櫥窗裡的鑽石項練閃動光芒,吸引一對年輕情侶走近,一看到上頭的七位數標價,兩人都呆了,女孩不覺露出欽羨的目光,注視店裡兩名正在選看珠寶的女人,很快就被男友拉走了。
「小倩,聽說龔譽璽要當爸爸了?」
「說是男孩,下個月生。」
龔茜倩坐在玻璃櫃前的真皮小沙發上;她可不是來買珠寶的,好不容易今天媽媽有空,約了時間吃一頓飯,她還得等媽媽視察完業務。
「你常常去他那邊走動?」丁美玫邊問邊翻看店裡的庫存清冊。
「哪有!頂多半年一年吃一次飯,讓他知道女兒還活著,平常有事就打電話聯絡,跟你一樣啦,媽媽。」
「我是忙,那你又在忙什麼?」
「上班啊,睡覺啊,賞鳥啊。」
「你去看鳥能看出什麼鳥來?」氣質高貴的J夫人珠寶設計公司董事長丁美玫說了很沒氣質的話。「唉,小時候不該放你在阿公那邊的,漂亮衣服不喜歡,芭比娃娃不喜歡,整天在田里跑,都怕你變成野孩子了。」
「如果你把我帶在身邊,哪有心力出國學珠寶設計,然後開了這麼大的公司?」台灣五家精品店,香港、上海、東京、洛杉磯還有分店。
「哼,我還得感謝姓龔的,讓我功成名就。」一提起那人,丁美玫火氣就大了。「我那時候是瞎了、聾了,讓他的甜言蜜語哄去當黃臉婆,要是我繼續留在伸展台,以我丁美玫當年的名氣——小倩啊,你瞧瞧自己的長相和身材就知道了——絕對不會輸給今天的林志玲。」
「媽媽你還是保養得很好。」給媽媽諂媚一下。
「呵!我也沒什麼保養啦……」丁美玫笑得十分矜持,突然發現自己不是在跟貴婦或記者講話,立刻像趕蒼蠅似地揮揮手,笑出更深的魚尾紋。「三八小倩,不要拿媽媽開玩笑,我都過五十了。唉,怎麼一下子人生就過一半了呢?要不是我二十歲就結婚,也不會浪費那麼多時間在你爸爸身上,白白蹉跎我的青春歲月,早知道就先出去唸書……」
在那個仍然保守的年代裡,媽媽是個時裝模特兒,過著別的女孩所艷羨的五光十色生活,卻在初初嶄露頭角時,愛上了當美術老師的爸爸。她做著畫家夫人雍容華貴、養尊處優、出入上流社會的美夢;他做著妻子溫柔體貼、無怨無悔、努力賺錢供養他作畫、從此苦盡甘來的奮鬥夢。
她很快懷孕,不得不放棄模特兒工作;他還是不得志的窮教員,因小事跟校長槓上,憤而辭職,閒賦在家。
年輕夫妻即使有美麗遠大的夢想,卻連通往夢想的大門也打不開。
「媽媽,黃伯伯對你很好哦?」趕緊說出讓媽媽閉嘴的關鍵句。
「嗄?」
「你跟他結婚都十年了,還『念念不忘』三十年前的前夫?」
「誰念念不忘龔譽璽了!」丁美玫女士更加地張牙舞爪,察覺店裡的專櫃小姐似乎有些錯愕,趕忙擺回端莊優雅的形象,端起印有J夫人標誌的白瓷茶杯,吞了一口紅茶潤喉。「不說他了,難得咱母女聚在一起,怎樣,今天來這邊看了,考慮得如何?」
「不要。」她早已決定。「我不懂珠寶設計,怎麼接你的J夫人?」
「我教你,很快啦,然後再去珠寶學院拿個學位,更有說服力。」丁美玫興匆匆地規畫說:「你不必參與設計,公司裡有的是設計師,你就負責行銷和營運管理。」
「我沒興趣。」
「沒興趣也是一條出路。你吃人家的頭路,總是看人家臉色,你先來J夫人,媽媽給你當總經理,等我翹了,你就是董事長了。」
「自己開公司,自負盈虧,壓力會大到睡不著,我不要。」
「你不要,J夫人以後怎麼辦?」丁美玫飛快地動腦筋。「這樣好了,反正我還年輕,你趕快生個女兒,我來栽培她,以後就傳給她了。」
「我去哪裡生個女兒給你栽培?」
「唉,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給我結婚?」丁美玫教訓的語氣轉為無奈:「你媽媽結了兩次婚,多多少少也造成你一些陰影……算了算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等等吃飯再說吧,我先跟Nancy交代事情。」
丁美玫走過去跟專櫃小姐談事,龔茜倩坐得累了,便起身走動,一對打扮入時的男女相擁走了進來,她本想避開,那女人卻是猛瞧著她。
「咦!你很眼熟,我在哪裡見過你?」
「周小姐。」她立刻認了出來。「我姓龔,以前在畫展見過面。」
「龔?啊!我記起來了,你是龔譽璽龔大師的女兒!」周曉韻語氣轉為興奮,劈頭就問:「吳嘉凱他好不好?」
「好,副總很好。」她很不是滋味,哪有人這樣打招呼的。
「唉!他原來的手機號碼停用了,我只好打去公司,你們公司總機好像串通好了,都跟我說吳副總在忙。」周曉韻說個不停。
「他升任執行副總後,真的很忙。周小姐有事,我可以轉告。」
「沒事啦,問候他一聲而已。」周曉韻有些哀怨。
「你是在說吳氏家族的吳嘉凱?」周曉韻的男伴臉色很臭。女友還掛在他手臂彎裡,卻是拚命問候另一個男人。
「對啊!人家是翔飛科技的副總經理。」周曉韻得意洋洋地說:「響噹噹的黃金單身漢啊,我跟他是高中同學,算算有快二十年的交情了。」
「二十年交情?那他的電話你怎會打不通?」男人冷笑一聲。
「誰知道啊!」周曉韻眼珠子一轉,隨即委屈地說:「我當他是老同學,想說有空聯絡一下,可是他女朋友那麼多,說不定換了一批,就順便換個門號;以前在美國唸書時,他就是這樣,黑妞、金髮妞、日本妞,來者不拒,每個週末都有不同的約會對象,我家教那麼好,看得都嚇死了,他怎麼約我,我都不肯出去呢。」
「是哦?」男人半信半疑。
「其實吳氏家族財大氣粗,我爸爸對他們的印象不是很好。」周曉韻往男人懷抱靠去,笑說:「還是你們做肥料的正派經營,穩健踏實。」
「論起政商關係,我家可不輸姓吳的。」男人總算有了笑臉。「年底我叔叔要選市議員,現在正在爭取黨部提名,沒問題的。」
「好啦,到時候再去幫你叔叔助選。」周曉韻拉著男人往中間最大的展示櫃走去。「你不是要送我生日禮物嗎?嗨,Nancy!」
「周小姐您好。」Nancy等候許久,立刻招呼這位VIP,陪著笑臉說:
「我們有一款限量的藍鑽項練,全世界只有十條,你先瞧瞧。」
「哇,好漂亮!」周曉韻的眼睛都快貼到玻璃櫃上了。「James,我好喜歡!就是J夫人這種典雅的設計風格最好看、最適合我了。」
「你皮膚白,脖子細,搭上深色系的禮服,就是晚宴上的焦點。」丁美玫優雅地站在旁邊,難得遇上客人,她也樂意多認識幾位名媛。
「周小姐,這位就是我們工夫人的總監兼首席設計師。」
「你是丁夫人?」周曉韻如見天人,驚喜不已。「久仰久仰!你氣質真好!咦?你跟龔小姐……」轉頭再瞧,真像是龔小姐的姊姊。
「小倩是我女兒。」
周曉韻的嘴巴差點合不起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跟龔小姐交換媽媽,這樣就能天天戴新首飾了;第二個念頭是不可能換媽媽,那就趕快跟J夫人打點好關係,好能拿到更優惠的折扣。
「小倩啊!哈,我跟她很熟的,我還會幫她作自我介紹,她的倩可不是倩女幽魂的倩,是……」完了,是哪個倩?
「我們小倩的倩就是倩女幽魂的倩。」丁美玫依然笑容優雅地說:「周小姐,你好像認識龔大師呀?」
「我幫他辦過畫展。」周曉韻笑得艱辛,頓悟到龔大師另有老婆,而龔大師女兒的媽媽……不就是離婚的前妻?苦也,踢到鐵板了。
龔茜倩看看情勢,知道媽媽不會馬上出來,便自己踱到了外頭。
她心不在焉地走著,隨意瀏覽別家的商品。名店街的店面似乎有志一同,一律走簡單大方的設計風格;賣衣的,衣桿疏疏落落掛了幾件;賣包的,擺三個當作門面,看起來其實有點冷清。她走著逛著,想到了郊外新鮮的自然空氣,想到了擠在樹叢中的鳥兒,也想到了他。
在一起一個月了。每到了星期五晚上,他就會到她那邊與她歡愛纏綿,隔天睡得晚晚的,然後吃個飯,開車出去走走,有時候則是參加賞鳥活動。在眾人面前,他們還是像普通朋友,沒有多餘的廢話和肢體接觸,但在沒人看見的時候,他會拉她的手,摟她的腰,送上一個長長的吻……
是戀人了嗎?
她跟他說,今天要跟媽媽吃飯,他說他可以去嗎,她笑著拒絕,他也不再多說,兩人就放一天假,各自活動。
過去一個人的時候,她去哪裡都沒牽掛,現在,她卻想問,他在哪裡?在做什麼?會去……唉,會去找其他想跟他結婚的女人嗎?
她靠上冰涼的花崗岩牆面,頭一回明白了纏纏繞繞的牽掛心情。
可她目前只將兩人關係定義為「床伴」,甚至不意外將來有一天他一玩」膩了,兩人依然各自回去原來的生活……
生活固然可以歸回原位,但她的心還能回到從前嗎?
不知何時,她已拿出了手機,按出她最早輸入且沒有改變的名稱——「吳副總」,就癡癡地盯著「他一看。
拇指撫在通話鍵上,卻是按下下去,猶豫再猶豫,手機畫面變暗,她又按了出來,一不小心按得用力些,畫面出現「通話中」的訊息,她一驚,立刻切掉。除了公事,她不曾主動打電話給他,該說什麼呢?難道要問候他「呷飽沒」?
才將手機收回包包,鈴聲響起,她看了來電,心跳立刻加速。
「你剛才打給我?」
「不小心按到的。」
「想跟我說什麼?」他的聲音帶著笑意。
「我……」她不想讓自己像是在查勤,卻還是問了一個蠢問題:「你在做什麼?」
「呵。」他笑得更開心了。「我在當汽車教練,不對,道路駕駛教練是我的昱翔表哥,我坐在後面哇哇叫,指揮交通。」
「嗄?」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妹夫打算買車,他回台灣快兩年了都沒開過車,想先找回手感。他不去借他弟弟的,卻來借哥哥的,是說我的車子比較耐撞嗎?」
「喂,阿凱,你要叫我表哥!」那邊傳來了蕭昱飛的叫嚷聲。
「不對吧,你既然娶了我妹妹,乖,就得叫我一聲哥哥。」
「哥哥,小心!」這卻是沈昱翔喊他的親哥哥。「四十公里。」
「嘿,我們昱翔表哥市區開車速度絕對不超過四十公里。」吳嘉凱語氣開朗極了,「給他當教練,安全第一。」
「呵。」她聽著他們的笑鬧聲,不覺輕揚嘴角。「還是要小心。」
「安啦,他們兩個都是有老婆的,超級愛惜性命的。」
「快天黑了,視線不好,還是早點回家吧。」
「待會兒阿飛要請吃飯,嘉璇他們已經先去餐廳等了,再繞一圈就結束。」他一頓,語氣轉為悠緩:「真希望你能來。」
那是家人聚餐啊!她喉頭驀地哽住,無法回答。
「哇!A到了A到了!」他忽然大叫:「停車不能這麼猛啦!」
「怎麼了?」她趕緊問。
「你等等。」那邊傳來開關車門的聲音。「蕭昱飛突然給我停車,原來他們想偷聽我到底在跟誰講電話。」
「我們說好了,不能說的。」她更緊張了。
「我下車了,他們聽不到。」
她說不上自己患得患失的心情,跟吳嘉凱在一起是不用鬧得滿城皆知,但完全隱形的她又算什麼——唉,不就是床伴。
「喔,那車子還好嗎?」
「沒事。切!算他技術好。下次不借他了,自己去買新車來A幾次,就知道怎麼找回手感了。」
她好像看到他站在路邊,一邊彎腰檢查車子,一邊抱怨,那簡直是小男孩的賭氣口吻,就像是玩具被弄壞,再也不肯借人家玩了。
「人家說車子是男人的小老婆……」她笑著,挾M閉口。
「再貴、再好的車子,也比不上真正的老婆。」
怎地喉頭又哽住了?視線是被櫥窗燈光給照得霧霧的嗎?她低下頭,不知所以然地踢了踢腳,終於吞下喉嚨裡那團奇異的感覺。
彼此的電話線路有了片刻的寂靜,她聽到了他那邊馬路車子往來的呼嘯聲和喇叭聲,也聽到了他說:「我等你。」
「等什麼?」她用力眨眨眼。「待會兒我要跟我媽媽吃飯。」
「那我晚上過去。你幾點回來?九點好嗎?」
「不行,明天要上班。」她斷然否決。
「怕累得爬不起來嗎?」他壞壞地說:「放心,我會很節制……」
「我媽媽來了,我要掛了。」她臉紅心跳,看著母親找了過來,忙轉過身,低聲警告:「還有,不准突然跑來。」
「遵命!」他笑嘻嘻地掛了電話。
這是她的副總大人嗎?下了班,拋開公事,脫下西裝,也是一個很家常、很隨性、會笑會鬧、會穿著內褲在她屋子裡晃來晃去的男人……
「小倩,講電話?」丁美玫來到她身邊。
「講完了。」她收起手機,跟媽媽一起走。「周小姐挑好了?」
「挑好了。男的刷卡沒過,正在打電話給銀行,我就出來啦。」
「喔。」那場面一定很尷尬。
「你交男朋友了?」丁美攻打量她紅紅的臉頰。
「沒有。」
「還說沒有!你講電話那種表情喔,誰都看得出來你交男朋友了。」丁美玫還是盯著她說:「遇到好的,就結婚吧。」
「什麼叫做好的?」
「愛你的,你也愛他的啊?」
「你和爸爸愛得要命,最後還不是離婚?」
「不要拿你爸媽當作公式,你媽媽當初是年幼無知,以為有了愛情,沒麵包也沒關係,啃擦炭筆的饅頭也啃得好開心。」丁美玫用力搖了一下頭。「哎唷!那時候怎麼吃得下去啊。」
「饅頭本來就可以吃的。」她故意裝作聽不懂。
「是啊,現在我倒喜歡吃營養健康、口味單純的饅頭了。」
「你買哪一家的?我也去買來吃吃。」
「你還當真!」丁美玫笑說:「我年輕時,想吃的是裝飾精緻、味道甜美的蛋糕,你爸爸給不起,現在他發達了,給得起了,但是我的心境早已轉了好多圈,變了,就算現在遇上龔譽璽,我也不會愛上他了。」
而當年的爸爸若遇上現在很有賺錢本事的媽媽呢?她才在心裡反問,就想到了相貌、收入和社會地位都遠不如媽媽的爸爸老婆。
「那你可能要問,我愛你黃伯伯嗎?我得跟你說,我和他完全沒有跟你爸爸那種愛到慘死、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的感覺;可是,他給我一種安心的感覺。平時他做他的古董生意,我忙我的珠寶設計;當我忙得晚了,或是出國回來累了,我知道,當我回家時,會有一個男人在等我,安安靜靜的給我一個微笑;他不會嫌我燒菜難吃,也不會叫我趕快去繳水電費,就只是陪著我,一起喝杯熱茶。你可能要說,哈,現在有錢了,請人來煮飯打掃處理事情就好了,小倩啊,你不要再裝傻,你應該懂我的比喻,這就是你媽媽活到四十歲才敢結第二次婚所認定的男人。」
她當然懂。多年後,爸爸終於成了知名的大畫家,媽媽也終於如願躋身上流社會;但爸爸要的,還是百依百順的乖巧妻子,媽媽要的,仍舊是給予安定感的踏實丈夫。時空沒有錯置他們的愛情,錯的是,當初他們還不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就一頭栽進了婚姻裡。
現實的洪流一下子沖毀根基不穩的愛情,留下的只有醜陋的粗礫。
她捫心自問,那她呢?她要到幾歲才能認定她所想、所愛的男人?
手心熱熱的,好似在野地賞鳥時、或是坐在餐廳吃飯時、或是在夜裡相擁而眠時,他緩緩伸過來與她交握的感覺……她好眷戀這個熱度!
低頭一瞧,原來是自己不知不覺兩手交握,實地模擬起來了。
「小倩,胃痛?」丁美玫不解地看她放在腹前的雙手。
「沒。是肚子餓了。」她放開手,挽起親愛的媽媽,露出笑容說:
「媽,你再跟我說你跟黃伯伯去義大利玩的事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