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以為教武朝卿騎馬是件苦差事,但這段日子的相處讓她對這項任務以及武朝卿這個人完全改觀。
他雖然個兒小、力氣不如人,但不怕摔,不管她訓練得再嚴厲也沒喊過一聲累,而且很聰明,許多訣竅一點就通,現在他不只上馬姿勢俐落,馭馬的技巧也越來越好,看到他每天都有顯著的進步,那種成就感比自己騎馬贏人了還要開心。
遠遠地,就瞧見有抹小小的人影一如以往地在柵欄邊等著,她興奮地振韁加快速度,想把握僅有的時間多教他一些。
躍下馬,袁長雲走到他身邊。
「你覺得你爹今天多久會回來?」
這個問題得在他接過韁繩前先問,不然要是他一上了馬,簡直像黏在馬背上下不來,只顧著拚命學習和練習,那股認真勁兒影響了她,害她一投入也常常忘了時間,有次還差點來不及在武伯伯回來前離開。
幸好武朝卿聽到有蹄聲接近,趕緊要她牽著馬從後院偷溜,怕武伯伯耳尖,她走了好遠才敢騎上馬,最後雖然是有驚無險,但那種提心吊膽的滋味她可不想再來上第二回了。
「馬借我好嗎?」武朝卿不像以往那般迫不及待地接過韁繩,只低低說了句。
幹麼一來就鬧她呀?袁長雲心裡暗啐,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武朝卿這傢伙學騎馬很認真,卻也將破壞她的冷淡表情視為挑戰,老愛說些有的沒的逗她。她就偏不笑!他越鬧她,她的臉就板得越臭。
通常只要她臉一沈,就連大哥都知道要閃得遠遠的,偏偏武朝卿這人不知是不怕死還是勇氣過人,就算她開口罵人也不以為意,沒個正經樣,讓她不但沒辦法真的生他的氣,也漸漸將這種攻防當成另一種樂趣。
「我要是不借你,你有馬可騎嗎?」袁長雲故意冷哼,但一對上他的眼,她立刻發現不對,那異常沈冷的眸光說明了有事發生。「怎麼了?」
武朝卿一直告訴自己要冷靜,但當他看到她那瞬間轉為關懷的表情,猛然泛開的溫暖讓他必須用盡意志力才能將那股情緒壓下。
「我爹昨天早上出去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昨晚他整夜等門,眼睜睜看著天際從黑轉亮,偏偏家中的馬剛好都賣掉了,只能束手無策地等她來。
「會不會是武伯伯走不開?」怕是他多想,袁長雲安慰道。
她知道有時候遇到警覺性較高的馬匹必須用耐性來耗,否則只要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前功盡棄,為了隱藏氣息而費上數日守在原地的事時有所聞。
「如果我爹有這個打算,他會先跟我說。」武朝卿搖頭。爹不是沒有徹夜未歸過,卻從不曾像這樣突然不回來,他知道絕對出事了。「馬借我,我要去找他。」不等她回答,他抽走她手中的韁繩。
他該不會想要自己一個人去吧?見他翻身上馬,袁長雲趕緊擋在前方。
「去我家請我大哥派人幫忙吧!」這傢伙急瘋啦?袁長雲正想斥責他的有勇無謀,卻驚訝地發現他的神態是如此冷靜,不見絲毫慌亂。
「我們武氏家訓只有一條——關於獵捕馬匹的一切絕不外傳。」武朝卿沒有回應她的提議,只輕輕說出這句話。
怎會突然扯到家訓去?袁長雲愣了下,隨即會意他所說的「一切」也包括了捕馬的地點,頓時氣得俏臉脹紅。
「都這種節骨眼了還要保什麼密?我才不稀罕那個鬼地點,我是擔心你!」他平常練習時最多只繞著馬場跑,沒爬過坡、也沒騎過遠路,誰曉得他要去哪種荒山峻嶺找人?袁長雲越想越心驚,口氣也跟著急切了起來。「要是連你也出事怎麼辦?勇敢和魯莽是兩回事,又不是沒人幫你,幹麼一定要自己扛?!」
看到她氣急敗壞的模樣,武朝卿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還有誰能像她這樣幫他擔心著、顧慮著?除了這個面冷心熱的女孩,沒有人了……他忍下心底那股熱潮,轉為支持自己前進的力量。
「我知道,但我真的只能自己去。」雖然在父親眼中他連騎馬都沒資格學,但那是武家世代傳承的尊嚴與驕傲,即使是尚未被認同的他也必須守護。
「那好,只有我跟你去總成了吧。」情急之下,袁長雲抓住馬鞍邊緣就想爬上馬背。
武朝卿沒和她爭辯,而是悄悄地用韁繩控制馬兒閃避,袁長雲沒馬鐙可借力已經爬得很辛苦,馬兒亂動更是讓她的努力全變成了徒勞無功。
袁長雲還以為是自己太笨拙而氣憤不已,卻突然發現是他在暗中阻撓,她停下動作,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你不相信我?」虧她那麼認真教他,將他當自己兄弟看,他竟連她都防?
即使個性倔強的她只願將怒氣表現在臉上,但武朝卿仍看見了她眼中受傷的情緒,這讓他覺得難過。
不,早在她開口說要教他騎馬時,她就已成為他最最信任的人,他不是對她有所防備,而是有些事必須自己扛起。
「長雲,往北方走。」
「……啊?」袁長雲從盛怒轉為困惑。
武朝卿揚笑,輕柔開口:「如果我到申時還沒回來,帶著人往北方去找,知道有你守著,出了事會來救我,我就不怕了。」
其實他並不害怕,因為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他會更小心,就算是初次獨騎也不足為懼,會這麼示弱,是為了說服她留下,一味地拒絕只會更傷害她。
或許是他笑得太好看,或許是他柔和的語調帶著安撫人心的沉穩,原本繃得她胸口發疼的怒氣緩和了。
還有他所說的話也撼動了她,無須任何解釋就已輕易地讓她知道自己是被信任的,他竟將不能外洩的秘密跟她說……
袁長雲咬唇,向來果斷的她難得有如此躊躇的時候。其實他顧慮得沒錯,若沒人留下,出了意外,就沒人知道他們去哪裡了,只是……她又怎麼放心讓他自己一個人去?
她很想再勸他同意回去搬救兵,怪的是,他明明帶著笑,也沒跟她爭得臉紅脖子粗,可她就是知道他絕不可能妥協。
這傢伙平常不是很逆來順受的嗎?怎麼遇到事情會變得這麼拗啊?!
「可惡可惡可惡——」她懊惱大叫,而後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擺。「申、時,只要一到申時沒看見人,我管你什麼家訓,絕對帶一堆人去把你那個秘密地點翻出來,聽到沒有?!」
「好。」武朝卿不但沒被她的狠勁嚇到,反而笑得更加燦爛,彷彿她說的不是威嚇而是溫柔鼓勵。「要麻煩你用走的,辛苦了。」
被這麼一說,袁長雲才想到馬若被他騎走,她只能用走的回家。對於這點她倒沒放在心上,只怕他會把這段時間也算進去。
「先說好,申時是要出現在我家喔。」要是等到申時不見人她才開始從這兒走回家,那根本啥都別想救了。見他點頭,她才鬆開對他的拉扯。
武朝卿坐直身子,但視線仍鎖著她,定定地凝視那掩不住擔慮又要強裝無謂的嬌俏小臉。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他想知道,連他的父親都不喜歡他,為什麼非親非故的她卻願意為他做這些?
沒料到他會冒出這個問題,袁長雲愣了下,然後詫異、慌亂、困窘的情緒接連在臉上竄過。
「我、我、我哪有對你好?我是看不慣有人那麼弱,還自不量力,要是出了事,搞不好會怪是我這個師父沒教好……」原該兇惡的反駁一出口卻被尷尬破壞得七零八落,袁長雲不禁惱紅了臉,整個人背過身去。「你不是很急?趕快去找武伯伯啦!」
她臉紅了?還結巴?他只不過是問了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耶!這意外的發現讓武朝卿驚喜不已。
他一直以為她是個性冷,現在他知道了,她根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臉皮還薄得很,連要承認她的善行都像在砍她脖子似的。
想到她來不及掩飾羞窘的可愛表情,武朝卿必須咬唇才能忍住大笑的衝動,因掛念父親安危而積鬱至今的低落心情總算稍稍獲得了紓解。
他不再是一個人了,有人會等他,有人會掛慮他。一思及此,他的胸口充滿了無窮的勇氣。他會平安回來,絕不會辜負她的信任及關懷。
眼神轉為堅定自信,武朝卿一勒韁繩,馬兒立即嘶鳴。
「我走了。」
袁長雲回頭,望著他揚長而去的身影,想到他剛說的那句話,暈紅尚存的臉又熱了起來,讓她好懊惱。
這傢伙是哪根筋不對了?幹麼說得像她是個大好人似的?她只是閒著無聊找事做罷了,不然他還能靠誰?其他人只會笑他,武伯伯也不教他,她可不想等到哪天他被馬摔成重傷才來後悔自己的袖手旁觀。
腦海浮現那時他被武父打倒在地的情景,袁長雲有些為他難過,但更多的是打抱不平。
她不懂,原先以為武伯伯是因為恨鐵不成鋼才會不准武朝卿騎馬,但經過相處,連她都能發現看似笨拙的他其實有著天生的好資質,經驗老到的武伯伯又怎麼可能會看不出來?
難不成武伯伯也像他們一樣,都先以貌取人嗎?但他們是父子,怎會不瞭解自己的兒子呢?武朝卿只是不好勝而已,但勇氣和耐力一樣也沒少,不然也不會進步得這麼快。
而他今天所展現的臨危不亂也讓她刮目相看,她沒有把握要是當她的家人下落不明時,她是否還能像他一樣沈得住氣。
袁長雲再度朝他的方向望去,他的身影已變得好小好小,方才被他安撫下來的擔慮又爬上了心頭。
他們才剛剛開始真正認識,她要教他的事還很多,他不准出事,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
「武朝卿,要是申時之前沒看到你,你就完了。」
她深吸口氣,用倔強拂去心頭的不安,挺直了背脊,步子豪邁跨出,為時一個半時辰的步行長征就此展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