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著吳慶國慢慢走著,終於來到人群聚集的馬路邊,隔著一道水泥護欄,賞鳥人拿著望遠鏡,或是架起了腳架和大炮鏡頭,皆聚精會神地觀察四隻遠從北方來台灣作客的丹頂鶴。
「就幾隻鳥仔,還專程跑來看?」吳慶國瞧了過去,大聲地說。
「董事,不好意思。」龔茜倩不得不勸阻大人物,低聲說:「賞鳥請放低音量,否則會驚動它們。」
「對啊,爸爸,你小聲點。你沒看專家級的要穿迷彩服?還要偽裝成石頭樹木,整天動也不敢動,就是要拍出最漂亮的鳥照片。」
「這麼麻煩。」饒是吳慶國脾氣又大又壞,但被一排賞鳥人瞪了過來,他也只好用力抿緊嘴巴。
「爸爸,我先幫你找……」吳嘉凱拿出望遠鏡,找了找,調整了焦距,再遞給老爸,指出方向。「喏,給你看。」
「嗯。」吳慶國左手拄枴杖,右手拿起望遠鏡,身上穿著格子獵裝外套,一身打扮頗有尋找獵物的探險家架勢。
吳嘉凱站在他左手邊,左肩背包包,左手掛摺椅,右手則虛扶著他有些顫動不穩的身體,臉上掛著笑容,注視著老爸賞鳥的神情。
「果然是紅頭毛!」吳慶國的聲音有著驚奇。「這國寶耶,既然飛來了,應該抓起來放到動物園裡去。」
「爸,那邊有警察,你別讓他們聽到了。」
「恁爸才不怕一毛二的小警察,我認識警政署長……」
「噓噓。」吳嘉凱猛噓老爸,再朝龔茜倩笑了笑。
一陣風吹來,鹹鹹的氣味裡帶著一股涼意,吳嘉凱往大包包裡翻找了下,拿出一頂毛線帽,往老爸頭頂戴下去,吳慶國的眼睛仍貼住望遠鏡專注看鳥,就任他在他頭上擺弄。
龔茜倩深深吸了一口來自北海岸的爽冽海風,冬陽曬得很舒服,身體暖融融的,心頭也流溢著滿滿的溫馨。
原以為這是一對住在遙遠銀河系的父子,如今看來也是最普通不過的地球人,照樣跟尋常人家一樣吵吵鬧鬧、關心嘮叨。
風吹過,翻飛起吳嘉凱薄薄的風衣夾克,也吹亂了他短短的頭髮,偏偏他天生帥氣,亂也亂得很有個性,再加上一身截然不同於平日專業形象的休閒襯衫和牛仔褲,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更為傭懶、隨性、頑皮。
好像還有什麼東西不一樣?她再用力一嗅,依舊是涼風徐徐,空氣清新,呼吸順暢,打從今天見了副總大人,她就沒閉過氣。
她不信地再聞了聞,沒有!真的沒有菸味!她只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乾淨男人氣息。
他菸癮極大,平常身上多多少少會殘留一點菸味,可今天怎麼一回事?是剛洗過澡嗎?甚至他說話時也沒有呼出菸味?
吳嘉凱看到她在看他們,笑著拍了拍大包包說:「這些都是我妹妹準備的,她很細心,把我爸爸照顧得很好,出門前一下子就款好這個包袱,叫我一定要帶在身邊。對了,你跟嘉璇熟嗎?」
「喔,一起上過公司的瑜珈課。」空氣真好,好得令她樂意直視他,也不再「迴避」他。「副總有興趣的話,也可以來上。」
「哈哈,我怕把身體折斷了,還是去跑步吧。」
「沒什麼好看的。」吳慶國忽然放下望遠鏡。
「爸,你該坐下來休息了。」
吳嘉凱打開摺疊椅,以手掌用力按了按椅面測試穩固度,再扶父親坐下,接著從大包包拿出保溫瓶,倒出一杯黑黑的水。
「這是嘉璇泡給我爸喝的清血茶。」他笑著向龔茜倩解釋。
吳慶國坐在椅上,右手仍用力撐住枴杖,藉以穩定身形,胸部一起一伏的,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好一會兒才接過杯子,慢慢喝下。
曾經不可一世的吳霸王應該不想讓「外人」看到他這樣吧?龔茜倩心念轉動之間,便掏出鳥類圖監,假裝很認真地翻看著。
「你找到丹頂鶴的說明了嗎?」吳嘉凱湊過來看。
「我找找……在這裡。一九三六年曾於宜蘭羅東捕獲三隻,近來並無發現。」龔茜倩越讀越覺幸運。「哇,都過七十年了,真是難得。」
「爸爸,不錯喔,丹頂鶴飛了幾萬公里來給你看,人家說祥鶴獻瑞,很吉利的,待會兒我帶你去買樂透,搞不好會中頭彩。」
「恁爸的錢還不夠多嗎?頭彩幾億才不看在眼裡!」吳慶國似乎很喜歡生氣。「抓一隻白翎鷥來給它脖子尾巴染色,也可以變丹頂鶴了,哪有什麼稀奇!」
「報告董事,」龔茜倩翻到鷺科的圖片,解釋說:「鶴和鷺的外形乍看之下很像,其實體形和顏色還是有差別,這邊有圖片,您可以比較看看。」
「啥?」吳慶國抬起頭,繃著臉問道:「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龔茜倩,龍共龔,茜是上面一個草字頭,下面一個西瓜的西,第二個倩是倩女幽魂的倩。」
「你不錯,當秘書就是要這樣,隨時提醒老闆疏忽的地方。」吳慶國接過圖監,又說:「嘉凱,眼鏡。」
「來了。」吳嘉凱忙從包包裡掏出老花眼鏡,順便幫老爸戴上。
吳慶國捧了書,抬了一下眼鏡,照樣繃著那張不苟言笑的臉,翻開書頁,認真地查看比對。
龔茜倩完全不以為意。大家都明白吳董的脾氣,見了他總是必恭必敬,不敢多說一句話;但他再怎麼「偉大」,也不能讓他指鶴為鷺吧。
身邊好像有人在比手劃腳,原來吳嘉凱站在父親身後,綻開他正字商標的帥氣笑容,偷偷指著老爸,朝她搖了搖頭,又擺了擺手。
她也輕輕地搖頭,回他一個微笑,表示她不介意吳董的「教訓」。
他再點點頭,舒了一口氣,遙指他的車子,睜大一雙詢問的黑眼。
她搖搖頭,右手高高舉起,食指指向另一個方向。
他也望了那個方向,將她的動作學了一遍,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再比出倒V手勢,拿食指中指做走路狀。
他搖頭,一臉不可異議,又用力指向他的車子,還比出一個紳士請淑女上車的優雅姿勢。
她無聲笑歎,乾脆左手掌比在下巴,右手當扇子往嘴裡撥了撥。
他故意睜大眼睛,驚喜地拍拍自己的肚子。
她點頭而笑,順手指了他和吳慶國,再比向自己……
她在邀約他們?她的手臂僵在半空中,一顆心臟猛跳個不停。
礙於「大人」在場,他們只好變啞巴,可怎麼用眼神和手勢就能瞭解對方的意思呢?她好佩服自己,她會讀心術耶。
唉,不是她會讀心術,而是九個月來,在每個上班的日子裡,她至少跟他相處八小時以上,彼此「關係」又十分密切,到了後來,變成只要他一個手勢,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再看他遞過來的文件,她就知道該做什麼了,這就是所謂的默契吧。
然而,今天的默契已經完全逾越職場分際了。這樣比來比去是怎樣?她臉頰抽筋啦?還跟副總大人沒大沒小地亂笑!還有,他幹嘛帥成那樣,又老是闖進屬於她私人的假日生活裡……
她忽然惱了,硬生生地轉頭,瞥見那群濕地外頭的看鳥人群。
丹頂鶴……所有的野鳥都一樣,它們都懂得遠離人群,自個兒尋覓隱蔽的樹木,或是待在遠遠的濕地裡,絕對不會笨到跨越這道護欄。
她也一樣。呵,他闖進來沒關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副總來……唉,看在待會兒他可以順道載她回台北的份上,她只能陪他嘍。
真的不用想太多。上回他們從大屯山下來,也是一起到士林夜市吃吃喝喝,很自然,很尋常,然後他送她回家,各自作鳥獸散,隔天照樣又是忙得要命的副總和專員,壁壘分明,絕無逾越。
她轉回一張笑臉,吳嘉凱正歪著頭,狐疑地看著她的舉動,一隻手猛往她招呼,似乎想喚回突然靈魂出竅的她。
她朝他綻開微笑,垂下手臂,手掌扳起,在大腿邊晃了晃,搖了搖。
「你們兩個在比什麼手語?」吳慶國早就瞪眼看了老半天。
「哈!」吳嘉凱笑得更開心了,不忘順便比個0K的手勢。「爸爸,龔專員要帶我們去吃金山鴨肉。」
「聽說很有名。」吳慶國眼睛發亮。
「副總要請客喔。」龔茜倩想通了,語氣也開朗多了。
「這當然!」吳嘉凱爽快答應,又說:「可是爸爸啊,你好像要限制飲食,不能太鹹,不能太油,少量多餐……我還是打個電話問嘉璇。」
「不准打!」吳慶國立刻吼道。「恁爸愛吃啥就吃啥,回去也不准跟你媽和嘉璇說。」
「好吧,吃一點應該沒關係。」吳嘉凱笑著收起手機。「總該給她們帶份鴨肉回去。」
「副總,還可以帶一盒乳酪蛋糕,嘉璇一定會喜歡的。」
「哇,還有什麼好吃好玩的,就請你帶路了。」
吳嘉凱扶起老爸,龔茜倩幫忙收摺疊椅,清涼舒爽的海風吹呀吹,她抬頭望向丹頂鶴的方向,臉上的笑意更深,也更愉快了。
果真是祥鶴獻瑞,讓她賺到一頓鴨肉大餐和免費跑車接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