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遞到眼前的油紙包,武朝卿頭痛不已。
什麼叫作繭自縛他現在懂了,就是當三更半夜、這種匪夷所思的時刻,竟還有愛慕者捧著燒雞來敲門──他對自己過去所採取的錯誤策略感到後悔不已。
不能怪她們得寸進尺,始作俑者是他,他不該讓這些好姑娘心懷期待,這些心意他承受不起,也受之有愧。
「我心領了,回去吧,這不是你該來的時間。」雖然口氣嚴肅中不失溫和,然而直接擋在門前的態度已清楚表明了他的拒絕。
「可是……」女子有些被嚇到,仍不死心地將東西往前遞。「那你收下好不好?你收下我就走。」
「我真的只能心領,回去吧,以後若有關於馬的問題我仍很樂意幫忙解惑,其他的,我並不值得你再費心思。」武朝卿就要進屋關門,卻被那女子接下來的話給頓住了動作。
「人家只是想說你剛幫忙擊退山賊很辛苦,才會在這種時候跑來,武大哥你不要生氣,我這就走……」
「等等,你說什麼?」武朝卿喊住她,他為了追蹤一匹狡猾的馬兒搞得剛剛才回到家,怎會和山賊扯上關係?
「武大哥你不曉得這件事?」女子驚訝低喊。「袁家遇到了山賊,我以為你和他們關係那麼好,一定也去幫忙了,所以……」
武朝卿越聽越心驚,直接打斷她的話。「在哪裡?!」
他知道袁大哥前陣子領著馬群南下交貨,帶走了不少男丁,至今尚未回來,而遇到這種事長雲絕不可能會置身事外,甚至可能會一馬當先……他握緊了拳,強硬地將那些不該有的念頭全都抹去。
不,他要信任她的能力,她不會有事的!
「可、可是……山賊都……抓走了啊……」沒見過他如此冷厲的表情,女子嚇到結巴。
從她的話裡拼湊出來龍去脈,武朝卿好想掐死自己。她一開始不就說了嗎?以為他幫忙擊退山賊,這代表危險早已解除,他現在才在窮著急又有什麼用?
「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你趕快回去吧。」放心不下的他仍想盡快趕到袁家瞭解狀況,正要走向馬廄,卻聽到有蹄聲接近。
「武大哥,什麼聲音?」女子也聽見了,害怕地朝他靠近,不會是有漏網的山賊逃到這兒來了吧?
專心戒備的武朝卿沒空理她,他望向聲音來源,精銳的目光在黑暗中搜尋,卻聽到蹄聲在圍籬外停住,然後一聲低喝,再起的蹄聲又迅速遠去。
那聲低喝彷彿重擊在他的胸口──那是長雲的聲音!想到她為何而來,又為何而走,他全身血液瞬間冰冷。
「馬借我,你進屋等我回來。」
武朝卿只來得及丟下這些話,不等那女子有所回應,就已飛身躍上她的坐騎疾速奔馳。
夜色模糊了視線,卻絲毫沒緩下他的速度,武朝卿仗著對環境的熟悉及高超的騎術,漠視體內本能的危險警告,不顧一切地加速直追。
終於,那抹身影總算已清晰可辨。「長雲,停住!」
結果她非但沒停,反而發了狠地催促馬兒急奔。
該死的她!武朝卿很少有被逼到這麼想破口大罵的時候,他不再浪費力氣,而是專注於追趕,不消多時,已緊隨在她後頭,趕上她是遲早的事。
「走開!」袁長雲回頭怒斥,卻見他不但沒有任何阻擋動作,反而一心朝她靠近,察覺到他的意圖,她不禁變了臉色──他想直接跳上她的馬!「你瘋啦?不准你這麼做!」
回應她的卻是一雙被怒火燒灼的眼,狂肆地宣告他的勢在必行,她握住韁繩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連帶緩下了坐騎的速度,不只是怕他真的鋌而走險,更因那強悍的氣勢震懾了她。
武朝卿等的就是這一刻,他原本只想奪下她的掌控權逼她停下,但看到她那雙向來只有自信的瞳眸閃著驚慌時,混合了擔慮與心疼的惱怒一湧而上,讓他轉為縱身將她從馬上撲下,一起跌進路旁的草叢裡。
即使他們奔馳的速度已緩了許多,那股衝勢仍讓他們滾了好幾圈才停下,被武朝卿緊緊護在懷裡的她沒有受傷,只被滾得暈頭轉向。
她還沒來得及回神,氣急敗壞的咆哮已在耳邊爆了開來。
「你跑什麼跑?天色這麼暗,還騎那麼急,受傷怎麼辦?!」
她被他壓制在地,視線被他填得滿滿,那麼近,近到讓她連他眼中的每一絲情緒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只憤怒,還有恐懼、擔心以及更多她不敢分辨的光芒。
從不曾見過他如此霸道懾人的模樣,袁長雲心顫到幾乎無法呼吸,但憶起剛剛見到的情景,以及她為何來到這裡的原因,再度湧上的委屈瞬間轉成了憤怒。
「你做的事才叫危險!」他竟還好意思凶她?「你騎得比我還快,甚至還想跳到我的馬上,你以為你會飛是不是?就算騎術好也不能拿命這樣玩!」
那刺蝟般的倔強神情讓武朝卿想不顧一切地吻她,又想將她抓起來,把所有的武裝全都狠狠地搖掉,但終究還是因為聽出她話裡的擔慮而心軟了。
只曉得念他,難道就不知道她的所作所為更讓他擔心嗎?他歎了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為什麼來了又走?」他放緩了聲調,不再和她硬碰硬,而是誘哄著要她親口說出他已約略猜到的事實。「你一定是有事才會在這種時間來找我,不是嗎?」
那雙眼如今只餘溫柔,深情且專注地直視著她,袁長雲發現她向來引以為傲的堅強正在逐漸崩解,他陌生的神情和倒戈的自己都讓她害怕,她連忙別開頭,不再看那雙會使人軟弱的眸子。
然而,因他而起的酸楚卻像烙在心上,任她將唇咬得再緊,也沒辦法讓那股難過褪去。
今日,南下交易的大哥提早回來,卻在即將抵達家門的五十里外遇到了山賊,得到消息後,她和長地帶人前去支援。
雖然在過程中大哥為了保護同伴而受傷,但他們仍是大獲全勝,用不著對外求助,光憑他們袁氏馬場的慓悍就已將那群山賊打得落花流水。
這原該是振奮人心的好結果,可她非但沒感受到喜悅,反而在回到家後,因一幕情景而亂了心神──
總是溫柔可人的大嫂將受傷的大哥罵了個狗血淋頭,眾人無不譴責大嫂的冷血寡情,大哥卻能看透表象,感受到大嫂對他的體貼和在乎。
突然間,她好羨慕大嫂,也覺得好孤獨。
大嫂的擔慮無依有大哥可以傾訴,她呢?比男人還剛強的她甚至沒辦法表現出恐懼,因為袁長雲是不會害怕的。
本來就不需要怕,她是真的有能力而不是在虛張聲勢,她打倒了好幾個山賊且毫髮無傷,這還不值得驕傲嗎?
但不管她再怎麼說服自己,那股恐懼就是如影隨形,逼得她身子不由自主地發顫,心整個發慌。
等她回過神,她已騎著馬朝向武家奔馳,心神不寧的她甚至忘了拿燈籠照路,也不確定他是否在家,就這麼執著地想要見他,想見到那個即使她不用示弱也可以輕易看穿她的人──
是她太傻,才會以為可以從他這裡得到慰藉。
「沒事了。」曾經亟欲傾吐的衝動被失望冷卻了,她平抑嗓音,若無其事地要將他推開。
「遇到山賊襲擊怎能用『沒事』帶過?別對我粉飾太平。」好不容易稍緩的怒氣再度被燃起,武朝卿不放,反倒將她緊緊壓制。
「你都知道了,幹麼還問?」氣他的明知故問,更氣他用這種方式限制她的行動,意識到兩人有多貼近,她不禁紅了臉。
「因為我要聽你親口說!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逞強?」他很慶幸她平安無事,但也相信和兇惡山賊正面交鋒的衝擊不是那麼容易得以平復,他不希望她把那種情緒壓在心裡,有他在,他可以幫她分擔,她沒必要自己荷著。
「我才沒有逞強!」袁長雲怒聲反駁,彷彿這樣就可以同時說服自己,稍早之前那個慌到方寸大亂的人並不是她。「那種小場面我才沒放在眼裡,我的能力你還不清楚嗎?連你我都贏得了,你擔心什麼?」
聞言,武朝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但凝視著她的黑眸卻在瞬間變得深不可測。
「是嗎?你直到現在還這麼深信不疑?」他像凌遲般緩慢地朝她俯身,溫醇如絲的嗓音拂過她的耳。「我們多久沒較量了?你依然對自己有信心?」
縮短的距離讓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用唇輕柔摩挲過她耳際的舉止像在做某種預告,她不曉得他會再做出什麼舉動,卻很清楚不管他做了什麼都將會破壞兩人間的關係。
她知道自己必須逃,但他所散發的無形氣勢太強大,她不但動不了,反而被他用肆狂的男子氣息逼得心狂跳,全身虛軟。
她不認識他,他不是她所認識的武朝卿!
「要比來啊,我才不怕!」突來的力氣讓她發了狠地掙扎。
察覺到她奮不顧身的拚命攻擊,武朝卿既氣惱又心疼。
雖然她並非花拳繡腿,但若要將她完全制伏,他是絕對辦得到的。正如他剛剛所說,她的記憶一直停在過往,而且是停在他刻意塑造的過往──她或許贏得了別的男人,卻早在多年之前,她就已經無法贏他了。
他不敢用盡全力,怕傷了她,也怕自尊受傷的她自此之後只將他視為敵手。為什麼她一定要拚出高下?他也想成為她眼中頂天立地的強壯男人,問題是她允許嗎?
想逼她臣服的慾望已被對她的不捨完全淹沒,他暗暗低咒,稍微鬆開對她的箝制,立刻讓她逮到空隙,不只朝他腹部狠揍一拳,還毫不留情地將他一腳踹開。
「誰說我贏不了你?」她踉蹌站起,氣喘吁吁地瞪著他。「你輸我,不管再過多久你還是輸我!」
她氣得看也不看他,逕自走出草叢尋找坐騎。
剛剛那場角力讓她全身酸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他怎能這樣對她?他和那些女人曖昧得還不夠嗎?為什麼要將這樣的不堪也加諸在她身上?!
忙了一場又回到原點,他這是何苦來哉啊!武朝卿無聲低歎,起身追去。
「長雲,天黑路險,我送你。」
「我才不需要一個比我弱的男人送!」想到自己特地跑來卻撞見他和人深夜幽會的情景,袁長雲更是氣苦,她找著了正在吃草的馬兒,迅速躍上馬背。「你回去陪你的紅粉知己吧!」
武朝卿扯住她的韁繩,不讓她就這麼離去。
「你誤會了,她只是……」來送燒雞?不對。來慰問他擊退山賊有功?更可笑,他原先根本不曉得有這檔子事。
以往故意塑造的浪子行徑如今全成了自掘墳墓,武朝卿有口難言。
「她是你的誰都與我無關,放開!」雖然他又恢復成她所熟悉的他,但方纔所展現的陽剛氣勢還留在她的腦海,她只想離開,今天所有的一切她全都受夠了。
武朝卿很想將她從馬上揪下來,不讓她就這麼走掉,卻又怕重演剛剛激烈打鬥的情景,正兩難時,她的話給了他一線希望。
「如果真與你無關,你氣什麼?」他試探反問,看到她頓時啞然的反應,滿腔的挫敗瞬間一掃而空。她真的在吃醋!
袁長雲被問住了,直至此時,她才發現不只他不像他,連她也不像自己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只是當她來到圍籬邊,看到他並不是單獨一個人時,什麼都還來不及想,她的身體已搶先一步動作,催促她策馬離開。
她不懂,平常最多讓她看了煩躁的畫面,今天為何會引起那麼大的情緒反應。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只是累了。」為什麼她要被他質疑?她突然覺得好委屈。「我要回去了。」她用力扯回韁繩。
「那我呢?」武朝卿沒和她爭奪,卻深深望進她的眼。「我是你的誰?在你心裡,你將我放在哪種位置?」
儘管騎在馬上的她佔盡優勢,但他那雙在黑暗中仍顯得灼亮無比的眼,竟強勢到有種居高臨下的魄力。
他為什麼要這麼問?他們是哥兒們,這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袁長雲想理直氣壯地吼回去,卻發現在他的注視之下,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她唯一能做的事,也是她從來沒做過的──不戰而逃。
「下次見面,我等你回答!」武朝卿對著她遠去的背影揚聲道,雖然她沒有回頭,但他很確定她聽見了。
直至再也看不到人影,武朝卿才收回視線。
他剛剛竟還以為回到原點?他急昏頭了,只顧著追她,連她表現得這麼明顯都沒發現。
即使一身疲累,即使他還得摸黑去找那匹不知道跑到何處的馬兒,他卻心情好得不得了,仰望星空,連看到彎彎的月牙都會覺得它在拚命地對他笑。
捕馬不就是這麼一回事?使計布下天羅地網時,它就是防備地離得遠遠;當心灰意冷了,它卻卸除了戒心自己靠過來。
她已經開始察覺到了,他也已下了戰帖,接下來她會怎麼做呢?他好期待。
武朝卿滿臉笑容,邊走邊吹口哨,原本讓他覺得波折不斷的夜晚,如今全變得精彩萬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