也不會意外,因為換做是他,他也會這麼做,可是她卻救了他……怎麼覺得她和外頭傳聞的有所不同。
一個處心積慮得到家產,想要將大房逐出家門的女人,個性多少帶點自私……個自私的人會從德報怨,甚至壓根沒打算跟他討這份人情?
他有點糊塗了,不過既然她救了他,不管怎樣,這人情是一定要還的。
翌日一早,龍靜來到搾油廠時,瞧見一簍簍的柏仁擺放在大門旁,不禁疑惑地詢問周管事。
「小姐,這是今天一早金府送來的。」
「金府?」
「送來的下人說,這是要還小姐人情的。」
龍靜看著那一簍簍的柏仁,眉頭緊攏著。「這些柏仁數量看起來不少……」
「小姐,我點算過了,這幾簍柏仁總共有一百石呢。」
「一百石?」她呆住。
這可是價值四百兩……他還真不是普通的大手筆。
是說這人也真怪,明明搶她生意,要置她於死地,可昨晚不過推了他一把,隔日他竟就送上這些柏仁。
不過既然是送上門的謝禮,她也不會客氣。
有了這些柏仁,她剛好可以做出上等的薰香燈油,只要能在城裡形成氣候,也是開拓財源的一種做法。
打定主意之後,龍靜開始著手處理。
她把所有的時間都耗在搾油廠裡,直到預定要將五百斤的亞麻子油送到船宮的那一日。
她特地押貨前去船宮,然而——
「怎麼會這樣?」
當十幾輛牛車浩浩蕩蕩地運著油缸來到舊金河畔的船官時,當初和她立契的船官竟然決定毀約。
「龍姑娘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船官沒啥歉意地道。
「咱們可是立了契的。」龍靜臉上的笑意快要掛不住。
六月的艷陽天,她讓一票夥計揮汗將油裝載上牛車……路從城東郊外來到城南的船宮,對方竟然毀約……天底下有這種道理?
「我知道,要是毀約的話就得要賠上三百兩嘛,這銀兩……」船官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張金家錢莊的銀票。「喏,我現在就交給你了。」
龍靜瞪著那銀票,心底一震,冷聲問:「官爺,難道船官突然毀約是因為決定要買金府的油?」
「這……」船官有點為難地搔著臉。「好啦,也不是不能說,我就告訴你吧,是金家二少強力推薦自家油行的油,我跟他說已經跟你立了契,違約得賠償,他卻二話不說地給
我了銀票,要我拿來賠償你……方面又給我比你龍府油行價格更低的油,你說再怎麼傻也得這麼幹的,是吧。」
龍靜怔怔地瞪著銀票,握得死緊。
她簡直不敢相信。
那人怎能無恥到這種地步?!
幾天前給了一百石的柏仁當謝禮,背地裡卻捅她一刀……這個混蛋,她怎麼還能再容忍他。
「小姐,是出了什麼事嗎?底下的夥計都等得不耐煩了。」周管事走到她的身旁詢問著。
「周管事,跟夥計們說,把油再運回去,三百斤擱在倉庫裡……百斤送到城北的救濟院,其餘的讓大家分一分。」她沉聲道。
燃油無法久存,只要放久了會有股臭油味……與其放在搾油廠裡發臭,她寧可送給救濟院。
「小姐,這到底是……」
「先這麼辦,我還有事先走一步。」龍靜緊握著銀票,決定找那混蛋理論。
開門做生意求的是和氣生財,爹也跟她說,與同行相處必須相敬如賓,可是那種混蛋要她如何敬他?
她忍他夠久了!
不管烈陽曬得她有多難受,她加快腳步,直朝同樣位在城南的金家油行而去。
這一回,她要好好地跟他理論。
儘管知道不會有什麼改變,但至少她不打算再忍這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