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恨歎梅又晚。
江樓楚館,雲間水遠。
清畫永,恁欄翠簾低卷。
——李清照·人嬌(後庭梅花開有感)
醒來時,已經是白天了,她看到熟悉的景物,記起自己回來了;但她卻沒辦法真心的高興起來,像是失去了某種重要的束西似的,她的心再也不完整了。
「你醒了。」花慕蓉的臉龐出現在她上方,「你讓我擔心死了。」
熟悉的友情讓她覺得溫暖,「放心,我沒事。」
「沒事才怪。」班主衝到床前,「你幹嘛拖著這種身子回來?當真是安武公侯府待不下去了嗎?」
班主還是以前那副勢利的嘴臉,她卻覺得好溫馨,不禁傻傻的笑了起來。
「你還笑得出來?」班主一拳重重的擊在床柱上,「老天爺真是跟我過不去,我最好的小生竟然是個女的,還懷了個孽種回來,我以後還有什麼臉見人?」
「班主,別說了!!」花慕蓉著急的叫道。
但弄月已經聽見了。
孽種?她咀嚼著這兩個字的含義。她勉強裝出笑容,乾澀著聲音詢問:「班主,你在說什麼?」
「不,沒什麼。」花慕蓉想掩飾,但班主可不同意。
「有什麼好瞞的?過段日子,她自己也會知道。中玉,我告訴你,你肚子大了。」
「是變胖了嗎?我會少吃一點,過幾天就會恢復的,別擔心。」
「過幾天也恢復不了,你被搞大肚子了,幾個月之後,你就要生娃娃,當娘了,聽懂沒有?」班主的話字字像針,扎得她的心好痛、好慌。
她臉色倏地變白,是美夢?是噩夢?
生娃娃?老天真是愛作弄人,為什麼讓她這個有男人心的身體遭遇到這種事?她的心亂了,這下她該怎麼辦?
「你說你要怎麼辦?」班主扶著頭,一臉憂苦,「你名節毀了、名聲壞了,本來要嫁出去就難,現在竟然還有了娃娃?再加上你已經不能登台唱戲,也不會繡花做衣服,你說,你以後要靠什麼維生?」
她整個人茫茫然的,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男人的活不能做,女人的事不會做,天涯茫茫,何處能生?而且,現在還多了一個娃娃。
「班主,你別再說了。」花慕蓉想阻止班主再刺激她。
「不行,我要讓她看清事實,我這個班子可是不養沒有用的人,如果她不能在班子裡找份活來做,我就不能留下她。」
「中玉當然有活可以做,她可以教那些新來的小毛頭身段和唱腔。」花慕蓉為弄月講話。
「這些,我不缺人教。我看,她還不如回頭去求聞風將軍收留她,就算將軍玩膩了她,看在她肚子裡有種的份上,也許會收她當婢女吧?」班主冷血的說。
「我走。」她咬牙忿然出聲。
錯了,人情淡薄,她以為回來這裡,就算男變成女,也會得到尊重,得到支持,結果……她不禁苦笑了起來,「我太高估自己了。」
「中玉?」花慕蓉擔心的靠近她,「你還好吧?」
淚水滑落臉頰,她點點頭,「好得不能再好了。」
花慕蓉看她強顏歡笑,終於下了決定,用力握住她的柔荑,「中玉,嫁給我!」
「什麼?」班主尖聲大叫。
弄月的眼睜得老大,不敢相信好哥兒們花慕蓉竟然向她求親?!
「我知道我這個殘花敗柳之身不夠資格求你嫁給我,但我是真心的,只要你嫁給我,我保證會讓你跟孩子幸福的,中玉,你考慮看看。」
她根本沒辦法考慮這種事。
班主聽了差點被嚇死,急吼道:「花慕蓉,你瘋了嗎?你以為自己是正常的男人,可以正常的娶嫁嗎?不,不行,你絕對不可以娶妻,你娶了妻,教我跟那些大官們怎麼說?」
花慕蓉心平氣和的回答,「這是你的事,我已經受夠那些人了。」
「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我的事?你以為那地大官會放過你嗎?他們會讓你再也無法上台的!再說,你不能娶她,她可是聞風將軍玩過的女人啊!」
「我會帶她離開這裡。」花慕蓉又語出驚人,「這個城市不適合我跟中玉,我們不喜歡它,它也不喜歡我們,既然它無法走,就只有我們走了。」
「你們走了,那我怎麼辦?」班主著急的推了推弄月,「中玉,你們不會這麼絕情的,對吧?」
弄月的反應是緩緩的倒下,圓睜的眼根本看不到任何景象,只剩黑暗——她,又昏倒了。
★★★
再度醒來,窗外是一片夜景,不過無月無星,應著她的心情——沒有光亮。
弄月緩緩的坐起身,眼睛環顧四周,真安靜,沁涼的風吹來,她還真懷疑自己是獨居在深沉的湖底,只覺孤獨、寂寞。
但桌上冒著熱氣的粥食,告訴她還有人關心她的起居。
一定是花慕蓉那個好哥兒們為她準備的!!
她的肚子陡地咕嚕嚕叫了起來,她已經兩天沒進食了,求生的本能支撐她走到桌邊,捧起碗,慢慢喝著那尚且溫熱的鮮肉粥,心中想著——小花一定才剛離開沒多久。
想起花慕蓉的求親,她就覺得心煩,她無法想像兄弟變成夫妻的景象,也沒辦法接受那樣的未來。
但換個角度想,或許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以花慕蓉跟她被男人糟蹋過的名聲,要嫁娶實在不容易,如果湊合成一對,即使沒有濃情蜜意,至少可以平淡的相互扶持的度過一生吧?
但,這樣就能解決問題嗎?
唉!不想了,她的頭好痛!
「中玉?」花慕蓉撞了進來,神色慌張,「三嬸她……她……」
「三嬸她回來了嗎?」
花慕蓉點點頭,「她是回來了,可是又走了。」
弄月不明白,「走?她去了哪裡?」除了這裡,她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她去安武公候府找風君德,說要幫你跟肚子裡的孩子討回公道。」
「鏘!」的一聲,手中的碗墜地,碎成片片。
那……那個三嬸,好不容易從虎口逃脫,竟……竟然又去虎口自投羅網。
弄月神色蒼白,天哪!麻煩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止息啊?
★★★
迎風樓的燈光將夜空照得大亮,胱籌交錯間,夾雜著鶯鶯女聲,再和著有一下沒一下的撫琴聲,讓迎風樓裡瀰漫著墮落的氣息。
風君德看著三個美妾坐在身側,姣好的身材裡在男性化的衣裳裡,心裡很不是滋味。
想學那個「常中玉」嗎?畫虎不成反類犬哪!
他反倒更加懷念起她來,好煩躁啊!
「把衣服都脫了,別穿這種東西在我面前晃。」他冷聲命令道。
三個美妾可樂了,以為她們的「男衣計」成功了,「爺說的,我們一定做到。」她們一個一個舉起蘭花秀指,慢慢的、緩緩的、充滿挑逗性的解開繫帶,拉開衣襟……
風君德喝著酒,眼光不曾離開過她們,但眼裡沒有情慾,只有冰冷。
他不禁討厭起自己為什麼不像從前一樣,惡虎撲羊般的撲向她們,為什麼他一點興致也沒被挑起?
看著落霞伸出舌頭舔著自己的嘴唇,瞧著晴萍玉手揉捏著自己渾圓的乳房,再望著湘玫解下他最欣賞的秀髮,頻頻撥弄起波……他竟然只覺得她們很噁心、很好笑,他氣自己不同於以往,不禁憤怒的舉杯往牆壁砸去。
鏘!酒杯頓時碎裂。
「爺?」美妾們害怕起來,不瞭解他生氣的原因,她們應該沒有做錯事呀!
「出去!」風君德怒目瞪著她們,「出去!我要一個人靜一靜,誰都不能來打擾我,聽到沒有?出去!」
美妾們驚慌失措的奪門而出,風君德聽著她們踉蹌的腳步聲,竟哈哈大笑起來,舉起酒盅,對著壺口就狂飲了起來。
但願能一醉解千愁,忘了她,但,似乎太難了。
「渾小子,納命來!」一道黑影破窗而入,舉刀向他砍來。
風君德雖然稍有醉意,但身手依然敏捷,一個翻身躲過,就著燭火看清了刺客,「三嬸,怎麼是你?你怎麼來的?」王府戒備森嚴,她如何躲過的?
三嬸冷哼一聲,「上一次是我大意,才被你抓到,你以為我真的是個三腳貓嗎?」
她輪轉雙刀威脅的逼近他,「還以為你是個君子,沒想到你竟是個小人,故意要我去幫你調教那個瘋丫頭,然後你就乘機欺負我家小姐,我今天就要你付出代價。」
原來如此!
他不慌不忙的問:「你打算要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你以為玩了人家閨女,拍拍屁股走人就沒事了嗎?告訴你,沒那麼簡單!就算老爺夫人都死了,衝霄山莊也還算是個名門,你壞了我家小姐的閨譽,就得在神明面前娶她。」
等等!衝霄山莊?會是娘一直在找的小師妹的遺孤嗎?
「你家小姐是蘇弄月嗎?」他驚訝的問。
「是又怎麼樣?」
「那她背上的圖,不就是黃石奇經……」
「你看到那張圖了?」三嬸的眼神冷冽了起來,「那是我們山莊的家傳寶物,說什麼也不能讓你這個渾小子拿去,我先抓你到神明面前跟我家小姐成親,再砍了你。」
風君德微微一笑,「你想讓你們家小姐變寡婦嗎?」
「總比讓你這種禍害欺負他們母子一輩子來得好。」
什麼?母子?莫非中玉……不,是弄月有喜了?驚喜蔓延至他全身,在這種情況下,弄月應該會回來吧?
「小子,你認命吧!」三嬸揮著雙刀向他攻過來,刀刀致命凶狠,看得出來三嬸氣炸了。
「三嬸,是弄月她自己選擇離開我的,我並沒有負她。」他想解釋。
「那是她眼光好,看出來你是個衣冠禽獸。」三嬸又劈他一刀。
風君德還是從容的矮身躲過,「你連一次的機會都不給我嗎?」
「廢話少說,你是要乖乖就縛,還是被我斷手斷腳的綁到神明面前?」
「如果你家小姐不願意跟我成親呢?」他一邊躲開她的攻擊,一邊反問。
「她會的,我們衝霄山莊的女人不生來路不明的小孩,只是你這個做爹的沒多少日子好活了。」
風君德笑了,他可不這麼認為,「好,我投降。」
★★★
「什麼?!成親?」弄月大呼小叫的,不敢相信的瞪著三嬸,更不敢相信風君德會被三嬸五花大綁的架回來,逼著跟她成親,這太荒謬了!「我不嫁。」
「三嬸,你看,是她不嫁,可不是我不娶。」風君德聳聳肩,彷彿他沒錯。
「小姐,你要想想,你已經被他壞了名節,還搞大了肚子,不嫁他,你還能怎麼樣?」三嬸都快急瘋了。
女人的選擇就這麼少嗎?名節壞了又如何?天又不會塌下來。
「三嬸,那你呢?你故意讓我以為我是男人十幾年,又是存著什麼心?」弄月想轉移話題。
「我是為了保住你的命,一切都是為了你好,這個以後再說,我們先找間廟拜天地吧!」三嬸催促著說。
弄月可沒這麼容易被說動,「要拜,你自己去拜,我才不要被他綁一輩子。」
風君德收斂起笑容。
「小姐,你放心,不會的,等你們拜完天地,我就把他殺了,反正你們只要有夫妻之名就夠了。」
弄月訝異的睜大眼睛,「你要殺了他?」她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結果,「不成親就算了,沒必要殺他吧?」她不忍心見他死啊!
「當然有必要,這個小子又不是什麼好東西,留他活著,只會妨礙你們母子。」
弄月搖搖頭,囁嚅著說:「不,你錯了,他並不壞,他……他只是有點霸道。」
「你竟然還護著他?」三嬸不敢相信弄月竟變得這麼笨,那個男人玩弄了她的身體,把她當破鞋一般丟掉,怎麼可能不壞?
弄月走向他,蹲下身來檢視著綁著他的繩索,看起來似乎綁得很緊。「我沒有護著誰,這是實話,不信你去問他府裡的人,沒有一個人不讚揚他的。」
風君德咧嘴而笑,沒想到弄月還識得他的好。
「他如果好,怎麼會對你始亂終棄?」
「他沒有對我始亂終棄,是我自己要離開他的。」
「為什麼?」三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小姐變笨了嗎?
「因為……」她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把話挑明,或許……將來沒有機會說了,經歷了分別的苦,思索很久,她終於決定坦承心事。
她看著他的眼,「因為他不是個普通人,因為他不可能一輩子只愛我一個,所以,與其嫁給他,我還不如嫁給小花。」
在風君德開口之前,三嬸先大叫了起來,「不可以!你不可以嫁給那個娘娘腔!」
「沒錯,我也不許你嫁他。」風君德也嚴正的警告,反倒一點都不擔憂自己的處境,弄月開始懷疑他是裝的,為什麼?
莫非……但可能嗎?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男人哪!
「至於這個孩子……」她偏著頭看著風君德,「我想,我不會留下他。」
風君德頓時臉色慘白,「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個男人,生小孩不是太奇怪了嗎?」她理直氣壯的說。
「你要殺了我們的孩子?」風君德一臉的不敢置信。
「沒錯,這樣我們也不用成親,我可以去過我的男人生活,而你也可以回去玩你的女人……」
「不可以!」三嬸淒厲的大叫,緊抓住弄月的手臂,「小姐,你是個女人,貨真價實的女人,生小孩是天經地義的事,你不可以玩女人,你要嫁人才行,這樣我對地下的老爺夫人才有交代,你知道嗎?」
弄月深深的歎口氣,三嬸的腦筋怎麼這麼直呢?
「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我已經決定了。」
「我可沒有答應。」風君德大吼一聲,突然使力把繩子掙斷,「你休想我會眼睜睜的看著你殺掉我的孩子。」
他果然是裝的。「你又能怎麼做?」
「我要把你關起來,直到你順利生產。」他惡聲惡氣的說。
好霸道的作法。「哦!那你如何阻止我自殺?」
風君德像被狠狠的揍了一拳,「為什麼你這麼想逃離我?我是這麼不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嗎?」
「當然不值得。」三嬸冷哼一聲,「光是你玩女人這一項就不值得。」
「你在意落霞她們三個是吧?」風君德有所了悟,「其實這不難解決,只要為她們找到合適的夫家,我就會……」
真薄情哪!但不能否認的,她很高興他這麼做。
「但誰能保證你將來不會另結新歡?」
風君德瞧著她,沉默不語,半晌後突然說:「誰又能跟我保證你不會去偷漢子?」
「我們家小姐才不是那種人。」三嬸嚴重的抗議。
「我也保證我會對你真心。」風君德接著說。
「你這個小子不值得信任。」三嬸叫道。
其實,弄月不必怕他變心,因為他也會怕她變心,他們兩個是旗鼓相當的對手,她的身體是女人,或許是吃虧了一點,但也或許是優勢,因為女人總是能利用天生的嬌弱得到周圍人們的同情,再加上她有一顆男人的心,如果風君德變心,她會變得比他更厲害。
弄月驀地笑了起來,「你如果帶女人回來,別忘了帶漂亮一點的。」
「為什麼?」風君德不解,她不是頂會吃醋的嗎?不過,聽她的口氣,她好像改變了心意。
她笑得挺邪氣的,「因為我從很久以前,就想嘗嘗佳人在懷的感覺是怎麼樣。」
「不可以!你不可以做這樣不正常的事。」三嬸又出聲抗議。但當事人聽而未聞,兩人在眼光交纏中,似乎有了默契。
「我不會讓你有這種機會的。」他信誓旦旦的說。
「哦!是嗎?既然如此,我們就試試看吧!」她露出自信的笑容。
屋外,烏雲散盡,圓月露光,連星星都被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