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只擺了三張方桌,幾隻團凳,角落僅有一隻大缸,養了幾尾胖胖的金魚和幾支帶葉蓮花。
清涼的風,和煦的陽光,安靜的只聽見幾聲竹葉輕輕颯響。
談珠玉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只不過這地方有吃食嗎?
心念微動,一名矮胖的白髮老婦人自裡間迎了出來,腰間圍了條洗得雪白的圍裙,精神抖擻,笑吟吟地問:「爺來啦。」
老婦人在瞥見他身後的談珠玉時,驀然呆住,神情一副大受震撼的模樣。
「煩勞大娘做點拿手的北方面湯點心,」商岐鳳的表情是少見的溫和。「不需太豐盛,軟細好消化的即可。」
「沒問題,包在老婆子身上。老婦人終於回過神來,歡喜得滿口應允。
可不知怎地,在轉身回灶房前,她忍不住多望了談珠玉一眼,笑得好不詭異曖昧。
談球玉卻是從頭至尾只是微微笑,沒有插話。
他瞥了瞥她,神情似乎有些讚許之色,隨即緩緩落座。
「這裡很靜,」她終於開口,眼底蕩漾著一絲溫柔。「很舒服,不太像一般的飯館。」
「這裡本就不是普通的飯館。」
談珠玉一怔。
「她是我奶娘。」他輕描淡寫道。
她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好半晌才勉強找回聲音,驚異地問:「奶娘?是我想的那種奶娘嗎?自小把爺奶大的奶娘嗎?」
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是羞赧嗎?
好像他從未想過,把自己置於此種尷尬的境地裡。
「咳。」商岐鳳別過頭去,清了清喉嚨,像是惱羞成怒地道:「不然還有什麼?」
他帶她來見他的奶娘?
談珠玉臉龐不知怎地漸漸紅了,可是她並不敢深入去想箇中原因。
也許什麼特殊含意也沒有,也許單純只是為了近,圖個方便吧?珠玉低聲告訴自己。
他一如往常冷靜淡漠,臉上看不出陰晴喜怒,奇怪的是,流轉在兩人之間的氛圍卻不見半點緊繃生硬,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寧靜和自在。
幾乎就像是一對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
不,這麼美好的事物從來就不會是真的。
她在心底深深歎息。
「對了,爺,老婆子忘了問,要不要給你們倆煮碗桂圓蓮子湯呀?」老大娘突然又冒出來,對著他一個勁兒地笑,笑得他滿臉不自在起來。
「煮您的飯去!」商岐鳳顴骨微微泛紅,懊惱地低咒催趕。
「知道了知道了。」老大娘又朝他眨了眨眼,這才笑咪咪回到灶房。
不知怎地,談珠玉見這一幕險險笑了出來,總算及時咬唇忍住。
半晌後,滿面笑容的大娘快手快腳地端來一碗小米粥,兩大碗熱騰騰的子孫餑餑,鮮香撲鼻,惹得人腹中饞蟲大作。
「沾些上好的鎮江醋,我切了些細姜絲給你們潤潤口。」
「謝大娘。」她很久沒有看到如此親切熱情的笑臉,不由得心頭一暖。
「只准吃光不許剩下。」老大娘手叉水桶腰,活似個女山寨王。「剩了我要罰錢的。」
「是。」她不禁笑了。
商岐鳳靜靜地看著她和奶娘對話,雖只短短三言兩語,他心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自在釋然感。
擺放在談珠玉面前那碗子孫餑餑,一隻隻小巧剔透,恰恰一口一個,咬下皮薄餡足味鮮,美味得幾乎令人把舌頭都吞下了。
這陣子以來精神與體力透支的雙重疲憊,原本已令她連續數日都失卻了胃口,飲茶不覺香,扒飯難下嚥,可也許是這餑餑著實太鮮美,她竟然無法停筷,直到肚子確實撐得很了,才望著碗底剩餘的七、八隻小餑餑興歎。
她抬頭,正好接觸到他迎來的眸光。
「怎麼辦?注定要被大娘罰錢了。」她笑道。
商岐鳳盯著她,不發一語,突然端過她那隻大碗,三兩下便將剩下的餑餑夾吃一淨。
她那抹靦腆的笑容倏然一呆,傻傻地望著他。
「走吧。」他霍地起身,像是突然有什麼急事待辦似的拋下銀子,轉身就走。
談珠玉無暇再深思,拉起裙擺急急跟上,走了幾步才想起,忙回頭嚷道:「大娘,玉兒先告辭了。」
「這麼快?」老大娘才斟出兩碗茶來,聞言訝然。
她歉然一笑,不及再說什麼,眼見那寬大背影就要消失在門口,只得匆匆快步跟了上去。
那一夜,他照常出現在薔薇軒和她對弈雙陸。
可三更過後,棋局終了,商岐鳳卻沒有起身的打算。
「夜裡黑,待會讓若兒提盞燈伺候爺回去可好?」她收妥了雙陸祺,轉身到紅酸枝玲瓏架上取過一盞精緻的琉璃燈,安入大紅蠟燭,親手點了,絳紅色溫暖光暈隨即透燈而出。
還不及喊守在門外的若兒,她手裡的那盞琉璃燈突然被吹熄。
「爺?」談珠玉奇怪地望著他。
他不知幾時己來到她跟前,高大挺拔的體魄在暈黃燈影下,顯得更加巍峨如高山巨木,他拿走了她手上那盞燈,置於一旁。
她的心卜通一聲,跳得又快又急,漸漸亂了套。
他低下頭,黑眸幽然地注視著她,在若明若暗的燭光映照下,彷彿也燃燒跳躍著兩簇火焰。她不安地望著他,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血液在體內突突狂竄著,她的雙膝莫名發軟,明明他的指尖連碰都還未碰觸到她,可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情慾渴望已逐漸蔓延包圍了上來。
他修長指尖輕輕描過她彎彎的眉毛,慢慢揉撫過她眉心那一抹長駐的含顰哀愁,然後是她挺秀的鼻粱、那形容豐美嬌潤的唇瓣。
她宛如著了魔般地定住,小嘴微微開台,卻始終發不出任何一個字。
他伸掌托起她細緻小巧的臉龐。
談珠玉鼻頭一酸,喉頭微微哽住,明明想微笑,眼眶卻不爭氣地濕了。
霜夜幽幽,月色朦朧,靜到剩下彼此卜通的心跳聲。
「留下來好嗎?」她癡癡地仰望著他,終於提起勇氣,輕聲祈求。
他的回應是緩緩低下頭,輕輕地覆上了她的唇瓣。
依稀彷彿間,好似聽見了晚風中誰的一聲低歎。
這一夜,他終於留了下來。
一夜繾綣,顛鸞倒風。
在極致歡愉中,隱隱約約有一絲憐惜與溫柔。
只是金烏乍現,所有的甜蜜美好只能留在昨夜記憶裡。
談珠玉烏黑長髮披散在雪白繡枕上,雪肌上猶布著深深淺淺羞人的吻痕,她面向裡間,背對著身後的男人。默默聆聽著他起身、下床、著衣的輕微窸窣聲,聽著他推開門,步伐緩緩由近至遠地離去。
她的身體依然熾熱敏感得可恥,心跳得太急、太澎湃……
「談珠玉,你究竟在期待些什麼?」她問著自己。
不,除了她的復仇大計外,其餘的一切,包括他在內,對她完全不具有任何意義。
既然如此,那為何經過昨夜之後,她竟會對他的背影如此戀戀不捨?
她怔忡地望著紅檀眠床上方的綢緞頂帳,發呆了好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
「主子!主子你起身了嗎?」若兒在門外喚著,語氣有一絲焦急。
「怎麼了?」她揮去那令人厭惡的脆弱感,忙坐起身來,薄被裹著赤裸雪肌,很快下床到屏風後更衣。」瞧你急的……」
「出大事了!」若兒聽起來像是快哭了。
談珠玉悚然一驚。
好不容易向商岐鳳爭取到,由她全權處置安排這一單本季最大宗的鉅額買賣,整整一百五十艘船的上好真絲,貨主乃是中原第一大絲綢廠「祖記」,總價值四百六十萬兩銀子。
須搶在二十日內走水路經陸路到達絲廠,否則在濕氣累重之下,那批珍罕脆弱的上好真絲極易因受潮而迅速腐壞,屆時品質勢必大受影響。
因此,此番運輸起價雖不菲,責任卻更是重大,步步閃失不得。
她在決定搶下這樁任務前,已籌劃計算過無數次,最後確定計畫嚴密妥當、萬無一失,達才向商岐鳳包攬下此事的。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負責押船的十五名掌櫃和數百船夫連人帶船貨全被扣在海關衙口,因為其中五船的真絲不知幾時遭人掉了包,竟換成了私鹽,而走私販賣私鹽卻是犯了國禁!
輕則貨物皆盡沒收,人員全數打入大牢待秋決,兩邊買賣東家連坐賠償鉅金,並且立刻摘下店號招牌,有生之年不得再經商交易。
重則查封抄家、株連九族。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談珠玉急急趕到海衙,臉色慘白若紙,雖然努力想鎮定、冷靜下來,趕緊設法止血、減少損失,避免讓傷害擴大。
但是海衙那兒居然對她親自奉上的十萬兩銀票視若無睹,還一副公正無私,鐵面無情地嚴詞勒令鳳徽號立刻交出主謀首犯,並且等候朝廷重懲發落!
她奔波了整整一日,極力動用一切可用人脈、資源,可就連鐵叔這個鄰州的老總兵、老同僚出面官說也被打了回票。
事已至此,宛如天柱斷傾,再也無力可回天。
談珠玉頹然地跌坐在書房裡,臉色蒼白如死,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
無止境的黑暗和絕望逐漸朝她圍攏傾軋壓迫了下來。
——遭人陷害了。
定是有人內神通外鬼,這才能將一百五十艘船其中的五艘掉包挾帶,那人並且還暗地通知海衙進行搜查,若非如此,海衙哪有那麼大的膽子敢扣鳳徽號的船?又豈有通天本領確定是哪五艘船載了私鹽,且一舉查獲?
這個包藏禍心的混帳究竟是誰?究竟是誰要致鳳徽號——不,是致她於死地?
談珠玉臉色煞白,渾身冰冷戰慄。
她有負他的重托,將這筆最重要的大生意徹底搞砸了,他會怎麼想她?他往後還怎麼信任她?
談珠玉,你怎麼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她恨不得殺了自己。
「主子,鳳爺……命你立刻到議事堂去。」若兒無助地絞擰著衣角,難過地看著她。
談珠玉扶著桌沿撐起了雙腳,心中一片冰涼。
「我知道了。」她的聲音出奇冷靜平穩。
到了議事堂之後,眾人幸災樂禍的眼神,商岐鳳盛怒鐵青的臉色——
啪!
談珠玉臉頰炸起燒辣辣劇痛感,他大掌重重一捆,幾乎令她踉跪跌倒在地。
「這樣的錯誤,」他字字冷厲如箭,「不准再有第二次!」
「賤妾明白。」
疼痛的不僅僅是雙頰,還有喉頭那口硬忍住的濃濃血腥和悲憤。
一切的一切,猶如惡夢與殘影相疊,過去和現在交錯。
這些年來,她苦苦奮戰,忍辱求生,努力不讓命運無情的大浪一次又一次將她打沉下去,她還沒有復仇成功,還沒有奪回原屬於她的所有,她絕不允許自己倒下!
只是這一次,她旺盛的鬥志幾乎全被擊潰了。
白天燒入骨髓的痛苦,在夜晚驚醒之後,夾帶著過去的血和淚,繼續不斷不斷地啃噬起她。
當年……惡夢殘影再度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