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他的府上全是花娘酒娘來來往往的,每日裡他也不上朝,也不練兵執軍,除了花天酒地,他再不干旁的事。西陵家的人見著大將軍成了這副樣子,不禁懷念起戰死沙場,英年早逝的西陵德大將軍。
「可憐大將軍死前連個媳婦都沒娶上,要是大將軍留下一線血脈,也好有個人繼承大將軍衣缽啊!咱們西陵家也不至於眼看著敗落至此啊!」
這話悠悠搭搭地飄到了西陵客的耳中,揣著酒壺,微醺的他一邊往嘴裡倒酒一邊嚷嚷著:「是啊是啊,還是我大哥好,可惜他死得早,死得早啊!他要是再多活些年歲,說不定咱們西陵家更發達呢!」
勸是勸不住他了,西陵家的人個個失望,卻也只能失望。罷月女主聽了一車的臣子上書,只丟下聲「本主相信西陵將軍」,便再沒其他旨意了。
本就擔心西陵家叛主之心不死,這下子西陵客沒了野心,正好,正合她的心意。
滿王城的閒言碎語飄啊飄的,即便拂景想塞住耳朵不聽,也有人要把那些話硬往她耳窩子裡灌。
誰這麼大膽子?
二閒王!
搬出家國大事來壓她,一句話——身為青衣宮人,吃著王家的飯就得為天下憂心。
平素也沒見二閒王為家國天下憂心如焚啊!除非花天酒地也算是為國為民,那西陵客也是忠誠愛國之士啊!還跟她這兒噤菑偵礡H
「我二閒王命令你去說說西陵客,成不?」
人家二閒王把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她還能怎樣?一個字:「成!」
她乖乖去西陵客府裡看看那個一壺酒醺得整個王城都醉得開始滿嘴胡話的男人。
拂景站在後院門口就聽見絲竹管樂歌舞聲聲,管事的想進去通報,被她揮揮手遣走了。她兀自走到後廳,見著那些露著雪白小手腕的花娘跳啊唱的——別說,跳得還真挺好看的,看得她都挪不開目光了。
西陵客遠遠地就見著她了,倚著門面色平靜,一雙炯炯的目光跟著那些花娘轉啊轉的。他拍拍手,讓那些花娘停了舞步。
她這才緩過神來,先向他發問了:「怎麼不讓她們跳了?人家跳得挺好。」
他一愣,笑得倉皇,「全天下的人大概只有你會跟我說這話了。你來我這兒,不會就為了欣賞這些花娘跳舞吧?」
「你以為我來是為了什麼?為了勸你、說你,要你振作起精神,為西陵家、為女主,為這天下百姓的福祉如何如何?」她啐道:「別說你整日的花天酒地,即便你歿了,這天下少了誰,還不照樣日昇日落?」
「你這樣說了,我更覺得自己日日這麼活著無聊得緊。」
舞也看煩了,酒也喝膩了,他不知道接下來的大半輩子他還有什麼可幹的。
讓她來告訴他吧!
「你可以用接下來的日子,荒誕到死來報復那個差不多都已經化成灰的西陵德。或者,用剩下的所有光陰為自己而活——只為自己而活。」
話她就說到這分上了,餘下的事全憑他自己做主,「二閒王讓我來看看,我看也看了,說也說了,現在……打道回府。」
見她才說了這麼幾句就要走,西陵客反倒不自在起來,上前幾步擋在她面前,「你……你這就走啊?喝……喝杯茶再……再走吧!」
她別過臉來瞧了他半天,自他手裡奪過那壺酒直接灌了幾大口。等最後一滴酒也滾進了她的喉中,她才又將酒壺塞回到他的懷裡。看得西陵客一愣一愣的,半晌說不出半個字來。
她卻已走出了大門,連個背影都沒留給他。
真小氣!
拂景自西陵府裡回去的當天,西陵客就請命去西南剿匪,這一走就是大半年的光景。
大半年的時間,除了戰報頻頻,他再無半點消息,別說是西南那邊的特產了,連封信都沒給她去過。
他當真把她忘得一乾二淨?那她是不是也該斷了所有的念想?
繡個花也能繡出這麼些想法,她莫不是老了吧?拂景拾掇拾掇繡籃,不繡了,繡出這麼多煩心事來。
她提著繡籃拎著裙裾往裡頭去,卻聽身後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她偏過頭去,迎上一張鬍子拉碴的熊臉。黑乎乎的,她幾乎認不出他來,只是那雙炯炯的眼讓她想起了這麼個將她遺忘許久的人。
見她半晌不做聲,他倒急了,緊趕著喊道:「拂景——」她不會認不出他來了吧?也是,他這張臉……
「我——西陵客,我回來了,從西南邊陲回來了。」
她轉身向他走近,一步步、慢悠悠,終於近到他的跟前。抬起青蔥細指,她冷不丁對著他臉上半寸長,還凝著血的口子……戳去。
「噢!痛!」
他慘叫一聲,捂著臉微微向後仰,卻不想避開她的碰觸。她在身邊,即使感覺是痛,也挺好的。
「你還知道痛啊?我以為你什麼都不知道了,一心想戰死邊關呢!」她冷言冷語,連眼神都是冷的。
他低著頭咕噥:「我總要做些對得起大將軍封號的事。」
「那你還回來做什麼?直接在戰場上英勇到死不就完了嗎?」她沒好氣,卻不知道自己在氣些什麼。
多少年了,日日埋在靜得像墳場的王宮之中,別說生氣了,連半點活人該有的熱乎氣她都沒了。她以為這一生她的情緒再不會為誰所波動,他卻悄無聲息地站在她的身旁,什麼也沒做,就讓她時喜時憂。
她……越來越不像拂景了。
扭頭往屋裡去,她再不想同他說一個字。
「我立了戰功,二閒王說會上報女主為我請賞。」
他的心太實誠,實在不適合為官領軍。她說了不管他,到底還是忍不住提醒他一句:「你已經是大將軍了,還請什麼賞,『功高蓋主』這四個字沒聽過嗎?」
「我不要任何封賞,只求女主放你出宮。」
他小聲一句淡漠的話,倒把她震得站在原地不得動彈。驀然轉身,拂景好生奇怪地打量著面前這個人,「放我出宮做什麼?離了這王宮,不做這青衣,我能做什麼?我又住在哪裡?」
「找個好人家嫁了便是。」西陵客說得再輕巧不過,「我們西陵家虧欠你的,我這輩子怕都還不上。」還她自由,是他為她做的第一步。
他這話來得突兀,拂景一時間尚且反應不過來。他做這些是代西陵德償還虧欠她的青春?是這意思吧?
沒理會她驚愕的眼神,西陵客只是一個勁地說著:「能還一點是一點吧!我會替你找個好人家的,你——放心。」
「我?我放心得很。」
立大功成大業,搞得自己混身是血,只為了給她找戶好人家嫁了,他還真是為她費心勞神啊!
抱歉,她還真不領他這個情!
一個白眼丟給他,她徑直地往裡去,「我對自己的前景放心得很,用不著你操心上火的。」
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瞅著她的背影發呆。他……他他他又做錯什麼了?
「宮人拂景為仙逝蒙氏景妃守靈多年,本主感念其忠貞,特赦其出宮,另厚恩指婚允予大將軍西陵客為妻,擇日婚配……」
拂景跪在地上,看著宣旨的內官嘴巴一張一合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關在宮中多年,忽然之間她可以出宮,而且還直接指給了西陵客為妻,一昔之間她的命運全扭了軌跡。
腦子裡頭一個閃出的念頭便是: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會有什麼反應?
拒婚斷是不可能的,忽然之間多了她這麼個媳婦,他會不會慪得想逃回西南邊陲,戰死沙場了事?
她等著,等著他下一步的行動。
等來等去,他下一步的行動就是——提親!
二閒王興高采烈地接了他的聘禮,翻出黃歷來隨便瞄了兩眼,這就訂下了日子:「這個月十八,我瞧這日子挺好的,就這天吧!」
「這個月十八?」三姑六婆腦子裡一轉,「明天?」
西陵客把頭一低,「明天就明天。」
這事就這麼定了!
就這麼定了?
跟所有女子出嫁並沒有什麼不同,王府做她的娘家,她的夫婿——西陵客大將軍騎著馬領著花轎將她自閒王府接進了西陵府。
拜堂成親,送入洞房。
新郎在外頭招待賓客,新娘在內堂揭了紅蓋頭四下裡望著。
頂著塊紅布有什麼意思?他們倆又不是從沒見過面的男女。這些年風風雨雨,即使不在一處,也是共同經歷。對彼此的性情太過熟悉,這塊紅布能遮得掉些什麼呢?
從後門繞出去,前廳裡喧鬧聲聲,她刻意避著眾人往內院轉。這座位於王城的西陵府,她來過不止一次。
從前是為了西陵德,後來是為了西陵客,現在她是徹底在這府裡落戶扎根了,卻是為了她自己。
穿過廳堂,驀然間一張熟悉的臉映入她的眼簾——西陵德身穿戰袍,仍舊是那般虎虎生威。靜靜地看著畫卷中的西陵德,她竟是由衷地一歎。
「到底我還是嫁進了西陵府,卻不是嫁予你為妻啊!」
走近畫卷,她的指腹摩挲著畫像中西陵德的眉眼鼻唇,「當年我好想嫁進這個府裡,好想做西陵夫人。如今願望成真,卻不是做你西陵德的妻……」
她聽到身後倉促的腳步聲倏地停了下來,緊接著是大口大口的喘氣聲,她回頭看見他臉上的掙扎。
西陵客有些尷尬,他聽喜娘說新娘子不見了,慌得四處尋找,卻不想在大哥畫像前聽到了他的新娘子說出這樣的話來。
到底還是不甘心嫁給他嗎?
兩個人掛在大哥的畫像前,不過是圖添難堪罷了。他轉身欲走,留下她獨自與大哥說會子體己話。
「別走。」
拂景快步朝他跑去,這些年為宮人的經歷倒是練就出她的腿腳功夫,穿著這些拖拖掛掛的裙裾竟然也能健步如飛。
只是,他逃跑的腳步比她追逐的步伐來得更快。
冒著摔死的危險,她飛身拉住他的袍底,大叫道:「我不想你帶著誤會把我獨自留在這裡,這麼多年了,我們彼此經歷的磨難已經夠多了,蹉跎的光陰也太長了,再耽擱下去豈不是把這輩子都荒了?」
他停下腳步的同時將她穩穩地扶在懷裡,新娘子進門頭一天為了追新郎摔成倒栽蔥,這個說出去……有點難聽。
且,他們都這麼大歲數了,一身的老骨頭實在禁不起折騰。
替她拉著那些散亂的裙褂,藉著避開她目光的當口,他低聲解釋:「我只是想留點空閒讓你說些自己想說的話,我……我沒亂想。」
「我想對你大哥說的話,也是想對你說的話。」
她深呼吸,盡可能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也讓自己擁有足以交出心的勇氣。
「我恨過西陵德,他毀了我的青春,我對愛情的全部遐想乃至我的人生。可是今日起我不再恨他了,也正是他給了我全新的人生,我得到了別樣的幸福。」
西陵客怔怔地望著她,等他徹底明白了她在說些什麼,兩片臉蛋子就跟火燒的大煎餅似的,紅彤彤的耀人眼。
「這個……那個……」他兩根手指頭攪啊攪的,攪著衣角,擺明了害羞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拂景頭疼地看著他,到底他們誰才是該害羞的那一個?
「都老大不小了,還羞什麼羞?」
他們認識了實在太久太久,不僅是年數很長,重要的是他們彼此都經歷了生命中最煎熬的歲月。
「我以為你並不想嫁給我,只是礙於女主的旨意。」低著頭,他依舊跟只蚊子似的哼哼。
「那你還急匆匆地跑去王府提親娶妻?」一記白眼瞪過去,還裝!他還裝!「若我不想嫁你,你還娶回家做什麼?」
他歪著頭傻乎乎地說著心底裡那個糾結:「我想,我或許可以用下半輩子讓你覺得嫁給我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默默地看著面前這個活得太過認真的男人,西陵家在感情方面的傳統在他身上得以延續——執著,明知道是錯也執著地去愛,只要彼此相愛就執著得絕不捨去。
瞄了他一眼,拂景痛苦地皺著眉頭,「你確信嫁你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努力,行嗎?」他虛弱地瞅著她。
她不答他,拉著他往新房走,一路有一句沒一句地念叨著:「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想娶我?」
「……啊!」
「那為什麼去了西南這大半年連封信都不寫給我?」
他撓頭,衝著她對著大哥的畫像說出了那番心思,他也該直白些才好,畢竟他們已是夫妻,「我想總該建些功立些業,讓你覺得我不是個只會花天酒地的公子哥。」
她卻不禁搖了搖頭,「整天花天酒地的日子也不錯,總比戰死沙場強些。」
西陵客一愣偏過臉正對上她竊笑的容顏——
拂景拂景,她的人生隨景拂搖,她的前半生為阿姐媚景左右,然這一次她的週遭終於景色一片大好,因她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