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有啥了不起?不過是塊破布!」季卿有些心軟地停住步伐。可從小被眾人寵壞的他,卻止不住心眼地把娃娃往泥地上一丟,沒禮貌地批評:「髒死了!給我拿來墊腳我還不要呢!」
「你……你怎麼這樣子說呢?」招弟心疼地捧起娃娃,終於無法控制地抱怨出不滿的情緒:「哪兒有女孩子家這麼沒教養的,你不可以大聲嚷嚷說話、奔跑,也不能搶人家的東西!」
「喲!你這吃軟飯的丫頭竟然敢教訓我?要不是咱們張家收留你,你早在路邊要飯了!」季卿瞪大眼睛威嚇招弟:「再告訴你一次,我不是女孩子家,別再告訴我女孩子該怎麼樣做!」
「你如果不是女孩子家,你穿女孩子的衣服做啥?你為什麼一天到晚同我搶娃娃玩?」年方十歲的招弟,知道在大家族裡,只有當個男孩子才有說話的份量,她只當季卿異想天開,成天想當男人。
「我……」十二歲的季卿,被問得無以應對,一時語塞。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男是女,從小娃兒到現在大家都不以顯示性別的名字稱呼他,只管他叫狗妹!
狗妹,真是個粗俗又難聽的名字,讓季卿痛惡至極。要不是張家上上下下都對他寵愛有加,他會認為自己八成是個低賤的丫頭呢!
心情不好的他,想到張公藝安撫他時曾說過的話,馬上拿出來壓制招弟:「高高祖父告訴過我,所有女孩子都得聽我的話,不能讓你們騎到我頭上!所以你不乖,不可以對我說話沒大沒小的!」
「可是你明明是女生呀,要不然為什麼叫狗妹?」
「你管我叫啥名字?你不是也是女生,為什麼叫招弟?」
「你……不跟你說了,不要來欺負我就好了!」招弟一時難以辯駁,嘟著嘴委屈地說:「人家不想跟你玩了啦!」
「不行!你一定要跟我玩!我娘說讓你住進張家,就是要你來陪我的!」季卿霸氣地拉住招弟想離開的身子,弄得她疼得哇哇大叫!
「我不想陪你玩,你弄痛我了啦!」
「哼!不想陪我,等會兒我就讓人把你跟你娘趕出去!」其實季卿的本性沒這麼壞,只是驕傲的他,不容許女孩子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別這樣子,我陪你玩就是了。」這恐嚇果然有效,招弟的自尊心馬上蕩然無存,強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她不為自己想,總要為娘多想想吧。這些年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她比其他同齡的孩子顯得早熟許多。
招弟的娘喜妹,新婚不久就被熱湯給毀了容貌,讓丈夫嫌棄,在五年前以無法生育兒子的借口,被夫家給休了。一個婦道人家帶著五歲的娃兒沿路乞討兩年,終於來到遠房親戚張家大宅。
所謂的一表三千里,當家的張公藝著實搞不清楚彼此的血緣關係,但本著行善的念頭、又看在她們母女倆不討人厭的分上,就讓她們長住下來了。而這一住,轉眼就是三年。
一方面張公藝也是看上小女孩兒招弟與眾不同的清秀面相、慧黠靈巧,覺得跟自己的睇孫挺相稱,也許將來可來個親上加親,張公藝的嫡系子孫們,都將喜妹母女當一家人對待;但是張家旁支的眾多族人,心眼就沒這麼寬大了!私心裡,總擔心她們母女倆是貪圖家產,想來分一杯羹的;所以平日生活中能挑釁之處,就盡力為難喜妹母女倆,讓她們的吃穿不虞匱乏之時,卻又過得不盡如意。
這些好壞的臉色,母女倆都承擔下來,誰教她們天生命不好,淪落至此呢?最糟糕的是,許多孩子們都有樣學樣,也跟著大人們欺負招弟;尤其是孩子頭的季卿,總愛找她麻煩,讓她有時候真想躲起來永遠不見人!
「喂,你還在發傻做啥?不是說要陪我玩嗎?還不快去把昨天我娘買的銅鏡給我搬來,咱們來玩公主和丫環的遊戲!」季卿推了推兀自發呆的招弟,習慣地將她當做丫頭使喚。
「可是那鏡子好重,我……我搬不動。」招弟懦弱地說著:「能不能請僕人搬來啊?」
「去!叫你做點小事都不會做!」季卿鄙夷地說:「你站在旁邊看,要動點腦筋,瞧我擺在推車上推出來不就成了?真笨!」
「嗯,你好聰明!」招弟雖然滿心不悅,還是由衷地說出佩服之語。季卿腦子確實比其他人都來得好,也難怪所有長輩都這麼疼愛他。
只可惜,當個女孩子,季卿跟其他表姐妹相比,不由顯得粗手粗腳,少了些秀氣的氣息;而當個男孩子,跟其他進退有節、舉止穩重的表兄弟們相較,又顯得太過娘娘腔、孩子氣,而且整日都玩些女孩子家的玩意,穿著又像個姑娘家,根本沒有一絲男子氣概。
「來,招弟,幫我梳個包頭。」季卿從櫃子裡拉出好幾條上好的絲巾,想來做些新鮮的扮相。他最欣賞招弟的巧手,小小年紀,綁髮髻的功夫卻不含糊。
季卿靜下來的時候,倒也不惹人閒,招弟好心情地讚美:「狗妹,你的頭髮濃密又亮,比你那些姊姊們還要好看。」
「你小嘴兒甜,等會賞你糖吃。」季卿慷慨地表現出自己大方的胸襟,看到招弟粉嫩的臉頰帶著微笑應對,突然臨機一動:「招弟,去把我四姊、五姊的胭脂水粉拿來,還有六姊的耳環、七姊的寇丹,咱們來打扮、打扮!」
「這樣好嗎?表姐們的東西我不敢動……」
「我讓你去,你就去,跟我說那麼多做啥?要有人有意見,就說是我讓你這麼做的!」季卿發號司令已經成為習慣。他最氣招弟的一點就是她自我主張太多,總愛跟自己唱反調!
「喔,好吧。」招弟知道反對也沒有用,只有認命地銜命辦事去。
執著狗妹的名號,招弟果然不費吹灰之力就從眾表姐那兒搜括不少女性用品。面對著季卿瞧著自己那副神氣的模樣,讓招弟禁不住地想,他那張方臉塗上胭脂水粉,不免顯得滑稽……想著、想著,嘴角不由蹦出一絲訕笑。
「你在笑什麼?」季卿緊盯著招弟那詭異的笑容,想她心裡一定有鬼!
「沒有!」招弟可不想討罵挨,頭搖得似貨郎鼓般,可是嘴角的笑意卻顯得更深刻了。
「還說沒有!你心裡在笑我是吧?」季卿可不打算輕易地放過招弟,決定打破沙鍋問到底:「你是認為我妝扮起來沒有姊姊位好看?」
「不是,我可沒這樣子說。」招弟避重就輕地回答,但她知道季卿不會輕易地放過她,老實地加了句:「可是我覺得你不化妝,就很漂亮了!」
「哼,你終於說出來了是吧?你是認為我化妝是錦上添花,可笑至極是吧?」季卿不甘願地表示:「我何必聽你意見,我偏要畫得花枝招展,請你看得自慚形穢!」
「嗯,那我幫你吧。」招弟識時務地配合。心裡說著,那就隨你高興,自己還巴不得有笑話可以看呢!
忍著笑意,招弟替季卿打扮就緒,怎麼看都覺得身材粗壯的他,活像是男扮女裝的小丑。
「想笑就笑出來吧!」季卿挑釁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氣急敗壞地說:「我知道我自己長得不像姊姊們那般纖細,臉太寬、皮膚也黑了點;最可怕的是,最近我嘴角邊的鬍渣似乎又長粗了些,擦上這胭脂看起來著實刺眼!」
聽到季卿喪氣的語氣,招弟這才斂起笑容相勸;畢竟讓家裡的小菩薩難過,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其實也沒像你說的那麼糟啦,你只是年紀比表姐們小些,也許過個幾年,你會出落得比她們標緻哩!」
「算了,我中是覺得自己跟姊姊們長得愈差愈多,我個頭都比她們高大了,怎麼可能過些年就比她們長得還矮?」季卿失了玩興,懶洋洋地說:「去打盆水,把我的臉洗一洗吧!」
清洗完畢,無聊到了極點的季卿又想出新的遊戲:「招弟,去把我的古箏拿來,咱們來彈琴練唱比試比試!」
只怕彈古箏你也比不過我!招弟看了季卿粗壯的手指,很想告訴他,他的琴藝差勁無比;唱起歌來,那粗嗄的聲音又好比在殺豬。
只是如果自己還想多過幾天好日子,最好別說出這些逆耳的話才稱得上聰明。
「咚——」
彈沒兩下,粗手粗腳的季卿就把弦給弄斷了!
「哇!斷弦,這是不好的兆頭!」季卿不服氣地忙著找借口:「招弟,快把這不祥物收起來,免得讓我看了礙眼!」
招弟聽話地收起古箏,小心地詢問心浮氣躁的季卿:「狗妹,那咱們現在該玩什麼呢?」
「那就做女紅吧。」季卿看著招弟那張細白的小臉蛋,忽然興起愛護之情,體貼地說:「我替你做個新的布娃娃,你就可以把舊的給扔了。」
做布娃娃?
招弟才不相信季卿能縫出些什麼好東西來,如果說是縫製妖魔鬼怪,那還比較有說服力一點!不過難得他今天這麼好心腸,她順從地取出針線盒,默默地伴在一邊,看他賣力地跟針線周旋。
只見季卿的額頭上已開始冒出斗大的汗珠,線卻始終還沒有穿過針孔。
「狗妹,讓我來替你穿線吧。」
「住嘴!少在一旁多事,我看你是要等著瞧我的笑話是吧?」季卿一把推開招弟,沒好氣地大聲嚷嚷:「你給我滾開點,要我改變主意,你就沒有新娃娃可以抱了!」
招弟才不指望有新的布娃娃可以抱,她只怕季卿被針給刺到手,那罪過她可擔待不起。
「狗妹,我不想要娃娃了,咱們去玩跳方塊吧?」
「你少噤菕I我說要做給你,你還不賞臉?」季卿扭起脾氣,把招弟推出門外:「就是你一直在旁邊吵,才讓我啥事都做不好,你給我出去!沒有我允許,不准進進來吵我,聽到沒有!」
被擋在門外的招弟真是進退兩難,從娘及張家其他長輩那兒得到的指示,她的工作就是要討狗妹歡心,只是這怪裡怪氣的狗妹,還真難伺候!
隔著薄薄的門板,不時聽見屋內季卿被針扎到後的怒罵聲,招弟不由歎息:「唉,狗妹真是被大家給寵壞了,一點姑娘家的樣子都沒有。」
不過話說回來,季卿雖然跋扈些,可有時候心血來潮還會做些討自己開心的事兒。就像現在,他竟然賣力地跟他最討厭的針線周旋,只是為了替她縫個娃娃,不由讓她窩心地露出微笑。
「招弟,你怎麼杵在這兒發傻?狗妹……不……我是說咱們的表叔在哪兒啊?」張四五娘扯著尖銳的嗓門,打斷了招弟的沉思。
就年齡而言,張四五娘比招弟和季卿大了將近二十歲,可是論輩分卻小了一截,這是在中國大家庭中常見的有趣現象。
張四五娘於前年丈夫死後,才搬回張家大宅院裡。這勢利眼的女人,在宅中,對那些有權勢的長輩們,都謹守晚輩的禮儀,但是對其他同樣來依親的族人們,可就沒那麼多禮了。
像喜妹和招弟母女,就是她的眼中釘!因為她可一直指望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季卿,就怕招弟的存在壞了好事。
「表叔?四五表孫女,你是說狗妹嗎?那你該叫他表姑姥對吧?」關於輩分和倫理,聰慧的招弟心裡可明白得很,她以對晚輩說話的語氣糾正四五娘,暗示她不可以對自己無禮。
「你這小孩子懂什麼?」大家庭中最重視輩分地位,四五娘自知理虧,但還是忍不住語出刁難:「你該知道公藝尊尊祖父規定咱們大家只能稱呼他為狗妹,你連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你憑啥糾正我?」
「這……」招弟原想說句「就憑我輩分比你高」,可不想生事的她還是忍住,撇過頭沒耐心地說:「狗妹在忙,不希望別人打擾,你去忙你的事吧!」
「你還當真以為自己是我的長輩嗎?」看準了孩子好欺負,四五娘滿臉刻薄地低著嗓門說:「我看老爺子是老糊塗了,才錯把你們母女倆當遠親!是狗妹她娘要我來喚他去喝參湯,你這看門狗給我閃邊站去!」
「你……四五,你太放肆了!」
「你才放肆,一個小孩子家,竟然該跟大人作對?」四五娘猛力地推開招弟,逕自朝季卿房裡走去。她才不怕招弟去打小報告,因為小女孩說的話,大人根本不會採信。
「哎喲——狗妹!你在做啥啊?」四五看到季卿正在跟針線糾葛的狼狽模樣,忍不住在呼小叫。那刺耳的嗓音,讓專注針線活的季卿嚇一跳,手指頭又被針頭狠狠地再紮了個包!
「你沒見到我在縫娃娃嗎?四五,誰讓你進來了?而且你說話那麼大嗓門做啥?害我又被針給扎到了!」
季卿狠狠地瞪了四五一眼,可是對她毫無嚇阻作用。
只見這半老的徐娘慌亂地搶過季卿手中的針線,小題大作地哀叫:「狗妹,你這可是見血耶!是不好的兆頭,要讓老爺子知道了,可要心疼個好些天了!再說中必自己縫娃娃呢?上大街上買,你要多少個,就有多少個!」
四五臉孔及嘴角洋溢著心疼的神情,內心卻在嘟噥,要不是看上他以後繼承不少家業,她才懶得管他死活!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女婿,將來是個只懂得做針線活的阿斗呀!
「四五,你別管我,我就要把娃娃給縫好了!」季卿倔強地想搶回針線。他一心一意只想為招弟縫個新娃娃!
因為看到招弟愛惜那破娃娃的神情,總讓他有些嫉妒;他希望能用自己親手做的東西,取代那布娃娃在招弟心裡的地位。高高高祖父曾經表示,招弟是屬於自己的,那自然感情也不該例外。
「我的好祖宗,你就歇一會,先跟我去大廳喝參湯吧!」
「我不要!」
「老爺子還在等你陪他聊天呢!」
「這……好吧!」聽到四五娘搬出高高高祖父的名字,讓季卿的態度不再那麼堅持,他看了眼那已經縫得差不多的布娃娃,決定喝完湯後再回來完成剩下的工程。
只是那剩下的工程恐怕無法完成了!
因為當高高高祖父、高高祖父、高祖父、祖父、父親和眾多值得尊敬的女姓長輩們,看到季卿那傷痕纍纍的手指頭後,都一致決定讓他遠離針線那危險的玩意兒。畢竟他可是嫡系單傳的子嗣,是張家的瑰寶;而且身為男孩子的他,壓根兒也不需要熟稔女紅那玩意兒。
為了避免寶貝兒子繼續自虐,季卿的母親婉兒決定先回兒子的房裡,把一切針線刀剪都收起來。看了眼兒子擺在桌上縫製得四不像的一團布之後,忍不住笑出聲音,並順手把它丟棄在棄物簍裡,命令下人拿去丟棄。
張母的舉動,都讓躲在門外的招弟看進眼裡。
當僕役領命將棄物簍裡的垃圾拿去丟棄時,招弟躡手躡腳地跟在僕役的身後,趁四下無人時趕緊跑近準備焚燒的垃圾堆邊,迅速地將那外型怪異的娃娃揣入懷中,一溜煙跑回自己的房間。
躲在房間角落的招弟,喜孜孜地盯著手中的布娃娃。
這真是她見過最難看的娃娃了!根本分不清嘴巴、眼睛、鼻子在哪兒,手腳還長短不一;要不是狗妹說他縫的是個布娃娃,那干扁的模樣,還真讓人納悶到底是個針插,還是塊抹布哩!不過她還是會把它好好收藏起來的。
因為除了母親之外,從來都沒有人送過她禮物。雖然狗妹沒有親手把娃娃交給自己,但是她知道他的心意;這是他要送給自己的,那一針一線都是他辛苦的結果。
雖然狗妹對自己總是表現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樣,講話及態度有時候著實讓人討厭,不過三年來的相處,讓招弟瞭解,其實狗妹本性不差,只是被慣壞了。也許有一天,她們可以成為親密的好姐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