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緩緩流動,月牙兒倒映在上頭,搖曳著彎彎的曲線。
彷若在笑。她想。
斜倚著柏楊樹的身軀微往前探,柔若無骨的手撩撥著流水,這滲涼的空氣、滲涼的水,與自己的體溫相同,怔怔望著河中水,以前,很久很久的從前,它們會穿透她的掌心五指,順暢地向前流去,可如今,她竟有了形體,掌心能掬起一捧清澈的水。
那對眼仍是瞧著,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河面,不知在端詳什麼,但絕對、絕對不是就著微弱月光打量著自個兒的臉蛋,因為,僅除了眉似的月娘,河面上沒有人的倒影。
她是不該存在的,沒有溫暖的軀體,她只是一縷幽魂,又為什麼,她會有那麼清晰而善感的心緒?不懂呵……
莫非久在陽世徘徊,沾染了人氣,多少,有點兒像世間人了?
她恍惚思索、恍惚地笑,不遠處幾戶人家臨水而居,小院內傳來狗吠聲,還有女人高亢的叫罵,語調清亮精神,炒熱冷淡的夜,打破原本的靜寂。
「小豆子!你這短命賴皮脫兔兒,咱叫你收了晾竿上的十串香腸,這會兒就剩著九串,還一條呢?!藏去哪兒啦?!」忽聽到殺豬似的哀叫,小豆子肯定又被扭耳朵了。「你給咱過來!你這不蒸不爛不煮不熟不捶不扁不炒不爆的臭豆子,給咱講清楚啦!香腸呢?!」
「哎哎哎……疼、疼啊娘、娘,香腸不是豆子拿的,太陽下山時,它們就變成九串了,我也不知道——」聲音像在吸氣,「哎咬哎……疼、疼,輕點兒輕點兒啦——再擰,豆子要假豆變真豆,沒了耳朵,光溜溜一顆頭。」
「還有嘴撒賴?!難不成香腸自個兒會飛,噗噗噗就飛走了?還是山裡來了虎精蛇怪噗地跳上晾竿叼走了?哼!他們有膽子來,還得瞧咱肯不肯放他們回去!」她愈說愈精神、愈罵愈活力。
「娘、娘,對!被叼走的,肯定是,哎哎哎!這會兒你擰錯人啦!痛啦!」
「喲——你猴子啊?給個竿子就順著往上爬?!」
「不是我、不是我!你問黑頭啦!」
忽然一片安靜,暴風雨前的寧靜。
果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院裡爆發出更響亮的叫罵,夾雜狗兒的哀嗚,好不淒慘。
「臭黑頭死黑頭有嘴巴吃沒屁眼拉屎!老娘哪兒對不起你?!要你看門,你倒好,把咱辛辛苦苦灌的大香腸給吞啦!養著你做什麼?!好吃懶做的傢伙,乾脆賣給老李做香肉,還能掙幾個子兒!」沒有虎精蛇怪,倒有只饞嘴的老狗,監守自盜,防不勝防。
「啊嗚……啊嗚嗚……汪汪,嗚嗚……」狗耳被拽著,聽到「香肉」兩字,它發出又淒涼又可憐的哀號,以博取同情。
「娘,小聲點啦!桂花和棒頭他們兩家又點燈了,肯定是教你吵了。」男孩說得莫可奈何。
意識到吵了鄰家,她稍作收斂,但天性使然,壓低的音量仍讓人聽得一清二楚,氣呼呼的。「咱大聲嫂說話就是大聲,天生嗓門大,方圓百里誰人不知?!」
「是是。娘說話是響了點兒,心地可是一等一的好。」小豆子精靈性子,跟著賣乖陪小心,又說了好些安撫的話,一場香腸風波稍見平息。
過了會兒,就聽大聲嫂罵著:「去!你這只癩痢黑心肝的,今晚不准睡在院子裡,到外頭吹夜風,好好想想。往後再貪嘴,咱真把你送給老李!去去!」
「嗚嗚……啊嗚嗚……」
「少裝可憐,老娘不吃這套!」接著是關門落鎖的聲音,還聽見她喊著:「豆子,腳洗乾淨再上床,弄髒咱新鋪的被單,老娘打斷你的狗腿。」
豆子家的燈終於熄了,桂花和棒頭兩家的燈也跟著熄了,夜恢復平靜,只有蟲聲蛙嗚和小河的低吟。
過沒多久,一隻動物垂頭喪氣、四腳緩綬地踱至小河邊,喉中發出呼嚕嚕的嗚嗚,好似很不得志。驀地,它彷彿察覺了什麼,嗚音一頓,四腳停住,一顆大黑頭抬將起來,兩顆骨碌碌的眼瞪向柏楊樹這方。
「黑頭,又被趕出來啦?」她對它笑,微彎的唇角是溫柔而親切的。
識得熱面孔,因突生警戒而豎立的皮毛放鬆下來,它委屈地搖搖黑頭顱,動了動耳朵,然後老牛拉車似地踱到她身旁,「咚」地一聲趴了下來,黑狗頭就擱在兩隻前腳上,對著河中映月百般委屈的低嗚。
「好了啦,誰教你貪吃。」
冷冷的指尖順著它的頭毛,大聲嫂罵它癩痢,其實狗兒頸部以下是奶白色的毛,雖非光華似錦,也差不到哪兒去,尤其一顆狗頭,黑得烏亮烏亮的,名字取得剛剛好。
「唉,大聲嫂一家孤兒寡母,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就幫人家做些香腸臘肉貼補家用、供小豆子上學堂,你吃了一大條,她當然心疼。」
「嗚嗚……」好像在自我反省,那黑滾滾的眼有了愧色。
見狀,她好笑地輕搖螓首。「好啦,別難過了,明兒個天一亮,大聲嫂氣早消了,可沒空閒來同你計較。」大聲嫂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雷聲大、雨點小,這方圓百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更何況她在河流水岸已飄蕩無數個年。
身後有聲響,她和黑頭同時轉首,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他僅著中衣,褲子是隨意套上的,前後還弄反了面。
「黑頭,你在這兒。」小豆子躡手躡腳走來,手中抱著一大團高過頭頂的乾稻草,那模樣很滑稽。好不容易來到黑頭身邊,才要開口,卻連打三個噴嚏,寒毛沒來由豎了起來,「唔唔,今晚怎麼這麼冷?」他自言自語,東看看又西瞧瞧,昏暗中什麼也沒有,甩開莫名的感覺,他將稻草鋪疊成窩。
「你睡在乾草堆裡就不那麼冷了,明兒個娘不氣了,豆子再帶你回家。聽話,快睡,我也要去睡啦。」他壓低音量,拍拍狗兒的黑頭顱,才又偷偷摸摸地溜回去,一路上不住地搓揉兩膂,無意識地打顫。「冷……好、好冷……」才初秋,沒道理凍成這副德行,他加快步伐,只想躲進溫暖的被窩。
「嗚嗚——」黑頭起身移動位置,趴在乾草堆上,鼻子喚了嗅味道,它發出滿足的呼嚕聲,黑臉一頓又擱在腳上,擺好標準的入睡姿態。
「唉……你真好。」有人關心著,真好。
她也普享受過那樣的感情,體會過親人給予的溫暖關懷,該是好久好久的從前,久到已記不清親人的容顏,久到一個朝代換過一個朝代,久到這河岸人家來來去去、生生死死,盡在她的眼中。
她不怕這樣虛無的飄蕩,只是有些倦了,有些寂寞了。
「黑頭,你知道嗎?」她一個人自言自語著,手撫著老狗,「秋娘的家人替她招了門親,那男人拾走了寫著她生辰八字的紅紙和一塊鴛鴦玉,她娘親還擲茭問她心意,秋娘自個兒也答應了。」她學著黑頭,將下顎擱在弓起的雙膝上,緩緩道出今夜為何消沉又惆悵的原因。
「黑頭……往後,我又是單獨一個了。」
其實,她一直是單獨一個,在偶然之下才與那個名喚秋娘的小姑娘相遇。
秋娘是病死的,芳齡二八便香消玉殞,因生前未許人家,親人將她安置在祖宗祠堂旁的小小廟壇,如今已過兩年,等待輪迥仍是遙遙無期,又無法受宗族供奉,孤零零的無所依從,才會向親人托夢,想尋一段冥婚。
黑頭靜靜睨著她,眼皮有些沉,欲振乏力,鼻頭發出微微的呼嚕聲響。
她靜謐莞爾,為自己的感傷覺得好笑。
「魂魄也能有自個兒的姻緣嗎?」沒誰能為她解答,這是一道好難好難的問題。「若有!我可不可能也求一個?」
情愛,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她生前不懂,如今不懂,從來,就不曾懂。她咬唇想著,然後慢慢地解下腰帶上的串鈴兒,當她由黑暗的渾沌中走來,意識到自己是一抹幽魂時,這串鈴兒就一音繫在腰間,是她生前最愛的飾物。
應該是最愛的,要不,她不會帶著它穿過陰陽的界線,應該是吧……唉,她有些記不得了,有好多好多的事,她都記不得了。
可不可能有一天,她也記不得自己了,忘記自己的名和姓,只是固執地在這人世飄遊,如無根浮萍、風中柳絮,沒有方向亦不懂存在的目的,沒誰知道她,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會有這麼一天?
機伶伶地打顫,不是因為冷,而是驚懼。
「只求一個,我……只求一個……」她合手包住串鈴兒,垂著眼眉低低喃著,對著夜空、對著月娘、對著滿天星斗。音到風靜了,草叢裡的蟲子睡了,岸邊的蛙兒也歇息了,她才抬首,起身將一串鈴繫在柏楊樹枝上。
串鈴小巧精緻,在她身上靜無聲響,就當她指尖放開它的剎那,那鈴兒隨著柏楊樹枝顫顫動搖,竟流洩出清脆的音珠。
她微征,幽幽的身魂佇立在寂夜中,下意識聆聽著那可愛的聲音,清靈靈的,有高有低又忽高忽低,她想,她是極愛這串鈴子的,不管是生前,抑或如今。
又是清冷的夜。
這一晚,豆子家十分不平靜。
不為香腸也不為臘肉,不是大聲嫂也不是小豆子,而是黑頭。
「臭黑頭,癩痢短命的,你著了魔啦?!叫叫叫,還叫不累嗎?」門咿呀地打開,大聲嫂披著上衣,對住小院裡那頭朝黑暗處猛吠的狗罵著。「吵得人不安寧,咱拿根線把狗嘴給縫了,瞧你還叫不叫?!」
「嗚唬……唬……」黑頭稍稍收斂,又似極不甘心,仍對著外頭低咆,前腳僵直,兩個銅鈴眼宜勾勾瞪著。
「啊嗚——唬唬——啊嗚——」這一聲叫得像吹法螺,一呼百諾,鄰近的狗皆有感應,登時吠聲此起彼落!聽得教人毛骨發寒。
大聲嫂猛地打個冷顫,寒毛皆豎、頭皮一陣麻冷,她嚥了嚥唾沫,東張西望了一番。
「好啦!別叫了,臭黑頭,你給咱進屋子裡來!走走!」她趕著它,黑頭不肯走,她只得抱住它的狗肚,費力地將他拖進屋中,門栓一落,終於清靜了。
幽暗處、闖黑莫辨的夜,樹影重重,風吹拂而過,枝丫亂顫,影子交錯起伏,這夜怪得出奇,蟲不叫蛙不嗚,螢火蟲不知飛去哪兒,就連流水也小心翼冀地滑動,滲冷的空氣是詭譎、幽異又森嚴的。
靜謐之中,細碎的聲音在虛無中響起。
「文爺,您瞧見了,便是那個嗓門特大的潑婦,瞧瞧,連養出來的畜生吠聲也特響亮。」那音調一轉,又無奈又氣憤,「生死簿上明寫著今年五月得拘提她的魂魄,現下都過去三個多月啦,她還好生生活著,這事主子尚未知悉,若傳開來,咱與底下小鬼都甭活了。」人「甭活」少條命,鬼「甭活」則魂飛魄散。
「為何難以拘提?這差事你與馬大哥當了許久,還不曾有過失誤。」隨著略微低沉的男性嗓音,兩個身影由無轉為具體,從黑暗處走來。說話的人一身樸素白衫,面容清俊,眉眼爾雅細長,另一位有人的軀體,頂著卻是牛頭。
那牛頭急急又說:「唉,提老馬做啥兒?連無常兄弟也吃了虧。一開始,咱按著上頭命令派小鬼來提她的魂魄,那潑婦可厲害了,揚言要油炸小鬼,還滾了一鍋火燙的油恭候著,嚇得小鬼們連爬帶滾地逃回。」
這事盡丟臉,簡直顏面無光,他撇了撇碩大的唇,勉強道:「咱與老馬聽了,真真火冒三丈,兩人親自上陣要瞧對方是啥兒三頭六臂。她合該要溺斃於河水中,那日,咱引著她到河邊,老馬拽著鐵鏈候著,眼見就要大功告成,卻無頭無腦一陣犬吠,不只一隻,而是成群結隊,這方圓幾里的狗全聚集了,那潑婦天不怕地不怕,回頭又是霹靂連環罵,雙腳原要往河走,卻忙著趕狗,等狗散了,她也累了,回家倒頭便睡。唉唉……」他皺眼,額頭登時怖滿紋路,其實內心挺慶幸她把狗群趕走,要不,頭可真疼了。不過這丟臉事,他是抵死不會道出的。
「無常兄弟聽說更淒慘,老黑變成一根木頭,想絆倒她,讓她摔入水中淹死,卻讓她一腳踢飛出去,末了,她還將他拾了來,準備劈開當柴燒。而老白趁著那潑婦到河中拾螺時,化身為一粒特肥的螺,打算等她來拾,再教她腳步打滑上不了岸。可打算歸打算,事前也想得周到,但每每到得緊要關頭,那潑婦如有神助,總能化險為夷,結果老白真被她抬了去,差些入了油鍋,炒成三杯螺肉。」
白衫男子嘴角有一抹笑,事態雖說嚴重,聽了過程,禁不住要笑。
「這可……希罕了。」他斟酌字句,不想傷了牛頭兄的尊嚴,畢竟,教一個拙婦整成如此,是件挺不光彩的事。他很難想像平時嚴肅的牛馬兩位以及無常兄弟驚慌失措的神情,暗暗思忖著,對這位大聲嫂的興味不由得濃了些。
「文爺,您別儘是笑,可得為大局想想法子。主子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現下,她活跳跳的,不只活過五更天,還多活三個多月,唉唉……這事可難辦了。」他哀聲歎氣的模樣醜得「沉魚落雁」、無誰能出其右。
「牛兄別急。」他踏在岸邊,幽明的目光由大聲嫂家的院落掃向鄰近人家,視線默默移動,然後默默地調向河面,安穩地扯唇,「這事先交由小弟琢磨,該如何,我會想個法子。」
牛頭聞言大喜,心中大石算是卸下一半。
「文爺肯出面那是最好不過,兄弟們欠您一份恩情。」他對他抱了抱拳,精神一振,「咱等靜候佳音。」道完,他轉入方才來處,黑暗模糊了身影,融入夜色當中。
天地中,唯留白影靜靜佇立,他鼻翼微動,輕嗅著周圍空氣,自然的花香草腥,樹木與土壤的味道,有生人的氣息,也少不了精怪的腥膻。
他雙目抬起,在黑幕中望向遠處山林,知道有許多修行之體住隱其中,如此虔心修道,但求位列仙班,只要他們不擾生人、不壞天理輪迥,他是無權多管的。
雙手負於身後,風揚著他未扎束頭、披散於肩的黑髮,總覺得某處不對勁兒,卻抓不出問題所在。
以往,千年的時空,他不普有過這樣不確定的感受,內心暗暗低笑,想像自己若也教那婦人整垮,那狀況肯定好笑至極。
淡淡凝神,眉忽而一揚,半合的雙眸陡睜,因耳際捕捉的一淙鈴音,隨風清脆譜曲,如團團的冰珠擊地,相互撞擊,蕩在這幽幽然的夜。
頎長身形翩然半旋,已移形換位,他來到臨水生長的柏楊樹下,頭朝鈴音乍現的地方望去,見一串鈴兒掛在枝丫,顫顫地動、輕輕地擺著,像姑娘家的酒窩。
不似人間有,更非天上來,音中有魂有魄,彷彿自有生命,正喃著什麼。端詳著、傾聽著,終於,伸手解下那串引他興趣的鈴子。
他能知天地、識破古今,卻不知姻緣從此而生。
入秋,夜總是冷清。
她來到柏楊樹下,有些不可思議地瞧著,原繫著串鈴的樹丫空蕩蕩的。原來並非錯覺。
昨夜她彷彿聽到鈴音,由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潛心感應時,卻又靜寂無波,以為是心頭擱了這件事兒,便無時無刻不著想。
可如今,她的串鈴呢?到底在哪兒?又為何人取走?
正自思索,一隻老狗來到身邊,張嘴扯著她的裙擺。
「黑頭,你這是做什麼?」她笑問,彎身想救回自個兒的裙布。唉,連狗都咬得住她,瞧來,她身上的「人氣」是愈來愈重了,變得人不人、鬼非鬼。
「放嘴啦!我想事情,你別鬧。」
黑頭還是固執地咬住,想將她往小院方向拖行。
「你到底——」她話猛地截斷,看見四個尖耳大肚的低層靈正躍過大聲嫂家的院牆,「糟,是魑魅魍魎。」她一驚,身形飄然而去,移動時形體顯得透明。
「噓……」她朝黑頭比個噤聲的手勢,怕打草驚蛇,因小鬼中就屬魑魅魍魎最難纏,他們是有名的各自肚腸,靈層甚低,向來聽命他人,容易受驅使,害人的招數層出不窮,只問結果,不擇手段;但若控制得宜,又能成為得力的幫手。
她與黑頭伏在窗下窺視,大聲嫂和豆子睡得正香,屋內屋外均是漆黑一片。
四小鬼不交一語,入了屋便分頭行動,一隻倒光廚房大水缸的水,一隻倒光臉盆裹的水,一隻放掉院外儲水槽的水,一隻則把屋中所有茶壺的茶水全倒了。
忙碌了會兒,四隻小鬼聚在一塊兒,咕哈笑道——
「明兒個,她非到河邊提水不可。」
「是啊,煮飯、洗衣、喝荼、洗澡,總得用水,她一定得去提水。」
「她一去提水,我兩手就往她腰後這麼一推。」邊說著,邊擺出推人的動作。
「我再抓住她雙手不教她爬起。」
「我蒙住她的嘴,嗓門再大也沒法兒呼救。」
「那我就壓住她背脊,讓她想撐也撐不起來。」
「嘿嘿嘿,文爺心思未動,還沒下指示,咱們便替他辦得受受貼貼,他老人家知道了肯定歡喜,說不定將咱兒推薦給天師。」
四鬼又一陣怪笑,倏忽間已跳出窗門外,無聲無息躍過院牆,不見影蹤。她反應甚迅,在他們跳出時,身影縮向牆邊轉角,直到四周恢復平靜,搗住自己嘴巴的小手才緩緩放了下來。
「差些兒教他們發現呢。」她喘了口氣,對著黑頭微笑。
「嗚嗚……」老狗搖著尾巴。
「地府又派鬼差來提大聲嫂的魂魄了。」聽見魑魅魍魎的對談,雖不知「文爺」是誰,但「天師」兩字卻如雷貫耳,如她這種飄渺的孤魂野鬼,沒人供奉、無所依附,若是遇上天師,不知會被如何拾掇?!她隨即又想,被收拾了也非壞事,省得一個影兒孤孤單單,唉……
拋開亂七八糟的思緒,她撫著黑頭的頂毛,靜靜道:「我想,大聲嫂的大限是到了,咱們要阻止也無能為力,唉……她若死,小豆子就孤零零一個,冷了由他、餓了也由他,沒人煮飯給他吃,沒人為他裁衣縫鞋,沒爹沒娘,沒人疼愛關懷,從此,就只有自己一個,就像……就像我一般模樣。」她說著別人,也說著是自己。
這好久好久的時間,她或者模糊了親人的面容,或者忘記一些關於自己的事兒,但心是不變的,同樣的善感,持著一份柔軟的明心。
黑頭似懂非懂,大眼眨了眨,喉間呼嚕呼嚕地低響。
「唉……」她又歎氣,咬著唇同老狗對看了會兒,心中委實難以決定。沉吟片刻,她忽地頭一甩。「不管了,要幫就幫到底。」接著,她飄入屋中,到廚房取來一大一小的木桶,掉頭往河邊去。
黑頭知曉她的心意,興奮地繞在她身畔,見她將小木桶裝滿水,它趨前自動地叼住,等她將大木桶也裝滿水,一鬼一狗才返回屋中,來來回回幾趟,廚房的水缸溢滿了,院裡的水槽也滿了,臉盆也有水了,天一亮,大聲嫂可以煮飯燒茶水,不必再到河邊去了。
「這些水夠用兩、三天,屆時,咱們再幫大聲嫂提水。」她抿唇笑著,眼眸中有好多的愉悅。
這不知是她第幾次救大聲嫂了,剛開始是巧合,那小鬼首次來提大聲嫂的魂魄,大聲嫂正準備油炸豆腐當晚飯,還一邊趕著小豆子洗澡,聽見她罵得好大聲響,「你這短命小鬼,要老娘喊幾聲才肯進來?!我把你這小鬼丟到油鍋裡炸,瞧你還躲不躲?!」她罵著不肯洗澡的小豆子,可那個正要跳進屋裡的真小鬼聽了,嚇得驚慌失措,又聽見大聲嫂僻哩咱啦連環快罵,這麼潑辣的魂魄是不敢要了,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她躲在一旁瞧著,也不肯出來同那小鬼提點,笑得險些岔了氣兒。
後來接二連三,她有意幫她,不願大聲嫂跟著鬼差去,便暗地裡多加阻撓。
「我走啦,你也該歇息。」她趕著黑頭回狗窩,轉身待要飄出院落,原趴下的黑頭突地立起,喉聞發出戒備低咆。
她亦有所感應,這一回身,正巧對住去而復返的四小鬼。
「嘿嘿嘿,要不是我眼兒尖,瞥見牆邊一團白影,咱們豈不是功虧一簣。」他們分四邊將她團團圍住。
「你們想幹什麼?!」她也非膽小鬼,橫豎是被堵了,逃不了不如迎戰。「羞羞羞!四個打一個,還要不要臉啊?!」
「喲——嘴還挺利的,教你一個乖,咱什麼都要,就是不要臉!」
「別再過來啦!要不,我可、可不客氣了。」
「憑你這點兒道行,就別跟咱們客氣啦!嘿嘿嘿——」
此時尚自鬥嘴,反倒是黑頭先發制人,哦,不對,是先發制「鬼」。地猛撲上去,爪子劃過鬼魅靈體,雖然抓空,那四小鬼倒教它的氣勢嚇退一大步。
「黑頭,回來!」她輕呼,怕魑魅魍魎聯手對付它。
「教你有路來、沒路回!」
四鬼怒罵,相互使著眼色,下一刻,兩隻對黑頭,兩隻則纏住她。黑頭的耳讓鬼扯住,尾巴也教鬼拽著,它拚命甩著、扭著,那兩隻鬼緊緊依附在它背脊,一邊咭咭尖笑。
「黑頭!」她一驚,想衝去幫它,剩餘兩鬼亦跳上她肩胛和頭頂,扯她的長髮,咬她的頸窩,她好痛,感覺尖銳的牙刺進肉裡,頭皮生疼。
「走開!」她奮力甩掉,顧不得自己,身子飄向老狗,見他們將它咬得血淋淋,兩隻耳都扯出血來,心中又氣又急,徒手掐住兩隻鬼的後頸,硬逼他們鬆口。
「嗚嗚……啊嗚……」黑頭搖搖晃晃站不穩,「咚」地一聲跌在地上。
「黑頭——啊!」地喊著,方才教地甩開的兩隻又摸上來,各咬一邊的手臂,她手勁卸去,捏在手裡的兩隻也逃了,反過來吃咬她。
「走開、走開!走開——」她不住喊著,甩也甩脫不開。
「認不認輸?」
「不認!」好痛。
她像黑頭一樣跌倒於地,已顧不得反擊,只能縮著身軀護住頭,模糊瞧見自己鮮血,已有好久好久,她不曾流血了,原來,鬼魂也有血。
「認不認輸?」尖銳的語調陰惻惻的,「再不認輸,咱們便將你分食,要你魂飛魄散。」
她微微一笑,恍惚想著,魂飛魄散也好,連鬼都不用當了,人死變鬼,鬼死了,變成什麼?沒有三魂沒有七魄,人世與冥幽再也不於己事。也好……也好……
「老大,咱、咱好久沒吃人啦!」涎箸口水,血味刺激味覺,肚中饞蟲大動。
「笨蛋,她是鬼不是人。」
「唉唉唉,可瞧起好好吃,聞起來也挺香的。」
「吃吃看,不好吃再吐出來不就得了。」
「對、對!」
四隻鬼鬼性大發,各咬住一塊肉,正欲大快朵頤,一陣陰風吹拂,掃得魑魅魍魎面頓生痛,尖牙不由得放開。
「死性不改,劣根難除。」那語氣矛盾的溫和又矛盾的陰沉,白衫男子隨陰風而至,無聲無息。
他靜謐地負手而立,臉孔隱在黑暗當中,細長雙目精光迸發,冷森森地瞧著紊亂的現場。
待看清來者為誰,四小鬼嚇得屁滾尿流,咚咚咚咚接連由昏迷的女子身上躍開,團團抱在一起,細腳發軟,又不中用地跪成一團。
這下可好啦。完了、死了,死了還得再死一次,無轉彎餘地。
四隻鬼渾身打顫,異口同聲,「文、文、文……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