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抵著銅鏡,目光依舊是直覺的迴避著鏡中的自己,失神地下移,在自己精壯的胸膛前茫然地凝住。
另一隻垂下的手緩緩上移,小心翼翼地以食指碰觸鏡面,鏡裡的胸膛是屬於一個男孩子的胸膛,這個胸膛曾擁住另一個一樣性別的胸膛,這……到底對不對?
即位之後就很少去考慮對不對的問題。冰冷的面具,使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了絕佳的借口;果決冷酷、殘忍好戰、陰詭難測,全因有了這張面具而變得理所當然。從來不去理會別人的看法,也從來不去回想對不對,冷靜犀利,一切憑直覺做事,這才有了今日「草原霸主」的封號。
但這些,還是無法幫助自己堂而皇之地去接受超越禁忌的愛情。
該不該?對不對?在同樣性別的情愛之中,他變得怯懦、反覆、無法鎮定……
他甚至不敢,不敢再去面對南宮宜,不敢去看他那錯愕卻隱藏譏誚的眼神,甚至連舉足再踏進紫極殿都覺得毫無勇氣。
萬分惆悵間,見到鏡中快速行來一人,那人與自己有著一模一樣的輪廓,踩著怒氣的步伐,扁著一張小嘴朝他靠近。
「完顏薇!」完顏徽略帶責備的語氣止住了她的步伐,卻沒能將她嚇跑,她轉身逕自往他的床榻而去。
「你又擅闖我的寢宮?」
完顏薇對這個惱怒的語氣充耳未聞,鼻子誇張地嗅著,隨手將床單掀向一旁,一屁股坐了上去。
「又是莎理古真,那個裝模作樣的狐狸精就愛擦這種令人作嘔的胭脂水粉。」
「我在問你話!」他音調略揚,極端不悅地盯著鏡中一角的完顏薇。
完顏薇嘴一扁,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雙手扭絞,模樣十分委屈。
「你要問我什麼?你就知道責備我又擅闖你寢宮……,那這次要幾大板呢?是不是等你打完了,我再來告訴你我為什麼又擅闖你寢宮呢?」
完顏薇一流淚,完顏徽就得舉旗投降了。任憑他在女真國是人人望而生畏的偉大皇帝,任憑他在沙場上是一怒天下動的狂肆君王,到了與他一母同胞,並且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雙胞妹妹的眼淚面前,就只有未戰先敗的份。
他轉過身,習慣性地將面具戴上,語氣轉為柔和:「薇薇,這次又是怎麼啦?完顏翰又打你了?」走到她面前傾身,用一模一樣的眼睛關愛的看著她。
她抬眼,以手背抹去淚水。「你就知道完顏翰『又』打我了,為什麼你不去對他三申五令,命令他不准動我一根寒毛呢?」
他坐在她身邊,好脾氣地重複她的話:「為什麼我不去對完顏翰三申五令?為什麼你又會一直觸法呢?如果完顏翰也來要求我對你三申五令,那你認為身為皇兄的我應該怎麼辦呢?」
她氣憤的辯白:「什麼應該怎麼辦?我是你妹妹,當然對我得法外開恩啊!怎能對我一視同仁,有錯必罰呢?」
完顏徽被打敗似的搖了搖頭,天真無邪的完顏薇似乎永遠也搞不懂自己在律法前的定位,她還是保持著以前在宮外的習性,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她把皇宮當成以前的家,認為在自己家裡沒有什麼不可做的。
他不願嚴厲地去規範她,畢竟這種單純的秉性正是她惹人疼愛的地方,但是一旦觸法,他也不會偏袒。於是他伸手摟住她,溫和卻不失嚴厲的道:
「就算是我,我在國法家法面前,也得乖乖就範,更何況你是我的妹妹呢?律法不是定出來讓某些特定的人遵守的,正因為它具有強制的公平性,所以人們願意去遵從它,皇兄也就能以此去規範領導我的人民。」
這大道理讓完顏薇清澈的眼中湧起了更多的疑惑。
「為什麼?你明明是至高無上的,你說的話不就是律法嗎?為什麼律法還能管著你?而且你不是也曾經大赦、特赦那些觸法的人嗎?既然如此,你就專門給我一個特赦令,這樣我下次犯法時就可以馬上獲得特赦啦!」
完顏徽知道再這樣下去,完顏薇非纏著他要特赦令不可,於是轉變話題:
「只要你不犯錯,就沒有所謂特不特赦的問題,你又為什麼會__直犯錯呢?」
完顏薇嘴一扁,沮喪的回答:「就知道到了你這兒還是一樣,就是因為你這樣,完顏翰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我。」
他對這個說法感到好笑,無奈地搖搖頭。
「薇薇,你自己也知道完顏翰是個說一不二,認法不認情理的人,你又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到他手上呢?」
「那誰要你讓他看守紫極殿嘛!又下了什麼任何人不許進入的律令,人家想去看看新羅國君主。
當然得犯到完顏翰啦……」
撒嬌的語氣在意識到皇兄的身子猛地一僵之後陡地打住,她小心翼翼地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情緒忽然轉變的完顏徽。
「你見到他了?」完顏徽語調平板毫無溫度的問。
她太熟悉這種聲調了,那表示皇兄對她的舉動也不表贊同,甚至大有可能因此而動怒,只好趕快見風轉舵,硬是轉了個話題:
「皇兄,你幹嘛還帶著面具啊?這兒又沒有別人……」
「回答我的問題,薇薇。」
「什、什麼?」她低頭裝傻。
「你見到南宮宜了?」品味一向雷同的兄妹,做皇兄的當然不難猜出假如她真的見到南宮宜之後應該會有的反應,所以迫切的逼問著。
完顏薇眼見躲不過,伸了下舌頭,乾脆站起來大方承認。
「是啊!我見到啦!我是想看看他是否如傳聞中的俊美嘛!」
這個答案讓完顏徽煩亂的心神更加難以平靜,金眸一凜,嚴肅的問:「你應該不會喜歡那種白頭粉面的小子吧?」問這話時,他心裡著實惶恐不已。
「咦?」完顏薇詫異的盯著他,像是發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般。「這次你怎麼沒有料中?我以為無論我想什麼、做什麼、喜歡什麼,都逃不出你的猜測呀!」
完顏薇的話引起他心中一陣劇烈的抽搐,這是他最不願聽到的話,之所以這樣問,只是心存僥倖,希望不要讓他猜中罷了。
「皇兄……」完顏薇撒嬌地扯著完顏徽的雙手,閃亮的金眸充滿少女情竇初開的喜悅。「你說過,只要你能力可及,你什麼都會給我的對不對?」
「是……」完顏徽原本就不怎麼好看的臉色益發黯淡,心中苦澀不已。
完顏薇是他惟一的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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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歲那年,在位的爺爺及當皇太子的父親雙雙命喪於一場宮廷政變中,撫育他們的奶媽緊急將他們兄妹倆送往一處平民家安頓,兩人忍辱偷生,相依為命,直到政敵因縱慾過度而暴斃身亡,兩人這才由皇太后出面迎了回來。
他發過誓,就像兩人一起出生時一樣,他要把擁有的一切都與妹妹共享,所以無論她要求什麼,只要在合法範圍內,他沒有不答應的。
可是,喜歡的人,怎能共享……
他又怎能告訴妹妹,他也喜歡南宮宜,喜歡上那個與他同樣性別的人。
「皇兄……」完顏薇逕自陶醉在一見鍾情的喜悅中,絲毫沒有注意到完顏徽臉部表情的微妙變化。「你下令把我嫁給南宮宜好不好啊?」
他心中重重一震,難以應允,澀聲反問:「他、他答應了嗎?」
完顏薇覺得這個問題奇怪極了。
「為什麼要他答應?皇兄,你是皇帝啊,他只是一個戰敗國的俘虜,把我嫁給他,是對他的恩賜耶!幹嘛還問他答不答應呢?反正我就是要嫁給他,皇兄,我今天來主要就是為了這件事,我要嫁給他!」
完顏薇興奮的臉有著令人害怕的堅決,這是完顏徽最不願見到的神情。
他心中微微一歎,竭力讓自己以平靜的語調道:「薇薇,事關你的終生幸福,皇兄不能草率決定,你先出去吧!讓皇兄再好好想想……」
「好呀!」
完顏薇綻開一抹花般的微笑,那笑容裡包含了對他的信任,以及他即位之後從沒讓她失望過的安心;她的微笑越是篤定,完顏徽心裡就越是不安。
「對了,皇兄,你得先給我一道手諭,是給完顏翰那傢伙看的,這樣我才可以繼續去探望南官宜。」
他板起臉,語氣嚴厲起來:「你這是讓皇兄說出口的話成了兒戲!我說過任何人都不許靠近紫極殿,你已經知法犯法,現在又得寸進尺地來向我要手諭?」
完顏薇跺腳,嘟著嘴反駁:「你不給手諭,那人家怎麼去陪他?怎麼去跟他培養感情嘛!」
這麼理直氣壯的話鑽入完顏徽耳中,只覺得苦澀極了,如果自己也能這麼理直氣壯地接近南宮宜該有多好。
「不要再耍賴了,你說的事我會認真考慮,如果你不聽話,要硬闖紫極殿,那完顏翰要怎麼處罰你,我就管不著了,到時你也不要來我這裡哭哭啼啼。」他說完轉過身,顯現出毫不妥協的強悍。
「哼!」她在他身後扮鬼臉,「不給就不給嘛!反正我自己有辦法。」
「完顏薇!」如果他還能不知道她所有刁鑽的心思與想法,就枉費了雙胞兄妹一場。「我會吩咐完顏翰,如果再捉到你假扮我闖入紫極殿,就直接把你送回殿關起來,你聽到了嗎?」
他從鏡中看到迅速跑離宵衣殿的完顏薇,知道她就算聽到也會當作沒聽到,然後還是照闖不誤,事後再一口咬定說她不知道,或者說她沒有聽到,這就是他刁鑽古怪的雙胞胎妹妹——完顏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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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由倒勾變成銀圓,再由銀圓變成倒勾,如此,週而復始。
一個月過去了。
南宮慎從盼望到失望,從失望回復成無所望,不再仔細注意背後,不再盼望那強烈的存在感忽然襲來,因為她知道,背後照著的,永遠都只有清冷的月光。
也不完全只有清冷的月光,偶爾穿插在月光與她之間的,是永遠喜歡假扮完顏徽的完顏薇。
她喜歡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她面前、身後,儘管為此她屁股已經被完顏翰打得快要開花了,她還是一意孤行,並且認為這樣的私會才夠刺激,才富浪漫的色彩。
南宮慎雙手負於後,永遠抬頭挺胸,這是她戴上皇帝假面具以來養成的習慣,為了讓自己徹底忘記女孩子的身份,不論公開場合或私底下,她都用男孩子的行為模式在生活著。
縱使抬眼望月,身後些微的風吹草動依然逃不過她敏銳的注意力,無論目光焦點放在何處,對四周的情勢隨時保持敏捷的注意力也是在披上皇袍之後培養出來的習慣。
皇兄南宮宜的座右銘便是——
敵人永遠是躲在背後的。
這句話是皇兄歷經幾次凶險的政變之後,所深刻領悟出來的道理。
此時,南宮慎英氣凜然的劍眉微揚,頭也不回地道:「薇薇,出來吧!」
身後的人沒有動靜。
不會錯的,她的感覺一向不會錯!只是這次的感覺比較沉重,隱約中有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感。她輕笑,薇薇扮完顏徽是越來越得心應手了,有幾次就真的差點騙倒了巡邏的侍衛,若不是她受不了侍衛那誠惶誠恐的蠢樣子而笑出來的話。
「薇薇,別鬧了,你知道我的感覺一向很準。」
她們幾乎是一見如故,神經大條的完顏薇因為太過一見鍾情而把女性特有的敏銳直覺都給蒙蔽了,才始終沒從她身上瞧出破綻。
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她現身,她知道完顏薇又頑皮了,有時候她喜歡不動聲色,讓自己去把她找出來。
她轉身搖搖頭,一臉無奈又好氣的笑著。
「又要我自己去找對吧?你明知道我可以憑氣息就把你找出來的。」她邊說著,邊拾級而上,走至迴廊深處月光眷顧不到的地方,不用依憑月光,她一樣可以正確辨認出她所在的方位。「怎麼樣?是不是要來告訴我,我托你打聽新羅後宮的事已經有眉目了?」
她一直關心皇兄的下落,因此藉著完顏薇對她的依戀,要她打聽新羅後宮的事。
當她越逼近,越覺得不對,那種渾然天成的強悍氣息不是完顏薇可以假裝出來的。
莫非……她心跳加速,在距離來人不到三步時,不確定的問:「完顏……薇?」不會的,她以為為了避嫌,他再也不會來看她了。
廊柱邊閃出的偉岸身軀,在斜射的月亮光影下,顯得特別魁梧,也特別……令忐忑不安的人膽戰心驚。
「完顏徽……」她不由自主的退離幾步。
曾經想過很多次,再見到他時,應該用什麼樣的語氣呼喚他呢?
是像以前一樣無所顧忌,還是正確地表達心中對他既痛恨又壓抑不下的想念?這個問題,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逐漸自她的腦海中淡去,她現在的聲音是平靜平淡、無情無慾的。
他消瘦了些,沒有被面具掩蓋的半張臉顯得神色抑鬱。
「你……」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看他,原來是想以一句「你還好嗎?」作為兩人一個月不見的開場白,但是他提到新羅後宮,就把他所有的想念全部轉成憤怒!
他心心唸唸,腦海裡想的永遠都是他在乎的那個人。原來深深困擾自己的情感,根本就不曾在他心裡產生影響過,金眸閃過一抹悲哀,那個吻,怕只是增加了她對自己的惱恨。
南宮慎轉身,不願讓他看見自己因痛苦而扭曲的五官。
「完顏徽,我佩服你,佩服你將我玩弄於股掌間的手段,像貓戲老鼠般,讓你的戰俘每天在擔驚受怕中度過,每天一覺醒來,都心存僥倖,慶幸沒有任何心碎的消息傳來,卻又懷憂沮喪,害怕明日是否會如今日一般幸運。讓你的戰俘在生死邊緣徘徊掙扎,你的確把暴君的角色詮釋得很好。」
即使不透過月光,依然能看見他隱隱發顫的肩膀,他多想擁住那個纖細的肩膀,就像完顏薇一樣,能毫不在乎地自背後擁住他,低喃地說出喜歡他的話,低喃地把自己無法開口的情感在月光下一一向他傾訴……
可是不能,因為害怕他諷刺微勾的唇角,害怕他譏誚的眼神,害怕他一出口就如利刃般的言語。
為了不讓他看穿自己的脆弱,他只好在言語上極盡無情。
「不過,你暫時可以免去這種擔心受怕的日子,因為薇薇似乎是非你不嫁了。」
因為完顏徽轉過身,南宮慎沒有看見他一閃即逝的苦澀神情,當然,完顏徽也無法看見當他平靜的說著這段話時,她痛苦抽搐的嘴角。
「很抱歉,我並不打算娶令妹。」也不能娶啊!
身後的聲音淡淡地反駁:「你並沒有權利說不,如果要先斷了你的想念,才能讓你專心愛薇薇的話,我會毫不考慮那樣做的。」.
「你!」黑眸轉過來,恨恨地與他對視。「你為什麼不乾脆一點,把我跟新羅國都毀了?」
「不……」兩指夾起她不屈的下顎,小心翼翼地隱藏起深沉的情感,只讓一雙金眸盈滿月光般的清冷。「身為你口中的暴君,我有義務這樣折磨你。」
揚起的手還沒成功地抽上他的臉,就被他於半空中截住,稍一施力,將他的背撞向廊柱,封鎖於月光照不進的陰影內,另一手抄向他後腦扣住,一個下拉,讓他的臉孔上仰,只能注視自己。
若是他的眼永遠只注視自己就好了。
完顏徽俯身如獵鷹掠禽,猛然銜起兩片紅唇,蠻橫地吻住,但願一輩子都不要放開。
「唔……」這個吻也是折磨嗎?如此火熱炙人的折磨,讓她原本想推開的手,反而不由自主的繞到他頸後,將他按向自己,如果是折磨,她要有反擊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