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辭職,麻煩總經理簽字。」
你要是真覺得內疚,那為我做這麼一件就好了。
陸風的臉一點一點冷下來[自由自在]。
「你看了合同的吧。單方面解約的違約金,付得出來嗎?」他用了公式化硬邦邦的口氣,「沒那麼多錢,就給我回辦公室去。」
我把一個牛皮紙袋放到他面前:「您點點看。」
因為幾乎不可能會有人違約而隨便定的天價違約金真是夠我受的,這裡大概是我從小到大所有的積蓄。可惜辛苦存錢的時候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派的會是這個用場。
「你準備得倒周全。」他看著袋子咬牙,「你想要我怎麼樣?難道要跪下來求你?!!」
「我只是來辭職的。」你就當可憐我,簽個字趕快放我走。我硬撐不了多久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抿著嘴半天不說話,努力想掩飾的怒氣一開口還是壓不住:「我真的那麼不可原諒?正常的男人都會有生理需要,你也是男人,難道不明白?」
「難道你這麼多年來都能為我守身如玉?!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男人碰過你?!」他抬起眼睛緊盯著我,「如果是這樣,那隨便要我做什麼都行。放你走,或者跪下來,只要你開口,我就照做!」
我想到秦朗。無言閉緊了嘴巴。
不回答就是最清晰明確的答案。陸風慢慢冷笑起來:「那你又有什麼資格指責我?」
我心裡那個地方已經一塌糊塗。
「那些是什麼樣的男人?」他問得尖酸刻薄,「他們在床上表現有我好嗎?五年裡你一共換了多少個,恩?」
「不關你的事。」
我從來沒有這樣頂撞過他,陸風的臉一下子繃緊了。
「你算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我!我有過多少個男人,和你又有什麼關係?怎麼,你想知道?可惜我數不清呢!你以為我會傻傻等你回來等上五年?你以為我會對你念念不忘癡心一片?你是不是覺得我跟別的男人上床都該把他們當成你叫你的名字?你當我是那種傻瓜!少做夢了!他們隨便哪個都比你好上十倍,連上床的花樣都比你多,你算什麼東西……」
「啪!」
清脆響亮的一個耳光,打得我像斷了線的木偶似的半天不能反應。
嘴裡一陣濃郁的腥甜。他的力氣……真是大。
挨打沒什麼奇怪的,他向來脾氣不好。即使是當年相愛的時候也從不是個溫柔忍讓的情人,何況現在。
「你幹什麼!!」
被重重按倒在桌面上,掙扎中一大堆東西吵鬧地滑落下去。
他幾乎野蠻地扯下我的褲子,抓住大腿用力分開,麼指狠狠捅進來。
「你瘋了!!」這完全在預料之外,也在承受之外。我拚命一樣地反抗,「王八蛋!你放手!你這個畜生,畜生……」
他不說話,揚手又補了一個耳光。
我呆滯地偏著臉,好一會才緩過氣來。喉嚨裡嘶嘶作響:「陸風,我會恨你一輩子。」
「隨便你。」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然後毫不留情地插進來。我所有的聲音全部噎住,痛得眼前一片血紅,嘴唇咬得緊緊的,可還是哆嗦起來。
我沒有再發出半點聲音,手指痙攣地摳著桌面,摳得指甲都快斷了。
什麼時候結束的不清楚。長久的靜默。我神智混亂地望著空白的上方,有點恍惚,他的臉怎麼也看不清楚。
「小辰。」連聲音也覺得陌生。
「小辰,小辰……」他機械地重複著,單調又呆滯。
電話鈴響了,我索性閉上眼睛。
「不去!我管你是什麼會!…………別來煩我!」話筒重重摔了回去。但幾乎是馬上又響了起來。
「叫你滾聽到沒有!……我現在走不開!!…他媽的隨便怎麼樣都好!!!………」急促喘息著沈默了一會兒,掛上電話。
「小辰。」
我沒動,眼睛閉得緊緊的。
他手指笨拙僵硬地整理著我凌亂的衣服:「我出去一下就回來,你乖乖等我,不要亂動。……我呆會兒就回來,好不好?」
我像睡著了,或者死掉了一樣,全無動靜。
辦公室門輕輕關上的聲音。
我躺了一會兒,爬起來動作遲緩地穿好衣服,推開門走出去。
火車站裡許多人都盯著我看,他們大概是沒見過一個臉腫得可笑,衣裳不整雙手空空的人傾囊所有地數著零錢買票,覺得希奇。
我靜靜坐著等車。
這大概就是結局了。恍然想起那個算命瞎子的話。他是對的。當時應該多多地給他錢,而不是把他當江湖騙子用喝過的汽水打發他。
可惜我在今天之前一直是個傻瓜。
「你怎麼又睡著了!」亦晨怒氣沖沖的聲音如同一個響雷,把我震得從地板上彈起來,「看那樣子還在做夢呢!我寫的歌有那麼差嗎?!看你!!!睡得口水都出來了!」
我半睜著眼睛一臉茫然。
他更氣不過,抓住我狠狠打了兩記屁股:「哪有你這樣當哥哥的!」
「唔…………」我總算清醒了一點。亦晨最近靈感大發作曲一首,硬要彈來給我聽聽,哪知道我趴在他旁邊,還沒聽完幾個音符就睡得巨香。
「彈,彈得挺好的。」
「好你還睡?又不是安魂曲!」
「…………」我抓抓頭,有點愧疚,「我累了……」
亦晨無奈地放下GUITAR摸摸我的臉:「又累?老哥你臉色真的很差耶……從那天回來就萎靡不振。喂,我有買很多好東西給你吃耶,還這樣?」
「不過說真的,你那天那樣子嚇死我了……你被人搶啦?連衣服都是破的,臉上還一條一條……」一回想他就又怒沖沖把眉毛豎起來,「你是豬啊!沒錢不會打個電話讓我匯給你?!坐那麼久火車居然連水都沒喝一口,你要是死在車上那我怎麼辦?一聲不吭去了S城,回來也不提前通知我,到站才給我電話,害我上課上到一半從後門爬出去……見到你還以為是見到鬼……你到底去S城幹什麼去了?混得那麼慘?」
我用最後的錢買了張票回X城。除了亦晨,想不出第二個可以見的人。
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直愛我。
幸好秦朗不在,亦晨也從來不提他,似乎世界上從沒存在過這個人,我才能自欺欺人地心安理得留下來。和亦晨睡在一張床上,在同一個鍋裡撈東西吃,坐在地上看同一本書,就像我們很小的時候曾做過的一樣。
亦晨的身體也很溫暖,他仍然記得哥哥一入冬就全身冰涼的毛病,睡覺的時候會用腿夾緊我幾乎失去溫度的雙腳,緊緊抱著我讓我把手掌藏在他腋下取暖。我們那麼親密無間,似乎誰也沒有長大過,似乎我們之間沒有隔著那紛紛擾擾的十幾年。
「老哥你會不會是欠了黑社會錢了,好容易逃到這裡來的?」
亦晨什麼都好,就時候某些時候有點十三點。
我打了個呵欠,不理他。
「要是真的缺錢,我可以給你,最近都有在打工,存了一些。」
他說「給」,而不是「借」。亦晨性格裡就是有些率直誠摯得傻氣的東西。正因為這樣,他才比我可愛,也比我幸福。
「要是還不夠,我可以幫朋友去賣衣服……」
我捏捏他的鼻子:「我愛你,亦晨。」
那家夥呆了呆,居然滿臉通紅:「老,老哥,我們不可以兄弟亂倫,老爸老媽會瘋掉……」
他,他媽的,難得我這麼感性。我一腳踢在他屁股上:「滾你的,你想得倒美!!」
誰要跟你OOXX啊,你想太多了!
「老哥,我很餓。」
「有沒弄錯,兩個小時前吃的晚飯!」我悻悻。幸好剩下的米飯沒有倒掉,「我去給你弄個蛋炒飯,碗你自己洗。」
亦晨歡呼著蹬蹬蹬跑進去拿了一副碗筷出來擺好了乖乖坐下來等飯吃。廚房裡那套二手廚具在我來了以後總算得以重見天日。冬天吃盒飯的話總是冷冰冰的胃裡沈得難受,不如自己做,燒糊了吃著起碼也暖和些。
我發現我真的是分外怕冷。
剛關了煤氣關了燈準備把飯端出去,就聽到有人敲門。亦晨的步子不甘不願的:「誰啊這麼冷還出來……」
「你…………」亦晨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吃驚,客人都走進客廳了他才急急忙忙回過神一般,「你怎麼回來了?!!你來幹什麼?」
「你哥哥有沒有來過?」
陸風!
是陸風。我手腳發涼地站到門邊。從這裡能看得見明亮客廳裡的他,他卻看不見黑暗裡的我。
他一臉風塵僕僕,掩飾不住的疲倦。
「沒有!」亦晨生硬的態度沒有半點不真實,「你找我哥幹什麼。」
「亦晨,你不要騙我,他怎麼可能不來找你?他還能上哪去?」他那種表情讓我幾乎要以為是低聲下氣。
「我沒騙你。」亦晨警惕地往廚房望了望,似乎怕我會衝出來,「我哥生我的氣,一個人去了S城就沒回來過,連換手機號碼都沒通知我。」
大部分是實情。
「如果小辰在這裡,你就讓他出來見我。只要見一面就好。」
「說了他不在就是不在!」我的全無動靜給了他不少鼓勵,他大概明白了我並不想出來見陸風,態度更是滴水不漏,「信不信由你!」
桌上孤零零的一副碗筷無疑是最佳的辯護,陸風看了一眼,顯然是相信了,沒再說話,過了半天才掙扎似的:「怎麼會……按理他會來找你的……你們不是感情一直那麼好……」
亦晨發急了:「實話跟你說,我做了件大錯事,惹他傷心,他只怕這輩子都不願意見我。他走的時候說都沒跟我說一聲,我找他快找瘋了,幾個月他連一點消息也不給我,你說他會不會回我這裡來?」
亦晨,真是對不起[自由自在]。
「不可能…………我去你們家找過了……他沒回家……又不在這…他一個人還能去哪裡?」
「我怎麼知道,聽說也許是去了S城,」亦晨不耐煩,「你有本事把整個S城都翻過來呀,說不定就找到了。」
「我翻過了,他不在。」
亦晨有些吃驚:「你…………你怎麼知道S城……」
「我和小辰在那裡見過。」
亦晨「哦」了一聲,沈默了一會兒:「見過又怎麼樣?我哥他和以前不一樣了。你那時候連一封信都不肯寫給他,現在就不該回來。」
陸風愣了愣:「這是他跟你說的?我怎麼可能沒寫過?!我寫了整整一年!」
「你撒謊!」亦晨咬牙切齒,「我家的郵箱從來都是我第一個去查,哪裡有你半張紙!」
「我怎麼會往你家寫,寄到你家還不是要全被扣下來!我每一封都托朋友從英國轉到小辰學校去的。還讓他也往我學校回信免得我家裡會擋他的信。是他一直都沒回音。」陸風悶悶地,「也許是他想通了,不想再和我有瓜葛,他以前……就一直怕被人指指點點……」
「我哥他,他…他…」亦晨猶豫著,「他早就轉學了。」
陸風呆呆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概負責拿信的人沒把它們退回郵局……所以你也不知道。……只要是給我哥的東西,誰也不願意碰……」亦晨頓了一下,他當然記得那個時候程亦辰這個名字多麼讓人恐慌讓人避之惟恐不及,「也不能怪你……只是可憐那個傻家夥,天天都要問我,有沒有陸風的信,有沒有陸風的信……」
「轉學了?」陸風無意識重複了一遍,長吸了一口氣:「也難怪……他會把我忘了。」
「什麼叫把你忘了!」亦晨很惱怒,他大概是受不了任何人誤會我,這個傻瓜。
「他嘴巴上不說,心裡想什麼我還看不出來?那個傻家夥,五年裡一場戀愛也沒談過,傻乎乎地盼著你能回來,要不是……要不是後來知道你快結婚了,恐怕他都不會死心……他忘了你?!笑話!你自己早就忘了他才是真的吧!還能和女人結婚,真有本事啊你!」
「你也不用專門往他臉上貼金!」陸風咬著牙,「盼著我回來?真要一心一意等著我,他會有那麼多男人?還數都數不清!我能算什麼東西?當然了,我是沒資格要求他死心塌地等我,那他也用不著換男人換得那麼開心……」
「你胡說什麼!!!」亦晨全身發抖,「滾你媽的!是哪個爛舌頭的胡說八道,你也信?我哥是什麼人?!你他媽的長不長眼睛?!!」
「是小辰自己說的!」陸風一個字一個字,臉色鐵青。
「怎麼可能?!!」
「……」
「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做了什麼讓他傷心的事對不對?你要結婚了對吧?他才難過得要編這種爛東西來遮遮掩掩……」
「我不會結婚,小辰他知道的,」陸風煩躁,「我早跟他說了那個訂婚是假的。我們差不多……已經和好了……」
「那就是別的。」亦晨有時候敏銳的可怕,「難道你讓他抓奸在床了?」
陸風抿緊嘴唇。
「王八蛋……」亦晨撲過去就要揮拳頭,卻被他牢牢架住。
「那你要我怎麼樣?亦辰他連碰都不讓我碰,我又不想勉強他!跟他表白了,連家裡的鑰匙都給了他,可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想用強抱他,他掙扎得那麼厲害,怕他不高興,我什麼都不敢做,只能忍。他不知道我天天躲在公司裡偷偷摸摸看他有多辛苦!喜歡一個人,自然就會想抱他,這有什麼奇怪的?!!我是正常男人,當然會忍不住!想他想得天天晚上都睡不著,我什麼時候那麼窩囊過?去找個長得跟他有點像的男人回來發洩,哪知道剛好就被他看見,我怎麼就那麼倒霉!」陸風嚥了口氣。
「是!是我不對,我該道歉。可我就是不會說話,就是不會哄人,越解釋越糟,」他煩躁地抓頭髮,「我要是在他面前能有談生意時候的一半精明,也不至於弄成那樣。當著他的面我就是笨手笨腳,什麼也做不好什麼也說不清楚,我有什麼辦法!」
「他躲了我好幾天才來公司,一見他進來我生意談了一半馬上就掛電話。可那家夥……他,他居然來跟我辭職!」陸風咬牙切齒,「辭職算什麼?有什麼話為什麼不說清楚?他要想打我想罵我,我都沒意見,只要不賭氣,隨便他怎麼樣都好。可跟他說什麼他都是冷冰冰地『總經理,請您簽個字』!還把違約金都準備好了,我就那麼不可原諒?」
「我不就是和別人上了床!再怎麼錯,也罪不至死,何況他自己不也是……」
「我哥他才沒有!」
「不管他有沒有,我都不計較,我介意的是……」
「他沒有就是沒有!!」亦晨眼睛發紅,一臉惱怒,「他根本沒碰過什麼人!除了,除了一個男的……」他頓了頓,「那也是人家在騙他,我也有責任……我哥傻乎乎的對他好,後來……知道被騙了,難過得一個人跑去S城,連我都不肯見……只有那一次,就那一次……」
亦晨低著頭:「我哥他是被人拋棄得怕了,那個傻瓜,他要是真的會打會罵,我心裡還好受一點。他只會躲,被傷害了什麼話都不會說,還反過來跟我說對不起……他就是那麼畏畏縮縮地躲起來,誰都不敢相信……」
「還有你這個混蛋!」亦晨不知道是不是哭了,聲音有點發啞,「他竟然肯去找你,你知道他得想多久下多大的決心才敢去找你!他根本膽小得要命,能有勇氣就很不容易了,你還讓他看見你和別的人上床?你是不是真的想逼死他……」
「他跟你說什麼有過許多男人,那是他傷心壞了,隨口編出來騙你,難道你也信?!……難道你還因為這個罵他?」
「………………」陸風失態地跌坐下來,「我知道我沒資格介意,畢竟我這幾年在外面……也不是乾乾淨淨……可我怎麼可能真的那麼大度?聽他說那些男人,就聽得我要發瘋……我實在氣昏頭了,就……就打了他,我,我還……」
「你還怎麼樣?」亦晨瞪圓了眼睛,「……你不要跟我說,你還……你還那樣……」
陸風沒說話。
亦晨幾乎是撲過去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你這個王八蛋!!你還是不是人,你是不是人!!難怪他那種樣子!難怪他回來就跟死了沒什麼兩樣!!你這個混蛋……」
陸風沒還手,任他狠狠拳打腳踢,突然一把抓住他的領子:「你說什麼?」
「…………」亦晨呼哧呼哧喘著氣。
「他回來?」陸風用力抓著他,「他回來過?那你還騙我!!」
亦晨呆呆的不吱聲。
「他現在是不是還在這裡?」
我有一瞬間屏住呼吸。
臥室門被粗暴推開,一陣騷亂以後陸風往廚房這邊轉過身來。
「小辰,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我哥他不在!你幹什麼!!」亦晨欲蓋彌彰地關上廚房的門。
我在黑暗裡聽外面兩個人扭打的聲音,心臟砰砰跳。
亦晨很痛苦地悶哼了一聲,我再也顧不得什麼,一把拉開門:「亦晨!你怎麼了!」
狼狽地躺在地上捂著臉上淤青的亦晨一臉懊惱:「你出來幹什麼!」
「痛不痛?」我摟住他腰把他扶起來,小心摸他掛綵的臉。
「沒,沒事……」這家夥這種時候還有空臉紅。
我去找出小藥箱專心給弟弟上藥,對第三個人明顯的視而不見。
陸風又驚又喜的表情慢慢又凍結起來,冷著臉看我分外體貼入微曖昧無比地專心照顧弟弟。
「小辰。」
我抬頭安靜地望著他,好像對著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你跟我回……」
「你受傷了。」我把藥水遞過去,「搽點藥吧。」
他不敢置信似的愣了愣,接過藥的手微微發抖。
「弄好了就請回去。」
他一下子停住動作,抬頭定定看著我:「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對不對?我其實……」
「你不用再解釋。」
他僵住。
「我原諒你。」
那黑瘦了一圈的臉上緩緩露出放鬆的欣喜。
「現在你可以回去了吧?」
他更僵硬地站起來:「小辰……」
「陸風,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打斷他,「可是我們已經回不去了,你明白嗎?」
他怔怔望著我,那種眼神讓我花了好大力氣才強迫自己不別開眼睛:「我可以不恨你,可想要像以前那樣……像五年前那樣在一起,是不可能的。陸風,我們都長大了,和以前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他的聲音發啞。
「我……已經不愛你了。」
他默默站著,沒有再說話,只是無聲地看著我。
我轉過頭掩飾著去扶住亦晨往臥室走:「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為什麼要露出那麼委屈無助的眼神。我已經原諒你了不是嗎?受傷害的人也並不是你,不是嗎?
「沒關係。」他突然出聲了,說得有點困難,「不愛我也沒關係。」
我背對著他站住。
「我們慢慢來,你會愛上的。」
「…………」
「我們有一輩子時間……可以回得去的,再遠也回得去。」
我幹幹地笑了一聲:「我們之間……哪會有那麼久。」
「如果結婚呢?結婚了就有一輩子,對不對?有一輩子,什麼事做不了,什麼地方到不了?我們可以的……」
「請你出去。」我急促地打斷他,「出去!!」
他沒再說下去,可也沒動。
「亦晨,送他出去,我不想再見到這個人。」我一直背對著他不敢回頭。
「小辰,跟我回去。給我點時間,我們可以像以前那樣的……」
「你真可笑。」我只能擠得出這幾個字,就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亦晨一聲不吭走過去把門打開。
沈默了一會兒,我聽見他的慢慢走出去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
就像從我心臟上走過去一樣。
「來,我們吃夜宵。」我高高興興地把蛋炒飯端出來,「啊……都涼了,要不要先熱一熱?剛才鹽放得有點多……」
「滴答。」
一滴大大的水滴落在米飯上,我愣了愣,又是一滴。
亦晨手足無措:「哥……你不要哭。」
「胡說,誰……哭……」奇怪,為什麼發不出聲音來。
原來是我在哭……原來……我是那麼難受嗎?
離開那個人,從此就可以安寧幸福。難道我弄錯了?
「天氣預報說今晚會有霜凍的吧。」亦晨本來要去放下窗簾準備睡覺,不知道為什麼在窗前站了半天,冒出句廢話。
「嗯,」我低頭敲著鍵盤。接了零散的CASE掙零用錢,常常要做到深夜。
「……哥,你也早點睡。」
「你先睡,我大概要做到三點。」反覆出錯,我已經完全無精打采。
亦晨猶豫了一會:「你再不睡,他會凍死的。」
我手一抖又按錯一個鍵。
從窗口看出去,路燈下那道黑影孤零零地突兀,奇怪地霸道又倔強的姿勢。
路燈閃了兩下突然滅了。黑影隱入夜色裡模糊起來,只剩下一個紅色的亮點一動不動。
我用力把窗簾解開放下來,然後關上燈。
屋子裡只剩下顯示屏幽幽的光。
似乎漏洞百出地寫完程序上床的時候,那個紅點還是亮著。
「哥。」
亦晨沒睡著,或者是驚醒了,一伸手就把我抱得緊緊的。他懷裡真溫暖。
「我好怕你會跟他走。」
「……傻瓜。」
「我覺得你會。」他小孩子賭氣似地撒嬌。
「……不會。」我反手摟住他的腰。
沒睡多久就天色大亮。起床給迷迷糊糊壓得我全身發痛的弟弟買早點回來,從樓下經過,路燈下空蕩蕩的,只是滿地煙頭。
我恍惚地看著這個城市青灰色的天空,冬日的太陽薄薄的,蒼白的光澤。
可眼睛還是覺得一陣刺痛。
我趕緊低下頭,往家的方向加快腳步。
好像越來越冷得厲害了。
亦晨去上課,我在家老太婆似地裹著毯子敲了半天電腦,頭暈眼花,順便把裡裡外外都打掃了一遍,四肢酸軟,大腦空白一片地坐在沙發上發呆。突然想起現在已經解禁了,無所謂再躲,也該給丁丁他們打個電話[自由自在]。
意料之中一通臭罵,我把話筒拿得離耳朵老遠都能聽得見丁丁在那頭叫囂。
「有沒弄錯,上班時間摸魚還摸得這麼囂張,主管又不在?」
硃砂搶過電話,隱約還能聽得見丁丁的噪音:「何止主管,老闆也不在。」
「都幹嘛去了?現在還沒開始放春假呢。」
「都在醫院。」
「……」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安,想問點什麼,可又不敢開口。
有句話叫傻瓜催問倒霉事。
「陸先生昨天回來了。」
「哦。」我按住無緣無故跳得發抖的胸口。
「哪知一進公司就暈倒,上下忙成一團。現在還在醫院,好像情況很糟,所以陸小姐今天也飛回來。」硃砂苦笑,「這時候都不忘囑咐我們封鎖消息,說是怕陸先生出事會導致股票下跌,還真是面面俱到,總算見識到什麼叫商人。」
我抓著話筒的手不知為什麼一直發抖:「……現在怎麼樣了?」
「好像還沒醒。大家做好那種心理準備便是……喂?亦辰?……你有沒聽到?亦辰?……破線路,怎麼沒聲音,喂…………」
也許是太累了,手腳都有點不聽使喚,錢包和證件怎麼也塞不到兜裡去,亦晨推開門進來正遇見我在玄關手忙腳亂地穿鞋子。
「怎麼了?」
「我……」我直起身來一時不知道要怎麼解釋,「我出去……」
亦晨敏感地一把抓住我肩膀:「去哪裡?」
「陸風出事了,病得很嚴重……」
亦晨皺著眉頭不動聲色擋在門口。
「你說了不會跟他走。」
「可他很可能會死的!」
亦晨抿住嘴唇稍微讓開一點。
我從他身邊擠過去,看著他低垂的臉,輕聲說:「我只是去看看,如果他沒事,我連病房也不會進。」
走下樓梯了,突然聽到亦晨在上面遠遠的大聲喊:「哥,你說過你要回來的!」
丁丁接到我在機場打的電話又大驚小怪:「乖乖,你現在在S城?快過來打牌,我們三缺一……」
有時候他神經大條的程度真讓人覺得可恨。
「什麼?陸風在哪個醫院?」丁丁對這個問題吃驚了半天,大概因為我的指名道姓。
「連他住院你都知道,你厲害!」
神經,難道封鎖消息的對象也包括我麼?
「老闆現在怎麼樣……我怎麼會知道,他那天去了醫院就沒回來過……哪家醫院,就是那個XXX醫院啦……你問這個幹什麼?哦,知道了,同學愛是吧……探完病記得回來打牌,中午請我們吃飯啊!……」
我無力地切斷電話。
也許作為毫無關係的旁觀者,就應該是丁丁那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輕鬆自如。
那我為什麼又要緊張得這麼狼狽。
醫院裡消毒藥水的氣味讓人微妙地覺得惶恐。
病房前誠惶誠恐守著的那些主管都表情肅穆。我遠遠站著不敢過去,事實上我也沒有資格過去。要我怎麼說明自己身份?高中同學?
真可笑。
「醫生,到底怎麼樣?」
我吃了一驚,忙轉過身去。
那是陸風的姐姐,一臉淒慘地正跟著醫生慢慢走過來。
「我們已經盡力了。」
這句話讓我我手腳頓時冰涼起來。
「病人很快就會醒,不過……情況並不好,你們應該早有心理準備了,這樣的病。」
她摀住眼睛點點頭:「雖然早幾年就知道,可是……」
「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不用我說,以前的醫生也該告訴過你們,大概只能拖半年左右,最多十個月。」
我僵硬地站著。
半年?
可是陸風,我記得你說,我們有一輩子。
「陸小姐。」我嚥了嚥口水,吃力地。
她停下來,看著我的眼神有點茫然。自然她以前是不會注意到我這樣的小員工。
「我……是陸風……以前的同學,想來看看他。」
她默默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開口:「程亦辰?」
我吃驚地倒退兩步,一時手足無措。
「果然是你。」
我尷尬著在她審視的眼光下動彈不得。
「你現在來找他幹什麼?」
終於能夠領會陸風去我家找我的時候有多麼難堪。
「我只是想看一看……」
「然後馬上走?」
我忍氣吞聲地點點頭。
「對不起。」她冷冷的,「請你還是現在就走的好。」
「我只是看一眼,沒別的意思,他還沒醒,我看一眼就走,真的不會再打擾他,陸小姐……」
「你弄錯我的意思。」她打斷我,「小風他這麼多年了,對你還是不死心,要麼你就陪著他,要麼你就走得遠遠的別讓他再找得到,明白嗎?見個面就走?你會把他逼死的。」
「幹嘛搖頭?」她苦笑,「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傻氣,那時候剛到美國,天天都想逃回去,被我爸抓回來打得半死。聯姻的事,我都不同意,可他一聽說能放他回大陸,一句話不說就跟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訂婚。你以為他是為了誰?這次也一樣,他……」
「算了。」她指了指旁邊的門,「要不要進去,你自己想清楚。小風死腦筋,你要是沒那個意思,就一點希望也不要給他,免得他又白白做傻事。」
我低頭捂著眼睛在門口站了半天才推開門。
他一動不動躺著,平靜得像只是睡著了一樣,只有一隻手露在被子外面打著點滴。
我戰戰兢兢站在床邊低頭看他。
陸風。
很蒼白的臉,嘴唇微微發青,眼睛閉得緊緊的,好像因為賭氣怎麼也不肯睜開,我數著他下巴上青青一片的胡茬,想起那天晚上他在路燈下望著我窗戶的樣子。
那滿地的煙頭。
其實,那時候我已經相信,你是愛我的。
我是真的恨你。
……可是我也愛你。
只是我們好像一直在不停地彼此擦肩而過,卻怎麼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對不起,陸風。其實……其實我也想和你一起回家。
雖然已經沒有一輩子那麼久,雖然…和你在一起恐怕只會更加傷心難過,也許以後真的不得善終,可是……
我抽噎著,悄悄伸手輕輕抱住了他。
我也不知道以後的路究竟會怎麼樣,也許很遠,很長,怎麼也走不到盡頭,怎麼也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可我想跟你一起回家。
陸風。
「唔…………」他無意識動了動,我剛來得及鬆開手胡亂抹一下臉,他就睜開眼睛。
「…………………………」他一臉驚疑,呆滯了一會兒,「啪」地一下坐起身來,不小心扯到打點滴的手腕,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好痛!」他齜牙咧嘴的,臉上卻淡淡地浮起笑容,「那就不是在做夢了。」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也怕他看到我流淚的臉。
「小辰。」他輕輕地,把手伸過來,試探著放到我肩膀上。
我沒躲開,他就一把摟過去,苦笑:「我怎麼覺得……還是比較像做夢。」
「身體……有沒有好一點?」
「好多了,睡一覺其實就沒事……雖然睡得有點久。」他的聲音聽起來興高采烈的。
「……恩。」不能哭,不能哭,不要在他面前哭……
「小辰……」他難得露出猶豫的強調,「你會……留下來吧?」
「恩……」我一直低著頭。
「怎麼一點真實感也沒有。」他喃喃地。
「喂……把頭抬起來。」他一手不能動,一手摟著我肩膀,困難地抬高我的下巴,「我看看……」
「……怎麼哭成這樣?拜託你……我還沒做什麼呢,喂……」
「可惡……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表情很危險的……」他話沒說完就有點憤憤地低頭吻了上來。
還是一如既往強勢的吻,他的口腔很溫暖,舌尖霸道又微微緊張地纏繞上來,雖然粗暴,可是吻到後來又慢慢變得那麼細膩,就好像多年前他第一次冒冒失失地說「我喜歡你」的時候那種不容分說可還是帶著溫柔的親吻一樣。
「這回不走了好不好?」他貼著我嘴唇小聲喃喃,「對不起………………我愛你。」
「你騙我。」我抽噎著,「你說我們會有一輩子的。」
「我,我沒有啊。」他把臉移開一些,有點狼狽,「是一輩子,雖然戒指還沒買……」
「陸風……」我抱住他的腰,「你可不可以……為了我,活得久一點?」
明顯地感到他僵硬起來。
我抱得更緊:「對不起……我已經知道了……可是半年不夠……」喉嚨堵得難受,我聽到自己聲音模糊不清著嘶啞起來,「不夠……我們在一起兩年,分開了五年……半年怎麼夠……怎麼夠…………我都等了你五年……」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哭過。
那種心臟快要裂開一樣的痛苦。
我其實只有過他,也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這個人,他耗盡了我所有的感情。
也許只是平凡的,不精彩的愛情,可是對我來說,已經是窮其一生。
「你…………說什麼?」他很殺風景地把我一把推開,「半,半年?我這麼強壯,起碼可以再活半個世紀,雖然你這麼表白我很感動啦,可也用不著咒我啊。」
「…………」我呆呆看著他,任誰在這個時候大腦都會停止運轉的。
「你聽誰說我只能活半年的?」
「我,我聽見醫生和你姐姐在說……你情況很不好,最多拖到十個月,不可能聽錯啊……」如果是說半個世紀,她幹嘛哭那麼慘[自由自在]。
陸風呆滯了一會兒,長長出了口氣:「你是沒聽錯……可是……情況不好的是我爸爸。」
「我本來是想在X城繼續等你兩天,可是我爸突然來S城,我只好趕回去,他身體不大好,可能飛機上太過勞累,在公司又查到我這陣子做砸了好幾筆生意。」他一臉尷尬,「我是因為一直在找你啦……出了點差錯……氣得當場就腦溢血……」
「他這幾年健康狀況一直不樂觀,只是對外不敢宣稱,強撐著到現在也很吃力,所以我們……早有心理準備,不過那時候還是亂了手腳,我一把他送進醫院,自己也倒下了。」他苦笑,「可能最近跑得有些辛苦……那晚受了點凍,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我姐硬逼我住院,順便守在我爸隔壁。不知道……你怎麼會以為是我病重……」
我從青天霹靂的混亂裡慢慢理清頭緒,有點明白過來了。
硃砂跟我說是「陸先生暈倒,情況很不好。」她們平時稱呼陸風都是叫老闆,所謂陸先生,指的是他爸爸,我們遠在天邊的最頂頭上司。
是我自己一聽到消息就急暈頭,想也不想自動把「陸先生」理解成陸風,。
難怪丁丁他們都一副沒事人的樣子,還有心情叫我回去打八十,他們以前根本見都沒見過「陸先生」,會悲痛欲絕才怪。
我無語地一把推開陸風,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喂,小辰,你不能耍賴!!」那家夥大型犬一樣地從背後單手圈住我的腰死命往回扯,「你自己說過這回不走的,怎麼可以食言!!」
「等你只能活半年的時候我自然會回來一直陪到你進棺材,騙子。」
「是你自己弄錯了,根本沒有人騙你啊!!」他委屈得直叫,「你冤枉我!」
「我要回去了。」
「你才是騙子!說話不算數!!」
「我答應過亦晨一定會回去的。」
身後靜默了兩秒鐘,纏在腰間的胳膊猛地一用力,我跌跌撞撞往後摔在他身上。
「我早就知道那家夥可疑!」陸風恨恨的,乾脆拔掉針頭,順利地翻身把我壓住,「以後給我離他遠一點!」
「疑你個頭,那是我親弟弟!」
「親弟弟又怎麼樣,都禁忌了還怕亂倫?我看他八成是對你不懷好意!」
「你想太多了!亦晨早就有他喜歡的人。」
陸風哼了一聲。
「滾開,你很重。」
「……是不是真的要我活不長了,你才會乖乖留下來?」他突然抓住我肩膀,嚴肅地望著我,「你說實話,……你來找我……答應我要在一起,只是因為可憐我?」
我呆了呆。
他放開手,翻身起來:「如果只是可憐……那你現在就可以走,我不會擋你。」
我默默坐起來。他別過頭不看我。
「陸風,……對不起。」
他沒回頭,肩膀微微發抖。
「一個人只剩下半年時間,我當然會可憐他。」
「可是如果那個人是你,我會恨你。你對我那麼過分,把我折磨成那樣,你以為只用半年就可以彌補?就算一輩子給我做牛做馬,我也不一定會原諒你,要知道我這個人很記仇,睚眥必報…………」
話沒說完就被結結實實壓回床上去。
「…………放手……唔………………」
他眉開眼笑地從上方看著我:「沒關係沒關係,做牛作馬我不會介意的,你隨時可以騎我。」
「下流!!」
折騰了半天,他把頭埋在我頸窩裡,小聲說:「其實……我剛才真的很害怕。萬一你真的走了……雖然很丟臉很不守信用,可我一定會去追你回來。就算你不愛我……我也沒辦法死心……我會一直等,一直纏著你,天天去你家樓下等你,騷擾你…………」
我困難地憋出一句:「你怎麼變得這麼無賴?!」
「啊?我從以前開始就都是這樣的啊。」
說的…………也是。
「小辰,我們真的回得去嗎?」
「……會的。」
他苦笑了一聲:「突然有點害怕。……我也會患得患失了。」
「可以回得去。」我沈默了一下,反手抱住他。「我們慢慢來,再遠的地方……也能回得去……」
「慢慢來?可我想快一點耶。」
「…………???」
…………
「你幹什麼!!這是醫院!!不要!!」
「不會有人進來的,沒關係,放鬆點,乖……」
「啪!!」
「你,你怎麼可以毆打病號?!」
「你的所作所為像個病人嗎?!!」
掙扎中不小心按到呼叫器。大醫院的辦事效率就是高,我們剛來得及爬起來整好衣服,長相潑辣火暴的護士就進來了。
「你把針頭就這麼拔掉?!」這美女的脾氣比她身材還要火辣,「想死跟我說一聲,我給你來點乾脆的!有沒弄錯!瞪什麼?你還不服氣?有錢了不起啊……」
我拉著被弄皺的上衣,不理會邊被按著繼續扎針邊苦笑著的陸風求助的眼神,別過頭悠閒地看窗外。
一月份冰涼但是晴朗的空氣,天空的顏色好淺。
冬天好像快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