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桌已坐了五六人,因太過偏僻,坐的人都是擠不上前方好位置的。此時一心向老爺子致意,哪有空管這多出來的兩人。葉凡自動自發地為自己添上杯碟,拉著少年也站起身。這時,老爺子正好開口。
「老夫年屆九十,比之彭祖八百,尤為稚子,承諸位厚愛,不辭遠道而來為老夫慶生,老夫銘感於心,先以水酒一杯向諸位致謝……」
現場甚為吵雜,葉凡與少年面對面交談都得大聲喊,而離塵老人一席話溫醇厚重,聽來卻猶如其人便在耳畔低語,壓下了現場所有的雜聲,其傳力之均勻,內勁之深厚,讓少年亦不得不在內心讚了一聲,起了敬佩之心,見在場眾人都舉起杯子,自己與葉凡杯中卻是空空如也,頓覺失禮,當下便伸腳將桌旁那個半人高的大酒罈輕輕一踹,在酒罈騰起之時右手在下方一抄,壇身傾倒,同時另一手切開壇口,美酒天降甘霖,瀉入他與葉凡的杯子。
少年這一手其實也算不得什麼高深武學——至少在他本人看來是如此,他相信在場中至少有一半人都能做到,但卻不想他小小年紀,便能將挑、引、封、轉四個巧力用得如此之妙,豈能不讓人側目,而且他引酒至杯,一大壇的流質原就不好控制,他卻點滴不灑於杯外,滿噹噹的兩杯,竟是一般多少,不滿不溢,這兩點就更讓人驚詫。遠一點的見不到桌上情形倒也罷了,同桌的人見了,心下都起了驚疑,推測這少年是何來歷。
此時離塵老人已與眾人敬完酒。大家紛紛落座,又有下人奉菜上來。山莊一正二偏三廳間的隔閡都為今日的壽宴而折除,擺了至少七八十桌,離塵老人雖名重武林,身邊下人卻是不多,只能從正中的主位開始送上。同桌的五六人見酒菜一時無法送上,便打量著葉凡與少年,其中一人拱手笑道道:「瞧兩位眼生的緊,不知能否請教兩位尊姓大名?」
葉凡笑吟吟也拱手道:「晚生天台葉凡,這是舍弟葉皓,請教諸位英雄大名。」
五人一一回道自己的名字之後,先前問話的劉洛再問。「瞧葉兄不像習武之人,令弟的功夫卻是好得很哇。」
「舍弟天生神力,不過彫蟲小技而已。」葉凡謙虛地搖頭。「難登大雅之堂,閣下謬讚了。」
「不不,我瞧令弟目中神光充足,內力已有一定火候,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劉洛邊看著少年邊點頭,不斷肯定自己的看法。
「真的,那可有勞諸位前輩,好好載培他了。」葉凡驚喜地向眾人拱手。
五人忙連稱不敢不敢。劉洛更道:「令弟這種渾金璞玉讓我們來教只是糟蹋,在場中多是武林好手,葉兄若有心……」他指著首座那席。「那邊全都是當今武林名重一方的好手,那才是令弟的良師,無論尋上了哪一個,都足以讓他一生受用不盡。如那黃衣高冠的點蒼青風道長,八八六十四路大擒拿手武林中無人能出其右,他旁邊那紫衣的南海劍客,劍如急風,據說一劍能將一株小草平均分成一百二十八片。青風道長另一邊那個高瘦的老漢,你莫瞧他長得不甚顯眼,卻是武林史上共載,天下輕功排名第三的影子。想想江湖上的人這麼多,能上榜的就不過百人左右,排名第三,更是想都無法想像的高手……」
劉洛說的津津有味,欲擺不能,葉凡也是聽得津津有味,絕不打擾。倒是少年,這些人物以往師父也曾與他說過,甚至說得更詳細,當下便沒心情再聽下去,但見葉凡難得對武林中事有興趣,也希望葉凡對這些事多瞭解些,倒是難得老實,不對劉洛口出惡言。
酒過三巡,眾人酒酣耳熱,氣氛漸漸熱鬧起來。
「……再說那九華山的無夢谷,是武林中四大禁地之一,慕容孤芳,霽雲斷夢的慕容霽雲更是武榜上頂頂有名的人物……」被葉凡撩起談興的劉洛咕嘟咕嘟灌了碗酒,逸興正濃,同桌數人亦興致勃勃地加入了話題。反而是掀起話題的葉凡,已經漸漸置身事外。他很少開口,多是在別人講快完的時候才插上一兩句,卻有十足畫龍點睛之妙,讓聽的人直搔到心頭癢處,恨不得將其奉為終生知己之感。
少年原以為葉凡是對武林中事起了興趣,但多次瞧過來,葉凡聽著是聽著,卻是心不在焉,只是掩飾得極好,完全讓人看不出來,要不是自己偶然見到他那飄向主座的眼角餘光,又是對他的行事多有瞭解,真沒人看得出。
再次看向主座,少年不明白葉凡在意的到底是什麼人。那邊並沒有特別出眾顯眼讓人目不轉睛的人物,就算有,依葉凡的內斂,也是不會如此失態的——是的,這是失態,不然只怕包括他在內,沒人看得出葉凡在想著些什麼——少年是如此相信著。
那,應該是有認識的人了?是誰?
少年抿唇打量著葉凡的側面,他正專注地看著劉洛等人,唇角帶笑,眉清眸亮,讓人看了極為舒服,縱是一句話都不說,只憑那眼光,都會令每人覺得自己是最受重視的一人……
啐!少年不悅地哼了口氣,發現自己不喜歡別人也有這種想法——他最重視的人……他最重視的人不該是那群庸人的!!
葉凡若有所感,偏過頭來看著少年一笑,還沒開口,就聽劉洛繼續說:「可惜那慕容霽雲一世英名,所向無敵,貴為武榜四尊之一,卻為神仙府所動,種下一生唯一敗績,敗於無帝……」話說到這,他突然噤口,臉色微變地急急摀住大嘴,同桌幾人正附合的人也省悟過來,警戒地看向四周。
自從三年前四代無帝·夜語昊身墜天成崖之後,武林中三派第一次下達了一致的命令,禁止武林中人再次提起夜語昊之名。據武林名人史推測,武聖莊敗於夜語昊之計,禁止下屬提起是可以理解,但無名教與神仙府為何也一致便令人難測。後有人推測無名教是現任無帝夜語煌怕前任無帝的名聲過高,壓抑了自己的威望才作此舉;而神仙府一向難測,此次坐收漁利,夜語昊居功莫大卻死於非命,或是為絕天下悠悠之口,方與另兩家一致。
推測終究只是推測,沒個真實憑據的。自說出此話的名人史主筆妙筆生花南宮去非神秘失蹤,與此相關的人員或死或傷,不再現身武林後,江湖之人才知三家是真正鐵了心不許世人再提起此名。而他們的雷霆手段更是遍及武林各派,在場為離塵老人慶壽的雖大半都是獨行俠,但積威之下,已成驚弓之鳥,沒多少人想為一時口快而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葉凡聽他突然不說,又回過臉來。「劉大哥怎麼突然不說了?」
確定四周沒人注意到他們的談話,劉洛強笑一下,已失去談笑意興,慢慢地喝了口酒。「唉,年紀大了,酒喝一多舌頭就控制不了。囉嗦這麼大半天,葉兄弟只怕也聽厭煩了。」
「劉大哥講得有趣,晚生怎麼會厭煩?」葉凡目光一垂,端起自己的酒杯笑道:「只是劉大哥講了這麼多,難免也累了,不妨休息一二,嘗嘗這道松子醉魚吧。」
「對對對,大家一起來吃吧。」劉洛哈哈大笑,極喜葉凡的善解人意,依言伸筷挾了一大筷松子醉魚。同桌人笑道:「劉兄,你這一挾就半壁江山,我們這些剩下的怎麼湊合?」
滿桌人都笑了起來,不管是真心的還是假意的,方才桌面上凝窘的氣氛立時掃去。大家又恢復了談笑生風。
少年暗下冷笑,眼眸轉動看著眾人,不知他們為何對提起無帝一詞如此噤若寒蟬。撇著嫩唇,心下正算計著要怎麼打聽,卻覺整個廳子都漸漸靜了下來。
若有所覺地抬起頭,看了葉凡一眼,再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廳外的迴廊。
廊外有什麼呢?
人,當然只能是人!而且少年一眼就看到眾人注目的目標,那個身著錦黃緗繡公子衫,髮束九龍玉冠,龍鳳隱飛,益發襯得面如冠玉,傲然不群的俊美青年。只不過一抬眼的功夫,還在十丈外的長廊上緩步行走的青年,不知怎的就已來到了廳門外,手中玉扇一合,笑道:「今日原是老先生壽誕,區區來得遲了,還請老先生恕罪一二。」
離塵老人臉色微變即復,哈哈大笑。「老夫還當是何人擅闖,原來是貴客光臨,來來來,快來為世子安排個位置。世子請。」
世子?!名?姓?稱呼?
可能性千百萬,但在場對江湖故往深有瞭解的客人聽到這個稱呼,不約而同想到一人。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願逐浮雲遊,常伴風雨起——能在武林中呼風喚雨的世子,怎麼想也只有那個朝廷貴胄——祈親王。他早已繼承了乃父的親王之位,但他以世子身份成名天下,遊走江湖,世人皆慣稱其為祈世子而不名。
少年目不轉睛地瞪著祈世子,總覺得那人身上有些熟悉的感覺。葉凡卻是恨自己沒有事先打聽個完善。多瞧了祈世子幾眼,他暗下歎了口氣,手撐著額頭默默不語。
祈世子在門外再次揮開玉扇,笑嘻嘻地搖著,「老先生不用這麼客氣,區區擔當不起。何況區區只是偶然路過此地,偶然得知消息,偶然擅闖這十八山溪莊,誠是天意如此。所以,老先生也不用再裝糊塗了吧,這可是故意為難你自己。」
「裝糊塗?」離塵老人笑呵呵捋了捋下巴短短的羊角須,「老夫本來就是個老糊塗,用不著裝就是了。老夫真的不知世子在說什麼。」
「老先生,區區是好言相勸的。」祈世子說到這,手微頓,玉扇掩唇輕咳了一下,身子有些不適,言辭卻是尖銳如刀。「畢竟老先生身為三家見證人之身份,一向保持著中立之身,如果天平欲傾,不再公正,那老先生的超然地位也就沒有保留的資格了。」
在場中雖有人認識祈世子,但他的名氣終只是在少數人群中流傳,還是有大半人都不識他,聽得他那越來越咄咄逼人的語氣,已有許多人不滿起來,當下在旁吆喝起來,這個道你是什麼東西,那個吼小子別太囂張,大有離塵老人一旦同意就一起出手痛扁他一頓的意思。
離塵老人不料祈世子突然變得如此強勢橫霸,應對之間方寸微亂,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捋鬚沉吟不語。
祈世子似笑非笑地等著他的反應,明亮銳利的目光淡淡轉過在場眾人,眼光到處,明明是柔和無比,但被他視線掃過之人,個個凍結,無法言語。
其時在場之人沒有六百也有七百之多,人頭湧湧,少年與葉凡所坐又是極角落之處,就算明知有他們二人在場的人,想要找出兩人來也是極困難,祈世子自是沒見到那兩人。但少年卻一直看著祈世子。當他接觸到他的目光時,竟是心頭一跳,隨後,忿忿然便有一股不平氣在胸中衝撞激盪,讓他幾乎想站起身來,與那目光帶來的強大迫力對抗。這是一種危機,在生死邊緣待過的人都會有的直覺。少年意識到,這個人將對他的未來造成影響!他的直覺便是想先發制人!
手心一暖,低頭卻是葉凡握住了他的手,下意識捏緊。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竟枯冷如木。
眼見眾人被祈世子的氣勢壓下,一時鬧不起來,離塵老人沉吟已定,捋鬚微笑。「老夫還是不知世子為何而來。」
「是嗎?」祈世子合扇一敲掌心,啪地一聲脆響。「老先生想要挑明了講,區區也無不可——從今日起,老先生三家見證人的身份該換人了。」
「三家見證人一職不過虛名而已,老夫並不留戀。只是此事是三家共議,憑你一人紅口白牙,還由不得你作主。」離塵老人自非省油之燈。
「三家共議?有何難!」祈世子笑了笑。「雖然已有三年三家都不曾共出現於一處,但今非昔比,區區相信,三年來難得一見的三家同現將會很快出現。」
此語一出,現場哄地一聲幾要炸了窩,眾人都嗡嗡議論起來,顯然此事實非小可。自從天下方定之後,三家關係益趨複雜,恩怨相纏,敵友難分,為避免再起禍亂,的確不曾再同現於一處。今日若真如祈世子所言,狹路相逢,也不知會鬧出何曾風波來。平靜下卻是激流潛伏的天下,莫非要再次改變了嗎?
「三家?」離塵老人眨了下眼。「老夫怎麼只看到你一人?」
「區區也看到你了。」
離塵老人一臉迷惘。「看到我?什麼意思,老夫又非三家的任何一人。你看到我也沒用。」
「可是你的名號卻大有玄機。」祈世子稍稍退後一步,打量著離塵老人。「嗯,離塵老人,離塵……呵呵,若區區記憶無錯,可真是有趣之極的事。」
「老夫名號有何有趣,世子不妨說來聽聽。」
「說不如作。」祈世子話落,身形一晃,眾人尚未看清之際他已越過十丈,挺立於離塵老人身旁,左手玉扇微揚,抄向離塵老人的臉。
離塵老人不愧是江湖耆老,祈世子身形初動時,他也隨之而動,寬廣的袖子一拂,流雲袖勁氣橫生,與祈世子間生生又隔開了一段距離。但祈世子那左手只是虛招,右手盤弓待發,五指微張『反彈琵琶』,五道不同勁流自下而上,目標依然是老人的臉。
老人衣袖被引不及變招,待要再避,卻發現身後酒席擋道,無路可避,當下臉下一沉,左手自袖內閃電般擊出,一招『天下無兵』,一式間換了十八個變化,封住祈世子這五道真氣所有運轉的方向,挑、彈、點、切,巧變橫生。但祈世子在離塵老人出招後,卻突然收回所有指勁變化,直直一掌向老人迎去。這一招大巧若拙,逼得老人不得不再次變招迎上。
只聽暴然聲響,雙方真氣接實,勁道狂溢,轟得四周桌倒椅塌,除了主座那幾人之外,附近原以為是近水樓台的看客們個個狼狽不堪地灑了一身酒污菜痕,好一點的還能及時站直,慘一點的就直接跌坐在地上,一時哀聲連天。
祈世子已收回招,在一片哀號中,玉扇『刷』地一聲揚起,笑吟吟。「『老先生』,現在還要再隱瞞下來嗎?」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離塵老人臉上多了一道細長血痕,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被人劃破。傷口之處,皮膚有些詭異地呈兩層翻開,非目光細微入密者不得見。在場不泛高手,自是見著了,全都驚訝不己——沒想到他們千里迢迢趕來祝壽的卻是個假的離塵老人。
那真的離塵老人呢?!遇害了嗎?!
在場近千人再次鼓噪起來,不過這次的對象不再是祈世子,而是離塵老人。
「離塵老太爺呢……」
「好嵬子,把老太爺弄到哪裡去了,快交出來……」
「可惡,你是什麼人……」
「上啊,把這老小子揪住,找出老太爺下落來……」
……
……
人聲噪雜,主座七人卻是動也不動,似是早知這離塵老人不是真正的離塵老人。個個面容枯木,靜然坐著如木偶。但那沉靜,不怒而威的氣勢,讓那些憤怒的人群們漸漸靜了下來。
若說祈世子是以氣勢壓倒眾人,那這幾人就是用實力壓制眾人。大家想到這些人都是離塵老人的忘年之交,才是最有資格憤怒出頭的人,既然他們都沒有行動,是不是代表事情另有蹊蹺?
離塵老人在眾人責難時一語不發,神色閒散,似乎自己才是局外人,大家的憤怒都與他無關。等後面那幾人壓下眾人的衝動之後,方自苦笑。
「多謝前輩們幫助,讓各位見笑了。」
主座七人微一欠身,表示無妨。離塵老人這才歎了口氣,面向大家。「今次壽誕,給大家添了諸多麻煩。老……在下實在慚愧。不過有一事請大家千萬相信,離塵老人至今一點事都沒有,十分活蹦亂跳,跳不知到哪裡去了……」說到這,伸手撕下自己臉上的面具,現出一張彎眉鳳瞳,秀靨丹唇,有著悲天憫人般慈和,細看卻帶三分邪氣的臉,苦笑。「在下獨孤離塵,不幸身為離塵老人唯一的孫子,有事孫子服其勞,被他捉來替包招待大家,所以大家若有怨言,下次在江湖上見著了他老太爺盡量開扁無妨,最好連在下的份也一併代替,獨孤離塵在此先多謝大家。」
獨孤離塵?!藥師·獨孤離塵!!不會是同一個人吧……那些知情者不由驚喚起來。無名教的藥師獨孤離塵一向行蹤隱密,極少出現於江湖,若非三年前神仙府與武聖莊同時下令探查他的身份,他的姓名只怕至今不為人所知。卻沒想到他竟是離塵老人的孫子……離塵老人身為三家見證人,他孫子卻是三家中無名教的供奉,難怪祈世子要取消離塵老人三家見證人的身份。想到這,在場中有一半恍然大悟,自知不能插手此事。另一半不知情的,倒是對獨孤離塵此人大有興趣,紛紛議論他那些不知是玩笑還是逆忤的話。
偏首打量著獨孤離塵,祈世子眸中充滿玩味。「孺子果然可教。藥師既已證明離塵老人確實處事不公,天平傾倒,那區區方纔所提,取消離塵老人三家公證人一事,也是可行了。」
「對不起。」獨孤離塵聳聳肩。「此事你該找那老妖怪說去,畢竟我不是當事人,你與我說也沒用。」
「……藥師的太極打得真好,三兩下就推個乾乾淨淨。」祈世子點頭微笑,「那麼區區能請教,老太爺現在身在何方呢?」
獨孤無辜地猛搖頭。「請相信,我是真的不知道。這七位前輩可以作證,我是莫名其妙被揪來的。」
「好,好!」祈世子大笑。「這個不知那個不知,腦袋瓜子也不知是生來何用的。」說到這,見獨孤微微動怒的臉色,揚眉輕笑。「離塵老人明知自己的身份,卻還讓唯一的孫子投入無名教,敢情是不將這見證人的身份當一回事!獨孤離塵,區區給你三月時間,請你通知令祖,對神仙府與武聖莊作個合理的解釋。否則休怪區區不客氣!」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眾人多對祈世子話語中的不敬表示不滿,他們千里迢迢而來為老人祝壽,便是心下存一份尊崇,祈世子此言自是大大得罪他們。方才就對他看不順眼,又或是吃了虧的人群趁著人多勢眾,大聲起哄,待要一湧而上打個落水狗。
激動的情緒一被煽動起,便如星火燎原,迅速擴大,頓時就有十幾人衝上前來出手攻擊。刀劍鞭棍,暗器漫天斜飛。
祈世子身形一轉,玉扇搖搖,唇角微彎,笑道:「不知死活。」說罷扇子一翻,一合,一揚,『行雲流水』、『綠波東逝』、『天涯歸客』三招便在極簡單的動作下連貫使出,變化之快之急,幾乎毫無變化,但當他收招時,前方至少有五人衣衫破裂,傷口迸血。
這一手震住了熱血上衝的客人,他們沒想到,祈世子的武功竟已高到了以意傷人,不滯於物的程度。在場中自忖能接下他三招的人著實不多,而且看他意態閒瑕,尚未用上全力,心下更是忐忑。只是已經勢成騎虎,無法罷手。
主座上沉默的七人中,身著紫衣的南海劍客皺皺眉,突然站起身。
「亮出你的兵器!」
搖了搖扇子。「早亮出了。」
劍客眉頭緊鎖,冷冷盯著祈世子,緩緩按上腰間。「最後一次機會。」
祈世子露齒一笑。「你很廢話。」
銀亮的光芒一閃,炫得如慧星劃空,不知何所來,不知何所終。眾人驚叫聲未絕,卻見祈世子依然好端端的站著,只是身前翻飛的衣裾如黃蝶碎影,散了一地,仔細看來,每一片都是一般的大小。
布料柔軟不易著力,施力最難均勻。劍客隨手一劍便將各方位地角度都算計好,端得是盛名無虛。眾人大聲喝彩,為他折了祈世子的風頭而興奮不已。祈世子卻是懶洋洋地以扇掩口打個哈欠。
細長的眸子一閃,劍客拱拱手,突然退下。
怎……怎麼回事?打完了??
青風道長旁,高高瘦瘦的怪客影子長笑出聲。「江山代有才人出,世子果然名不虛傳,竟以『橫空出世』避開劍客兄的『劍華無雙』,而這麼多人居然都沒看到世子是如何施展。老朽雖不才,僅以輕功見長,亦見獵心喜,想請世子指點一二。」
眾人聽他語氣,方才劍客那招竟是劍華三式的第三式劍華無雙。而祈世子用了橫空出世的輕功避開再站回原地,令劍客絕招無功而回,只切破了衣裾。可是方才祈世子的確是身形不曾動過——至少大部分人都是如此相信的——這輕功,與影子的沒影子身法看起來竟有異曲同工之妙,令人如遇鬼魅。
想到此,眾人為世上竟有如許身法而不勝唏噓,但又想,影子雖說是江湖榜上輕功前三名的高手,事實上前二位只是禮讓於無帝及武聖才空出來,僅以輕功而言可稱天下第一。以第一對橫空出世,這樣的兩人要比起輕功,真不知是如何之妙。此般一想,心下不勝嚮往,不由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二人身上。
祈世子嘿嘿一笑。「好說,好說……」正說著,眼光一閃,身形突然急動,影子沒想到他沒說一聲突然要離開,驚訝之下,不甘人後的心情讓他馬上隨之而出。口中正道:「世子未免太過……」卻見祈世子落下身形,笑吟吟地擋在兩人身前。
在場中無人認識這兩人--僅有幾個認識的也被阻在人牆之外--都奇怪祈世子為何突然放棄正事擋下這兩人。
這兩人,一長一幼,年長者溫文,年幼者傲氣,正是葉凡與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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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看著酒宴上風波橫生,祈世子談笑間連連折服諸多人手,又是激動又是不忿,自認自己到他那種年齡時,應該也能達到那種成就,但心下又有些猶疑,不願承認,多少還是有些……
邊看邊想,忽而挑眉,忽而冷笑,少年正沉於自己的心事,被葉凡握住的手心微微一熱,葉凡扯了扯他。
『幹嘛?!』睨眼問去。
葉凡顯然主意早定,見同桌幾人都已離座湊上前方看熱鬧去,周圍三丈內沒人,這才小聲對大刺刺就站在桌子上的少年道:「現在魚龍混雜,難保不會有你的敵人,我們小心為上,還是先走吧。」
少年撇撇唇,心下有些不捨這場熱鬧,又覺葉凡所說也是正理,躊躇片刻,咕噥道:「這麼多人,才不會發現我們的。」
葉凡不客氣地指正。「等他們發現我們就來不及了!」見少年還在猶豫,想是少見熱鬧場面,當下二話不說拉了他就走。沒想到才走到廳門處,就莫名其妙地被祈世子擋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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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世子一臉似笑非笑地看著面露不悅的少年,以及牽著他的葉凡,若有所思地看了葉凡一眼,覺是這少年會老老實實地任人牽著實在是很奇怪的事。
葉凡心驚膽顫地看著包圍過來的江湖人,唇色有些灰白,勉強提起勇氣開口:「這位公子,為何擋住晚生去路?」
祈世子再看了眼葉凡,但笑不語,注意力集中在少年身上,柔聲道:「小兄弟,你行色匆匆是要去哪?」
少年被人擋路已經很不爽了,再被人問,更是皺眉,瞪眼。「干卿何事!」
「為了尋你,區區可是花了好幾天的功夫了。」祈世子輕笑了聲。「你能說不關區區的事嗎?」
少年警覺地瞪著祈世子。「原來那些人是你派的!」一言即出,手中銀絲閃電竄出,在空中破折數下,自前後左右,齊齊擊向祈世子。
在場中或有認貨之人,驚呼——「牽情絲!」
傳聞牽情絲是以天山冰蠶絲與戈壁火蠶絲揉以金猊毛製成,灌上內力,更是銳勝刀劍,無堅不摧。祈世子曾吃過苦頭,不願讓它再次近身,身形隨絲而轉,玉扇微揚,在牽情絲形成第七個波動時,敲在第七波動點上。
一震七波,正是少年目前功力極限之處,前七波都是震幅細微而蘊力強大,一遇反擊七道真力就會集於一處共同震出。但這第七點,卻是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處,便如蛇之七寸,被祈世子輕描淡寫一挑,整個攻勢立告瓦解。
少年心下微訝,不知祈世子為何能知自己功力破綻所在。但他無瑕細思,手一振,銀絲收回,呈弧狀再次飛出,由祈世子身後右肩處向胸前直竄而下,以半圓形圈住祈世子。
只要再一收勁繞回,牽情絲便會勒上祈世子的脖子。但少年絲上勁力卻隱而不發,只是以暗脅之姿虛懸著,給敵人造成精神上的壓力等待時機,自身突進,碎星指指指碎星,漫天指影彌向祈世子。
祈世子對著雙重威脅讚賞一笑。「看來大家把你教得很不錯……」右手當空凌厲切下,如乾坤金羅,任少年碎星指背後再多變化,都一併切除。少年化指為掌,『雨橫風狂』如暴風雨當胸照打,同時右腕一振,牽情絲上隱而不發的勁力再變,自背後撞向祈世子風府、中樞、靈台三穴。
這幾招攻擊距離極近,幾乎是間不容髮,眾人都想不出如果是自己處在這種情況下能怎麼避開。但祈世子根本不打算避,身子一前,右手手勢不變,照原路再次劃回,但尾指無名指微張,自肋下挑向少年章門、天樞二穴。
此二穴皆在腹側,正是少年右腕振動而現出的空隙,少年若傷了他,使著牽情絲的右腕也非受傷不可。兩害相權,當下一咬牙,右腕再振,急急收回,左掌的『雨橫風狂』斜切而下守護中宮。
眼看少年便要無功而返,一直靜靜站在一旁,被所有人忽略的葉凡突然開口。「斜彎身,癸壬步,期門、天池!」
少年正處劣勢,聞言不及細思,兼又相信葉凡,當下依言而行,身形一彎,恰好錯開祈世子突如其來扣拿的小擒拿手,迅速移位癸壬位,祈世子正巧同時移位於其右,見少年竟先一步轉到自己身旁,攻向自己因身形變動而微現破綻的期門、天池二穴,驚訝下,一個倒彎身,幾乎是貼著頸間的牽情絲避開少年的攻勢。少年終是經驗不足,牽情絲雖一直虛懸在祈世子頸項周圍,卻沒有事先引動絲上真氣,見祈世子貼近了才引動,已給了他一緩的時間,手指插入頸間一壓,真力互抵,牽情絲彈了彈,颼地退開。
祈世子一手捂胸,臉色白了白,退立一旁不再出手。這幾下電光火石,變化極快,許多人連看都還沒看清楚就結束,還只當是少年傷了祈世子。少數眼尖之人才看出,祈世子是早已受傷,方才因情勢超出他控制之外,情急之下妄動真氣,這才引發傷勢。心下對祈世子的武功不敢小覷,卻更驚訝那個在數句話間便令祈世子受傷的葉凡。
--能夠在他出招之前猜出他的舉動,能夠隱而不發直到他自信滿滿時狠狠打擊他,能夠在三句之內先發制人的……怎麼想,天地間也只有一個!
--帝王絕學,右胸負傷,言行強勢偏又帶幾分輕狂來氣人,老愛拿把礙眼的扇子有事沒事扇來扇去……怎麼想,也只有那個人吧!
淡淡地抬起頭,漆黑的眸對上漆黑的眸。傲氣與傲氣衝撞,一個深沉,一個淡漠,空氣在周圍自形成天地,凝窘住所有氣息。
冷厲殘虐的風再次吹舞,眾人終於都得回了空氣,不確定為何方才會有喘不過氣的感覺。只知道,這兩人……這兩人竟只是氣勢就讓所有人為之驚悚臣服!
雙方目光中都有了瞭然。
「是你……」兩人同時說出,同時閉嘴。
獨孤離塵怔怔望著那葉凡那雙突然變得淡漠空明,流水般輕緲,似是什麼都無法印入,依然懨懨濛濛的清眸,身軀巨震,恍然大悟地衝上前。「昊,是你嗎?」
昊?浩?在場眾人還沒清楚獨孤離塵所說的名字,葉凡已是輕笑一聲,牽住了少年的手退出廳門。「獨孤,以廳門為線,半個時辰之內,我,不想見到任何一個人。」言罷不等獨孤有何反映,逕自離去。
祈世子身形方動,獨孤離塵更快--他正站於廳門處。左袖虛空一拂,清叱。「祈世子請自重!休出廳門半步。所有人都止步,否則休怪離塵無情!」說是如此冷靜,雙手卻輕顫不休,目光遠遠追著遠去的身影,已是一片模糊……
原來……你還活著……
祈世子激動的情緒在獨孤離塵一拂之下急速冷靜。不信自己竟只是看到那人的身形就會如此大失常態。
不是一直相信著他不會有事的嗎?有必要這麼激動嗎?他既現身了,就再也逃不開,不需如此急燥的……是的,不必要,也不需要……
站在藥師布下的毒網之前,他捏緊玉扇,好一會兒才按捺下心中突起的火熱灸流和莫名抽痛,輕輕一揚,似笑非笑地扇了起來。
夜、語、昊……你不該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一夜之約未酬,三年利息未計,又壞了我的好事。若今次還會讓你成功逃開,朕名字就倒過來寫!!
目光微動,無喜無悲,莫可知之。但獨孤離塵偶一回眸,竟看到了平靜的琉璃光下,一片紅蓮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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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奔出數里,身後果然沒有一個人追過來。少年氣息微平,忽然用力摔開葉凡牽住自己的手。右手銀光圈上了葉凡的脖子。
「你到底是什麼人?」
葉凡的神色又恢復了平常的溫和散漫。「要起內哄等一會兒吧,我們現在要作的事應該是如何逃出雁蕩才對。軒轅帝遇剌,朝廷兵鎮雁蕩,祈世子握有實權,若不早點想辦法利用這半個時辰,我們將寸步難行。」
「我不在乎!」少年憤然摔開葉凡再次牽上的手,目光如初次相見時一般,不馴、警戒而冰冷,「我說過,我最痛恨欺騙!!」大吼完,在葉凡驚訝的目光與自己難以置信的目光中,兩行淚就這麼劃過了臉頰。
怎……怎麼回事?!狼狽不堪地胡亂在臉上擦來擦去,卻越擦越多,少年幾乎要崩潰,不能忍受自己竟會有這樣丟人的舉止……而且竟然是在葉凡面前……這個一直在騙著他的人……這個自己竟然會愚蠢得再次相信的人!!
多麼愚蠢!明知不可信,居然會再次相信!!少年擦不住淚,索性不管,咬著牙,咬得只奇怪為什麼還不斷掉地用力。雙手惡狠狠地扣著,力道大得足以把肉撕下來。
看著少年對相信了自己一事如此痛恨,自虐不已,葉凡心下一痛,將少年與遙遠前的自己連在了一起。
那時的自己,也是如此吧……可是哭著恨著,追根到底,還是想要相信,想要有人伸出手來。所以,才會哭……若是真的不痛了,還要哭作什麼?
可是……就算哭到淚干,那時也沒人會回頭看自己,沒人會來扶自己,沒人會來安慰自己……
吸口氣,平靜下因往事而微微波動的情緒。葉凡伸手,用力的摟住了少年,將他埋在自己懷中。
「放開!你這混蛋……」少年不信葉凡竟還敢使出這招,立時掙扎不休,破口大罵的同時,出手也不再容情,狠狠一掌……雖然臨時收回三分力道,還是擊上了葉凡的胸腹。
悶哼一聲,葉凡唇角鮮血溢出,五臟六腑都在造反。他苦笑,手上力道卻不放鬆--他知道,如果他在此時放開少年,時機錯過,少年再也不會信任他了!
看著葉凡唇畔血跡,少年心下又氣又急又怒又惱,百味呈雜。還待用力再掙,葉凡突然吐了口血,斑斑血跡灑了兩人一身,少年傻了眼。
「放……放開我!」底氣有些不足,再來。「喂,我說快點放開我!!聽到沒有!」
葉凡將少年的臉埋在自己懷中,緊緊抱著,自己的臉也埋在少年的頭上,靜靜地偷笑--苦肉計,千古絕招!「聽我說好不好?」
少年再喝了幾聲,見葉凡不放開自己,自己又不敢再用力掙扎,氣得白玉般的小臉一片通紅,眼淚差點又再掉下來。「我最討厭騙我的人!!」
「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少年差點又激動起來。
「葉凡沒騙你!」
「鬼才相信!還說得那麼好聽!!」
「……我以血起誓,你可願相信?」
「……不信。」
「以生命?」
「別說笑話了!」少年氣沖沖地繼續想掙開葉凡——到現在還要哄他幹嘛?!
葉凡突然放開少年。少年一驚,心中正忐忑難定,葉凡已從少年右腕間拉出牽情絲。「我死,你就相信?」
「別拿生命來開玩笑!!」少年憤怒地收回牽情絲,哇哇大叫。「我最討厭你這樣!!故意這樣說,又不肯坦白,總是用手段來哄我!!」
葉凡默默無語。「我是認真的……」
這個生命罪孽纍纍,一點用都沒有,如果能換回你對人的信任,也是值得的事……
想了會兒,虛飄飄地又是一笑。
「果然呢……想死的人都不會有機會去死……真是有趣。」
少年瞪著葉凡,突然很洩氣,覺得自己跟他發火發上半天實在是比相信他更加愚蠢的事——這樣一個人,連想生存的目標都沒有的人,還會去欺騙誰呢?
葉凡沉靜了片刻,急急摀住唇,卻止不住鮮血再次沖喉而出。整手的血腥滴滴滑落,少年心下急惶,按師父所教的把住葉凡的脈,察覺脈像微弱,心急又心慌,試了好幾次才發現他本身經脈便極脆弱,數道舊傷瘀於心口處,又被自己雪上加霜的一掌引動,傷勢之重,讓他怎麼想都想不出該怎麼辦。
看著快要哭出來的少年,葉凡微微一笑,再次將他摟入懷中。「生死由命,若能讓上天收回,對我而言是件喜事。你當箕踞鼓盆而歌的……我只願你知一事——葉凡,從來不曾騙過你!」
少年這次沒有掙扎,緊緊反抱著他,溫暖的懷抱,為何自己心底這麼冷,冷得無法停止顫抖。感覺他生命力將會逐漸流失,自己為何卻是無能為力呢?!
用力摟著纖瘦的腰身,想將自己還有長久的生命力傳送到他身上去,但隔著雙層的衣物,雙層的肌膚,卻是什麼也無法作到,耳邊聽得葉凡細細道:
「我既然救了你,就不會放著你不管的。之前不會,現在更不會。」
……
「……以後呢?」
「以後……自然也不會放著你不管的……」葉凡若無所聞地歎息了聲。
少年埋首於對方淡淡暖香的衣襟間,泫然欲泣。
「不過,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葉凡放開少年,抬起他俊秀的臉。
「行刺軒轅逸!」——
陰暗的林木深處,立著兩道人影,遠遠地望著山道上相擁的兩道人影。
「公子,現在不下手嗎?」
「太早了,再等等吧。」人影說罷,哈哈一笑,笑聲清越直上雲霄。「武聖莊要重出江湖,怎麼可以如此平淡無奇?!自該尋些轟轟烈烈的祭品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