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蒙上薄霧的蘇州城不斷地飄著細雨,帶著刺骨的風,吹走了一早就該開門做生意的店家。
綠繡全副武裝,頭戴胡帽、頸繫帔子、身穿狐裘大祆、腳套裹毛統靴,手上還抓了把傘,站在宅子大門前,有些猶豫地睇著僅著簡單衣袍的君還四。越是瞧著他,她便覺得又冷了幾分。
這麼凍的天候,他竟然穿得這般單薄。
「你不是說要到織造那邊找適合的皮裘?」君還四微蹙起眉盯著她。
「老闆不放心我挑選?」還真不是她要自誇,皮裘才是她最在行的,只因為她怕冷、遂她知曉各種皮草的特質。
「身為老闆,我不能親自坐鎮嗎?」話一出口,他眉頭蹙得更緊了。怎麼一句「他想要一道去」,他都不能好好的說?他當然是相信她的才能,只不過他有些話想要同她說罷了,讓他跟著又如何?
「當然可以。」自然可以,只是……罷了,他是老闆,他怎麼說便怎麼著。
君還四無奈地打起油傘,率先往外走去,綠繡緊跟在後。一路上,兩人誰也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往前走,走向城邊門上的橋墩。
他走著走著,腦袋還想著昨兒個晚上的事。
他得同她道歉才成,雖說他是老闆、主子,但也不能隨便冤枉人。欠她的道歉,他用吐的也要吐還給她才成。
不過,話說回來,他原本昨兒個便打算要同她說清楚的,可誰知道卻被她打了岔,害他忘了要說什麼,結果就這樣拖了一夜,教他就連睡夢中都惦記著這件事,使得他渾身不對勁。
可誰知道昨兒個沒說出口的道歉,今兒個要教他對綠繡說出來,還真是有些為難啊!
該怎麼啟齒呢?
呃……如何說得悠然自得、不著痕跡?
若無其事地貼近她,輕描淡寫地帶過?可是若是他沒說清楚,到時候她也沒聽懂,那他豈不是白說了?
再者,她是不是夠瞭解他?倘若到時候她曲解他的意思,那不如什麼都別開口,就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不就得了?自己何必為了昨兒個晚上的事而想破頭,這真是太不像他了。
可是,要他犯了錯又不認錯,他真是有些瞧不起自個兒。
還是說出來比較好,要不就這樣悶在心底,對他而言,不但是種煎熬,還是相當難受的折磨。彷彿他是個昏庸的暴君,居然不分青紅皂白便罵了她一頓,怎麼說都是他的不對,道歉也是毋庸置疑的。
還是說了吧,把話說白,不就什麼事都沒了?何必在這兒想什麼該不該的,直接開門見山地說,管她到底會怎麼想的。
打定主意後,君還四隨即停下腳步,輕咳了兩聲,用著連他都不敢相信的輕柔嗓音道:「綠繡,咳咳……昨兒個的事真的很抱歉,那時我一時氣壞了,忘了你到廠子排線是需要一點時間的,結果我不但沒讚賞你,反倒還罵了你一頓,我……」
不知道是不是聲音說得太過輕柔,害得他有些口乾舌燥,總覺得說起話來,喉頭乾澀得緊,不夠順暢。
罷了,橫豎重點已經說了,就看她怎麼回了。
只是,她怎麼吭都不吭一聲?是教他給嚇著了嗎?可就算是嚇著了也要吭一聲嘛,不要教他覺得自個兒像是在演獨腳戲。
半晌,身旁依舊沒有半點聲響,君還四不禁蹙起了眉,幾乎是惱羞成怒地道:「我知道是我不對在先,可道歉也說了,若你對我還有什麼不快,你大可以直說,不需要同我拐彎抹角!」
好歹他也是她的老闆,願意低聲下氣道歉已屬難能可貴,她還想怎麼著?難道她真的恃寵而驕了不成?
他微惱地皺著眉,感覺身旁一點氣息都沒有,好像他是對著空氣在鬼叫般。
「綠繡!」混帳,還是吭都不吭一聲?
看在他是老闆的份上,即使她再不滿,也要先回他一聲;儘管胡亂回上一句也成,是不?
她一直默不作聲,誰知道她在想什麼?
「老闆。」
圓潤柔軟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不禁教他狐疑地回過身,乍見她離自己大約有十幾個大步遠,坐在橋墩上,正一臉不解地睇著他。
「你……你在那兒做什麼?」混帳,她居然沒跟上來!
見他大步飛來,兇惡的臉漲成豬肝色,綠繡不禁趕緊跳下橋墩。
「你!」居然真讓他站在前頭演起獨腳戲!
「老闆,真是對不住,我見這溪面上的景色很美,遂……」她指著溪面,霏霏細雨在清澈的水面上激起了點點漣漪,配上迷濛的霧氣,著實有些淒迷;但再望向已懸上紅彩的城門,配上迎面而來的冷風,又可以感覺到幾許年關將近的熱鬧氣息。
看著又要過年了,她一個不小心又想得出神,所以就……
「敢情昨兒個你也是這般延宕了時間?」君還四瞇起黑眸,一瞬也不瞬地瞪著她斂下的眉眼。
綠繡微微抬眼,笑得幾分靦腆。「蘇州的風光確實是……」
「混帳!」他怒不可遏地吼著。「你知不知道在這兒賞溪,若是沒穿上夠暖的祆子,是很容易染上風寒的?再者,你又怕冷,你居然會在這兒瞧景色,瞧得出神忘我,簡直是……」教他很想掐死她。
記得初到蘇州時,淺櫻那笨丫頭也犯過,想不到她們倆竟是同夥的。
對了,他根本不需要向她道歉的,不是嗎?
她又不是全耗在廠子裡、天曉得昨兒個她呆站在這兒多久,也不知道會不會引來不肖之輩對她毛手毛腳。真不是個普通的笨丫頭,比起淺櫻還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老闆……」唉!一個不小心便瞧得出神了。「不知道你方才喚我做什麼?」
還是趕緊轉移話題吧,要不,老闆不知道又要罵到什麼時候了。
「我……是要你走快些!」君還四一張怒顏張牙舞爪地扭曲,沒好氣地吼著,但若是仔細一瞧,不難發現他的耳根子一片燒紅。「還不走快些!
「哦。」
見他快步走著,這回綠繡便學聰明地跟在後頭亦步亦趨,只是她方才好似聽見他說了什麼,有點遠,再加上這兒風聲極大,教她聽得不是挺清楚的。
算了,不重要,反正他這個人脾氣來得快去得快,不理睬他便好。
***
「顏老,這是關內狐,不是關外狐。」
織造房裡五味雜陳,雜七雜八的皮毛味混雜在一塊兒,那味道說有多腥膻便有多腥膻。然而綠繡卻不以為意,拿著狐毛喚著掌管織造房的顏老。
「啊,我拿錯了,這確實是關內狐,綠繡管事可真是了得,居然還知道怎麼分辨。」顏老走上前來,拿回帶毛的狐皮走進裡頭的倉房裡,不一會兒又走了回來。「來了,這才是關外狐。」
綠繡接過手,對著狐毛輕吹口氣,見著毛根露出青黑色,才確定這確實是較為珍貴的關外狐。
「若是要做件披風,這狐皮少說也要用上十數件才成,這……太奢侈了。」綠繡斂眼撫摸著純白色的狐毛,直覺這狐毛暖得緊,教她忍不住想要請顏老再幫她做頂胡帽。
「那有什麼關係?既是絲造大會要的皮革,咱們自然要挑選最上等的皮。」一直站在一旁的君還四不由得開了口。「沒有貂皮嗎?」
嘖,她會不會將這廠子給看扁了?
近三年來,難道她不知道這廠子早已經在蘇州城紮下了根?走到外頭,有誰不知道軒轅織造廠的名號?
織造廠裡頭所有的皮裘都是最上等的,所有的絲線也全都是用最好的四眠蠶絲,要不怎會成為上朝貢品?
「不需要用到貂皮啦,一件披風要幾隻貂啊。」綠繡忙阻止。
貂確實是比狐更加保暖,而且觸感更佳;但是貂比狐的體型還要小,一件披風都要用上十數件的狐皮了,若是貂的話,那豈不是要二十來件?
「那你打算要怎麼做?」君還四沒好氣地瞞著她。
「羊皮也成,不一定非要狐皮。」
「不要,我可受不了羊皮的腥膻味。」
「倘若用胞羔或者是乳羔,一點腥膻味都沒有的。」
「不,羊皮的保暖性不夠。」
「江南又不是挺凍的。」
「是嗎?可就有人凍得縮在被子裡下不了床。」啐,他為何不明說一旦披風做好,送審發放回來之後,是想給她用的不就得了,他為何連尋常的噓寒問暖都帶著刺呢?
「我……」她又不是很怕冷,只是……
「再說,若要使用胞羔和乳羔的皮,算算,至少也要二十件才湊得成一件披風哪。」
綠繡頓了頓道:「那倒是。」看來還是狐皮最為恰當。「顏老,能不能幫我拿個十二件狐皮送到染坊去?」
「成,我馬上差人送過去。」顏老隨即又回身走了。
「你還是決定要用狐皮。」他不以為意地瞅著她。
「我覺得狐皮剛好,倘若要在上頭繡紋,也比較容易些。」綠繡邊想邊往外走,幾乎快把君還四給忘了。
君還四仿若早已見怪不見,一逕地跟在她的身後。
只是,她會不會太不把他給放在眼裡了?居然問都沒問他一句,便直截了當地說要用狐皮;好歹也先問問他,他是老闆啊!
雖說這廠子的事全由她管,可也該形式上問他一句,教他心裡舒服些。
遺憾的是,她這腦袋瓜子若是有事忙著,八成連天皇老子來了,她一樣不睬。該說她這性子是好還是不好呢?
君還四搖了搖頭,跟著她穿過中堂往前走到染坊,見她身形矯健地閃過高掛在廣場上頭的染布和染線,纖小的身影隨即晃入房裡,找起各色染劑。
他挑起眉跟在一旁,看著她聚精會神地比對著顏色。
***
她真是塊寶,是不?君還四不由得思忖著。
根本就沒什麼事難得倒綠繡,從染到織、從織到繡、從繡到織造,各式材質她都懂得分辨優劣,壓根兒不需要他在旁教導。相反的,說不定他還得向她多多請教哩。
哼!誰也料想不到當年在街上像個乞兒般兜售手絹的落難姑娘,如今竟成了軒轅織造廠的管事。
不過,她倒也好性子,就連當初羞辱她的大嬸的長相都忘了,幾回走到街上鋪子,她瞧也不瞧那大嬸一眼,還以為她是蓄意對她下馬威,孰知她是根本忘了她的長相,就連當初那回事都給忘了。
她說,她就只記得他提拔了她,也幫助了她。
就這麼一句話,教他忍不住多疼愛她一些,可惜的是,倘若她能改改性子,他會覺得更加妥當。
瞧瞧,她現下彷彿是當他死了一樣,眼裡心裡都沒了他的存在,她看得見的只有擺滿這房裡的染劑,若他不閃邊一點,說不準她待會兒一時手忙腳亂踢翻了什麼,他又要遭殃了。
唉!她既懂得偷閒又懂得忙,那他……真不知道今兒個出門到底是來做什麼的。該說的沒說,說了她也沒聽著;如今,也不用他多嘴了,他應該回宅子才對,再待在這兒,他也不知道他這廢人能幫上什麼忙。
乾脆回去休息算了……
「綠繡。」君還四輕喚一聲,見她沒有半點反應,他不禁微歎著氣走到她身後,輕輕地拍上她的肩。「綠繡,我要……」
砰的一聲,綠繡原本拿在手上的兩盒染劑不由分說地往君還四身上丟,不們不倚地丟上他的臉,染綠了他的臉,也順便染黑了他的頭髮……
君還四瞬間瞪大殘戾的黑眸,薄唇緊抿成一直線。
若他說他想殺了她,這回該是不會有人反對吧?
綠繡刷白了粉顏,瞪大澄澈的美眸,愣在當場,好半晌之後才道:「老闆……你沒事吧?」
老天,他沒事幹嘛拍她?她很膽小的,一直都是不經嚇的,他這樣不出聲,真是會嚇死她的。
「你認為我會沒事嗎?」怒焰咬嚼著胸口,一點一滴順著喉頭頂到空氣之中,君還四睜著兇惡的眉眼動也不動地瞪著她。
「我……你怎麼會一聲不響地跑到我身後,我會嚇到是很正常的。」這真的不是她的推托之詞,而是他……唉,事已至此,再多說也好似藉口罷了。
「我一聲不響?」轟的一聲,火山爆發似的,怒焰從君還四的黑眸、薄唇噴瀉而出。「我喚了你兩聲,你說我一聲不響?你是聾了還是怎麼著?」
難道她就不能再正經一些嗎?
專注在工作上是好事,可若是落入無人之境,那就危險了。
真不知道這廠子裡頭到底有多少個人遭受過她的毒手,還是他較笨,壓根兒不懂得要逃,才會遭此下場。早知如此,方才根本不需要知會她一聲,他轉身便走就是。
「我……」綠繡愧疚得說不出話。
「上一回害得我破相兼掌折,這一回你是打算拿染劑毒瞎我的眼不成?」
「啊,對了……」說到這染劑,有些可是有毒的。綠繡推著他直往外跑。「老闆,這不能開玩笑的,得趕緊洗乾淨才成,要不若是教毒性給滲透的話,那可就糟了。」
她可不希冀因為自個兒的一時大意,教他又受了傷;之前傷了他的臉和手,已經夠她愧疚的,若是他的眼因此而瞎了,她就算是死也陪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