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硬幣從原尚的手裡滑落在地,跳著滾遠。
「你說什麼?」
「我繼父對我動手動腳,我不能再在那裡住下去了。」
原尚知道黎離的母親去年再嫁,黎離搬去與她繼父同住,那個時候黎離好開心,但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事情竟然發展到如此地步。
「為什麼你從來沒對我說過?」她只對阿諾說吧?自從她和阿諾交往後,她與他的關係明顯冷淡多了。原尚的心頭因為忌妒而抽緊。
「沒什麼好說的。」黎離聳聳肩。
沒什麼好說的?原尚因為這句話而受傷了。「那隨你便。」他冷冷地道,重新掏出三個硬幣塞進售賣機,咚!可樂滾出來,他俯身拿起,「我還有課,再見。」
黎離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神情困惑而不解。那傢伙怎麼了?為什麼最近都是陰陽怪氣的?
她才幾歲?十七歲的少女居然就要跟男孩子同居?原尚心如刀割。
以後的日子裡,原尚故意避開黎離。
再見她時,她在走廊裡罰站,一手提一鉛桶水,胸口還掛著「上課睡覺」的牌子,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裡。
原尚走到她面前停住,她抬起頭,看見是他,雙目頓時放光,「原尚!」
他皺起眉頭。才多久沒見,半月不到吧,她瘦了一大圈,眼窩深凹,兩輪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你搞什麼?」他心痛極了,面上卻還故意裝出冷漠。
「你沒看見嗎?罰站唄!」她滿不在乎地瞅著他,「喂,最近唸書很累嗎?怎麼瘦了?」
她的一句「怎麼瘦了」頓時將他憋了半月的氣消得無影無蹤,心情因為她難得的細心而飛揚起來。
「上課怎麼可以睡覺?被罰了吧?」
「我困嘛!」她打了個大大長長的哈欠。
「雖然要期末考試了,但也不要太勉強自己。」黎離是典型的臨時抱佛腳,平時不用功,考試前拼老命。
「知道了啦!」
「我幫你拎。」原尚想接過她的水桶。
「算了,被看見就慘了。」
「那我陪你。」
「也好,借我靠靠。」她將頭倚在他的手臂上,臉龐貼著皮膚,少年敏感的身體頓時僵硬。
過了片刻,黎離一直都沒做聲。他悄悄轉過頭,只見她竟靠著他打盹,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
筆直地貼在褲縫上的手悄悄摸過去,合著提鉛桶的手,幫她提住那只桶。鼻尖額頭上滲出汗水來,天氣太熱了,熱到心跳竟然這麼快,怦怦咚咚。
磅啷當!黎離睡著了,鉛桶脫手,水灑了一地,濕了她和他的褲子、鞋子。
黎離驚醒,原尚驚跳,驚惶失措放開她的手,於是另一桶水也盡數傾倒在兩人的褲子上、鞋上。
兩人面面相覷,黎離是傻掉,原尚是做賊心虛。
「怎麼辦?」
「我去幫你裝水。」原尚提著兩隻空桶慌慌張張地跑掉。
「喂!」黎離在後頭喚住他,「那裡是女廁所!」
原尚的臉紅得似乎要滴血,落荒而逃,黎離在後頭笑得直不起腰來。
「黎離!」霸王龍出現,「罰站這麼開心嗎?你有沒有在努力反省?水桶呢?好啊,罰站罰到水桶都沒了?藏哪裡去了?看來罰你十五分鐘太輕了,再罰你站一節課!」
這下黎離笑不出來了。
放學後,黎離在走廊碰見原尚,「一起走吧?」她說。
「不了,我還有課後活動。」
「我不知道你參加了課後活動。」
「你回去吧。」
「那好,明天見。」黎離揮揮手離去,原尚悄悄尾隨上去,結果黎離在車棚取了自行車,原尚跟不上,眼睜睜地看她遠去。
第二天,原尚騎車來上學,準備好下課再次跟蹤黎離。
他原本努力想讓自己忽視黎離和阿諾住在一起這個現實,所以他不問不管,甚至少見黎離,以為這樣會令自己好受點兒,但事實不然,在看見黎離憔悴的面容後,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想知道黎離現在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阿諾對她好嗎?能給她幸福嗎?他關心她,關心到不能自已。
黎離在前頭騎著車,原尚在後頭騎著車,遠遠跟隨著她。
黎離沒有回家,她在一個路邊小食攤停下來,熟稔地跟老闆娘打招呼,吃了碗麵條,一邊吃一邊看書,油膩膩的桌子,髒水橫流的地板,旁邊是飛馳而過的滾滾車流,煙塵滿天。
原尚心痛地看著這一幕。
黎離吃完麵條,付了錢,騎車繼續上路,原尚尾隨上去,這次她進了家喜士多便利店,她在打工嗎?
原尚在街對面的咖啡店裡坐下來,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見街對面的便利店裡,黎離正在精神抖擻地工作。
一輛送貨車停在便利店門口,原尚看見黎離和兩個男孩子跑出來搬貨,那麼瘦削的個子搬起一箱箱東西,他實在看不下去,跑出咖啡店,他穿過馬路,胸中燃燒著熊熊的怒火,是針對阿諾而發的,他怎能讓黎離過得如此辛苦?
他站在黎離面前,黎離抬起頭看見是他,一愣,「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在做什麼?」他的眼裡壓著層層烏雲。
「打工呀!你看不出來嗎?」
「你為什麼要打工?」
黎離「撲哧」一聲笑了,似乎覺得他的問題很好笑。「拜託,大少爺,我們又不是你,有個有錢的爸爸,不工作的話難道要餓死嗎?」
「阿諾他在做什麼?」為什麼要讓她一個女孩子如此辛苦?
黎離似乎覺察出原尚的不對勁,緩緩地收斂了笑容。「原尚,你在生氣嗎?我知道你在生阿諾的氣,氣他沒有好好對我?其實你誤會他了,阿諾也在打工,他比我更辛苦,我和他住在一起的事情不能讓他爸媽知道,所以他只有更加努力賺錢,和他相比我的工作算輕鬆了,他對我很好,真的。」
原尚說不出話來,黎離如此維護阿諾,讓他能說什麼?
「我幫你吧。」他脫下外套。
「不行不行,被店長看到的話會被開除的,啊呀,你這麼擔心地看著我做什麼,我又不是嬌嬌女,搬這點兒東西算什麼?你回去吧,我要做事不能跟你說話,走吧走吧!」她推著他,原尚只好離開,但又偷偷踅回來,至少,等她下班的時候送她回家,他是這麼想的。一等就等到了凌晨一點,好不容易看見黎離換了衣服出來,原尚剛站起身,卻看見阿諾出現在便利店門口,黎離朝他笑著跑過去。
原尚怔怔地目送那兩人離去的背影,失魂落魄。
隔日,教學樓的天台上,原尚和阿諾面對面。
阿諾盯著原尚,面色鐵青。「你什麼意思?」
「把錢收下,就當我借你的。黎離是我的朋友,我只是希望她能夠過得好一點兒,至少,我不想看她那麼辛苦地打工打到凌晨第二天還要來上學,我不想看見她在那麼骯髒的地方吃東西,我不想看她那麼辛苦,她應該過更好的生活,我希望你能夠給她幸福……」
「我不會要的,你走吧!」
「為了所謂的自尊心,你情願讓她跟你受苦嗎?你沒有看見她瘦了嗎?憔悴了嗎?接受這筆錢,你和她就可以專心唸書……」
「原尚,你枉為黎離的朋友,你到底瞭解黎離多少?她雖然嘻嘻哈哈,但是她也是有自尊心的,你不要看低她了,她瘦她憔悴,我比你更心疼,但是她和一般的女孩不一樣,你不要用一般女孩子的標準去衡量她,我只能跟你說,雖然我們過得很辛苦,但是我們卻很快樂。若是我接受你的幫助,我會被她看不起,如果你還是她的朋友的話,這種事情以後就不要再做了。今天的事情我不想讓黎離知道,你走吧。」
「阿諾!」
砰,門被推開,黎離出現在門口,她看著原尚,瞪著他手裡的信封。
原尚手足無措,「黎離,我……」
黎離抬手阻止他,「你不用說了,我都聽見了。什麼叫更好的生活?什麼叫幸福?像你這樣有個有錢的爸爸,衣食無憂就叫幸福了嗎?你憑什麼說我和阿諾不幸福?你知道什麼叫幸福嗎?幸福是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即使再辛苦,即使再貧窮,只要相守在一起的信念沒變,就是幸福,你不瞭解幸福,請你不要妄自為別人的幸福定義,也請你不要侮辱我和阿諾,阿諾,我們走!」
黎離拖著阿諾離去,阿諾回過頭,看見原尚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些於心不忍。「黎離,他也是好意,你這樣說會不會太過分了?」
「過分?我過分還是他過分?他這樣侮辱你你不生氣?」
「生氣,當然生氣。」但是想到原尚一心為了黎離,也就覺得他其實挺可憐的。當然這種話阿諾是不會對遲鈍的黎離說的,即使他再大度,面對暗戀自己女友的人,他也不可能大度到讓黎離意識到原尚的感情。
所以,那就是黎離的幸福,為了她堅持的幸福,她拒絕了他的幫助,當時的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但是現在當他明白什麼叫幸福的時候,他已經沒有資格再去擁有了。
也許現在這樣子,對黎離而言是最好的了。
至少她很快樂,因為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忘記了。
那樣深的依戀,那樣艱苦地一路扶持著走過來的感情,還是忘卻比較好,如果沒有忘卻的話,他不知道黎離會變成怎樣,而他又會變成怎樣。
也許他是卑鄙的,但是他不得不卑鄙,為了他自己,也為了黎離,生活,無論如何還是要繼續的,除非死亡來終結它,只要活著,無論多麼痛苦,一切還是要想方設法繼續下去的。
從那之後沒多久,他接受了父親的安排,到美國去唸書。他早就該走了,在鳳凰樹下那次心碎的時候就該走了,只是他一直都捨不得,一直都存有奢望,存有僥倖或許他還有機會贏回黎離,但是他終於還是明白了,黎離和阿諾之間沒有他插足的餘地,是他該離開的時候了,是他該將這段感情放開的時候了,他的存在困擾的不僅是他自己,還有別人。
「小尚,你還年輕,時間是年輕人最大的優勢,即使做錯了走錯了愛錯了,都還有機會重新開始,知道嗎?」原爸爸這樣對兒子道,「走吧,像個男子漢!」
原尚提起行李,他看見母親哭倒在父親的肩膀上,父親的背挺得筆直,眼眶微紅。他停下來,因為他看見了黎離,她正飛快地跑著,撞倒了人,撞歪了行李車,她跑得滿頭大汗,她四處尋找,她在問人,比手畫腳,焦急萬分。
他深深地再望她一眼,毅然轉身離去。
當時他這一走,以為從此能夠忘卻黎離,以為從此再也見不到黎離,以為從此可以了卻他的初戀……他這樣決絕地下了決心,所以決絕地離去,甚至連最後的話別都不曾給黎離留下。
飛機起飛的時候,他靠在椅背上,淚水滑落,那一刻他後悔了,本以為可以得到情感的自由,結果才發覺他只是個不戰而逃的逃兵。
「……爬升,速度將我推向椅背,模糊的城市慢慢地飛出我的視線;呼吸,提醒我活著的證明,飛機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遠離地面,快接近三萬英尺的距離,思念像粘著身體的引力,還拉著淚不停地往下滴,逃開了你,我躲在三萬英尺的雲層裡,每一次穿過亂流的突襲,緊緊地靠在椅背上的我,以為,還擁你在懷裡……」
耳麥裡放著迪克牛仔的歌,震痛耳膜,震痛心肺。
後來米米這樣評價他的離開:「誰也沒想到你居然走得那麼絕情,一聲不響地就走了,好像突然消失了原尚這個人一樣,去哪裡?以後怎麼跟你聯繫?還能不能再見面?你什麼都沒有留下就這樣走了,原來最溫柔的人一旦狠起心來可以比什麼人都絕情。其他人你不說也就算了,為什麼連黎離都不說?你讓她怎麼想?在你們冷戰的時候你突然離去,你讓她怎麼想?她去機場追你,你連道歉解釋挽回的機會都不給她,讓她在未來始終耿耿於懷,你們這不是分別,是訣別,你狠!」
他走,是想走得徹底,從黎離的生命裡徹底乾淨地走掉,從此她與他再也不要有一絲交集,不要有彼此任何音信來牽腸掛肚,如果能夠如此的話,不如絕情一點兒,對彼此都有好處。
初到美國的一年裡,日子難熬得好似地獄,後來漸漸好起來,再後來,他開始可以交朋友了,生活比他想像得要順利得多,他有了很多朋友,也開始和女孩子交朋友,他努力地忘掉黎離,而他也做到了,至少他以為他做到了。
「……回憶像一直開著的機器,趁我不注意,慢慢地清晰反覆播映;後悔,原來是這麼痛苦的,會變成稀薄的空氣,會壓得你喘不過氣……」迪克牛仔嘶啞的吶喊在車廂裡迴盪,原尚放下車窗,讓夜風吹拂進來,舒緩因連日的噩夢而疼痛的頭腦,計程車轉進一條私人車道,遠遠的就見燈火通明,門口停滿了名貴跑車。
還以為是一個小小的家庭聚會……
原尚付錢下車,關上車門,風吹起前方紅衣女郎的長髮和裙裾,吸引了原尚的注意,紅衣女郎回過頭,笑盈盈地望著他。
「寶兒?」
「嗨!好久不見。」美女揚起手,風情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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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我爹計劃將總部遷回國,讓我回來打前鋒。你呢?你還好嗎?」
對於寶兒的問話,原尚只是淡淡的一句帶過:「我很好。」
托酒的侍者走過,寶兒取了杯雞尾酒,好奇地看著原尚手裡的橙汁,「你不喝酒?」
「我現在不喝酒了。」
「滴酒不沾?」
「嗯。」
「為什麼?」
「酒精過敏。」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寶兒拋開這個話題。「我回來後聽說了一些你的事情,你是不是不在你父親的公司做事了?我記得你剛回國的時候在你父親公司做得很出色,我爸爸經常很羨慕地提起你,為什麼不做了?發生什麼事了?」
「出了一些事情,所以就離開了。」
「什麼事?」
原尚但笑不語。
「不想說算了。」寶兒個性豪爽,這點倒有黎離的風範,「你沒帶女伴來,也就是你還沒有找到意中人嘍?」
「彼此彼此。」
「唉,」寶兒哀歎,「這麼多年碰到的男人不計其數,個個條件都不輸你,怎麼就是沒法讓我產生想要廝守終身的念頭呢?都是你的錯,原尚,有過你這個男朋友,其他男人就再也看不入眼,你說怎麼辦?不如這樣吧,反正你也還沒有戀人,我跟你又挺般配的,當年我們也曾經交往過,不如來個死灰復燃,如何?」
原尚一笑。「不行,我的罪太深,主懲罰我這輩子要孤老終身。」
「你說什麼胡話?」寶兒皺起眉頭。
「開玩笑的。」原尚笑瞇瞇地道。
「說得跟真的一樣,嚇我一跳。」
「寶兒。」
「嗯?」
「我曾經想過,如果當年我不回國的話,或許我和你現在已經成家生子幸福快樂地生活著了,有沒有這個可能?」寶兒一下愣住了,繼而眼角濕潤。「是啊。」她喃喃地道。望著這個男人,直至今日她也未曾恨過他,因為他是那麼好的一個男人,相信曾經愛過他的女人都不會捨得恨他的。
如果當年他不回國的話,也許就不會有後來那麼多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不是嗎?如果不回國,就不會碰到阿諾,也不會再見黎離,也不會發生後來的一系列事情,不是嗎?
只是一切都是命定,由天不由人,該發生的終究還是會發生,即使躲到天涯海角還是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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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叩!
「請進。」
「原先生,麻煩您簽一下這份文件。」
埋首於案台的原尚頭也沒抬,接過那份文件看了下,便在上頭簽了字。
「謝謝。」
過了片刻,奇怪於那人還不走的原尚抬起頭,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正笑對著他,那是張多年未見、被歸類為要努力遺忘的臉孔,因為那是屬於想要遺忘掉的回憶的一部分。
「阿諾!」原尚驀然立起身,撞翻一疊文件夾。
「好久不見。」阿諾笑著,印象裡的滿身肌肉被西服束縛,曾經青澀的少年已經成熟,更多的是擔當與自信,也難怪原尚一時認不出他來。
手與手緊緊相握,原尚看見阿諾手指上的戒指。
「結婚了?」他問。
「剛領了證,隔一陣辦喜酒。」
「是……黎離嗎?」
「是。」
時間真的可以沖淡很多東西,包括愛情,包括友情,年少時刻骨銘心的戀情,都已被時間漂成淡淡的回憶。多年後再聽見這個名字,那一刻他心如止水。
「恭喜。」
「謝謝。」
世界真是小,昔日的校友兼情敵,今日成為他的得力下屬。家境貧寒的阿諾憑借自身努力獲得名校獎學金,半工半讀以優秀的成績畢業後,直接進入太旭,因出色的能力與業績在兩年內數次提升,從業務員做到今日的高職。
「能力強,人品又好,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老爹這樣評價阿諾,而事實也是如此。
公司的週年慶酒會,經理級以上人物都攜家眷出席,於是他再見黎離。
「不用我介紹吧?」阿諾牽著黎離的手站在他的面前,笑著道,「雖然那麼多年不曾聯繫,依你們當初那麼好的交情應該不至於忘記對方吧?」
當年邋遢粗線條的假小子如今長成了白天鵝,「好久不見。」她笑意盈盈。
「好久不見。」心裡頭某個地方驀然鬆動,似乎有東西掉下來,咚,激起很響很響的回音。他多握了她的手片刻,她沒有察覺,阿諾也沒有察覺,只有原尚自己察覺了,察覺內心深處那瞬間的變幻。當記憶裡的那個人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時,他大大地震撼了,動搖了,過去的七年分別,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人群裡,他的目光追隨著那抹嬌俏的身影,不由自主。
而她,她的目光始終追尋著阿諾,偶爾目光相逢,唇角眉間儘是幸福的笑意。
她的眼裡始終只有那個男人,多年前如此,多年後依然如此。
垂下眼眸,他黯然苦笑。他還在奢望什麼?她已為人婦,他還在奢望什麼?
「嗨,怎麼不跳舞?」她走過來與他說話,他的拳在背後握成痙攣,他搖搖頭,笑了笑,笑容僵硬。
她望著他,那目光清澈純然,「聽阿諾說他的上司是你的時候真的好意外,世界真小,不是嗎?」
他還是笑了笑,不知該說什麼好,因為緊張。
她也不介意,粗線條一如當年,繼續自說自話:「你變化好大,跟中學裡完全不一樣,那個時候你……」她「撲哧」一下笑出來,「算了不說了,都這麼多年了。」
「說吧,沒關係。」他想知道當年的他在她心中是何形象。
「那個時候你很內向,很沒自信,一副很弱很容易受人欺的樣子,總覺得你是需要被保護的,而現在……」她打量著他,笑了一下,「現在是個男子漢了。」
原尚有些手足無措,像個青澀的少年,因了她的一句無心評價。
阿諾走過來攬住她,「聊些什麼?」
「沒什麼,說些過去的事情。」
於是話題再繼續,只是沒有人提起當年他為何一聲不響離去的事情,或許那已經是被遺忘了的記憶,耿耿於懷的人只有他吧?當年她追他到機場,是想跟他說什麼?答案已成為秘密了吧?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再去追問當年,想幹嗎?
想幹嗎,是啊,他到底想幹嗎?
「對了,原尚,阿諾和我想麻煩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夠答應。」
「請說。」
黎離依偎在阿諾的懷裡,與阿諾心手相連。
「我們希望你能夠當我們的證婚人。」
那瞬間,他清楚地聽見心碎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勉強扯出的笑容是否夠自然,說出來的話語是否夠冷靜,因為他整個人都傻掉了,腦海裡一片空白。
「恭喜,我很榮幸。」他這樣說道,臉上還帶著笑容。
回家後,寶兒打電話過來。「原尚,你在做什麼?」千山萬水之外的聲音聽來如此遙遠,彷彿不是同一時空。
「剛參加完酒會,有事嗎?」外套丟在地上,領帶半松,他靠在沙發上,手裡握著酒杯,茶几上的酒瓶空了一半。
「怎麼了,聽上去怪怪的,發生什麼事了?工作不順利嗎?」
「沒什麼,只是覺得很累,下次再和你聊,拜拜。」
以為已經忘卻的癡戀,在再度遭遇黎離的時候,才知道所謂的遺忘、所謂的心如止水、所謂的能夠平靜接受她嫁為人婦都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是他自己催眠自己的假象!
他給自己再倒了一杯酒,揚脖飲盡,酒精燒痛了喉嚨,沉入胃裡,在一片灼熱裡,浮上來的是深深入骨的痛苦。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他希望他沒有回來過,甚至,他希望他從未遇見過黎離。
黎離的婚禮上,他一滴酒都不敢喝,生怕喝醉了說出什麼令自己後悔的話做出令自己後悔的事情,所以他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她幸福的盛妝,她是那麼幸福,幸福得好殘忍,而他也知道,無論心裡再怎麼痛苦,對於黎離他是應該放下了,她的眼裡沒有他,她的幸福也沒他的份,是該結束了。
只是,結束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嗎?愛情靠理智是無法控制的。
失眠進入第幾天了?他已經記不清了。人的身體是不是過了某個極限就會不知疲勞了?不眠不休就像失控的飛機,要等到油耗盡才會墜毀。躺在床上整夜整夜失眠到天亮,靜靜地數著自己的心跳,為了能夠入睡,他開始大量喝酒。
「父親,我想回美國。」
原爸爸看著兒子,皺起眉,「怎麼了?好好的怎麼突然想回美國?董事們都很欣賞你,正想升你做總經理……是不是壓力太大?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知道嗎?」兒子看上去糟透了,原爸爸有些擔心,「要不你休息一陣,出國去度個假,回來再說,好嗎?」
「算了,我沒事。」
「真的?」
「真的。」
「小尚!」原爸爸叫住兒子,「聽下人說,你最近喝酒很厲害,我知道你是成年人,爸爸只是擔心你,喝酒沒關係,但要注意身體,若是有什麼煩心的事情就說出來,不要憋在心裡好嗎?」
原尚笑了笑,「我沒事,謝謝爸爸。」
「真的?」
「真的。」
「那就好,有空回家看看你媽,她很想你。」
「嗯。我走了。」
目送兒子的背影,原爸爸有些擔心。
阿諾也擔心他,「你的氣色很差,是不是生病了,去看看醫生吧!」
「我沒事。」
深夜,原尚還在公司加班。
阿諾去洗手間,手機在案上震動,來電顯示:家。
原尚接起手機,「喂?」
「阿諾?」黎離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他去洗手間了,我是原尚。」
「還在加班嗎?」
「是的。」
「要到幾點鐘?」
「可能會很晚,我讓阿諾給你回電?」
「好啊,謝謝。我煲了雞湯,待會兒給你們送過來。」
阿諾從洗手間回來,看見原尚在收拾東西。「怎麼了?」
「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也好,我再做一會兒也要回家了。」三天三夜沒回家,阿諾覺得自己也快支持不住了。
「黎離剛剛來電話,說要送湯過來給你喝,我先走了。」
「咦?等她來喝完湯再走吧。」
「不了,我走了。對了阿諾,這個項目做完休個假吧,經常加班把黎離冷落了不太好吧?」
「沒關係,她能夠體諒。」
「無論如何,工作重要,家庭也一樣重要,即使她能夠體諒,但你能保證她不會感到寂寞嗎?」
「原尚,你覺得黎離是那種會感到寂寞的人嗎?我知道你是關心,但是真的沒關係,黎離和我不會有事的。」
原尚心裡惱火,就像心愛的東西被人搶走,那人不知好好愛惜呵護,而他卻無能為力。
心情低落到極點,他沒有回家,而是到酒吧去喝酒,多喝了幾杯,坐在幽暗的角落,他聽著台上歌手在唱:「……我終於知道曲終人散的寂寞,只有傷心人才有,你最後一身紅,殘留在我眼中,我沒有再依戀的借口……」忍不住潸然淚下。
「先生?先生?」
他睜開眼睛,看見酒保站在面前。「對不起,我們要打烊了……」酒保擔憂地看著他。
頭很痛,原來他睡著了。
「幾點了?」
「兩點,先生。」
離天亮還有很久,不知道回去是否能夠睡著。他結了賬走出酒吧,打開車門,感覺頭有些痛,在方向盤上趴了片刻,他發動車子。深夜的馬路上看不見一輛車,放下車窗,冰冷的風吹在臉上,身體被冷風吹得發抖,想要嘔吐。他越開越快,在疾速奔馳中宣洩著幾近自虐的快感。
他打開音響,男歌手嘶啞的嗓音正在唱著:「……我愛的人,不是我的愛人,她心裡每一寸,都屬於另一個人,她真幸福,幸福得真殘忍,讓我又愛又恨,她的愛怎麼那麼深;我的愛人,她已有了愛人,從他們的眼神中,說明了我不可能,每當聽見她或他說『我們』,就像聽見愛情永恆的嘲笑聲……」
他握手成拳放在嘴邊,咬住拳頭,他的身體因為痛苦而顫抖,眼睛裡流下眼淚來。他以為他已經學會了堅強,結果到頭來才知道在真實的內心深處,還住著那個怕寂寞的沒有自信的小男孩。他知道自己是瘋了。他瘋狂地愛著黎離,愛著下屬的妻子而且日益瘋狂;他鄙視自己憎恨自己,但是他無能為力,他就像墜入深淵的人,無法自救,只能等著落地的時候摔成粉身碎骨才能得到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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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一起去嗎?尚。尚?你在聽我說話嗎?」
寶兒推了他一下,將他從回憶裡拔出來,她皺著眉看著他,「你沒有在聽我說話,是不是?」
「抱歉。」
「算了,我問你,你想不想跟我去印度?先不要急著拒絕,我們不是去旅遊,是去修行冥想,我覺得很適合你目前的精神狀態。」
「是嗎?為什麼這麼說?」原尚不是很在意地笑道。
「為什麼我會這麼說?因為你的這裡,」寶兒指著他的眼睛,「好像負擔了太多的痛苦,疲憊不堪。柳時和的《窮人的幸福》裡頭有位修行者說道:看著竹子的節吧,它以一定的間距支撐著竹子往上伸展,生活中如果沒有規律的冥想,就像是沒有節的蘆草一樣,隨時都會倒塌。尚,你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倒塌一樣。」
原尚看著寶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去不去?」寶兒追問。
「讓我考慮一下。」
「OK,我們計劃年底去,你有充裕的時間慢慢考慮,到時候給我答覆。」
原媽媽走過來,摟住寶兒的腰笑著道:「在聊些什麼?寶兒,你是越發漂亮了,我們小尚娶不到你這麼好的媳婦是他沒福氣。」
寶兒格格地笑著,「是尚不要我,您忘了嗎?不過啊,我還是對尚念念不忘呢。您透露點兒信息,尚心裡的女人到底是誰?那女人是不是比我出色?」
「他呀,他那樣子哪裡能有什麼女人?哦喲,我怎麼會生了這麼個清心寡慾的兒子,不出家就不錯了,哪來什麼女人?你勸勸他啊寶兒,或者索性你給他來個既成事實,讓我抱了孫兒看他娶不娶你?」
「媽!」原尚忍不住開口制止。
「不然還能怎樣?你打算一輩子都守著那個失憶的女人,即使父母傷心也不管了嗎?」
「那件事情我不想和您再爭了。」
原媽媽眼眶一紅轉過頭去,「過來吧,一起切蛋糕。」
寶兒好奇地看著他們,氣氛有些古怪呢!尚的媽媽說的失憶的女人到底是誰呢?讓孝順的尚即使惹母親傷心也不管了。那個女人是不是讓尚的眼睛那麼憂鬱的人呢?如果是的話,那麼尚一定是愛慘那個女人了。
寶兒感到有點兒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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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黎離的公寓裡,紀安被一樣東西給吸引住了。
「這是什麼?」他舉著一隻白色的木盒問黎離,那只木盒上畫著一個美麗的小天使。
黎離從廚房裡探出頭來看了一眼,道:「骨灰。」
木盒從紀安手裡滑落,他手忙腳亂地去接,所幸接到了,他連忙把木盒放回原地。
黎離端著兩杯茶走出來坐在沙發上,遞一杯給紀安。「哪天讓你喝喝原尚泡的茶,他才是真正的高手。」
紀安想說什麼,又忍住,轉而問:「為什麼把骨灰放在家裡?」
「那是小白的骨灰,原尚說小白是我最喜歡的貓,它死後我就把它的骨灰一直帶著走。」
「又是原尚說的。」
「怎麼了?」
「什麼都是原尚說的,你是個孤兒,你因為大病一場醒來後失去了記憶,你用父親的遺產創立了流浪動物救助協會,小白是你最喜歡的貓,米米是你最好的朋友……什麼都是原尚告訴你的,如果他是騙你的呢?你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嗎?」
「可是,以前的事情我的確是不記得了呀!」黎離不明白紀安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奇怪,「我為什麼要懷疑原尚?原尚他為什麼要騙我?」
紀安拿掉她手裡的杯子。
「黎離,我們需要談一談。」他十分嚴肅地看著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