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不?」
「喜歡。」他醺醺然地瞇著眼,大掌拍撫著呼呼的肚子,「舒坦。」
每每見了皇甫遲就像耗子見了貓的春嬤嬤,難得被他那一副歪頭瞇眼樣給逗笑了,當下她也忘了先前是怎麼躲他的,一個勁地為他斟酒夾菜,巴不得把桌上大盆大盆的菜全都倒進他的肚子裡,若不是有過經驗的紀非在一邊攔著,怕是她老早就把那壇會醉死人的烈酒都往他嘴裡灌了。
蘭總管夾了一些菜擱進紀非的碗中,「小姐你也用點菜,別忘了待會咱們還得下山到鎮上賀年。」
「這時辰?」她納悶地蹙眉,往常拜年不都是天亮了大初一的事嗎?
蘭總管將打聽來的風俗告訴她,「這兒的習慣與咱們南方不同,子時一過家家戶戶就開始拜年了,愈早些登門也就是愈給家主面子,家主也就愈高興,所以咱們得趁早才行。」
「也是,這些日子鎮上的人也幫了咱們一家子不少……」紀非點點頭,側首瞄了喝得正專心的皇甫遲一眼,兩眼忽地一亮,「等會兒你也陪咱們一塊兒去。」
皇甫遲握住手中的酒杯不動,「我?」
「就當是去開開眼界和領略一下人間的民俗風情吧。」比起老是偷偷摸摸的去拯救百姓,卻又從不與他們有所接觸,還不如正大光明打入百姓生活中來得實際。
「嗯。」他點頭應看,目光卻有些不捨地徘徊在那壇春嬤嬤親釀的美酒上頭。
「放心,就擱著,回來後不會短了你那一杯的。」她看也明白他在想啥,於是向春嬤嬤點頭示意將酒罈給蓋好收妥。
熱熱鬧鬧用完了晚膳後,除了壓根就不怕冷的皇甫遲外,每個人皆換上春嬤嬤近來趕工出來的厚厚棉衣下山了。
走在積雪頗深的山道上,紀非回頭看了走在最後頭的皇甫遲一眼,就見他似提不起興致懶洋洋的走著,為免他突然改變心意回山頂去,她索性拖抱住他的一臂,一路拉著神仙大爺往山下走。
一到了夜半時分卻燈火亮如白晝的鎮上,他們就像踏入一場瑰麗的盛宴中,鎮上的人們,人人臉上盛滿了開懷歡慶的笑意,伴隨著此起彼落刺耳的爆竹聲,在空中爆開的片片紙花,像是一瓣瓣紅色花瓣,在街頭巷尾不斷地盛綻著。
在瀰漫不散的硝煙被風吹跑後,皇甫遲回過頭,就看見紀非站在一地鮮紅有如紅毯的炮屑堆裡,頂著頭上漫漫飄落的鵝毛大雪,對他亭亭的笑。
那一副雪白地紅的光景,無意間在他腦海中印成一副很深很深的印象……
即使日後過了再多年,他也從未忘記過。
蘭總管在找著走丟的他倆後,便領著他們去登門拜年了。
只是在紀非看來,拜年也就是個由頭,一家喝過一家才是眾人最主要的目的,這不,才一腳踏進鎮長家的門檻裡,她就被裡頭沖天不散的酒氣給醺得差點又退出門檻外頭去,反倒是一開始興趣缺缺的皇甫遲,在聞到各家不同的酒香味後,精神才略顯得好了些。
只是沒過一會兒,他身上又再散發出隆冬脂月夭的冷冽氣息,而原因就出在他那一身太過出眾的姿容上。
試想,在這座可說是藏在群山中的偏僻小鎮,有誰見過風采耀眼迷人、仙骨飄飄還俊逸偉岸的年輕男子?因此當皇甫遲出現在他們面前時,鎮上的男女老少全都失了魂似地睜大了眼,看迷地盯著皇甫遲猛瞧,更別說是鎮上那一家家沒出閣的閨女們,個個都目光筆直地竄過去他的身上扎根,並在心底默默開出朵朵大紅燦爛心花來。
可遺憾的是,皇甫遲很可能生性就是厭惡與人接觸,因此打從進門起,他就一手牢牢地勾住紀非的臂膀不放,拿她當檔箭牌似的,架著她避過大批上前打算與他攀談的男男女女,而對於那些相準了都想朝他來的女人,皇甫遲看也不多看一眼,愣是將無數顆芳心給拋在地上踩了又踏,翻過來踏了又再踩。
即使是這樣,抵檔不住他一身魅力的少女們,不畏皇甫遲的冷臉,前仆後繼地爭相上前圍住他向他敬酒,或許是天生的防心吧,他人敬的酒,皇甫遲不給面子地半口未沾,這下可苦了與他一同前來的紀非,一夜陪笑臉、道不是下來,她這被蘭總管嚴令不許喝酒的孩子可代他喝了不少,最終沒能撐到歸家時分,她就已不勝酒力,半倚在皇甫遲的懷中懶得動彈。
皇甫遲看著屋裡還在與鎮上大人物們熱切交流的蘭總管,再往外邊一看,春嬤嬤也還陪著那些村婦東家長西家短的閒磕牙中,他扶了扶臉上嫣紅似抹了脂粉的紀非,見她半瞇著眼頻頻打盹,於是他索性拉過她的兩手,轉身蹲在地上一把將她給背起,不打聲招呼便離開了正熱鬧著的民家,將那些惋惜想留客的目光全都遠遠拋在腦後。
踩著一路的厚雪往山坡上爬,皇甫遲在紀非的兩手攬住他頸項時,放緩了腳下的步子。
「紀非。i
「嗯?」趴在他肩上打盹的她懶聲應著。
「人間很熱鬧。」以往看著人間時還不覺得,等她拉著他走進了後,他才明白他對人間的認知有多貧乏,而始終置身事外的他,這些年來又是多麼不將這座人間放在心上。
「呵。」紀非將臉貼向他的背後,感覺他光滑的髮絲摩擦著她面頰的觸感。
「人間的年節都是如此?」
「不盡然。」聽著他清冷的音調,她漸漸找回清醒,「這一年若是過得好些,歲未時節自然也就過得熱鬧些,若是收成差了,或是天災人禍的,這年節過得也就沒這麼高興熱絡了。」
「喔。」
紀非環緊了他的頸項,語氣中盛滿了感激,「是你讓他們在今夜都能笑得這麼開懷的。」
「是嗎?」
「你忘了?前陣子你還救過他們。」若不是有他在,那一大片堆積在山頭上的積雪若崩了下去,只怕現下那個小鎮只剩下鬼影幢幢。
或許雪崩那回事,對這鎮上的人們來說,是件攸關鎮民生死的命運大事,但在皇甫遲的眼中看來,那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而已。
長年以來類似的事他不知做過了多少回,對他而言,救人這事可有可無,做與不做都沒有太大意義。若是撞上了,那就救,若是運氣不好沒能來得及……其實道鎮上到底會死多少人,對他來說根本就無半點所謂更不關痛癢。
當年他是答應了子問他會守護這座人間沒錯,可他卻從沒說過,他也會盡心,雖然子問曾說,修羅的愛是一種永恆,但可笑的是,對於這座人間,別說是愛了,他就連點感覺也沒有。
即使披上了行善的外衣,他的骨子裡,仍舊是個天性熱衷殺戮的修囉,始終沒變。
「你該為此感到驕傲,而山下的鎮民們,他們則該對你心存感激的。」不知他在想什麼的紀非細聲在他耳邊說看,「為什麼你要隱姓埋名的去行善?」
「他們不必知道,而我也不需要他們的感謝。」
聆聽著他冷淡的言語,紀非不語地趴在他的背上,回想起他那雙總是無慾無求的眼眸,每回她在深深望進去後,所見看的,儘是無邊無際的孤獨寂寞。
可悲的是,他竟不知寂寞。
不知道這麼長久以來,有沒有人說過他就像積雪不化的千年雪峰?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將他給捂熱些?要如何做,才能讓他看人時的目光少點涼氣多冒點暖意?她很想溫暖這個冷冰冰的修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