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掌燈時分,樸實的石屋內燃著煢煢燭光,空氣中飄散著裊裊茶香,一襲白衣、瀟灑俊逸的中年男子正怡然自得地捧茶細細品味。
茶几旁,另外坐著一位容貌清妍絕麗的年輕女子,朱唇微微上揚,拉開一弧溫雅的淡笑,望著男子一臉滿足的陶醉神情。
「義父,這是由江南上等的碧螺春加上清晨朝露沖泡而成的,味道很不錯吧!」梅絳雪柔婉地道。
君少歡微笑地點了點頭,放下了茶杯讚道:「你的心思還是這麼的細膩、靈巧。」
梅絳雪臉蛋微微一紅,沉靜地又為君少歡斟上一杯茶。
過了好一會兒,她緩緩抬眼望向君少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義父,您這趟雲遊,可有打聽到關於雁哥哥的下落?」終於,她還是開口了。
君少歡劍眉微蹙,神情忽地凝斂,若有所思地望著梅絳雪好半晌,徐徐問道:「你還是不放棄追尋冷雁的下落?」
梅絳雪垂下眼眸,神色微顯黯然,「義父,冷叔生前總念念不忘雁哥哥,我想把他找回來,讓他到冷叔墳前上柱香,好讓冷叔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君少歡神情複雜地睇了她一眼,語重心長地道:「找到了冷雁,對你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梅絳雪怔愣了半晌,不懂義父為什麼這麼說。
「義父,您想說什麼?」
君少歡抬眼凝望著她好一會兒,沉重地道:「據我所知,冷雁是被你冷叔的師兄『閻羅毒君』帶走的,此人生性陰邪殘暴,只怕冷雁已經不是從前的他了!」
「原來那大惡人是冷叔的師兄!」梅絳雪喃喃低語道,「那為什麼冷叔要騙我說是山中盜匪搶劫殺人?」她突地抬起頭望向君少歡,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
「義父,冷叔可有跟你提過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那惡人要帶走雁哥哥?又為什麼要殺死柔姨和冷叔?既然是冷叔的師兄,為什麼他要這麼做?他們之間有仇嗎?」
面對她一連串的追問,君少歡劍眉微蹙地沉默了片刻,幽幽地回答:「可以這麼說吧!有些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義父勸你忘了冷雁的事,別再想著找他。」
梅絳雪臉色微白、圓睜的水瀅大眼浮上一層淚霧,「不!真是這樣的話,我就更應該找到雁哥哥,讓他脫離那人的魔掌。」
停頓了一會兒,她定定地凝視著君少歡,又道:「更何況讓雁哥哥到冷叔墳前祭拜是我唯一能為冷叔做的,我不能放棄!」
看著她柔弱卻堅定的清麗臉蛋,君少歡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絳雪的性子是四個女兒中最溫柔婉約、卻也是最固執的,是個標準外柔內剛的女子,一旦她決定了的事,任誰也沒辦法阻止!身為她的義父、加上冷雲生是他生平唯一的知己,他怎能忍心不幫她?
也罷!該來的總是逃不過,這既是雪兒的宿命,他又如何能逆天而行!
「既然你心意已定,那義父就告訴你一個消息吧,你可聽說過『千毒門』?」
梅絳雪點點頭,「聽過,但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它門下之人皆擅長使毒,做的是殺人的買賣生意……」她忽然停頓下來,圓瞠雙眼瞧著君少歡。
「義父,你的意思是……雁哥哥是千毒門的人?」
君少歡臉色沉重地頷首,「千毒門是閻羅毒君創立的門派,而冷雁正是他的傳人。」
梅絳雪一張俏臉顯得更白了,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明天我就動身前往千毒門。」
「千毒門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讓人進去的,世人只知道它位於四川恨情谷,卻從沒有人進去過。」
「不這麼做我怎麼能見到雁哥哥?」
君少歡輕啜了一口茶,緩緩地道:「你什麼也不必做,他自己會找上你。」
據他所知,冷雁已在一年前手刃自己的師父,成為千毒門新任門主,找上絳雪是遲早的事!
「真的?」梅絳雪十分驚喜,莫非這麼多年來,雁哥哥也還惦念著她?
彷彿看出她心裡所想,君少歡眼裡閃過一抹矛盾複雜的神色。關於當年的事情,他隱瞞了最重要的一部分沒讓她知道,這也是雲生臨死前的要求。但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一向自認思緒清明澄澈的他,頭一次嘗到迷惑的滋味。
他曾為絳雪卜了一卦,卦象奇異地同時存在著大凶和大吉,至今他仍在思索這裡面蘊藏的深意;或許這表示一切尚有轉機,然而,他還是得再次警告她。
神色微顯黯凝,略帶猶豫地,君少歡以沉重的口吻道:「絳雪,你得有心理準備,你的雁哥哥已經不是從前的他了,從前的冷雁已經死了!記住,當你遇到困難時就回仙霞嶺找義父,千萬別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
秋陽乍現,鳥雀呼晴,和煦的晨光透過窗欞映照入雅致的醫廬內,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藥草香。
梅絳雪心不在焉地將曬乾的藥草一一分類,夥計小豆子和助手小鳳則忙著灑掃醫廬內外。
突然間,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混合著嘈雜驚慌的人語聲,從前院傳了進來。
梅絳雪卻似無所覺,依舊蹙眉凝思著,腦裡不斷迴盪著義父昨晚所說的話。雁哥哥不再是從前的雁哥哥了,多麼沉重又教人害怕的一句話啊!也許雁哥哥已經把她給忘了。
「雪姑娘?」
如果雁哥哥真忘了她,義父為何又說他會自己找上她?昨晚義父的臉色顯得有些沉重、怪異,好像有什麼事情瞞著她,並不想讓她知道。
「雪姑娘?」
到底她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雁哥哥?這些年來,她從沒忘記過他。那時候,她雖小,可卻對他有著深刻的印象。雁哥哥大她六歲,對她極為照顧、愛護,天天哄她睡覺吃飯,陪她玩耍;雖然他偶爾看著她時會緊皺著眉頭,然後沒來由地對她生氣,可這仍抹煞不了他在她心中的地位。
「雪姑娘?」
不知道雁哥哥現在變成什麼模樣了,應該是個同義父一樣俊逸瀟灑的男子吧!長年處在千毒門那樣一個邪惡陰森的組織裡,他也許已不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雁哥哥了!
梅絳雪一會兒抿唇淡笑,一會兒蹙眉發怔,直到一道已失去了耐心、如雷響似的叫喊聲貼著她耳朵劈了下來——
「雪姑娘,別再發呆了,出人命啦!有人要死啦!」
小鳳誇張又驚惶的叫嚷終於震回她的意識。
「啊?」梅絳雪眨了眨眼,忙站起身來,「誰、誰要死了?發生什麼事?」
小鳳一手揪著她的衣袖,一手撫著心口,推著她走向門口,圓瞪著一雙恐懼的眼,抖著嗓音道:「雪姑娘,你自個兒瞧瞧去!」
梅絳雪微蹙著眉走至門口,抬眼一望,只見小小的前院擠進了七、八名威遠鏢局的人,地上放著三組擔架,躺在上頭的人皆是一臉青黑浮腫,顯然是身中劇毒。
「雪姑娘,這、這些人是怎麼了?一張臉青黑得嚇人,還腫得跟饅頭似的,這是什麼病呀?」小鳳嚇白了臉問道。
此時,一名鏢師打扮的魁梧漢子走上前來,朝梅絳雪拱手一揖。
「梅大夫,在下威遠鏢局史鏢師,我這三位弟兄遭人暗算中了毒,城裡幾位大夫都說沒得救,煩請你替他們瞧瞧。」
梅絳雪微蹙黛眉,蹲下身子握住其中一人的手腕,凝神把脈。
半晌,她抬起頭望向史鏢師,問道:「他們是怎麼中毒的?」在江南行醫一年有餘,她尚未遇過有人因毒傷而就醫,而且這毒還是異常罕見的!
史鏢師回道:「我聽弟兄們說,昨兒個他們三人走完鏢在酒樓裡暢飲時,和兩名男子起了一點衝突;誰知回鏢局過了一夜後,他們三人就成了這副模樣!怎麼?梅大夫,這毒有得醫嗎?」
梅絳雪淡笑了下,「這毒雖然罕見,但要醫治卻也不難,史鏢師儘管放心!」
說罷,她轉過頭朝小鳳吩咐道:「小鳳,你進去取三顆『靈元活血丹』,給這三位鏢爺服下。」靈元活血丹是她自煉的解毒丹藥,能解百毒。
她一身的醫術全承襲自君少歡,再加上冷雲生遺留下來的醫學著作,憑藉著天資聰穎以及後天孜孜不倦的研究和探索,她在醫術上的造詣幾乎與君少歡並駕齊驅。
小鳳點點頭,趕緊跑進屋裡,不一會兒便又奔了出來,將三顆黑沉沉的藥丹逐一餵進中毒之人口中。
「史鏢師,這靈元活血丹乃解毒靈藥,三柱香之後,他們便會醒來,您不妨將他們抬回鏢局等候。」梅絳雪溫言道。
史鏢師半信半疑地望著她,心想:這梅絳雪能在短短一年餘便贏得杭州城百姓的尊崇,還給她封了個江南神醫「妙手玉觀音」的稱號,其醫術應該不差!只不過,見她年紀輕輕的模樣,只是個像花一樣的小姑娘,心中難免有些懷疑。
唉,罷了!就姑且信這一次吧,是死是活,就看這三名弟兄們自己的造化了!遲疑了半晌,他終究還是聽了梅絳雪的話,命令其他弟兄們將人抬回鏢局。
接連幾天,杭州城像是給人下了詛咒似的,陸陸續續來了許多身中奇毒的人請求梅絳雪醫治。
梅絳雪一邊救人,一邊心裡暗自生疑,上門求醫的人所中之毒愈來愈奇特、古怪,也愈來愈難醫治。雖然她仍是一一找出解毒之法,但一思及這些罕見奇特的毒,她不免懷疑有人暗中搞鬼,好像存心針對她、給她出難題似的。
這日,當她處理好所有的中毒患者後,已是掌燈時刻。她先讓小豆子和小鳳回家去,自己隨後收拾好藥箱,關閉了醫廬,這才帶著一身疲憊往西郊的住所「梅林雪苑」走去。
薄月初升,清冷的月光迤邐出一地銀白,為她照亮歸途。
涼風拂過林子,傳來沙沙沙的聲響,月光灑在樹林間,如煙似霧,像兜上一層薄紗般縹緲迷離,梅樹的淡香讓梅絳雪疲憊的身心完全放鬆下來,一股軟綿的睡意登時湧了上來。
忽地,林中傳來細微的聲響,驚動了微帶睏倦的她。
「誰?」她立即睜大眼眸四下張望。冷風拂動樹梢,視線之內並無人影,她愣了下,方才明明聽見腳步聲的,難不成她是累壞了?
微微甩了甩頭,她加快腳步走向梅林深處一棟飄著雪白窗幔的雅致竹屋,卻始終感覺黑暗中有一雙眼睛緊跟著她。直到進了門,她才哂然一笑,或許她是過度勞累,以至於產生幻覺了。
卸下一身疲憊,任由青絲披散在單薄的白色單衣上,梅絳雪輕推開窗欞,精緻清艷的臉龐高高仰起,靜靜地望著天空的圓月,思緒不禁又回到近來頻發的中毒事件中。那些人連自己怎麼中毒的都不曉得,其中有些人還只是尋常百姓,不可能與江湖恩怨扯上關係,到底會是誰下的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