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沈晚芽有半晌的沉默,笑著搖搖頭,「一開始我就以死相逼,要他答應絕對不趕我離開這裡,所以,他不是我留下來的理由。從我孩提時,就已經認知他是主子,對他是又敬又畏,一開始我就沒想過要離開『宸虎園』,但是,想要留下來,一方面是因為義父的病不好照顧,我放心不下將您交給人看顧,另一方面……」
她說到一半,忽然頓住,泛起苦澀的微笑,接著說道:「……是因為天下之大,除了『宸虎園』之外,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哪裡能去,我將這裡當成了家,我不想再流浪,義父,小時候的經驗讓芽兒怕了,我知道自己很沒用,也知道會教人笑話於我,但……我想要一個安身之所,哪怕會教人笑我死皮賴臉都無所謂,義父,你也會取笑芽兒沒用嗎?」
「怎麼會呢?」東福再也忍不住老淚滿眶,安慰地撫著義女的頭,「我東福的義女怎麼會沒用呢?你可是問家鼎鼎大名的小總管,大家都知道你的長袖善舞,無所不能,不是還有人甚至於妄猜說你能上天下地嗎?這樣的你怎麼會是沒用之人呢?只是哪天你要上天下地的時候,別去太遠,義父怕自己想你時,會找不到你。」
聽見長輩逗趣的說法,沈晚芽雖是噙著淚,但是泛上她唇畔的那抹笑,卻是燦爛猶若初升的東陽,令她玉白容顏上多添了三分胭脂般的嫣然。
「不過,如果義父跟你說,這天底下,你除了『宸虎園』之外,另有可去之處呢?」
「芽兒不懂義父的意思。」她搖搖頭。
「先前不告訴你,是想你跟爺之間還有挽回的餘地,可是,眼下看來,你們之間是不可能了!所以,義父現在告訴你,在問家這些年,我存了些家底,給自己在故鄉安置了間小宅院,準備哪天不當這總管了,可以回老家去享享清福,眼下看來我要活著回去是難了,芽兒,你是我視若親生的女兒,那間小宅院也是你的家,是你的安身之所,在我百年之後,你就帶著我的骨灰罈子,回去給我覓塊清淨之地安葬,你就住在咱們家裡,初一十五去墓地給我上炷香,忌辰時做些好吃的飯菜讓我打牙祭,這樣的安排,你可願意?」
雖然沈晚芽不想聽這些,可是她心裡也明白義父的來日不多了,既然是老人家要交代的話,就算她的心裡再難受,也只能靜靜地聽著。
可是聽到要離開「宸虎園」,一瞬間,她露出了遲疑的表情,因為,在她心裡,從未有一個地方,可以取代她心裡的「宸虎園」。
東福沒有看漏她一閃而逝的猶豫眼神,聽到要離開這裡,像是要從她心裡割下一塊肉,比失去任何東西都教她難受。
可是,沈晚芽在短暫的猶豫之後,驀然綻放一抹豁然開朗的笑容,原來,人要想通,不過是電光石火的眨眼功夫。
想到要離開「宸虎園」的那瞬間,她想到了問守陽。
曾經,她執著這個地方是自己找到的家,是她要落腳的根,所以無論受到任何委屈傷害,她都要牢牢地守著這個地方,而也因為這份執著,讓她很快就對也抱著同樣想法的問守陽產生了微妙的感情。
在她成長的那些年,是這個男人用了自己全副的心力,維護住「宸虎園」,說到底,她貪戀之地,是他一手成就的所在。
但也就因為這個原因,她想,是到了自己該離開的時候了!
她會用一生的時間,想念「宸虎園」,想念屬於這裡的一切,想念鳳姨和叔爺,可是,這一切屬於問守陽,而她唯有離開這一切,才能徹底地與他切斷關係,切斷盤踞在她心裡的糾結。
從今以後,他要愛誰都好,要娶誰都好,都將與她無關了!在她這一生,花了半輩子看著這個男人,也該是她放過自己的時候了!
「嗯!」她用力點頭,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芽兒不僅願意,還十分樂意,義父別擔心,芽兒不僅會給您燒好菜,還會給您準備好酒,讓您招朋引伴回來大吃一頓都有面子。」
說著這每一字一句時,她必須要很努力,才能壓抑住心臟切割般的痛楚,比起被問守陽休離的那一天所感到的痛苦,都要痛上千百倍!
她已經痛到無力去釐清,自己究竟是因為離開「宸虎園」而痛,還是因為要離開問守陽而痛!
又或者,在她的心裡,這兩者早就結合為一,切割不開了!
「好好。」東福當作沒瞧見她臉色的微微慘白,笑得樂呵,「有你這些話,義父就放心了,等百年之後,我就全仰仗你了。」
「好。」她柔軟的嗓調就像是個乖巧的孩子,「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遠遠圍牆。隱隱茅堂。揚青旗,流水橋旁。偶然乘興,步過東崗。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義父,你說,咱們的家是不是就像這首詞裡形容的一樣,是一個那麼美的地方呢?」
「好些年沒回去了,義父也不知道,可是,在義父還是孩子的時候,咱的故鄉比起你念的那首詞裡說的地方還漂亮,半點也不會遜色。」
「芽兒想,現在咱的家鄉還是一樣,義父,請您振作些,等義父把身子養強壯一點,咱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可以的話,我也真想自己親眼回去看看,宅子都落成好些年了,無奈這幾年反反覆覆病著,沒機會回去。」
「可以的,義父,您可以的,就讓咱們父女兩人一起回去,芽兒能做的事情很多,咱們可以做做小生意,還可以在門前的小院種些花草,對了,還可以種菜!每天我就摘最新鮮的菜,做飯給您吃……」
東福靜靜地聆聽著她說話,看她說得手舞足蹈,彷彿已經迫不及待要離開,可是,她畢竟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一舉一動,一個眼神,還是能夠看得出端倪,知道她用了全身的力氣,讓自己很順的說完一句話,而不被哽咽住。
「芽兒,你可以幫我個忙嗎?我想見爺和鳳姨娘,還有太叔爺,我想跟他們說說話,你讓人去替我請他們過來,好不好?」
「義父……」她輕輕搖頭,表情有一瞬間遲疑。
「我知道你的意思。」東福拍拍她的手,笑道:「我沒忘記自己答應過你的諾言,以前我做到,現在也一樣做到,我不替你說話,你放心,我就只是有幾句話想跟他們說說,爺是我的主子,太叔爺跟我可以算是好兄弟了,鳳姨娘這些年來幫襯過我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自己這口氣還能留多久,你就讓我跟他們說說話,好不?」
「好,我這就讓人去替義父傳話,您等會兒。」說完,她起身就要往門外走去,卻在走到一半時,忽然停頓,回眸笑喚道:「義父。」
「怎麼了?你想說什麼?」
「謝謝。」
「做什麼突然跟我說謝謝?我給你幫了什麼忙嗎?」
「芽兒想謝謝你當初肯認我做義女。」
「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麼正經事,傻丫頭,不認你當義女,把你留下來,難不成還讓你回那大雜院去嗎?別說傻話,快去吧!」東福啼笑皆非,看著她的表情既疼愛又無奈。
「嗯。」她點點頭,抹去眼角的淚水,走出門去找人替她傳話,請問守陽和鳳九娘過來「蘋秀院」,而趁他們過來的這段時間,她剛好可以去「澄心堂」請叔爺過來,正好避開不與問守陽打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