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向前門走去,穿出了客廳,就一眼看到章伯伯穿著件睡衣,按著衣袖,正揮舞著拳頭在那兒大叫大罵,章伯母滿臉焦慮之色,在一邊勸解,但她的聲音完全被章伯伯的吼叫所壓蓋。事實上,不止章伯伯的吼叫,在章伯伯對面,有個又高又大又凶狠的人,正跳著腳大吵大鬧,那樣子像要把整個青青農場都吞下去。我立即認出那個人來,那是林綠綠的父親!曾經在樹林裡把我嚇得半死的人!他那高高的顴骨上的刺青,和那陰鷙的眼神都顯得猙獰可怖。赤裸的上身露著粗黑的胸毛,那被長年累月的陽光所炙曬的皮膚黑而亮,結實的肌肉在他舉得高高的手臂上凸出來。他的頭向前衝,咧著嘴,露著牙,那是一隻大猩猩,一隻要吃人的猩猩!
「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章伯伯在大叫:「他媽的!一清早在門口喊魂!你那個騷蹄子你自己不管好,到老子門口來吵什麼?滾!滾!你給老子滾!」
那山地人吐出一大串聽不懂的山地話,裡面夾雜著日語的「巴格牙嘍」,幾乎每兩句話裡就有一句「巴格牙嘍」,喊的聲音比章伯伯還大,同時和章伯伯越逼越近,大有要打架的樣子。我聽不懂山地話,只有狐疑的望望凌雲,凌雲拉著我的手,她的手冰冷而緊張。
「他說林綠綠一夜沒回去,」她在我耳邊低聲說:「他說是被大哥或者二哥帶跑了,他說我們家的兩兄弟整天帶著綠綠鬼混,一夜沒回家准與我們家兩兄弟有關,他說要我們交出人來,以後兩兄弟再和綠綠混在一起,他就要把他們殺掉!」
他的樣子真的像是想殺人,我想起關於山地人臉上的刺青,是殺人的標記,看到他頰邊、額前、下巴上都有刺青,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章伯伯又絲毫都不讓步,還在那兒吼叫不停:「你以為你那個女兒有什麼了不起?賤貨!臭婊子!我們家的狗和豬都看不上!你丟了女兒不會去鎮裡搜,到我家來吵什麼?你再不滾我叫老袁去埔裡叫警察來抓你,送你進監獄!你滾不滾?要打架老子就奉陪!別以為老子打不過你!我這雙手殺過小日本打過土匪,還怕你這個臭山地人!來呀!你要打就打!」那山地人真的衝了過來,章伯母及時跑上前去,攔在他們的中間,她那小小的身子,挺立在兩個巨人之間,真不算一回事,但她卻有種不可侵犯的威嚴,那山地人也被震懾住,站在那兒,不敢再邁上前來。
「一偉!」章伯母急急的喊:「你這是幹嘛?他找不著女兒當然是著急的,好好解釋清楚不就沒事了嗎?幹嘛一定要吹鬍子瞪眼睛的找架打呢?」一眼看到我和凌雲,她喊著說:「凌雲!去叫秀枝來翻譯,我跟他說不清楚!」
凌雲轉身就跑進了屋裡,這兒,章伯母試著向那山地人解釋:「老林!我們沒有看到綠綠,看到了絕不會把她藏起來,是不是?我家兩個男孩子和她玩是有的,年輕人在一塊兒玩也是件好事呀,是不是?不過,我保證我家兩個男孩都不會跟她做壞事,你儘管放心好了……」
那山地人的臉色和緩了許多,顯然他對章伯母比對章伯伯服氣多了,他用生硬的國語,結結巴巴的說:
「你不知道,太太,你不知道……」
他抓抓頭,說不出所以然來,那樣子也有些憨憨傻傻的。正好秀枝來了,章伯母就叫她把剛剛的話再翻譯一遍給他聽。那山地人面色又好了些,也對秀枝說了一大串,秀枝說:
「他說他本來不是來吵架的,只是來問問我們家兩個少爺有沒有看到綠綠?因為我們家兩個少爺常常和綠綠在一起。他說他找到綠綠要打死她!」
「秀枝,」章伯母說,「你去把大少爺和二少爺都叫來!」
秀枝去了,一會兒之後,凌霄跟著秀枝來了,凌風卻不見蹤影。「太太,」秀枝說:「二少爺不在屋裡。」「一清早,他又到那兒去瘋了?」章伯母說,望著秀枝:「你看到他出去的嗎?」「沒有,」秀枝搖搖頭:「他——」她欲言又止。
「他怎樣?」章伯母嚴肅的追問。
「他床上的棉被沒有動過,」秀枝說:「他一夜沒有回來。」
空氣凝住了一會兒,四周有片刻的岑寂,章伯母的臉色從來沒有這樣難看過,章伯伯也變了色,凌霄陰鬱沉重,凌雲驚愕的微張著嘴,我想,我的臉色也絕對不會好看,因為我體內的血液已經在奔騰了。
「好,」還是章伯母先恢復過來,她轉向凌霄說:「凌霄,你昨天晚上見到綠綠沒有?」
凌霄默默的搖頭,枯澀的說:
「沒有。」「好吧,」章伯母說:「秀枝,你告訴他,我會查明這件事,如果我找到了綠綠,我會自己把她送回家……」
章伯母的話只說了一半,有個人出現了,那是凌風!他大踏步的走來,眉毛上和頭髮上都帶著露珠,眼睛裡有著睡眠不足的疲倦,褲子上沾著許多綠色的碎草。他的出現使大家都怔住了,他也有些吃驚,詫異的問:
「怎麼回事?」「凌風!」章伯母嚴厲的問:「綠綠在哪兒?」
「綠綠?」凌風一愣,未經考慮就答覆了:「她剛剛回家去了,我和她在溪邊分手的。」
「那麼,」章伯母的聲音更嚴厲了:「你一夜都和她在一起?是不是?」「不錯——」凌風毫不推諉的說:「我……」
「你們在哪裡?」章伯伯大聲喊,打斷了他。
「在夢湖湖邊。」我不想再聽下去了,轉過身子,我離開了這叫囂的一群,奔進了屋內,穿過客廳走廊,我跑回我的屋裡,立刻鎖住了房門。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我用手蒙住了臉,淚水沖出我的眼眶,從指縫裡四散奔流。我遏止不住自己的抽噎,遏止不住胸腔中迸發的悲憤之情!凌風,凌風,凌風!我早該知道他是一塊怎麼樣的料!我早該認清他的本來面目!而我卻被他的花言巧語所唬住,被他偽裝的熱情所惑!凌風,凌風,凌風!我搖著頭,痛楚的啜泣不已,我犯了怎樣的錯誤,虛擲了一片熱情!凌風,凌風,凌風!我捶擊著桌子,咬緊自己的嘴唇。片刻之後,有急促的腳步聲奔向我的房門口,有人在外面猛烈的敲門,是凌風的聲音,喊著:
「詠薇!開門!詠薇!」
聽到他的聲音,我就哭得更厲害,走到門邊,我把背靠在門上,哭著說:「你給我走開,我不要見你!不要見你!」
「詠薇!」他發狂的擂擊著房門:「你根本誤會了,你開開門,我跟你解釋!詠薇!詠薇!詠薇!詠薇!詠薇!」
他在外面一連串的喊著我的名字,我更加泣不可抑,語不成聲的說:「你還來幹什麼?你走開!不要理我!不要理我!」
「我跟你解釋!」他大喊。「我不聽你解釋!我根本不信你!不信你!不信你!」我大叫著說,淚下如雨。「你不能憑猜測來定我的罪呀!」他喊著,狂力的捶著門:「詠薇!你開門!你再不開我就打進來!」
「我不開!我絕對不開!」我用背頂住門。
「詠薇,」他的聲音放柔和了,在外面柔腸百折的、懇求的說:「你錯了,詠薇,我沒有做過什麼壞事,我跟你發誓,詠薇。你開一下門,好不好?」
「不!不!不!」我叫:「我不要聽!」
「你要聽,詠薇,我告訴你,我不是和她單獨在一起,還有餘亞南,你可以去問余亞南,我說謊就被天打雷劈!詠薇!詠薇!你有沒有聽我?有沒有聽?」
「我不要聽!」我還在哭,但事實上我是在聽著。「你說謊!我不要聽!」「你應該信任我!」他的聲音裡帶著苦惱和不耐:「詠薇,你到底開不開門?」「不開!」門外有片刻沉寂,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麼,用背靠著門,我只是靜靜的啜泣。門外一點聲音也沒有,正當我覺得門外靜得奇怪的時候,窗前砰然一響,一個人已越窗而入,我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凌風正站在我的面前,喘著氣望著我。我立即背轉身子,面向著門,大嚷著說:
「你出去!我不要看到你!不要看到你!」
他用手扶住我的肩膀,強迫我轉過身子面對著他,他的臉色緊張而疲倦,眼睛焦灼的盯在我身上。「詠薇,我告訴你……」
「我不要聽!」我尖聲大叫,用力的搖著頭,同時用雙手蒙住了耳朵,一個勁兒的拚命喊叫:「我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你的花言巧語!」
「詠——薇!」他的壞脾氣顯然也發作了,他把嘴巴湊到我的耳邊,使出渾身的力量來,震耳欲聾的大喊。同時,他強力的把我的手從耳上扯下來,用勁抓牢了我的手腕,狂叫著說:「我沒有做錯事,我告訴你我沒做錯事!余亞南要給綠綠畫一張油畫像,我們在夢湖邊上生了火,這都是余亞南的鬼主意,要她站在火焰後面……他畫了又畫,一直畫不好……喂喂,你聽不聽我?」「我不聽!你是撒謊專家!我不信!」
「我們去找余亞南對質!」他拉住我,不由分說的就向門外扯。「馬上去!」「我不去!」我掙扎著:「你們是狐群狗黨,一丘之貉,他當然會幫你圓謊,我不去!」
他語為之塞,瞪大眼睛望著我,然後,他猛然放鬆了我的手,我差一點摔倒在地下。扶著牆,我好不容易才站穩了步子,他氣喘咻咻的望著我,咬牙切齒的說:
「好吧,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我的解釋到此為止!讓你去自作聰明吧!我不能祈求你諒解我所沒有的罪行!」他深吸了口氣,臉漲紅了。打開門,他向外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望著我,用沉痛的聲音說:「詠薇,還談什麼海誓山盟,我們連基本的瞭解都沒有!你信任你自己的偏見更甚於信任我,以後就什麼都別談了,只當我們根本沒有認識過!」「砰」然一聲,他用力帶上了房門,消失在門外了。我仍然靠在牆上,足足有五分鐘,動也沒有動。然後,我慢慢的走向床邊,慢慢的躺下來,張大眼睛望著天花板,沒有淚,也沒有思想。午餐的時候,我平靜的到餐廳去吃飯,我和凌風交換了一個視線,既沒打招呼,也沒說話。他臉色鐵青的板著,對誰都不言不語,我心中在隱隱作痛,只能埋頭在飯碗裡。章伯母看看凌風又看看我,也默不開腔,這頓飯一定誰都沒有好胃口。飯後,章伯母拿出一封信給我,說:
「今天早上郵差送來的,你媽媽的信。」
我接過信,雖然沒有開封,我也知道不會有好消息,我知道媽媽一定另有信給章伯母,從章伯母的臉色上,我已經看出來了。拿著信,我沉默的退回我自己的房間,坐在桌前,我拆開信封,一個字一個字的把信看完。
信很簡單,顯然是媽媽在倉促中寫的,上面寫著:
「詠薇:我和你爸爸已於昨日正式離婚,關於你的監護權,
法院已判決歸你父親所有,這絕非我所能同意的,所以,
我已上訴於最高法院,我一定要爭取到最後,目前,還
不能來接你,希望你在青青農場住得慣,住得快樂。
詠薇,我有許多話想告訴你,都不知從何說起,但
是,你一向是個聰明的孩子,或者能體會我此刻的心情,
我只能告訴你一句,我愛你,不管情況變得多麼惡劣,
我還是你的母親:用整個心來寵愛著你的母親!
我只希望你能快樂,別無所求!詠薇,好好的生活,
好好的笑吧!我盡快來接你!媽媽」
我把信紙塞回信封裡,收起了信,靜靜的坐在那兒,望著窗口。片刻之後,我站起身來,走出了房間,投身在陽光閃爍的草原上。沿著阡陌和田垅,我走向樹林,穿過樹林,我來到溪邊。低著頭,我沿著溪流,一步步的向上遊走,漫無目的的向上遊走。我走了很久很久,我的腿疲倦了,烈日曬得我的頭發昏,眼前有金星在閃動,但是我不想停止。轉了一個方向,我機械化的向前走著,一個樹林又一個樹林,一片曠野又一片曠野,我走著走著,不斷的走著。
那整個下午,我就在樹林中和原野上走來走去,固執不停的走,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太陽的威力逐漸減弱,一片明亮的紅雲從西面的天空游來,更多的紅雲在四方擴散,落日在雲層中掩映,我停在一大片曠野中間,愣愣的望著那輪落日,心中恍恍惚惚,朦朦朧朧,全是一些被割碎的、不成形象的臉譜。那條蛇什麼時候游到我身邊來的,我完全不知道,等到我發現它的時候,已經是它在亂棍下掙扎蜷曲的時候了,一個人拉開了我,棍子像雨點似的落在那條蛇的頭上,它距離我不到兩尺。我瞪大眼睛望著那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頭,和那仍在蜷動的褐色軀體,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尖叫。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叫,真正的原因並不是蛇,而是整個一天我都太緊張了,而且我的頭那樣昏,又那樣疲倦,蛇驚動了我,我一徑叫了出來,就接二連三的大叫不停了。
「詠薇!詠薇!詠薇!」那人抓住了我,輕拍我的面頰,焦灼的喊:「詠薇,沒事了,沒事了,詠薇!」
我停了下來,凝視著面前的人,那是凌風。
我們對視著,好久,好久。然後,凌風溫柔的說:
「你如果想哭,就哭出來吧!詠薇,你已憋了一整個下午了。」他這樣一說,我再也無法忍耐,「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他擁住我,把我帶到附近一塊石頭上,他坐下來,把我抱在他的懷裡,像哄孩子似的拍著我的背脊,而我也像孩子一樣,盡興的大哭不已,把眼淚鼻涕全揉在他的襯衫上。
「我不要他們離婚,凌風,你不知道,我從來不要他們離婚,」我邊哭邊說:「我要他們,我要他們兩個!凌風,你不知道,我愛他們兩個!我從來不肯承認,可是,我不要他們離婚!」「我知道,我知道。」凌風不住的拍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溫溫存存的說:「我聽媽媽說起,就馬上來找你,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全知道。」我哭著,不停的哭,然後,我抬起淚痕遍佈的臉來,望著凌風,透過淚霧,他的眼睛那樣柔和,他的臉那樣懇切。用一條大手帕,他擦去我的眼淚,輕輕的說:
「我知道,好詠薇。這一天真夠你受了,先是我的事情讓你傷心,然後又是你媽媽爸爸的離婚,這一天真夠你受了。」他吻吻我的面頰,低柔的說下去:「我也不好,不向你好好解釋,就跟你發脾氣,我真不好,你能原諒我麼?」
我又哭了起來,伏在他的肩膀上,哭得悲悲切切。他擁緊了我,反反覆覆的說:「都是我不好,你有傷心的事情,我不能安慰你,還讓你生氣。都是我不好,喏,擤擤鼻涕,別再傷心了。以後我再也不惹你生氣,我要好好的保護你,讓你什麼傷害都不受。」
在這樣親切的安慰下,在這樣溫存的軟語裡,還有那溫暖結實的懷抱中,我逐漸的平靜了下來。用他的大手帕擤了鼻涕,我們並坐在落日的紅暈裡。他的手臂環抱住我的肩,晚霞在他的眼底靜靜的燃燒。
「舒服了一點嗎?詠薇?」他低問。
我點點頭。「看,被太陽曬得鼻尖都紅了,」他憐惜的摸著我的面頰。「一個下午,我跟著你走了兩千五百里路。」
我有些想笑,可是笑不出來。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注視我的眼睛。「我知道你已經不再關心早上的事,」他說:「可是我必須向你解釋清楚,詠薇,我沒有和綠綠做什麼。」
「別說了,」我阻止他:「我知道了。」
「昨晚你在和凌雲談天,我不想打擾你,就到外面去散步賞月,才走到竹林外面,就碰到余亞南和綠綠,余亞南正想說服綠綠做他的模特兒,他想在夜色裡的夢湖湖邊,生一堆野火,畫一張綠綠站在火邊的裸像……」
「裸像?」我問。「是的,對藝術家來說,人體素描是必修的課程,你知道。綠綠不肯。余亞南的構思引起我的興趣,你想,湖邊煙霧迷濛,森林莽莽,一堆野火,和一個原始的裸女,會是怎樣一幅畫面,於是,我加入了余亞南說服了綠綠,我們一起到湖邊,我管燒火,余亞南管畫,整整累了一夜……」
「畫好了麼?」我問。凌風聳了聳肩。「沒有。余亞南說他的靈感睡著了。」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凌風高興的說:
「好不容易,總算笑了。」
我們手拉著手,踏著落日的餘暉,向歸途走去。我想著媽媽爸爸,他們多麼輕易的遺棄了他們的感情世界,而我,我將永遠珍重這份感情。「想什麼?」凌風轉頭問我。
「我不要離開你。」我傻傻的說。
「哦,詠薇,」他站住,望著我:「沒有人會要你離開我。」
攬住我,他溫柔的吻我。晚霞和落日在我們背後的天幕上燒灼,無數橙紅、絳紫、靛藍……的各色光線,組成一張大網,把我們輕輕柔柔的網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