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筒的那一端傳來梁又華不敢置信的驚叫。
「那樣說……真的……真的很過分嗎?」朱天璦有些吶吶地、小小聲地問。
煩惱了數天的她,最後決定將事情發生的經過說與好友聽,看看能不能幫她出點意見。
「當然過分嘍!」梁又華立即回道,「想想看,如果今天換成是他罵你沒氣質沒內涵、根本不像一個女人,你會怎麼樣?」
「我會氣得扁他一頓!」
她瞇起眼,自牙縫裡蹦出話來。
「那就對了呀!難怪人家不想理你。」梁又華歎氣道:「男女交往最忌諱瞧不起對方,就算再好的感情,也禁不起這種殺傷力!」
朱天璦微微一愣,這樣想來,她好像真的做了一件很不能原諒的事情。
「可是……我沒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呀!」她很委屈地替自己申辯。
「唉……」梁又華大大地歎了一口氣,「我只能說你受你父親影響太深了!不過,幸好你還懂得反省自己。」
「那……現在……我該怎麼辦?」她的手緊抓著話筒,有無措地問。
「你很在乎他嗎?」梁又華不答反問。
朱天璦思索了一會兒,不情願地承認:「如果不在乎,怎麼還會打電話問你!」
「那你喜歡他嗎?」
梁又華又問。
「應該……應該算喜歡吧。」
她紅著臉咬著唇回道。
「喜歡就喜歡,什麼叫做應該算啊?!」梁又華忍不住轟她一句。
「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好生煩惱地扯著電話線,「這麼多天沒見到他,心裡覺得好煩也好空腹,根本無法專心上課,腦子裡莫名其妙就會跑出他的影子,害我最近老是吃不好、睡不好!」在好友面前,她誠實地說出自己心裡的感覺。
話筒那端靜默了好一會兒,而後傳來微帶笑意的聲音:
「小璦,恭喜你墜人愛河!」
「什、什麼……你說什麼?!」
她驚得差點從床上掉下來。
「我的意思是,你已經愛上俞照恩啦!」梁又華在彼端大聲宣告。
朱天璦的胸口猛然噗步跳了一下,整個人愣愕地握著話筒發呆。
她愛俞照恩?!怎麼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承認自己喜歡他,而且還不只有一點點,可是……喜歡和愛還有一些距離吧?他們畢竟才交往沒多久耶。
「喂喂喂!我剛才是說我『喜歡』他,不是說我『愛』他,你有沒有搞錯啊?」她覺得有必要聲明一下這兩者之間的不同。
「我一點都沒搞錯!」梁又華鄭重其事地回道。「你剛才描述的那些症狀,都是陷入愛河中的人才會有的。」
「是嗎?」她仍是一臉質疑,「那為什麼我之前談的戀愛都沒有這種現象?」
「拜託!」
梁又華受不了地呻了聲,「你那哪是談戀愛啊!就我的眼光看來,你根本連一次戀愛也沒談過!」
「就算是這樣,也不能證明我愛上小恩呀!」朱天璦不服氣地回了句。「我和他才交往一個月而已,怎麼可能那麼快就愛上他了!」
「嘿嘿,這一點你又錯了!」話筒那端傳來神秘兮兮的笑聲。「我認為你啊,早在這之前就愛上他了!」
「你胡說什麼啊?」
秀麗的眉毛忍不住打起結來。
「啊……應該這麼說才對,在俞照恩去美國之前,你就已經喜歡上他了,只是自己不知道。」梁又華試著補充說明:「所以,那一年當他決定離開這裡去美國時,你覺得深受打擊,還說什麼要和他斷交之類的,其實心底卻是偷偷盼望著他趕快回來,這些事情你該不會都忘了吧?」
朱天璦無從反駁地呆愣著。誰教她什麼心事都向她吐露,只是她從來沒想過那樣的心情竟是代表著喜歡。
「小璦,你也該醒醒了!」梁又華恢復正經的語調,「再喪失一次機會,你和他之間很可能就真的沒戲唱了。」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被好友這麼一說,她竟開始心慌了起來。
真是見鬼了!「情債」這玩意兒到底是怎麼滋生的啊?她怎麼會喜歡上一個明明不符合自己類型的男孩而不自知?!這種取情怎麼會發生在她身上啊?!
「這麼簡單的事情你還問我!」梁又華忍不住在電話那頭翻白眼。「做錯事、說錯話的人,就應該道歉啊!」
「啊?!」
又是道歉求和哦?那不是很沒面子嗎!
「不過如果你怕丟臉啊,那就算了……」知她甚深的梁又華涼涼地又補上了句:「我這個朋友很講義氣的,哪天俞照恩被別的女人搶走了,我會準備好我的肩膀,讓你好好哭訴一番。」
哇哩咧……朱天璦的肩膀立即垮了下來,臉頰還飛上三條黑線。
***
才打定主意拋開面子問題,向俞照恩道歉的朱天璦,卻因為一位不速之客的到來而打亂了計劃。
怔怔地望著眼前已兩鬢飛白的斯文男子,她驚愕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不必外公說明,她也知道他是誰。即使上了年紀,那儒雅溫文的學者氣質依然沒變,被歲月雕琢出風霜的臉龐仍是溫和中帶著點……無奈。
沒錯,就是無奈。對於他無力面對、解決的事情,他總是無奈地苦笑帶過,然後鑽進那不會吵擾他的書房裡。
「小璦,你父親專程從台南上來,他有話要跟你說……我到外面園子澆澆花,你們父女倆好好聊一聊。」
沈萬林朝孫女兒頷首道,用眼神示意她注意一下態度後,才珊珊離開。
十多年未見的父女倆,隔著長桌對坐,時間與空間的分隔,讓有著最親密的血緣之親的兩人,竟不知該怎麼開口和對方說話。
良久,朱漢章率先開口道:「小璦,你都長這麼大了……我還真難把現在的你和小時候的你聯想在一塊兒。」
「是啊,十多年算長了,足夠讓一棵小樹變成大樹了,如果今天你是在路上碰到我,肯定認不出我來的。」她帶著輕嘲冷漠地道。
朱漢章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也許吧……不過,你長得很像你母親……她、她這些年過得還好吧?」
問這個做什麼?!朱天璦微挑著眉望著眼前她該稱之為父親的男人,她可沒時間陪他演一出通俗的八點檔連續劇,都分離那麼久了,現在才來問母親過得好不好,不會顯得太多餘了嗎!
雖然很不願意回答,但不知怎地,俞照恩那天勸她的話忽然跳進她腦子裡,讓她不自覺回道:
「她跟你一樣,已經再婚了,這些年都住在美國,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朱漢章聽了之後,整個人像是放鬆了些許,輕吁了一口氣,道:「那就好要那就好……這樣我總算不必再抱著愧疚過日子。」
聞言,朱天璦心裡的不悅又攀升不少,他根本不是真的關心母親,而是為了想讓自己好過一點,真是差勁透了!
「那我呢?」她偏不讓他順心如意,「你把我一個人丟在外公這裡這麼多年,就不會感到愧疚嗎?」
朱漢章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小思……當時你年紀還小,所以我想你跟著你母親比較好……」他有些尷尬地解釋著,「只是……我沒想到她會把你丟給你外公照顧,自己一個人跑到美國去……」
「哼!」她輕哼了聲,好一個體貼的借口!「你知道以後,為什麼不來接我回去?還把我繼續丟在外公這裡!」
「小璦……那是因為……因為……」朱漢章開始支支晤晤了起來,不自覺地取出手帕按壓著額頭。「因為那時候家裡發生了一些事……所以……所以不方便接你回去。」
朱天璦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她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不方便」的事,因為他再婚了。離婚不到一年的他,在奶奶的安排之下,又討了個老婆,還瞞著不讓她知道。
看她一副冷漠、不以為然的表情,朱漢章趕緊又補了句:「小璦,很多事情爸爸也是身不由己,你現在長大了,也懂事了,應該明白爸爸的苦衷……你奶奶的話,爸爸不能不聽呀!」
又來了!每次總愛拿奶奶當借口!她是他女兒耶,他連為了自己的女兒據理力爭的勇氣都沒有嗎?或是,他也覺得她是一個麻煩,能避就避?
「那個阿姨呢?你們還處得好吧?」她忍住氣,轉移話題。
朱漢章頓愣了下,似是有些跟不上她思緒的轉折。待回過神,明白她口中所指的「阿姨」是誰後,他又是尷尬一笑,
「夫妻之間的相處還不都是一個樣,她是你奶奶選的,兩個人相處也就沒麼大問題,重要的是,她凡事都聽你奶奶的,還給你奶奶添了兩個孫子,什麼都不必我煩惱,這樣也就夠了。」
聽了他這番話,朱天璦忍不住同情起那個未曾謀面的「阿姨」。這就是她的父親,怕事、怕煩惱、只要能安穩的過日子,不去吵擾他,要他娶誰都可以!原來問題不是只出在奶奶身上,他自己本身也要負起絕大的責任。
她真的是徹底瞭解了自己的父親!也完全明白俞照恩和他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怎麼會以為俞照恩很像眼前這個男人呢?他們的外表或許有幾分相似,然而,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他的溫柔並不代表軟弱,他看著她的眼神是那麼的堅定,環抱著她的臂膀是那麼的有力,沒有任何事能阻撓他對她的心意,就連她不假辭色的拒絕與為難,他都一一承受……她怎麼會認為他是個軟弱溫吞的男人呢?!
恍然大悟後的她,終於明白好友為什麼要她和父親見上一面了!這次意外的會面,幫她理清了心中複雜矛盾的情結,為此,她願意原諒眼前這個男人。
此時的她,滿心雀躍,恨不得插翅飛到俞照恩身邊。她不只要向他道歉,還要向他坦承她對他的情意,青梅竹馬的感情早在不知不覺中發酵成男女之情,只是她卻愚昧地視而不見。
「你專程從台南上來找我,是為了奶奶的事吧?」勉強按捺住自己的心情,她直接切入要點問道。
一談及重病在床的母親,朱漢章的臉色瞬即黯沉下來,一抹疲憊與哀傷染上鏡片後的雙眸。
「你還記得我在電話裡提過的事嗎?」他歎氣道,「你畢竟是朱家的孩子,回去見你奶奶最後一面也是應該的……她的日子不多了!」
「奶奶已經有了兩個孫子,又不差我一個。」她不想回去的原因不光只是心裡仍無法釋懷,十多年不見,親情早已淡薄如陌生人般,要她回去看她老人家,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又有什麼意義?
「小璦,你別因為爸爸和媽媽的事而生你奶奶的氣……」朱漢章頭疼地撫著額,「再怎麼說她都是你奶奶……你就跟爸爸回去看看她好嗎?」
「你先回去吧,我還要再想一想。」
她實在不想勉強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況且外公年紀大了,林嫂並不是全天候的管家,做完晚餐後,她就回自個兒家裡,放外公一個人在家,她實在不放心。
「小璦……」朱漢章還想再說些什麼勸勸女兒,前院卻忽地傳來花盆碎裂的聲響,驚得兩人同時起身跑出屋外查看究竟。
晴光瀲灩的院子裡,花架上一盆蝴蝶蘭翻覆於地,在泥瓦碎裂灑落處,沈萬林僵直地倒臥其中……
***
在這心焦、恐懼的時刻,朱天璦心中唯一想到的人,只有俞照恩。
跟著救護車抵達醫院後,她只能在急診室門外等著。然而,等待卻是最折磨人的。她從未像此刻般無助且心慌,忍住眼眶裡的淚水,她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雙手微微顫抖地撥了一通電話。
嘟嘟嘟……手機沒人接聽,他會在公司裡嗎?
很快地,她又撥了他辦公室裡的專線。電話接通的剎那,她幾乎喜極而泣!再聽到耳邊傳來的熟悉男聲,她已經硬咽得說不出話來。
「你好,我是俞照恩,請問哪裡找?」另一端,俞照恩正審視著廣告片的分鏡圖稿。話筒裡怪異的沉默讓他微微整起眉,跟著又重複說了一次。
過了好一會兒,當他正考慮要不要掛斷電話時,微帶硬咽的女子聲音基然響起——
「小恩……是我小璦……」
她在哭?!俞照恩一顆心倏然擰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小璦,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你為什麼在哭呢?」他一連迭聲地問,掩不住焦急擔憂的語氣。
「外公他……他突然暈倒……我好害怕……」她斷斷續續地說著,擔心、慌亂的淚水終於壓抑不住地漫過眼眶,滑下雙頰。
她的回答讓他安了一會兒心,他鎮定地道:「小璦,你別慌別怕,告訴我你在哪裡,我馬上趕過去。」
朱天璦告訴他醫院的名稱之後,他又安慰了她幾句,一掛斷電話,他立即抓起車鑰匙,像旋風般衝出辦公室。
抵達醫院之後,俞照恩很快地找到急診室,在看到門前徘徊不定的熟悉身影時,他疾步走上前,低喚了聲:
「小曖!」
朱天璦頓時停住腳步,轉過身抬起頭,望向直朝她而來的他,下一秒,她已經撲進他溫暖的懷裡。
「沈爺爺不會有事的,你不要太過擔心了。」他柔聲安慰著,大掌輕輕摩拿著她的肩背,以平撫她難過又緊張的情緒。
她從他胸前抬起頭,一手抹著頰上的淚水,硬咽道:
「事情發生得好突然,我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剛才護士要我先去辦住院手續……可是我不放心……我想等醫生出來。」
俞照恩心疼地看著她哭紅的雙眼,溫柔地幫她將略顯凌亂的髮絲拂到耳後,輕聲地道:
「我去幫沈爺爺辦住院手續,順便打個電話告訴我爺爺奶奶,他們早上就出門去探訪朋友,現在應該回來了。你先在這裡坐一下,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著,他擁著她在廊間的椅子上坐下,朝她露出一抹安定人心的笑容後,方起身前去辦理住院手續。
望著俞照恩離去的背影,朱天璦惶然無措的心緒終於漸漸平息;他寬闊的背看起來是那麼的沉穩可靠,她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他、倚賴他,他的出現帶給她莫大的安全感。這樣的心情和感受是前所未有的,也更讓她明白他在自己心中佔據了多麼重要的位置。
多年以前,她也曾像此刻般心慌無助地在急診室門外等著。那一次,卻是因為他。她還記得當時她是多麼的著急和自責,更教她難忘的是那股深深害怕失去他的恐懼。當時她以為那只是一種玩伴之間的情誼,然而,此刻回想起來,她才明白那時候自己對他早已產生了異樣的情債。
過往的種種一幕幕閃過她腦際,他對她的好在回憶中爍亮如珍寶,不管她對他說了多麼傷人的話,他仍是一通電話就急奔至她身邊。
此刻,她的心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只是又想哭又想笑,一種柔軟恬暖的情緒在她胸臆間鼓漲著,像是愛與幸福的感覺……
***
兩個星期後,輕度中風的沈萬林在恢復良好的情況下出院療養;朱天璦暫時停止兒童美語教學的工作,在家陪伴老人家,並協助做一些復建運動。
至於台南那邊,在朱漢章回去一個星期後,便傳來老奶奶過世的消息,朱天璦根本無暇他顧,只托人送了副輓聯和盆花致哀。
這一天傍晚,協助沈萬林做完基本的復建運動後,她扶著他在院子裡走走。
「小曖……怎麼……這兩天……都沒……看到……小恩?」沈萬林有些吃力地問道。中風後,他大腦的語言區有些受損,說起話來變得遲緩了些。
「外公,小思他在忙公司裡的事,你住院的那兩個星期,他工作的進度落後許多,而且,俞大哥的婚禮也快到了,他大概忙翻了。」朱天璦笑著回道。
整整兩個星期,俞照恩始終陪在她身邊幫忙照顧外公,在她累了的時候,哄她回家休息,夜晚的著顧幾乎是他一手包辦,他把一切事情都替她處理得好好的,還幫她聯絡遠在美國的母親。
兩個星期下來,她發現他是一個沉穩、冷靜、做事很有條理的人,一向溫柔和善的他,也有嚴肅果斷的一面。而這些,都是她從不曾在他身上見過的,或者該說,是她沒有認真去瞭解過他,她只看到了外在呈現的他,卻不曾真正睜開眼睛認識他。
然而,愈是瞭解他,愈是體會到他的好,她就愈覺得自己很差勁!
這些天,她一直沒機會跟他獨處,心裡的話也一直沒有機會說出口。
外公中風住院的這段日子,老實說、如果沒有他在她身旁陪著,她不曉得自己一個人是否能支撐得住!對他滿滿的歉意與謝意,還有愈加深濃的情意,一天天在她心房堆疊著,她懷疑自己還能承載多久。
「小步……看到你跟……小恩合好了……外公真的……很高興。」沈萬林拍拍孫女兒的手,甚感欣慰地笑著。
聞言,朱天璦卻是微微僵愣了下。
她和他算是合好了嗎?
他幫她做了這麼多事情,是因為他仍喜歡著她嗎?還是……他只當她是朋友。是鄰居地幫她?畢竟他一直是一個樂於助人的好好先生。
頭一回,她對感情有了患得患失的心情。
心思不斷地翻轉旋繞後,她忽然迫切地想見到他,想把疊在心房裡的點點滴滴感觸與心意向他盡情傾訴,想再一大確認他對她的感情……
她決定,今晚該是她展開行動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