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驚,住某個方向飄去,撲在臉上儘是寒涼濕意,不知多久,飄揚的黑髮沾染濕氣,衣衫也浸透了,如第二層皮膚般貼著身軀。
她不覺得冷,追尋不到出路,心緒由一開始的驚慌漸漸沉澱。這樣的場景,極似她幽遠的夢境,四面是路、八方皆敞,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寧定內心震撼,她不再如無頭蒼蠅般亂闖,雙腿盤膝而坐,斂眉垂目,以逸待勞,不去想所在空間,不去感受白霧拂頰的涼意,神智沉入一個無我境界,無我無思亦無念,空白一片……
「嗚唬……汪汪……嗚……」
緩緩地,她睜開眼,老狗在她身邊,小河流過,她來到柏楊樹下。
「黑頭,怎麼啦?」由渾沌中走出,她有些虛喘,衣裳仍浸濕著。
老狗垂頭垂尾的,喉間發出嗚嗚咽聲,鼻頭頂了頂瑤光的臂膀,磨蹭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踱步回小院落。
「黑頭——」邊喚著,她盈然起身,才飄離樹下,卻愣在原處無法動彈。夜深人靜,臨水人家都已熄燈歇息,正是如此,掛在小院兩旁的白色燈籠顯得格外醒目,火蕊還燃著,照亮燈籠紙上好大的「奠」宇。
氣氛如此詭異,有片刻,她不能思考,微微瞥見河面上映著的月脂,又是震愕,她抬起頭,中秋溫潤的白玉盤已成月眉兒,遙掛在天幕。
由幻術中掙脫,彷若須臾,豈知已過半月。
月圓人團圓,若是月不圓了,人該怎麼辦……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歹禍福,月的缺,尚有滿足之日,而人呢?從此訣別?
黑頭停下來瞧她。咬了咬唇,她再次飄去,靠近窗子,裡頭傳來強忍的啜泣聲,老狗跨過門檻進了小廳!她不能,只立在屋外靜靜地、難過地瞧著這一切。
簡陋的木棺是幾個鄰家出錢買來的,小豆子披麻帶孝跪在棺材旁,紅著眼、紅著鼻頭,一面燒著紙錢。老狗來了,他瞥著地一眼,想號啕大哭,唇蠕了蠕終是忍了下來。
冷冷清清,淒淒慘慘,瑤光好難過,不是為大聲嫂,而是小豆子,他才多大年紀,先是喪父,今又喪母,只有一隻老狗陪伴。
若能,她也想號啕大哭呵,這世間,總有許多無奈發生,她的力量這麼小,早知難行,仍妄想螳臂擋車。
幽幽回身,虛無身子飄出院落,回到她一貫待著這樹下。
寂寞復寂寞,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情,真是件無可奈何的事。
她何須去憐人,弄得自己這般下場?何須感應人的悲哀,教自己也跌入其中浮沉難以排解?何須任著無數交替的機緣溜走?這百年來的靜寂呵,她絕非流連,而是情多,不願誰人再嘗這般苦楚。
是笨,笨到了極處。每回機緣來了,她提點自己要狠下心腸,不聽不看不聞不問,不動憐憫不出手救助,但嚴厲告誡了千百次,她最後的抉擇依然故我。瑤光,笨呵……她苦笑,搖了搖頭。
夜風如昔,吹皺河面眉月兒,拂得相楊枝丫輕輕顫動。她不禁又是一震,聽到清脆鈴音,在樹影搖晃處尋到那串鈴子,隨枝丫搖擺音韻,彷彿從未取下過,以相同的給繫在相同之處。
她心思轉動,身軀飄過小河,來到對面岸上,在黑暗中找尋那幢簡樸的小屋,她記得在那個地方,可以將對岸臨水的陶家村望得分明。
但,什麼都沒有,不見屋,更不見人,來如夢,去無覓處。
原來,他亦是陰府來的差使。她明白了,猜想,他是專為大聲嫂的魂魄而來。能使幻術、能平空變法,他定非一般的靈通。
文竹青……她暗喃著,心中思忖,這說不定僅是他應付的言語,連名字都不真。以他能力,肯定打開始便洞悉了她,一抹水畔遊蕩的無主孤魂。為什麼要救她?為什麼頂著那溫雅面容?讓她以為、讓她以為……她也可能如秋娘,有一段陰陽緣分。
多麼、多麼的難堪啊。她胸口鬱抑,不由得恨起自己為何要有情,她早不是世間人,徒留世間情,苦的只有自己。
暗地裡,他定是在笑話她,憑一隻串鈴兒,不顧女兒家的矜持,對住他說出許多不莊重的話。可是,沒誰能為她了,秋娘尚有家人為她主持,而她的親人已逝,經過這許久,那魂魄亦不知何處追尋,說不準,早已投胎輪迥,再不相識。她主動,也是逼不得已,卻未料想結果竟如此不堪。
沒誰能為她了……她唇一抿,神情蒼白脆弱,想到那個男子,心中又苦又羞又惱又怨。
想他取走她的串鈴兒,末了,又將它系回原處,他到底將她瞧成什麼?他是陰冥使者、地府來的靈通,而她是無形無體的幽魂,雲泥之差,他既瞧她不起,不願有個鬼妻,為何不把她也一塊兒抓了?入阿鼻地獄、上刀山浸油鍋,怎麼也好過受這般的羞辱。
瑤光委坐在岸邊,這飄零的歲月,她真是累了。
*********
夕陽西下,天灰濛濛的,遠山溪漠。
一頂斗笠隨水流而下,在凸高的河石問彎來轉去,最後卡在雨石中間,但水仍沖刷著,極可能下一刻便帶走它。
「別跑.咳咳、別、別跑……」老伯有滿臉的落腮鬍,年紀不好界定,瞧來該有六、七十歲,身軀頗為高大。他管不得浸濕褲管,奮力地越著河水,對住那頂斗笠直去,可能追了一陣子,鬧得氣喘吁吁。
「給、給咱停住,不准、不准跑了……」他雙手撐膝站在河中休息了會兒,接著挺起腰桿,艱辛地想跨步出去,這一動,底盤不穩,氣力不足,身子往河裡栽去。「哇——」他大喊,接連吞進好幾口水,手攀到河裡石頭,原可撐起身軀,但石上青苔滑手,他面朝下,咚地又跌進去,竟無聲息。
不看不聽不聞不問,不出手不動情。
瑤光對自己下令,是這三天來的第一百次。
這三日,不知怎地,水岸意外頻生。先是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哭哭啼啼來到河岸,她邊掉淚邊徘徊,瑤光則一顆心提到喉嚨,不由得也跟著她徘徊。
吹了一陣子風,她真脫下花鞋,人朝水裡走去,先到腳踝,再來小腿肚兒,她往深處去,水到了腰際,最後滅頂。
見這狀況,還管什麼交替機緣,內心的三令五申早拋到腦後,沒暇想起長久以來的寂寞滋味,先做再說,要後悔再來後悔吧。瑤光沖得好快,往那婦人沉入的水中一探,硬是將她救上岸來。
幸而婦人沒喝下多少水,一會兒便清醒了,瑤光不敢再碰她,退開一小段距離,見她又哭又鬧好一陣子,忍不住軟言相勸,費盡一番唇舌,終將她勸回頭。
那夜,串鈐子有風相伴,她又嘗寂寞,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救人。
翌日,水岸旁來了一個男孩,她不曾見過的臉孔,不知是否住在陶家村,那男孩個頭跟豆子差不多,背著一個大竹簍,來河中撿螺抓青蛙。
他拾得專心,愈拾愈多,勁瘦的身子往河中直去,頭逕自低垂尋找獵物,根本無暇注意已步近危險河城,河底石頭一多,流速變得湍急,拍打他的腰腿,而背後的竹簍又重,他摔進水中,偏要顧著好不容易拾獲的東西,小小身子掙扎著,再也爬不起來。
瑤光看著,心擰著,想著小豆子,沒爹沒娘夠可憐了,而這個落水的男孩若命喪於此,與她做了交替,不僅是沒爹沒娘,還要忍住永難擺脫的冷意,夜裡,來來回回在這水岸孤獨飄遊。怎忍心?!怎忍心?!
那一夜,在柏楊樹下,她依舊聽著風中鈴音,輕笑自己多情。
內心不掙扎了,她飄向河中,那冷意已傷不了她。雙手拖住老人的肩胛,輕輕施力,把他安置於河畔,連帶那頂斗笠,也讓她抬了回來。
他額際可能撞著了石頭,滲出血來,人昏迷過去。瑤光擔憂地檢視著,先幫他控水,又撫胸口、又壓腹部,好不容易吐出水,他胡亂呢喃,雙目陡地圓睜,剎那間,瑤光嚇了老大一跳,不由得離他遠些,竟有些怕他。
「老伯……您痛不痛?您額上流血了。」緩緩心緒,瑤光試著微笑,以為他沒聽懂,她再說一次,手指指了指他的皺額。暗自納悶,怎麼這些天救的人,人人都瞧得見她?她是個幽魂呵……
老人瞪著她,像打量件稀奇事物,瑤光教他瞧得渾身不對,不只他的銅鈴大眼,連滿腮的鬍子都似會扎人。
「老伯,您、您還好嗎?我把斗笠拾來了,您別再涉水,挺危險的。」這話不對嗎?有什麼好笑的?
瑤光見他仰頭哈哈大笑,不由得怔住了,猜想是撞壞了腦子。
「您……擦擦血吧……」她由他笑,掏出一條洗得泛白、看得出年代久遠的帕子,伸長手遞了去。
他沒接,打雷般的笑歇止了,炯目瞪著白帕,扯開胡中大嘴,「難得啊難得,陰冥與人世,再難找到像你這樣的姑娘。呵呵呵,做好人不簡單,做個好鬼更難,若天地間的鬼都如你,我可逍遙輕鬆啦!」道完又哈哈大笑,低沉聲音帶著愉悅。
「您、您——」瑤光瞠目結舌,白帕抓在掌心,小口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半晌吐不出一句話,呆愣呆愣的。
「瞧你這模樣真教人發噱。」他立起,原地半轉身軀,眨眼間,哪裡還有老人蹤影?!在瑤光面前,是一位身著紅衣大袍、頭戴頂冠的狀碩漢子。他兩眼炯如火焰,眉發與鬍鬚盡似爪般飛揚,前胸厚實鼓張,氣勢凌厲無比。
她識得他,民間將他著彩得十分傳神,專要避邪,為防她這種低層靈體。
「怎麼?!真嚇傻啦!」
自救起他,他便一直在笑,瑤光恍惚思忖,世間人有誰能知,向來嚴肅面世的他也是會笑,笑聲比雷還響。
這便是她的機緣嗎?也好……也好……讓他收了去,連鬼也不必做,魂也無魄也無,不會想也毋需有情,這世間的一切她看在眼中,不關己事也教她心心唸唸,為別人椎心哀傷,她無法超然、無法置之度外,陷下去,就得承起許多苦果,真的是累了、是倦了。
騫地,她雙膝一頓跪了下去,小臉微仰,眸中含淚。
他甚是驚奇,沒料及她有如此舉動。
「瞧來,我真嚇壞了你。」銅鈴眼中黑瞳滾動,肅然中有三分玩性,他趨前要扶她。「我長得醜惡,是天生皮相!你莫要驚懼。」
瑤光搖頭不起,靜靜地說:「天師,您是來收我的吧。」她單純的敘述。
「咦?!」他挑了挑爪尾眉,聲若洪鐘。「你做何歹事,我因何要收你?」
「我阻撓鬼差拘提魂魄,誤了生死簿上早已定下的時辰,擾亂陰冥地府的秩序,我、我還和四小鬼打架。」
他眉挑得更高,表情充滿興味。「呵呵,是魑魅魍魎。你一個打他們四個嗎?」
「是……不是。」她忽而改口,「還有一隻狗跟我一起。」
「贏了還是輸了?」
瑤光迷惘地瞧著他,仍是乖乖回話,「輸了,輸得很慘。他們牙好利,咬得我好疼,那狗兒的耳朵都被扯出血來了。」
「哈哈哈,那些臭傢伙真該死的,他們牙利有啥兒緊?!往後,我教你拔牙的手段,再遇上他們,你便可好好雪恥。」他兩手支於腰間,快意爽朗。
奇怪,話題怎地扯到這兒來了?瑤光不懂,也不想多懂,雙膝跪行兩步,直挺挺立在他跟前,堅決地道:「天師,求您收了我。隨便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可以將我一口吞了,或者以銅錢法劍穿破胸膛,或者、或者……」她並不清楚他如何收鬼,說的都是民間傳聞,頓了頓,絕然語氣雜著祈求,「無論如何,只求您收了我。」
呵呵,不僅世事無奇不有,陰間也有奇事。
他打量她的神態,眼眸認真,一張臉白蒼蒼的,瞧來頂可憐。
「給我個非收你不可的理由。」往常,孤魂野鬼教他撞見,無不嚇得四處竄逃,跪下來討饒的他見多了,而跪下來求他收拾的,今兒個還是第一遭。
「我方才說過了,我阻撓鬼差——」
「你說的那些罪行不在本天師的管轄內,一律不予追究。」他打斷她的話,撇清關係。「若要討罰,你得同文老弟要去。」
文?!瑤光心一促,不由得問:「他是哪位?」
「呵呵呵,閻羅殿上兩位判官,文判筆堂生死簿,武判嚴督地府十八層,方纔你招認的事兒不歸我管,要嘛,也得文判官出面。呵呵呵,本天師說得對不對啊?文老弟。」他最後一句惻頭過去,對住空氣道出。
瑤光尚未意識,虛無中,一抹人形現出,白衫依然,眼底的溫和依然,依然……情淡。
「天師真愛說笑。」他淡淡出聲,雙手慣然地負於身後。
文竹青……文判?!不是小小的鬼使,而是掌生死記案的判官。
瑤光雙眸與他對上,再相見,那份難堪浮上心頭,早知他神通廣大,卻未猜出他如此位高權重,這般,她與他的距離差得更遠了。眨著眼,瑤光硬不讓眼眶中的珠淚掉下,持著一股怨,視線倔強地鎖住他。
「說笑?!哈哈哈,你瞧我像嗎?」鋼絲似的落腮鬍微微震動,他炯目一整,單手握箸瑤光上臂,將她扶持起身,又邊對文竹青道:「這丫頭所犯那些有的沒的、芝麻綠豆大的罪狀,本天師管不了,若你硬要處置、非管不可……可以!但本天師告訴你啦,文老弟,現在起,我就收了這丫頭當妹子,立馬叫底下的小鬼們將這消息傳得天上地下神鬼皆知,我是她兄長,她的錯,我來背,呵呵呵,文老弟,你倒評量評量,該怎麼治我?」
「天師——」瑤光錯愕驚喊,雙膝又要跪下,「我、我不敢,不配的。」
「什麼敢不敢?!配不配?!」他突然變得兇惡,大掌架住她,每根髮鬚皆會咬人一般張揚。「我說收你當妹子,此話既出,即為真言,你再說些渾話,可要令本天師大大不快。還有你——」他忽地轉向白衫男子,神態豪放,「該怎麼罰,說清楚吧。」
文竹青面容從容,揚唇淡笑,抱了抱拳和緩地道:「天師是為難小弟了,這事我作不了主,還得回閻羅殿請示主子。」
「哈哈哈哈,我等著。」他頷首,調回視線,對住一臉倉皇茫然的瑤光,語氣響亮亮的,不過已溫和許多。「妹子,你名喚如何?」
她顫著唇兒,眸中菁滿冰珠淚,怯怯地回答:「小女子姓陶……名瑤光……」妹子?!有人喚她妹子?!她有個兄長,怎麼會有個兄長?!還要替她扛下一切的過失,不教她受罪。若是夢,她永遠不要醒來呵……
「什麼小女子、大姑娘的,生疏!」他罵著。
話傳到瑤光耳中卻覺萬分溫情。
「莫非你是嫌我醜?」
「不、不!」她急得猛搖頭,心中震動,唇一咬,衝著他輕喊:「瑤光是太歡喜、太震撼了,我、我——」不知說什麼好,她試著笑,怯怯喚道:「大哥……」
「哈哈哈哈,我的好妹子。我本有個妹子嫁了人,現下再收一個,你很好,我接連三次試你,你不忍那懷胎婦人一屍兩命,不忍那抬螺的孩子命喪河底,又不忍我這撿斗笠的老人家,呵呵呵,你又傻又好,真的根傻、真的很好,總歸,傻得很好。」他繞口令似地道。
「原來、原來是大哥?!」瑤光小口微張,眼眸瞪得圓大,囁嚅著:「唉,我正納悶,為何這些天河岸這兒好不平靜。」
天師又是大笑,精光閃爍,雙目掃向文竹青。
「文老弟,我這新收的妹子如何?」
「天師說好,定是不差。」他四兩撥千金,微笑道:「恭喜兩位。」
瑤光悄悄抬頭,恰巧與那對細長的眼接觸,心亂,澀然之情不止,愈要壓抑愈是奔騰。她不想去在意,想忘掉他給予的恥辱,想學他一般無謂、永遠的淡然,可是,好難,思緒就是同她作對,偏要去想、偏不能忘、偏學不來他的一切。
「陶姑娘,恭喜你。」他心無芥蒂,一派溫和,雙眸微微瞇起。
瑤光瞪著他,持禮勉強道:「謝謝……」
天師撫掌大樂,正待說些什麼,暗處輕煙微現,一隻尖耳育膚的小鬼跳了出來,單膝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急速道:「天師,鬼怒山群妖作亂,傷了不少人畜,開路與打傘兩位兄弟已前去探查,至今全無消息,恐怕不妙。」
「竟有此事?!」聞言,銅鈴大眼怒瞠,面泛銀光,他雙手結印,口唸咒術,「天眼通!開!」河面跟著幻化,如明鏡,顯映出不可思議的景象,是遠在千里外的鬼怒山,黑雲密怖的山頂閃爍妖異紅光,整座山籠罩在玄青的霧中。
「糟,是魔胎!」他右手旋圈,河面恢復原貌,手中已多出一柄金色銅錢劍。
「我與天師同行。」文竹青知事有蹊蹺。
「大哥,瑤光也去,可助綿薄之力。」
「萬萬不可。」他回絕瑤光,繼而對文竹青道:「我暫將妹子寄托於你。」道完,紅袍大袖一揚,瞬息間,河岸僅剩兩者。
「大哥!」瑤光朝他原先站立處飄去,可哪裡趕得及?!東西南北早沒了天師的身影,倒是地上還留著那頂斗笠。
她咬著唇瓣,瞥了眼身旁的男子,臉燒燙起來,外表雖是蒼白無血色,那滾滾的情緒只有自己暗嘗。
不知所措,一半是為之前的難堪,一半是因莫名的感受,她什麼話也沒說,掉頭便走。
她真的是用走的,自己也沒察覺,兩隻蓮足安分地踩在草地上,一步一步,自然而然朝柏楊權的方向走去,速度緩了許多。她不知心為何提得高高的,彷彿在期盼著什麼、等待著什麼……
身後無一聲響,只有自己的腳步聲,瑤光突然間覺得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師出無名的委屈。她垂著螓首緩步,眼眶中有了濕意,她沒忍著,任由淚珠兒滴在草地上,顆顆化入士中。
「陶姑娘不必憂慮,天師法力高強,又有神器相助,不會有事。」
瑤光猛地抬首,見柏楊樹下已有一人,他沒尾隨在她身後,而是快地一著,移形換位立在樹下等她。
這兒向來是她的地盤,如今教他隨意侵入,見他白衫飄搖、自若自在地佇立,臉上神態慣有的溫和,正是因為溫和,反顯得感情淡薄。對照之下,瑤光內心波濤洶湧,怒氣、怨慰、羞澀、黯然,種種滋味翻來覆去,更道明瞭她的自作多情。
即便是多情易傷,難道就連一個療傷的地方,他也不願給嗎?
瑤光憤然地抹掉淚,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個箭步衝過去,小手往他胸膛猛力地推——
「你走啊!你跟來做什麼?!這是我的樹、我的地方,你走開呀!我不想見你、不想見你!你羞辱得我還不夠嗎?你、你、你混蛋!」
印象中,她不曾這樣罵過人,會激動如此,她也嚇了一大跳。
當然,她的力氣怎推得動他,男子仍直挺站著,目中無情無緒,包容地凝視著瑤光,待她稍稍平靜、靠著他胸口細細喘息,才輕緩啟口——
「我答應天師看顧你,既已承諾,豈能食言。」
「不要你管!」驚覺掌心還貼著他的胸膛,瑤光心一動,趕緊退開,又惱恨起自己來了。「一個無主的魂魄還需要什麼看顧?!我沒那麼嬌弱,從來的歲月,單獨一個不也能過得很好。」她說謊,不肯示弱,小臉發倔地偏開。
空氣沉寂片刻,他看著瑤光白玉般的側顏,說的話極溫和、又極殘忍,「我記得你說過的話……」好靜,連聲音也靜謐謐的。「你有個姊妹冥婚出嫁,有一夜月色昏黃令人寂寞,你在柏楊樹上繫著串鈴,許了心事,因為害怕孤單。」
「你——」不提還好,他、他竟敢主動提及?!
瑤光又氣又苦,登時說不出話,感覺內心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這麼的狼狽。
而夜風不識相,偏在這時拂得枝丫亂顫,陣陣的音韻隨即響起,每一聲清脆都要命地穿透瑤光,比魑魅魍魎的尖牙還要銳利,痛至極處。
忍得五臟六腑都絞碎了,她不願哭、不願在他面前落淚,終是艱難,當第一聲啜泣逸出唇,什麼都顧及不了了,她任著淚水奔流,一把扯下正自歌唱的串鈴兒,想也未想,衝動地擲入河中,氣苦地喊著:「對,我是孤單、是寂寞,我不要臉、沒羞恥心,才會
同一個陌生男子說些不莊重的話。」她吸吸鼻子,此時模樣跟凡人無異,為情所傷。「你要笑就笑吧,我反正是不在乎,我……我才不在乎!」
細長的眼仍是靜靜地看著她。「既不在乎,又為何要哭?」唉,他總是這樣不給退路,愛在傷口上撒鹽。
「你走開啦!」她又推了他一把。
這會兒,他懂得相讓了,身軀因推力倒退一步,但也僅僅是一步而已。見她哭得淒慘,他白袖輕揚,將東西遞到她眼下,微微笑道:「你會將它繫在樹上等一個姻緣,表示它有著不同的意義,若因一時氣惱而將它丟棄,事後定會萬分不捨。」
瑤光淚光盈睫,怔怔瞧著他掌心上的串鈴兒,不知他便了什麼法術,明明教她拋入河中,卻又出現在他手上。
她賭氣,搶過來串鈴兒又要拋掉,可是手舉得高高的,偏偏丟不出去。是不捨呵……這串鈴兒陪著她多少歲月啊?真的、真的捨不得。
他微微一笑,她則怒瞪了他一眼,放下手,當著他的面,瑤光重新將它系回原處,末了還故意撥動它,流洩出成串的音韻。
「不將它收妥嗎?」他靜問。
她拭淨頰邊的淚,心情稍稍平緩,不瞧他,只癡癡地望著串鈴子。
「我想聽它的聲音。」她自嘲一笑,語調還略帶沙啞,「說不定……有個男子將它取了去,我便能追隨著,好好服侍他。」
靜默了下來,僅留鈐音,片刻——
「以你資質,若能循序漸進地修行,往後想位列仙班亦是可能。再說,天師已認你為妹,許多道法請教於他,他必傾囊相授,可為陶姑娘之良師。現下你所受的寂寞孤單,皆是修行必經之途,是心中七情六慾不盡,你想尋伴,無可厚非,可是陶姑娘……這樣的人間情愛又能多久?到頭,終歸是空,你又何需執著?」
瑤光抿著唇,內在被激起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惡性。
他愈是溫和不動,她愈要反其道而行。
「我的資質?!呵呵,一個孤魂野鬼,不受欺陵就謝天謝地了,還談什麼修行成仙,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微彎唇角,蒼白臉上強忍苦澀,微微一笑。「人間情愛是短暫,我就要這短暫的感情,總勝過從未擁有。至少我嘗過,會懂得愛人是怎麼一回事,會瞭解那些風花雪月的詩詞,會知道好多好多我從不知曉的事、從不曾有過的體驗,或者……會在其中受傷哭泣,然後,我會懂。」
他愣了愣,無意間竟受她的話語和神情所牽引,溫和的雙眉淡淡蹙著,又無痕地放鬆。「百年來在這水域,你流連不走,救過無數條性命,不知不覺中,你已在自我修行。」正因如此!她的魂魄才會逐步地轉虛為實。
瑤光還是笑,哼了一聲,「那又如何?」是她多情,自己意外溺斃於這川溪河,水中寒冷如冰,她承受下來,卻不忍世間人輪替她的命運。
這百年來的歲月呵,從來,都是她情多。
「為修行得道,摒除七情六慾,然後……就如你這般嗎?」她頓了一頓,幽幽又說:「若連男女間的感情都不曾嘗過,又有何資格談那些空泛的大愛?!畢竟情愛為何,從來不知。」她直直望住他,眸光一片柔和,「我不想如你,一點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