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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女妖 第2章(1) 作者:瑪德琳
    累。

    她覺得很累,累得連一根指頭都不想動,但今天是重要的日子,非得早起不可。

    近半個鐘頭的個人獨奏攸關一紙畢業證書,籌備了大半年,為的就是站上舞台展現自我的璀璨瞬間,所以……

    「小蕾?小蕾?小蕾?」

    突來的一巴掌毫無預警的揮上睡沉的臉蛋左頰,霎時,火辣辣的五指印浮現在幾可窺見淡紫色微血管的蒼白肌膚上,迷離的意識因震痛而霍然甦醒。

    當羅蕾萊彈起身後,第一個動作是撈過外殼凹陷號稱耐摔第一的鬧鐘,赫見時針指向三點,惘然的大眼立即改瞪向無緣無故半夜把她打醒的女人。

    「阿籃,你不睡覺是在發什麼瘋?」

    阿籃無辜地瞅著發火的羅蕾萊,扯弄懷中陪伴多年的兔寶寶玩偶,一臉不安。

    「小蕾,你怎麼還有心情睡……」

    羅蕾萊翻白眼,往後躺平,起床氣未消,但睡意倒是大大驟減,不過,這並不代表她有那個閒情逸致陪室友聊通宵,於是故意閉眼假寐,佯裝不曾看見阿籃拉倒甩動兔寶寶耳朵試圖引起她注目的舉動。

    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言行舉止卻如未解世事的稚童,以院長和老師們良善教厚的說詞來形容,這是上帝在造人時發生了小錯誤,導致靈魂鑄體時產生無法治癒的瑕疵,翻成白話,他們是一群智能有障礙、永遠不懂人世醜陋的孩子。

    育幼園收留了太多這類的孩子,多不勝數,這類的孩子沒有誰會願意領養,只能年復一年終老於院中,阿籃不過是云云範例之一。

    瑪麗亞的天使?去他的,如果這些孩子真是天使,為什麼還要遭受這麼多磨難和異樣的眼光?真是鬼話連篇,人類最擅長的就是替缺陷商品覆上掩蓋的包裝,彷彿如此一來便能展現人類的同理心與良善之心……全是狗屁不通的虛偽謊言!

    「小蕾……」屢屢得不到同伴的關注,阿籃發出可憐兮兮的低鳴。

    「阿籃,你再不躺回自己的床上,我明天要告訴院長,讓他罰你喔。」無聲歎息,羅蕾萊睜開眼,只能以嚇唬小孩的妥協口吻勸哄。

    阿籃圓圓的胖臉雖浮現驚恐,但一向膽小的她卻依然固執的呆立,不肯挪動龐然的噸位,鼻音濃重的抽噎著,「小蕾,Dolly不見了……Dolly一定是被壞人帶走了。」

    看一個三十歲的老女人哭得像五歲的小孩,真是令人覺得可憐又可笑,但此時此刻羅蕾萊卻笑不出來,在消化完那句「Dolly不見了」之後,她再次彈起身,昏沉沉的腦袋像是被誰拿鐵錘狠狠敲了一記,每條神經都腫脹抽痛。

    她驚愕的瞪著阿籃,「你在胡說什麼?該不會是又作什麼奇怪的惡夢了?」

    阿籃癟嘴猛搖頭,「沒有,我沒有作夢。我剛剛去廁所的時候,看到院長和羅爸爸躲在小教堂說悄悄話,所以就偷偷躲在旁邊聽……結果聽見他們在說什麼警察要抓小偷……」

    永遠別想從這些天使身上套出什麼可靠消息,因為那只會將自己活活累死罷了,這是羅蕾萊與阿籃當了十三年室友所得的體悟。

    「你確定你有聽見羅爸爸說Dolly不見了?」羅蕾萊按捺著浮躁試探地問。

    「有啊,羅爸爸眼睛紅紅的,好像在哭……」

    「他們還說了什麼?」自小捧在手掌心的寶貝不見了,當然會哭得死去活來,光是金額無上限的栽培法就不知投入了多少新台幣,換作是她也會哭到瞎。

    「好像還跟錢有關係……還有誰要勒死誰什麼的,我不記得了。」阿籃苦惱的擠眉苦思。

    迅速意會阿籃拼湊不完全的語彙是「勒索」一詞,羅蕾萊的思緒像被吹散的一疊紙,雜亂無序地漫天飄飛,抓不到一個著力點,但她仍努力試著在一張張紙上繁密的文字中尋跡。

    今晚,Dolly搭上了那輛公車,那個滿口鬼扯的神經病尾隨在後,也一同搭上公車,會不會……

    惶然的眼驀地浮映出一雙刀刃般凜銳的冰眸,揮之不去的殘影鏤刻在她眼中、腦內,擾亂了她的心神整整一夜,即使入夢也不肯罷休,甚至在阿籃呼她巴掌驚醒的前一刻,恍惚之際,她彷彿瞥見那個古怪的男人就坐在床畔,以陰鬱的神情睥睨著她。

    那個男人像是吞噬所有光芒的渾沌冥夜,所到之處皆會將人捲入一片漆黑中,那雙無所畏懼的銳眸,宛若鑲嵌在險峻巖峰的彩礦,光澤奪目且暗藏致命的危機,稍一失神便讓人墜入萬丈深淵。

    會是他下的手嗎?他要找人的就是Dolly?

    怎麼也忘不了他移開視線關鍵的一剎那,男人彎起唇角冷笑,宛若手持鐮刀的死神,預備奪走某條寶貴的性命,教人戰慄……

    「小蕾,你怎麼還有心情睡覺?」阿籃瞪著翻身卷被掩面,打算閉上眼再入夢鄉的羅蕾萊。

    索性轉過身,她懶得再理會阿籃,語焉不詳的咕噥,「睡啊,幹嘛不睡?」閉眼是怕一睜眼就滿是那古怪男人的影像,但閉上之後似乎改善不了什麼,那張深邃俊臉依舊象病毒一樣不斷入侵她體內,控制所有神經系統。

    「小蕾的心好壞喔……Dolly不見,你都不會擔心嗎?」

    「不會。」床上傳來一句斬釘截鐵的答覆。

    「小蕾是壞人!」

    「我從來就沒說過我是好人!」驟然掀被,羅蕾萊惡狠狠的吼完,再次拉高寢被,悶頭就睡,無論阿籃怎麼搖、怎麼喊,打定主意像尊死屍般無動於衷。

    無可奈何,阿籃只得像個討糖失敗的頹喪孩童,揪起兔寶寶玩偶的耳朵,一路拖著躺回她的床上去。

    待隔著一張老舊書桌的鄰床模糊的傳來平穩的鼾聲,蒙在被子裡裝睡的蒼白小臉這才徐緩的探出,氤氳的雙眼失神地愣望著滿是霉斑的天花板。

    羅蕾萊茫然的視線無意識的跳躍在一朵又一朵暗褐色的霉花間,紛擾的思緒凝結在片段的記憶裡。

    Dolly和她擁有相同的名字,命運卻迥然殊異,Dolly的父親是熱心公益的富商,協助院長創辦了聖心育幼院,每逢假日便是陪育幼院的孩子們玩耍,慈藹的羅爸爸。

    善良的天性會遺傳嗎?儘管她內心的答案是否定的,但從世俗的眼光看來,羅爸爸的心肝寶貝,確實是善良得像散發著聖潔的光輝,讓人不敢靠近褻瀆的女神。

    那麼,邪惡的基因會遺傳嗎?答案無從推斷,無從探究,偏偏普世的集體意識裡,壞胚子永遠是壞胚子,瞧瞧她,不正是一個絕佳案例?

    平淡的相貌,淒慘如電視芭樂劇的身世,不知父母是何方妖魔鬼怪,被隨意遺棄的孩子,能有多優秀的基因?縱然真的有,恐怕已被殘酷的現實徹底覆滅,無從考據,無從發揮。

    她僅有的命運,便是羅蕾萊這個名字與一把古舊的提琴。

    正因為恰巧與羅家小公主同名,羅爸爸氾濫的愛心擴及她身上,知道她熱衷音樂,喜歡拉提琴,所以破例以半收養的方式供她念音樂科,並支付個別指導課的鐘點費。

    這樣的待遇,全因一個名字而起,她唯一的幸運。

    「小蕾是壞人……」阿籃無意識的夢囈像小孩子的拌嘴吵鬧,喚回了翻越重重時空摸索過往回憶的羅蕾萊。

    側頭看著阿籃純真的睡臉,疲倦感突然襲來,她眨動不住往下墜的眼睫,決定就此打住在腦海中播放的回憶。

    羅蕾萊的眼皮完全閉上的瞬間,男人的臉和像是末日來臨都撼動不了的懾人眼神,再度侵襲她逐漸失防的腦海。

    而她最具憂患意識的潛意識,正以一場場荒謬迷離的夢境提醒她,這個男人對她而言將會是永遠醒不來的夢魘。

    ***

    輕輕舒展酸痛肢體的同時,濃重的倦意隨之蔓延開來,伴隨著後腦一陣古怪的腫脹疼痛,浮沉的朦朧意識不得不幽幽轉醒。

    可惡,若不是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她寧願蹺班丟了一天薪水外加禿頭老闆一頓臭罵,也不願此時此刻張開雙眼面對一堆狗屁倒灶的生活瑣事。

    羅蕾萊伸伸懶腰,以過人的意志力支撐,逼迫睏倦的眼皮睜開。

    嚴重恍惚的目光愣愣的呆視著天花板,來個醒前預備動作,通常,她都是默數熟悉的霉斑,不知今早是否又多了幾朵。

    倏地,羅蕾萊驚惶的瞪大雙眼,錯愕震懾的感覺取代了睏意,不敢相信自己看了十多年的天花板居然不見了。

    莫非灰姑娘的神仙教母來過?

    一面裁切成六角菱型的玻璃帷幕,倒映出一張毫無血色、略微浮腫的臉蛋。當然,這張臉的主人不會是別人,是她,可憐又悲哀的孤兒羅蕾萊。

    倒映的鏡面清晰可見,烏亮的長髮糾結垂散在胸前,黑色緊身小可愛勒不出誘人的胸線,只見突出的鎖骨,她纖瘦的標準幾可抵達營養不良的門檻。

    自己有多清瘦她當然知道,並不需要這扇明淨的玻璃天窗提醒她。

    會是夢遊嗎?

    羅蕾萊甚覺惶惑的左右梭巡,除去身下的軟墊外,陌生的房間擺設簡單,視線所及皆是調性一致的傢俱,空氣中縈繞著淡淡的植物香氣,她循香望去,果然在房角一隅瞥見一株白色的盆栽。

    儘管稱不上豪華或舒適,但比起屋齡逾半百的日式房屋改建而成的育幼院,這個寬敞的房間已逼近足以令羅蕾萊熱淚盈眶的美好。

    翻身坐起的單薄身子順勢滑下柔軟的床鋪,當熱褲包裹住的長腿踏上冰涼的磁磚,腳心竄上颼颼涼意時,她終於放棄了這是個怪夢的自我催眠。

    還是,她正躍進了電影「小公主」中的夢幻橋段?

    缺乏營養而嚴重蒼白的臉狐疑地審視完乏善可陳的擺設,赤裸的雪足筆直地朝著靜立在角落的沁香植物走去,纖瘦的身子背對著門扉,彎身欲捧起白色瓦盆,渾然忘卻這是個致命的錯誤。

    彷彿蓄滿能量的手掌倏然自腰部兩側穿出,羅蕾萊震愣不敢動彈,瞠瞪著這雙大掌兀自將蓊鬱的薄荷草捧高,她的雙手就這麼僵懸有半空中,蠢的好笑。

    粗糙的大掌捧起盆栽時,她俯彎的身子被對方圈囿在尷尬窄隘的範圍內,眼角餘光悄然凝視,她看見一雙剛強結實的肘臂分環在她纖腰兩側,因為使勁的緣故,使得肘臂的細密青筋微微浮起。

    羅蕾萊深吸一口氣,不敢恣意呼吸,因為這雙胳臂似乎有意無意地逐漸縮短圈起的範圍,捧著薄荷草的肘臂寸寸逼近,幾乎快抵上她平坦的腰腹,而她屈居下風又礙於肢體受限,不敢擅動,只能僵硬著身軀作無聲抗議。

    身後的男人能察覺出羅蕾萊的驚惶不安,一聲清晰可聞的戲譫笑聲在她耳邊肆無忌憚的響起,聽得她滿腹的火藥瞬間引爆,直想發飆。

    這個混蛋根本是想耍著她玩!

    「你是誰?這裡是哪裡?」羅蕾萊刻意揚高音調,以挑釁的口吻虛張聲勢,不願一開始便輕易示弱。

    對方不吭聲,只是一逕冷冷地哼笑,笑得讓人極為火大。

    羅蕾萊瞪住懸在她腰腹前就此打往的肘臂與盆栽,心裡想著,是要一腳踢開,還是來個快狠準的後鉤拳,趁隙脫逃?還是她應該……

    「聽過海上女妖的故事嗎?」

    半陌生半熟悉的嗓音問著似曾相識的話,剎那間,她的胸臆中無可抑制地湧現一陣強烈卻莫名的悸動,像是海潮浸漫過已乾涸太久的沙洲,狂瀾澎湃。

    「是你……」

    「我問你,聽過這個故事嗎?」

    他益發俯近她幾分,儘管兩人的身體並未有任何碰觸,但他溫熱的鼻息均勻平穩地在她耳畔拂動,倘若此際是寒冬時節,她的眼前肯定是白茫茫一片。

    「聽、聽過又怎樣?」耳邊太低沉的嗓音帶著窒息般的壓迫感,逼得她不由自主的扯動乾澀的喉嚨,倔強的答覆。

    「把你知道的說出來。」拜倫陰冷的口吻宛若陡降的寒霜,冰寒刺骨。

    羅蕾萊隱咬下唇,壓抑著逐漸醞釀的怒焰,以只差沒有破口鬼吼的暴躁語氣回道:「那是一首詩,一個只會搞浪漫的無聊詩人寫的爛詩!有個金髮辣妹,喜歡在傍晚的時候坐在岸邊梳發,勾引一堆瞎了眼的爛男人神魂顛倒。」

    「你說的是二十一世界的新譯本嗎?」他含笑嘲弄著問。

    「不然你想怎麼樣?」她憤眼相瞪。

    「那不只是一首詩,也是個傳說。」

    「所以呢?我既然沒有一頭金髮,也不是辣妹,如果你綁架我是為了滿足你變態的幻想與特殊癖好,那我可以告訴你,你綁錯人了!去你的變態王八蛋!」礙於肢體受縛,她只能靠一張嘴盡情鱖罵,借此洩憤。

    「綁架?你似乎搞錯了,我並沒有綁架你。」陰鬱的笑聲清晰的飄來,她訝然的感受到笑聲中蟄藏的一縷孤寂,但下一句話卻炸得她頭昏眼花。「你只不過是一樣以物易物的商品。」

    「你這是什麼意思?交換什麼?」她顫著乾澀的嗓音,發酸的雙臂微微顫抖,凜冽寒意陡然竄上心頭。也許,她只是明知幫問罷了。

    「簡單的說,他們拿你來交換另一個羅蕾萊。」拜倫的嗓音恢復了些許暖意,但出口的字語卻足以凍傷一顆偽裝堅強的心,特別是渴望信任與溫暖的心。

    清瘦的嬌軀隱約發著抖,無法遏止,但剛硬如磐石的自尊催促著她不得不問明白。「他們……是誰?」

    噙著譏諷笑意的薄唇倚近她發涼的耳,刻意放慢速度,咬字清晰的詳實敘述,「還會有誰?從小看著你成長的院長,和資助你一切開銷的羅爸爸。」

    他這聲「爸爸」說得極為冰冷,彷彿每個音節都封上一層厚厚的冰霜。

    驀然,隱忍淚意的雙眼含憤的一瞇,羅蕾萊伸肘奮力頂向身後的胸膛,冀盼能借由衝撞的力道撞開身後的高大昂軀。

    砰一聲,乳白色的盆栽像塊柔軟蛋糕砸向地板,須臾,碎片四散,泥土的氣味瀰漫在僵透的氛圍中,那種味道,像是什麼要從土中萌出芽來。

    成功脫逃的羅蕾萊頓失重心,遭受無形打擊的她踉蹌的跌撞,直朝門口奔去,只差半步便能構著門鎖的剎那,驟然一陣剌痛感自頭皮傳來,促使她頓下雜亂的步履。

    側身惶然一瞥,她看見自己的一頭長髮纏繞在男人的背上,宛若攀著繩索,秀髮尾端牢牢捲繞在他的指掌中,動輒便撕扯出細微的痛楚,映著淡淡光暈的黑髮襯出胳臂主人的膚色,黑與白的對照刺激著視覺,顯得極為詭魅。

    此刻,她成了一隻人型風箏,去留全掌握在這個男人手中,該死的變態瘋子……羅蕾萊只能不停的在心中咒罵。

    「知道嗎?你全身上下最符合羅蕾萊這個名字的,恐怕只有這頭長髮。」拜倫彎起唇角,及肩的棕色髮絲虛掩著他深邃的輪廓,熠熠的目光鎖住她驚惶的視線。

    她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正失序的狂躍,迷離的焦距卻無法飄挪半寸,愣了片刻才咬緊一口貝齒火大的回吼:「這一點不用你說我也很清楚!你這該死又自大又臭的變態!」

    聽見她道出污辱性的字眼,拜倫非但未動怒,僅是微仰下頷睥睨著,好整以暇地審視起她的恐懼與不安。

    「我相信,憑我的外貌,距離變態應當還有一大段距離。」他頗為玩味地挑高深棕色的眉,露出俊美卻極為惡劣的淺笑。

    「你到底想怎麼樣?」不知為何,她就是知道他是惡意逗著她玩。「Dolly真的在你手上?」

    「我說過,他們拿你來交換。」他揶揄的神態彷彿是在靜待她自己瓦解偽裝的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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