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更簡單的方法嗎?」君還四坐在一旁,單手托腮,見她幾乎快要趴到桌子上頭編織結本,不禁輕歎一聲。
「要簡單的織法不是沒有,可若是那般簡單的織法,又怎麼能顯現得出咱們的特別,你說是不?」倘若所有的絲羅瞧起來都是一般,那還有什麼好玩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反正到時候忙的人也不是他。
只是……說真格的,他也不是非要她趕在這當頭把結本給趕出來,她就不會先歇會兒,先用晚膳嗎?若用完晚膳之後,她還不倦的活,再到織房做結本也行。
不過她若願意這般勤勞,他會更欣慰。
「那麼、可以請你安靜些嗎?」綠繡漾著笑,目光帶著幾抹警告意味的盯著他,隨即細眉一斂,直瞅著快要完成的結本。
「哦!」君還四乖乖地閉上嘴。
放眼整個織造廠,就屬她對他最為無禮,卻又是他唯一可以忍受的。
有什麼法子?她可是當家的管事,這廠子裡頭的大大小小事項,哪一樁不是經由她的手推動呢?
再說,難得見她如此專注,他也不同她計較了。
只是……
君還四瞇起黑眸,凝視著她纖白如玉蔥般的手指十分;伶俐地編排著色線,計算著一旦放到花機時,色線的長度該要多少……整個人專注得很;那細長的雙眸直盯著色線,在桌上慢慢地排列出牡丹漸層的色澤和姿態。
她的眼眨也不眨,捲翹濃密如扇的眼睛幾乎靜止不動;而一雙炯亮的水眸,仿若沉在清澈溪水中的黑曜石般,不是絕美,卻挺賞心悅目。
綠繡算得上是美人了,雖說她向來不愛妝扮自己,一身簡單線條的胡服,沒有任何多餘的綴飾和刺繡,而一頭檀木般的黑髮全塞進了御寒的鑲毛胡帽。才剛入冬呢,她便已經把自己包裹成這個樣子。
記得她提過自己是長安人氏,然而長安自然是比蘇州冷得多,真不知道以往她待在長安時,是怎麼過冬的。
啐!雖說她的五官算得上精緻,然而最教他目不暇給的,則是她一頭如雲瀑般的秀髮,尤其她向來不愛綰髮,就連隨便編辮都不肯,放任一頭過腰的黑髮如瀑傾瀉,那頭黑髮說有多美使有多美……
「你在做什麼?」
綠繡突然的問話,教君還四猛地回神,抬眼看著她有些不解、只是以眼示意的表情。
君還四順著她的視線探去,驀然發覺他居然揪住一綹從她的胡帽裡流瀉出來的髮絲,他趕忙放手,有點赧然地別過臉,羞惱得直想要給自個兒幾拳清醒清醒,唾棄自己怎會在不知不覺中輕觸起她的發了……
他是愛發成癡,情難自遏啊!
綠繡倒也沒放在心上,逕自排著色線,壓根兒不管他,橫豎這也不是頭一回,早就見怪不怪了。
君還四這個人,雖然不是很正派之人,性子有點野、脾氣有點躁、沒半點耐性,一發火便大小聲的鬼吼,一惱起來就像是吞天噬地的惡鬼,但是他卻救了她,也栽培了她。
他算得上是大善之人了,該感激他不但給了她棲身之處,還給了她管事一職,教她能夠盡興地耍布舞線。
「老闆,你要不要瞧結本?」完成了最後階段的編排,綠繡才輕聲地喚他。
君還四輕咳了兩聲回神,不算俊俏的臉有些赧然地道:「方纔……」
「結本。」她直接指著桌上。
「哦!」他不由得又輕咳兩聲,努力地把雙眼定在桌上的結本。
看她一點都不在意的模樣,相形之下,他反倒是有些在意過頭了。不過他會在意是天經地義的,而她不在意是她根本就少根筋。
一個姑娘家教人碰了頭髮,可是於禮不容的,她該要大聲地駁斥他才是呀!真是的,雖然已經知道她的性子懶散又隨性,可她竟隨性到這地步,教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才好。
不過,她若真的大聲斥罵,這難堪的人豈不是他了?
「老闆,你覺得如何?」見他兩眼是盯在結本上了,然而心思卻不知道已經飛到哪兒去,她不禁好意地提醒他。
頂著這麼凍的天候幫他排結本,他還不趕緊審視,不知在胡思亂想什麼,真是的!不過是一綹髮絲罷了,有什麼了得的?
真看不出來君還四竟是如此束於禮教之人。
「呃……」君還四努力地凝聚所有的專注,卻發現結本有兩種版本。「你排了老半天,是打算兩種都要採用嗎?」
「不,這個是要織錦綾的,而這一個是我自個兒要用的。」
他不禁揚眉問道:「你自個兒要用,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她打算要自立門戶?
他待她不薄,給她的餉銀不算少,攢了近三年,若是她打算要自立門戶,該是不會太難……
「老闆不是說過,倘若我要衣裳、靴子都可以直接到織造廠拿嗎?」綠繡不禁沒好氣地道。不知道她該不該說君還四太過多疑了?
「是沒錯,不過……」
「我想要織我自個兒想要的布匹,再請織造的師傅幫忙剪裁,難道這也不成嗎?」她不由得挑起眉。
「當然可以。」君還四二話不說地答應。
只要不是要自立門戶的話,她想怎麼著便怎麼著,壓根兒不需要過問。
「哦!」綠繡點了點頭,又問:「不知道老闆有沒有意思幫我穿線,試織一下花紋?」
反正都已經這麼晚了,與其明兒個頂著大冷天再拼上一天,她倒不如今兒個痛快完成,這樣明兒個她要是賴在床榻上,他也比較沒話說。
「差不多要用晚膳了……」他淺吟一聲,見她一副極想要在今天完成的模樣,不禁歎了一口氣。「既然你想要現下弄,那就弄吧。」
說穿了,她根本就是打算明天再偷懶一天。
罷了、罷了,是偷懶也罷,橫豎只要把她留在這廠子裡,需要她時能喚她一聲便可,至少她又不是一年到頭都懶。
「那就先穿線吧,我挑一下線。」綠繡走到後頭竹扇前瞧著已染過色的經線,挑選著想要的色線。
「現下若是要先穿線的話,肯定還要一兩個時辰,你要不要先用晚膳?」君還四緩步走到她身旁,睇著她專注的神情,不由得微蹙起眉,該不會又神遊到哪裡去了吧?
「嗯……」綠繡心裡直想著要找色線,壓根兒沒聽見君還四的聲音,甚至沒發覺他就在身旁,腳步突地往旁邊一挪,不偏不倚就往他的腳踩了上去;她的身子一踉蹌便往他身上倒,狼狽地將他撲倒在地,連人帶著竹扇、溜眼竿和經耙都壓在他身上。
「啊……」綠繡輕吟一聲,想要爬起身,卻發覺經耙就壓在頂上,教她想要起身也起不了。
「你這個混帳東西……」
聽見身下低沉飽含怒意的嗓音,綠繡連忙低頭一瞧,驚見君還四額上冒出了汩汩血水,她突地兩眼一翻,便昏厥趴在他身上。
「混帳,現下是什麼時侯,你居然給我暈了,你該不會忘了你還壓在我身上吧?」君還四不禁破口大罵著,見她依舊沒有半點動靜,他不禁重歎了口氣。「我還幫你擋著經耙和溜眼竿呢,
還連手都傷了,你居然暈了……」
早知道她偶爾會因為過於專注而少根筋,想不到他竟倒霉的在這當頭站在她身旁……
一開始聽他的不就好了?先去用晚膳的話,不就什麼事都沒了?
啐!
***
「老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我的氣……」綠繡的話說到最後,愈來愈細,仿若是蚊鳴般。
君還四冷著臉坐在大廳椅子上,讓淺櫻替他包紮傷口。
他睜著一雙教小娃兒瞧見都會無措哭啼的大眼直瞪著綠繡,大有想將她拆吃入腹的衝動。可她算是廠子裡的支柱,教他如何對她動手?再者,她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教他如何能狂打她幾下?
與其扁在她身上,他倒寧可打在自個兒身上。
她哪裡捱得起打?可如今事態有些嚴重,最教他氣惱的是——他不只是額上掛綵,就連掌骨都折斷了。
破相之於他,根本不痛不癢,畢竟他原就不怎麼在意外貌,反倒是手啊!折了他的右掌骨,如此一來,他的手指就動不了,這可怎麼辦?
先不管一個月後的絲造大會,就管眼前好了。
瞧,一桌豐盛的菜餚,然而他卻動不了箸;唉!倘若不是為了要護著她,他又怎會將自個兒給搞成這境地?
「老闆……」綠繡愧疚地站在一旁,斂下眉眼。
誰知道他會站在身旁?誰知道她一腳就踩在他腳上?她的身子一倒,拖著手上的色線,便拉動了竹扇、牽動了溜眼竿和經耙,隨即彷彿一陣天搖地動般,事情就發生在眨眼間,這要怪她嗎?
可……就怪她吧!誰教她身上沒半點傷!而老闆卻破了相又折了掌。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實在是事發突然啊!
「哼!」君還四惱怒地別開眼。
就算是他大人無大量吧,反正他現下就是惱得很,不想同她說話。
綠繡不由得扁了扁嘴,總覺得有些傷心。進廠子近三年,說真格的,老闆待她真是好,一路拔擢她為管事,對於她偶爾的偷懶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干涉她太多。說穿了,其實還挺縱容她的,甚少對她有微辭,更別說是重話了,就連罵一聲都少。如今卻不睬她,心還真是有些痛啊!
將傷包紮好,淺櫻不由得來回睇著兩個人,淺挑著笑意道:「四少,你就別惱了,綠繡又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便能折了我的掌,哪天若要故意,豈不是要我的命了?」君還四不禁發怒,有意無意地瞪一眼已經快要把臉給垂到地上的綠繡,心頭閃過一絲不忍。橫豎,她也該知道他這個人就是心直口快,沒惡意,純粹只是發洩嚷個幾聲罷了。
不過,認識她三年,這還是頭一回見她在自個兒跟前抬不起頭呢。因為她甚少出錯,儘管有錯,大抵也是無傷大雅的小錯;如今出了個大錯,幾乎快要釀成災了,教他罵個兩聲,也是應該的。
其實他的手不疼,但是想到一個月後來不及參加的絲造大會,他的心就疼啊!
絲造大會可是決定一家廠子未來一年的生意,雖說每回參賽,不見得能獲得青睞成為呈朝貢品,但好歹也得先試試再說。如今手都折了,還試什麼試?
「四少……」淺櫻不由得苦笑,回頭望了一眼綠繡,搔了搔額道:「先用膳吧!四少,今兒個忙了一天,肯定是餓了吧!」
「我光是生氣就飽了,哪裡還會餓著?」君還四沒好氣地道。
「四少……」見綠繡瀲灩的眸子泛著光痕,淺櫻忙又進言說:「四少,你不餓,可不代表綠繡不餓啊,她今兒個也是忙了……」
「忙著在床榻上睡一整天。」
要不是他去喚她起床,說不準她這當頭還在睡呢!啐,她以為她是山上的飛禽走獸,只要一入冬,便要築洞休眠嗎?
該吃的時候也不知道要吃,瞧,瘦得緊,彷彿他虐待她來著,怎麼會連照顧自個兒都不會?早知道他當初就不該為了避嫌,在廠子後院替她設了個院落,教她一個人在那兒作息。
「四少……」
「得了,嘴不就長在她臉上,若她真餓了,不會自個兒去吃嗎?」君還四抬眼瞪著淺櫻,不耐煩地罵道:「難不成我沒說用膳,你們都不用用膳了?難道我是一個會虐待下人的主子?」
「老闆不用膳,我也吃不下……」綠繡淡聲道,聲音聽來有幾分沙啞。
君還四驀地瞇起眼,儘管心底有些驚,卻還是不形於色。該不會是他罵得太重了,教她快要掉淚了吧?
不會吧?他不過是鬼吼個幾句而已,這些話她就當他放屁不就得了?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手折了便折了,休養一兩個月肯定會復元,有什麼好愧疚的;再說,絲造大會年年可以參加,今年若是不參加……
他會難過。
「甭管我了,我是在想絲造大會的事,你們餓了就先行用膳,壓根兒不需要等我。」君還四揮了揮沒受傷的左手,他有些煩躁的爬了爬一頭黑、灰、黃雜色橫陳的發……啐,見到這髮絲,教他更煩了,也許他該要戴頂胡帽遮掩才是。
「四少,這不用想啊,雖說四少的巧手受傷動不了,拿不了針線,做不了活,但綠繡可以用!」淺櫻提醒的說:「四少,你該不會忘了,咱們之所以和綠繡結緣,不就是因為一條精繡手絹嗎?」
聞言,君還四不由得側眼向綠繡探去。
可不是嗎?他原先就是這般打算的。
「綠繡,你怎麼說?」他淡聲問道。
「我……」綠繡猶豫了下,像是認命般地點頭道:「老闆怎麼說,我便怎麼做。」
是她闖的禍,理該由她補償,只是刺繡很傷眼的,她的眼力已經不比從前;再者,就怕自個兒的繡物會在絲造大會上遇著了……不對,這兒是蘇州不是長安,不至於會發生這種事才是。
「那好,咱們用膳吧!」淺櫻鬆了一口氣,笑盈盈地道:「那麼,這一陣子就勞煩綠繡再搬回宅子好了,不但可以就近照顧四少,一方面又可以一起商討絲造大會的事。」
「但是……」
「就這麼著吧!」不等君還四拒絕,綠繡搶先回答。
君還四睇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道:「由著你。」他會想要避嫌,是不希冀他日若是她要出閣時,多了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不過,依她那種懶性子,想要出閣,怕是難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