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無聊,真的好無聊。
偌大的王宮殿宇整天跟這群人大眼對小眼的,還得應付這麼多的政務公文。
「唉——」
他今日第七十九次的歎氣,永賢擦擦頭上的汗,親自倒了盞茶卻先端到他的手裡,「王兄,你若累了,先喝口熱茶潤潤嗓子。」
當今革嫫王上嗣正接過熱茶,只喝了一口就放到了桌邊,繼續——
「唉!」
第八十次!永賢又記了一筆,這段時日以來王兄對政事是越來越不上心了,這樣下去可怎麼是好?
「我想出宮去走走。」
怕什麼來什麼,永賢趕緊近上身去,將滿桌的折子、公文往前推了推,「王兄,近來政務繁忙,怕不適合出宮吧?」
「政務?」嗣正王上拿起這道折子又丟下那道公文,「政務都是由你代為處理的,我除了要在你處理的折子上簽個字,在你擬的公文上蓋個戳,其實什麼也沒做。」
這話是怎麼說的?永賢心頭一驚,膝下一軟,忙不迭地跪在王兄的面前,「王兄這樣說,永賢就是萬死也難辭其咎啊!」越權參政,那可是除了死就是死的罪過。
嗣正扶了永賢起來,笑道:「你若不幫我,將我整天埋在這些玩意裡頭。那可不是殺你,是逼我趁早自我了斷呢!」
「王兄乃革嫫第一人,這樣的話可萬不能說。」永賢急得已是滿頭的冷汗。
嗣正依舊滿臉笑意朗朗,神態自若,「我不說就是了,不說了。」
他再不說了,做便是了。
留書信一封,家國大事全權交由永賢殿下掌管,至於王上本尊——暢遊天下去也。
出宮行走,這身象徵王權的紫袍是再不能穿了,褪下這身衣裳,他倒覺得裡頭的白衣穿著也不錯,就著這身白衣出去走走吧!
漫無目的地逛了些許日子,這日來到這處地界,抬眼看到那塊界碑他吃了一驚。
斬王降?!
這漫野的山又名降,只是這革嫫哪座山名為斬王?哪座山又敢叫這個名字?他這個革嫫王上竟不知。
正搜腸刮肚地想著這地名的由來,平地裡鑽出幾個黑衣,打頭的那個雖打扮得像個小子,可細看去眉清目秀的,分明是個丫頭。更吸引他目光的是她手裡擺弄的那把刀,「你們這是要……」
「打劫!」
乾脆利落兩個字脆生生地掉在他面前,嗣正歪著頭打量著身前這幾位黑衣。瞧他們乾淨有力的動作,顯然都是練家子出身。他手無縛雞之力,面對這些黑衣殺手,還能怎麼辦?
掏出手腕間的紫玉珠,他將其舉過頭頂,「此乃王上之物,我乃當今王上派出四處尋訪的秘官,各位萬萬三思而行。」
打頭的那個黑衣丫頭盯著那串紫玉珠子瞧了半晌,緩緩地別開刀刃,換上笑臉迎上去,「你是當今王上派來的人?」
「嗯哪!」他點頭如搗蒜。
黑衣丫頭走上前,停在他的面前扯開了嘴角,「既然是王上派來的人……」
刀刃朝外,厚重的刀背衝著他的頸項砸過去。他倒下去的瞬間,只聽她大聲吆喝著:「我不劫你,我——打你!」
身子有點痛,腦子有點暈。跟聽完一天朝政,對眼一夜公文的感覺差不多。
嗣正直起身子來略微動了動,還好沒殘廢,手腳俱在。這一動不期然瞟見一身的大紫,這天下除了他居然還有人敢穿紫衣,他怔忡望去,原是那個用刀背敲他的丫頭。
「你穿紫衣?」
「那又怎樣?」她背著手晃著紫衣得意洋洋地衝他打直走來,「我喜歡穿什麼顏色的衣裳就穿什麼,天王老子奈我何?你想向你的主子,這革嫫唯一可穿紫衣的王上告狀是吧?你去啊!我倒要看看你在我這刀下可能走出這斬王降。」
他拱手朝她,滿臉賠笑,「女英雄饒命。」
蘇紫衣下巴點地,沒料到這是個軟骨頭,她不慚的大言對他倒有點像欺負小孩子。
趁她愣神的工夫,他一點點地湊上去,貼著她的耳朵問道:「女英雄很討厭當今王上?」
「這山叫斬王降,這莊子叫霸王莊——你說呢?」她斜眼睇他。
難怪呢!他從未聽過革嫫王土上有哪個地方叫斬王降,鬧了半天是被人篡改了。
他正悶頭想著事,蘇紫衣又向他發難,「怎麼?你想逃出去,稟告給當今王上讓他派兵來剿滅我們這些反賊?」
「不是,我只是納悶。當今王上以仁愛治天下,四海富足,你們為什麼要佔山為寇呢?」
他的話如一道驚雷自她的心頭劈開,蘇紫衣儼然惱了,「他是做到了仁愛,可他有沒有想過在他的仁愛之下,有諸多曾經為他的天下赴湯蹈火、喪夫失子的人就要活不下去了。身為君王,他的仁愛也能殺人於無形。」
她拉著他出了屋子,屋前的場院裡或坐或站著許多人,他們不拘身份,穿著各色衣裳。看得出來都是打劫得來的,什麼官宦的銀衣,商賈的金袍都有。
院子裡跑跑跳跳的小童穿著過於寬大的衣袍,看上去有些彆扭;再看靠坐在一旁的那些青壯年,有的少了胳膊,有的缺條腿;餘下的便是些老人婦女了,歲月的滄桑盡數刻在臉上,雖然他們身上的衣裳是那樣的光鮮亮麗。
蘇紫衣將他推到場院中央,「知道我為什麼抓你進莊子嗎?你不是秘臣嗎?去!回去告訴你那仁慈的王上,我這莊子裡有的人為了王上的天下流過血落下殘疾,有的人為了王上的天下失了丈夫、父親、兒子、兄弟。現在這些人為了王上的仁慈沒了飯吃,沒了衣穿,只能落草為寇。請你那仁慈的王上將他的仁慈恩及到這些人的身上,救救這些連命都交給王上的人。」
她摔門去了,獨留他面對這一雙雙蒼涼的眼。
平躺在場院的中央,嗣正撐著下巴兀自發呆。
他真是笨得可以啊!什麼不好說,偏說自己是王上的秘臣,這會子惹上麻煩了吧!
他是最不愛操心煩神的,好不容易逃出了宮,又惹上這檔子破事,是天不讓他安生啊!
在莊子裡晃了幾天,他多少知道些這霸王莊的來歷。
他那身為女主又好戰的母親在位時聚集了眾多兵馬擴充疆域。仗打了多年,革嫫的版圖擴大了許多,可國力耗損,民生疾苦。至他即位便開始整頓軍務,以發展農耕商貿為主。一半的將士被劃歸為農人,在新的疆域上拓荒耕種。幾年間國庫漸豐,百姓安居。
他以為自己這王上當得不錯,萬料不到被這霸王莊裡的人罵到臭頭。
這莊裡的人或家人都曾是戰功彪炳的兵士,他改士為農後,家中沒了男人的婦孺只能分到很少的田地,家中剩下殘疾漢子的即便分到了需要拓荒的土地也無力耕種。
這些人在戰場上追隨蘇將軍,從戰場上退下來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也去找他們信賴的蘇將軍。可惜蘇將軍已死,唯剩下一個女兒蘇紫衣。
那丫頭大大咧咧地擔下這些人的無望,領著他們盤踞在分給他們拓荒的這座山上,更名斬王降,起名霸王莊,專門打劫過往銀衣官員金袍商賈——至今為止成功打劫了兩次,他是第三起打劫案的受害者。
真榮幸啊!
才打劫第三回就打到他這個王上,蘇紫衣這丫頭還真厲害。
他得寫封信給永賢,那些退役將士的生計得安排得再細緻些才是。至於這個斬王降就不用永賢操心了,既來之則安之,他親自動手動腦想想解決之道。
坐在山坡上,瞧著眼前荒廢多年的土地,乾坐著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他捲起白衣袖搬開那些碎石塊,拿身上幾個大錢叫了孩童們自家中取了農具,他平整起地來。
記得那日自蘇紫衣的房裡看到他們打劫的那幾口箱子裡有不少種子,他當夜便將那些布口袋裡裝著的種子翻了出來,一樣一樣地看清了辨明了,趁著大好的春日,他白手做起了農夫。
起先只有孩童跟在他屁股後面看熱鬧,直到他撒下去的種子發了芽,長出蔥綠的菜葉來,一干婦人老者漸漸圍了上來。
嗣正毫不吝嗇地將新長的菜送給莊子裡的家家戶戶,吃了這鮮甜的菜,眾人看著他的臉色也漸漸甜了起來。
春末他忙前忙後的時候,旁邊多了些幫忙的人。眾人開拓的田多了起來,種的東西也豐富了許多。嗣正得了空請做過農活的老漢幫著架籐子,上面種果子,底下種菜,壟裡種些山參,日後莊子裡的人留著養身也成,拿去山下換錢也可。
這期間蘇紫衣又帶著她的人打了兩次劫,一次劫回了幾大箱書,還有一次劫了些糧食,錢倒沒劫上多少。
嗣正要蘇紫衣將劫回來的糧食給他留一半當種子,他打算將南坡的地開墾成糧田,他說等到了秋季的時候莊子裡大伙的口糧就不成問題了。
蘇紫衣瞪著眼睛當著他的面將糧食全都分給了各家各戶,一粒也沒留給他,「將士為打仗而生,要做農夫,你自己做去吧!」
他搔搔頭,也沒往心裡去。過了幾日,有幫商人打山下過,蘇紫衣帶著人穿著黑衣路過而已,只是路過,她發誓自己沒動刀子,臉皮上甚至還維持著笑容,可那伙商人就嚇得丟下車,撒丫子跑人了。
蘇紫衣掃了一眼他們丟下的貨,旁的東西一概沒有,就幾車種子。嗣正也不知打哪兒得了消息,領著老弱婦孺將那幾車種子拉回莊子裡,笑著跟幫忙拉車的孩童們承諾:「打秋起,讓你們有飯吃,有果子啃。」
說話就是秋了,蘇紫衣望著場院裡笑呵呵給大伙分糧分菜分果子的白衣男子,心裡打起了千千結。
他站在高處向下俯視的姿態讓她湧起似曾相識的感覺,自屋裡拿了件紫袍,她停在他的身邊,「起風了,披件衣裳吧!」
他驚訝她突如其來的善意,接過那件紫袍,他從容地披上身。
側目望著他良久,蘇紫衣緩緩開口:「我認得你,王上。」
有點狼狽,嗣正雙手背在腦後蹲在地上,前方五步的正座裡端坐著比他看起來還困惑的蘇紫衣。
他來莊裡大半年,黑了幾圈,若說初見時還有幾分翩翩公子的形象,現在就是一野漢子。忽然之間發現這整天埋在田里的野漢子居然就是當今革嫫的王上,她想得腦子都快打結了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怎麼會隻身一人來到斬王降?又怎麼會在我霸王莊裡,從春耕到秋,儼然一個莊戶人?」
「……你怎麼會認出我是當今王上?」蹲得腿好酸哦!好想申請坐著說話,可是她看起來好生氣的樣子,還是……算了吧!
「我問你堂堂革嫫王上怎麼會紆尊降貴來我這破地方、賊窩子?」
「什麼破地方、賊窩子?你等著吧!給我兩三年的時間,這莊子絕對會成為富庶之地。」
他還打算在這裡待個兩三年?蘇紫衣打正座裡跳下來,蹦到他跟前蹲下,「你是當今的王上,我不會認錯,更不會記錯,可你怎麼會在我這兒做這麼久的農夫,還一副樂不思蜀的樣子?」
嗣正湊到她跟前,小小聲道:「我挺喜歡種東西的,以前在王宮裡看到那些土,就想撥弄撥弄整塊地出來自己種種東西。可是永賢說那樣太丟王上的身份了,說什麼也不讓我蹲到地裡去。我嫌他話多,只得罷手。這次給我逮到機會了,還不狠種些東西以圓心願?」
「原來是這樣——那你一個王上怎麼會種東西呢?」
「看書啊!書裡有的東西可多了。我平日裡鑽進史館裡想看什麼書,永賢總說不得我了吧!於是我就撿種植方面的書細看,那些種植的辦法都裝進腦子裡了,不過用上手還有些問題無法解決,慢慢摸索吧!種個兩三年不就有經驗了嘛!」
兩個人蹲在一塊唧唧呱呱交流心得,把個審訊與被審訊的關係拋得一乾二淨。等蘇紫衣想起這檔子事的時候,他們已經把該聊不該聊的都聊得差不多了。
只除了——
「噯,你怎麼會知道我的身份?」
他的話讓蘇紫衣猛地站起身向後跳開,利落的動作差點沒把嗣正踢飛出去,赫然想起他們絕不該有這樣貼心的關係,還是保持距離的好。
「你認識我對不對?」
嗣正索性大屁股坐在地上,讓自己的腿腳也歇歇。見她臉上變幻莫測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猜著了,「我們在哪裡見過?不對,你只有可能在王宮裡見過我,那時我穿著紫袍是不是?所以你才讓我披上紫衣,為了更確定我的身份。」
他猜對了,幾乎全對。
可那只是他的猜測,卻不是他存在腦子裡的記憶,他終是忘了她,就如他的母親那個革嫫最偉大的女人忘了她爹爹一般,忘了她。
爹爹,我們脫下盔甲去哪裡?
進宮覲見女主和嗣正殿下,丫頭啊,爹爹跟你說的那些個規矩都記住了沒?待會見到女主和殿下要記得問安行禮啊!
哦!
她到底還是忘了,被眼前那寬大的,她從未見過的紫色衣袍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她連給女主和殿下行禮都忘了。
爹爹慌得拉她跪在地上,那個身穿紫衣的女主卻掛著安詳的笑走下王座溫柔地將她扶起。
你喜歡我這身紫色的衣裳?
嗯,喜歡——她好誠實地點著頭,目光仍聚集在那身濃郁的大紫之上。
爹爹顫抖著唇不住地磕頭,屬下該死,屬下未將女兒教導好,小女自幼喪母,跟著我南征北戰的,缺乏管教,殿前失言了。
女主捧起她的頭淺淺地笑著,小孩子懂些什麼,你喜歡紫色,我給你改名紫衣好不好?喜不喜歡這個名字?
紫衣?蘇紫衣,這個名字很好聽,我喜歡,比爹爹一口一個丫頭地叫著好聽多了。
女主牽起她的小手,回聲喚道:嗣正,來見見紫衣,她可是蘇將軍的心肝寶貝,你帶她去園子裡轉轉。
小丫頭望向大殿裡另一個穿著紫色衣裳的人,她知道他是女主唯一的兒子,是這革嫫日後的王上。所以,他可以逾越祖制,成為這宮中「唯二」身穿紫袍的人。
那一場午後的遊園,他帶她看了很多玩了很多逛了很多,可是留在她心中的只有那片紫色,濃得化不開的紫色。
從王宮裡回去的路上,爹爹一直笑呵呵的。
爹爹笑著說,我們家小丫頭得了女主賞賜的名字……哦!現在不能叫小丫頭了,要叫你紫衣、紫衣。
爹爹笑著說,我們家小丫頭好福氣啊,女主說嗣正殿下過於柔弱,倒是瞧著我們家小丫頭戰場上行走,多了幾許女兒家少有的陽剛之氣,女主說她看著你很中意呢!
爹爹笑著說,丫頭啊,你覺著嗣正殿下好嗎?說不定日後你們……唉,這都是後話,由不得爹爹妄議,後話啊!
爹爹笑得嘴都合不攏,來年開春領著手下四萬將士平定了西南多年以來的騷亂。
又過了幾年,女主年歲漸大,嗣正殿下年歲漸長。眼見著她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年齡,可是爹爹再沒被單獨召進宮中。又過了幾年,嗣正殿下成了革嫫王上,便出了那道仁慈的旨意——改士為農,安歸樂土。
爹爹分到了這座山,好大好大一座荒山。打了一輩子仗,帶了一輩子兵,連女兒都是在戰場上、練兵場裡拖大的爹爹赫然之間被逼迫去當一名農夫。
爹爹整日裡愁眉苦臉的,話少了,人悶了,唯有喝醉酒的時候他又哭又笑說著很多很多的話。他說得最多的就是,女主忘了她的蘇將軍,當今王上也把蘇將軍給忘了。
已長成大丫頭的她不斷地勸慰著爹爹想開些,當個莊園主也挺好,起碼不用過刀尖上的日子,人也活得舒坦。
爹爹撫摩著她的頭又是一陣歎氣,爹爹活了這麼大歲數,被人忘了便忘了吧!只是我們紫衣被耽誤了……被耽誤啦!
那日爹爹喝了很多酒,很晚了,她也沒等到爹爹回家。幾天以後,爹爹的身子浮在那片湖裡,他的臉上仍泛著微醺的紅,那些看著她長大的叔伯兄弟們說,爹爹是醉酒失足落水而亡。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爹爹出殯那天她披上了紫衣,將王上賜給爹爹的山更名——斬王降。
而今,王上就坐在她面前,她的刀卻不見了蹤影。
她的隻字片語,加上他的回憶已構成往事的全部印象。
其實那幾年常有外臣邊將領著他們的兒女往宮裡覲見母親,當臣子與母親說話的時候,他就負責領著那些或大或小的孩子轉轉後宮花園——反正他每天都要在園子裡逛逛、歇歇,身邊多帶個人只當是多個侍衛了。
他從未留意過身後那個人是否會一直一直注意著自己,從未。
母親對臣子關心的話說了不少,那是女主的手段,他以為眾人心知肚明,不過是心照不宣罷了。
偏遇上個實心眼的將軍和比她爹還實心眼的丫頭。
「罷了罷了,虧欠你爹的我還不了,你爹放不下的這些跟他出生入死的將士,我替他照顧,可好?」
「你替我爹爹照顧那些為革嫫奉獻畢生,甚至犧牲性命的將士?你憑什麼?」
蘇紫衣再也不會相信這些帝王連篇的鬼話,「你可以因為喜歡耕種,在這裡呆上一年,看看自己親自種出了些什麼。等你的玩心過了,你還是會回到那座別人想看一眼都難的宮殿裡穿著你的紫衣做你的王上,你怎麼可能為了別的人放棄你那身紫衣?」
這她就不懂他的心思了,那身紫衣根本就是母親硬讓他穿上的,如果可以選擇,他寧可讓永賢當這個王上,反正平日裡也是他代自己理政。
別開臉去,嗣正略帶懶散的聲音念叨:「王位我從來就不稀罕,但我不會放棄……不會放棄紫衣。」
最後那兩個字說得極小聲,她到底還是聽見了。兩眼一翻,她滿臉不屑,「你還不是放不下……」
紫衣?他說他放不下紫衣,到底是他身上穿的王袍,還是……
她想開口去問,一眨眼他卻溜出了門,只留下側臉大片的緋紅圖增人無限遐想。
過了收穫的季節,他依然沒有離開霸王莊的意思。日日地披著一件秋衣往湖邊跑,名曰垂釣。
魚沒見他釣到幾條,身上的衣裳倒是越顯單薄。她挑了一件往日跟爹爹從山裡打回來的皮毛讓祥二嫂子趕了件袍子出來。那晚他拎著兩條喂貓都嫌少的小魚回屋的時候,就見著被子上放著那袍子。
少了宮裡那些能工巧匠的精心處理,袍子很硬卻也很暖和,穿在身上連心都跟著暖了起來。
他敲了敲蘇紫衣的房門,趕著跟她道謝。
她正在想著滿腹的心事。山下傳出消息,原本輔政的永賢殿下攬了監國大任,對於從前為國效力的傷亡將士給予寬厚的撫恤。
她知道這一切與如今穿著白衣的他有關。
「你當真不回王宮了?」
「回去當王上?我從來不想坐到那個位置上,其實永賢比我更適合治理革嫫,只是我母親固執地認為只有我才配繼承她的大統。」
他有些絮叨地跟她聊起了他的家事,那些被封存在王宮秘檔裡的王室醜聞——
我的母親——革嫫最尊貴的女人迎了我的父親進宮。父親一心一意地愛戀著母親,母親愛戀的到底是權力還是其他,我和父親都無從得知。
母親生下我以後認為今後革嫫有了繼承人,便將心更多地放在了政事上。父親知道母親注重邊關軍事,自請去邊關拓疆。
從文的父親習武以後為母親打下多少疆土尚未可知,宮裡就傳出消息,父親在邊陲有了別的女人,還陸續生下了兩個兒子。
母親笑笑,未做多言,請跟隨她多年的黑衣人帶回了那個女人和孩子。
人帶回來了,那個女人抱著兩個兒子跪在殿前瑟瑟發抖,只求母親留她的孩子一條性命。
母親仍是笑笑,問這孩子叫什麼。
女人搖搖頭回說,他父親尚未給他取名。
那就叫永閒吧!永遠的永,賦閒的閒——母親指著大些的孩子說,能永生做個閒人也是人生一大美事,餘下的那個孩子便叫二閒好了。
女人留了下來,封了夫人,被安奉在宮裡一座殿宇內。她日日守著永閒、二閒,等著她的夫君——本該是革嫫女主的丈夫。
父親從邊關回來了,跪在母親的床前,一句解釋的話也未說。母親只是笑笑,讓宮人領他去看看他的女人和兒子。
母親寢宮的門在父親走出的那一瞬間緊緊闔上,直到父親病逝都不曾為她親自挑選的這位丈夫開啟過。
父親卻沒有因此住進那個女人的殿宇,對那兩個孩子更是不管不問,我到現在也鬧不懂父親的心思,既然不愛又為什麼要跟那女人生下兩個孩子呢?
二閒那時候還很小,好像什麼也不懂,可永閒已經能感覺到宮人們異樣的目光和輕慢的態度,也終於知道為什麼同是父親的孩子,他和我會有天差地壤之別。他事事謹慎小心,對我更是恪守君臣之誼,對母親……他總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
沒幾年父親病故,之後不久母親也駕崩了。我順理成章繼承了大統,可到底心不在這上頭,便找了永閒來幫忙處理政事。向來只要是我說的事,永閒必定會極認真地去做。在理政這個位置上,他做得極好,比我更好。
我賜他為永賢殿下,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成為永賢王上。
「那你怎麼辦?」
蘇紫衣很認真地問他,像他很認真地說希望永賢成為王上一般。
「我?」嗣正攏了攏身上的皮袍子,夜涼如水,他覺著有些冷,「留在這裡開山種田打漁釀酒,有這麼多的事等著我去做呢!」
「你真打算留下來當農夫?」她仍是不信。
「我已讓永賢監國,你說我是真是假?」回望著她,他幾乎喃喃自語道:「我捨不下的紫衣只有一件。」
這回她看得清楚,他臉上瞬間的緋紅,滲進了她的眼底。
沒有婚嫁,沒有媒人高堂,甚至沒有鳳冠霞帔、大紅花轎,只是他自他的屋搬進了她的房裡。
來年開春的時候,蘇紫衣的肚子微微隆起,嗣正打漁的功夫好了許多,常打回大魚給她補身子。
這年大暑之日,她誕下了他們的女兒。小丫頭出生的時刻,晚風徐徐,場院裡聚集著正在納涼的莊戶人,斜陽正正好。
就取名斜日吧!
嗣正褪下手腕上的紫玉珠掛到女兒的身上,笑得嘴都合不攏。
他的女兒——他和紫衣頭一個孩子啊!
斜日滿月的時候,嗣正拿出新釀的酒請莊子裡所有的人喝。眾人大醉,待他回到屋裡的時候,便不見了斜日。
動作如此乾淨利落,除了豢養在宮中的黑衣人其他人再做不到。
他一身白衣打算下山,出莊子的時候,紫衣——蘇紫衣就坐在湖邊。
「風大,你身子還沒好,回屋躺著吧!」
她不聽話地跑到他的跟前,「你要走了是不是?」
他點點頭,又急著保證:「我很快就會回來。」
「不會,你不會回來,你再也不會回來。我知道,你要回去了,重新穿回那身紫衣當你的王上,我知道最後的結果一定會是這樣。」
所以他們之間不談婚嫁,想在一起的時候就在一起,等到不能在一起的那一刻,不妨坦蕩些——她曾不止一次地這樣告訴自己,可到底還是放不下,捨不得,是不是?
嗣正不想再多做解釋,他也沒有時間跟她耗費,這世上還有另一個女子在等著他。他只是一再地保證:「我很快就會回來,相信我,我不是我父親,不會背棄自己的承諾。」
他走了,不理會她透著湖光的淚水走得決絕。
下了山,早有馬車等在那裡。他跳上馬車,車伕策馬而行,他不問去向,只因他知道這輛車只會往一個方向去——永賢在的地方。
京畿附近極偏僻的一處院落,車伕開了院門便遠遠地躲開了。嗣正未進屋已見永賢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佈滿額頭,他不知已跪了多少個時辰。
嗣正自他身邊走過,獨步到桌邊坐下。他偏好的茶已沏好擺在那兒,他端起茶便飲,並不叫永賢起身。
他愛跪,就跪那兒吧!
只是,他還有話問他。
「把斜日還給我。」
永賢連磕了三個頭,撞得地登登作響,「王兄,我出此下策,只為請您回宮主持大局。」
潑去上面的茶末子,他哪裡還有一點王上的尊貴,跟個農夫差不多了,「我早已有旨意將王位讓與你,你不必再謙。什麼監國、護國的,直接做了王上便是。」
永賢又開始拿頭撞地了,「王兄這話,臣弟就是當場撞死也無以表真心。臣弟是什麼身份?能跟王兄稱個兄弟已是折殺,這王上之位,臣弟是連死都不敢想的。」
「那你還是趁現在開始就好好想想吧!」嗣正反剪著手起身,撩了撩身上的白衣,「我已經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無事的時候釣釣魚,釀釀酒,日子逍遙自在。看著自己種下的東西開花結果,也很有成就。這個什麼萬民景仰的革嫫王上,還是你做更好些。」
永賢卻另有所想,「是因為那位蘇小姐吧!王兄若喜歡,立為後就是了。」
「她不適合王宮的生活,還是在霸王莊裡更自在些,這點和我一樣。」
不想再跟他多浪費口舌,每晚的這個時辰,斜日都該喝奶,然後窩在紫衣的懷裡安然睡去了,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永賢,今日把話挑明了吧!我厭倦王宮裡的生活,若不是關在那座氣勢宏偉的百年宮殿裡,母親和父親……還有你的母親都不會是那般的下場。我想活得自在些,與我喜歡的人一起自在地過完這一生。」
永賢自地上緩緩地起身,膝蓋骨還在不由自主地顫抖。喉頭滾動,若這一生他有一次違抗王兄的命令,就是現在了。
「王兄,若您執意不肯回宮,我怕您就再也見不到那孩子了。」
微微一歎,也只是微微一歎。嗣正說了句永賢萬萬想不到的話——
「見不到就見不到吧!」
永賢駭了一跳,提著氣嚷道:「您不要她?您捨得不要她?她可是您的親生女兒!」
闔上雙眼,嗣正沉吟許久,「我答應過紫衣,不會離開她。若讓我在女兒和她之間取捨,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蘇紫衣。」
永賢狂叫:「你不要以為我不會殺了那孩子,為了你,為了能留住你,我什麼狠事都做得出來。你知道,我本就是這樣的人。」
只為了王兄一句「你也到了婚嫁的歲數」,他便應了成親之事;只為了蒙氏媚景著男裝時,那回眸一瞥有幾分王兄的影子,他便定下非她不娶。
為了他,他可以做一切,即便一切不可能的,他皆會為之。
「可是我知道,你不會。」
嗣正淡淡地看著王弟的眼,他的心,「因為她是我的女兒,所以——你不會。」
偌大的王宮偏殿內不時傳來嬰孩的啼哭聲,一聲高過一聲,聽得永賢心頭起褶,腦中空空。
自宮人的手中接過孩子,他親自來哄。一抬眼,他瞄見戴在她身上的那串紫玉珠子。是王兄佩在她身上的吧!那是王兄以示身份的佩物,如今給了她。
給了她好啊!不只是這串紫玉珠子,如今這天下竟歸了她。
「你叫斜日是不是?斜日,你莫哭莫哭好不好?只要你乖乖的,叔叔便把這天下都給了你。」
他哄了她良久,她仍是哭得兇猛。旁邊立著的一位青衣小宮人見了,低頭見禮,「殿下,我在未進宮之前,也照顧過家中的ど弟,讓我試試哄這孩子,可好?」
永賢無奈只能交由她試試。說來也奇怪,斜日到了她懷中竟不哭不鬧安然入睡。
「好。」永賢大讚,即時下旨,「自今日起,這孩子就交由你照顧……不!她分明就是你親生的女兒,你為我生的女兒。看在你為我生了女兒的分上,我封你為妃,即日起你便是我的檀妃。」
小宮人愣了片刻,忙磕頭謝恩。這可是天大的恩德,由小宮人一躍成為王妃,可比平步青雲。
「你先別慌著謝恩,有句醜話我說在前頭。」永賢冷下臉,冰若寒潭,「若今後你對斜日有半點不好,或者你讓她知道了些什麼,莫怪我翻臉無情。別說是將你打回宮人,連這條命我怕你都留不住。」
小宮人握緊了袖口半天回不過神來,永賢微笑地摩挲著斜日粉嫩的小臉蛋,淡淡道:「總之,斜日好,你便好;若斜日有半點不快……我讓這天下人都陪著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