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了傘,唐逸幽迎著漫天雪花,步行在寬廣的院落中。
腦海不經意又浮現一張冷艷的容顏。
有半個月了吧?她現今可好?一連受創,不好生調養是不行的……一連串的思緒,全繞著那不知名的女子打轉,他無法解釋為什麼,系念之心就是深刻得不合常理,分別以來,她的形影總是不時的縈繞心間,揮之不去。
他自嘲地一笑。嚴格說來,他與她只能算是個陌生人,他甚至不曉得她的名字,可又為何止不住對她的牽腸掛肚呢?
她太過神秘,一身滄桑氣息,隱約可知她並非尋常人家,她的身手是無庸置疑的,可她的時時負傷也很讓人憂心,前兩回是幸好遇上了他,所以有驚無險,但是以後呢?她能如此幸運地遇上同他一般的人,及時解救她的小命嗎?
這樣的想法令他坐立難安。
她不像個會珍惜自己的人,上回在破廟中,他留意到她肩頭的傷滲出血絲,顯然癒合得並不完全,本想順道將傷口處理好,沒想到她清醒的速度出乎他的意料。
破廟那一夜,他承認他是過度唐突了些,縱然大夫與病人之間不能以常理論之,但他的作為已屬嚴重冒犯,她的清白,等於是全毀在他手中了。一般姑娘家極為重視貞操觀念,將名節看得更甚生命,寧願死去也不會讓他以這種方式挽回性命,所以若換作其它女子,為與不為間,他會有所遲疑,但,那一天,只因是她,所以他連猶豫也沒有。
他早該想到的,冷傲如她,不是個會拘泥於世俗的女子。
分離之後,他時時在想,她可有善待自己?
答案是可預見的,而,他為這樣的答案悄悄扯疼了心。
他知道不該,然而,他卻無法不對她魂牽夢縈。
心靈深處,他其實比誰都清楚,這名女子,不是任何人能愛得起的,不論往後他們會不會再有交集,他都該很理智的將她拋諸腦後,可該不該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已然悸動了的心,還能後悔嗎?
為這樣一名女子動心,怕是要受苦了。
幽幽逸出一聲歎息,正欲轉身進屋,一陣輕細的敲門聲由偏門的方向傳來,他不等僕人去應門,雙腳走向前去。
門一開,立於眼前的佳人出乎他意料,他幾乎要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
「妳——」他錯愕地看著門外日夜牽念的女子。
「我來還披風。」低低幽幽的音律,輕得就像這天地間的霜雪。
還了所欠,她才能心無塞礙地將任務做個了結。
唐逸幽很快地反應過來。
「妳這傻瓜!」接過的披風,不是收下,而是密密環上她單薄的身軀,手中的傘往她的方向移,不在意自己置身在風雪中,一心忙著拂去她發上、臉上的雪花。
寒月怔怔愣愣,一時忘了置身何處。
是不是真的太冷了?她竟會貪戀他所傳遞的溫度。
「先進來再說。」唐逸幽心急地將她往房裡帶。
許是他臉上不加掩飾的心焦觸動了她的心弦,她一時忘了反抗,直到一件件保暖的衣裘往她身上覆,她終於忍不住恍惚地抬眼看他。
「好點了嗎?」他倒了杯熱茶,放入她冰涼的小手,柔聲問。
她不由自主地點頭。
他一連串的行徑,教她無從招架起。
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如此真切的關懷,不似作假。
從來沒有人會這麼對她,無塵也珍視她,但表現的方式卻截然不同。他希望她獨立,所以不會輕易給予讓她軟弱的柔情;她跌了跤,他也不會扶她,只會在事後為她上藥。
無塵也許是對的吧,若非如此,不夠堅強的她,無法在那樣的環境中生存,更熬不到今日;他的用心良苦,她都懂,只是,他是否知道,正因為這樣,才會造就出今日寒漠無心的她?他又是否知道,她內心深處,一直在壓抑著對溫情的渴求……
可……為何是這個男人?為何是一個將在她手中結束生命的人?他對她始終毫無怨尤地付出,一再的對她好,她真的不懂這個男人……
「好了,現在,告訴我,妳家住哪?等雪停了,我送妳回去。」溫柔的音律滑過耳畔,他在她面前坐了下來。
「家?」聽到記憶中遙遠的名詞,她透過他,目光變得迷離起來。
家,所代表的,是溫馨、是幸福,而她,早就失去擁有它的權利了。
「沒有……」她沒有家,沒有幸福,她是無根浮萍,浮沈於天地間,找不到落腳處,沒有人肯收留。
唐逸幽靜默了下。
她眼中有著強抑的失落,他懂那代表什麼。
這樣的她,讓他深深心疼。
「願意留下嗎?」
她漫無光彩的眸子激起淡淡的訝然。
「如果妳需要的是有人關心的感覺,我能給,累了、倦了,我便收留,唐家的大門,永遠為妳而開;當妳想離開時,也用不著跟我說什麼,只要讓我心裡有個底便成。」
可,他又為何願意如此待她?嚴格說來,他們甚至還稱不上認識,不是嗎?那麼他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說出這些話?
「唐……」她輕輕吐出話語。
心底有道小小的聲音在吶喊。不要,不要……千萬不要是他!
儘管已九成九篤定是他,她還是抱著微弱的希望,但願他不是唐逸幽。
不願去探索原因,總之,這一刻,她是打心底排斥她將結束他生命這件事。
「我還沒告訴妳,我的名字是不是?」真是糊塗!他輕敲了下腦袋。「我姓唐,唐逸幽,飄逸的逸,思古幽情的幽。」
沒錯,是他!
最後一絲期待幻滅,一切早已注定。
「妳呢?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一再負傷嗎?」問這些,只是基於關心的立場,不論她有多麼複雜的背景,在決定將滄桑的她放入心上時,她的事便等於是他的,他亦不再有後悔的餘地。
有什麼好說的呢?殺手不殺人還能做什麼?既是殺人,會負傷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她在心中悠悠地想。
看出她沒有回答的意願,他也不以為意。「別誤會,我無意打探什麼,妳不願說,誰也不能勉強妳,但妳至少讓我知道該如何稱呼妳。」
「映蝶,姓谷。」不假思索的,她道。
「谷映蝶——」他玩味著。「好美的名字。」
為何道出這個名字?短瞬間,她亦迷惘。
這個名字,在她的生命中已岑寂許久,久到她幾乎要遺忘,可,它終究沒完全湮沒在歲月洪流中。無形之中,她已將對人性溫情的渴求寄托於這個名字,而「寒月」這個稱號,只是一個冰冷而失去人性的代名詞,潛意識裡,她不希望由他口中喊出。
這般複雜的心思,她已無法去釐清。
剎那間,她斷然決定——
「我留。」
「什麼?」幾時又冒出這一句?
「你要我留,我就留下。」她更完整地補充。
「妳……妳是說……真的嗎?」融入淡淡驚喜的語調,失去了幾許平日沈穩。
她挑眉看著他的表情。「收留來路不明的我,你不害怕?」
他笑了笑。「我怕什麼?」
是他對人性太有信心了嗎?所以對所有的事總是看得美好?
「怕我來者不善。」她挑釁道。
「妳是嗎?」他沈靜地反問她。
「你知道嗎?有時過於善良,未必是件好事,恩將仇報是人類最擅長的戲碼。救蛇,會反遭蛇蟄;救虎,會反落虎口,最後換來屍骨無存的下場。我或許不是猛虎,但卻有可能是殺人不見血的毒蛇。」
「難得妳有說笑的興致。」他沒當真,一笑置之。
「你不信?」
「妳並沒有非傷我不可的理由,不是嗎?」
「未必。」
她有意作對,唐逸幽也不以為忤。
「好,那麼我問妳,若有機會,妳真的會傷害我嗎?」他俯近她,很認真地望著她問。
「會。」她答得果決,不曾猶豫。
敢作敢當,她不說違心之論。
唐逸幽點頭,微微退開。「好,那我多少會防著妳。」
他以為,防就有用嗎?當她決定取下他的命時,他是決計躲不掉的。
她冷笑。「何必這麼費事,直接將我丟出大門之外不是更一勞永逸?」
唐逸幽深深看了她好一會兒,歎息道:「如果不是真心想笑,我寧願看妳冰冷的表情。妳可知妳的笑,道盡了對世間的嘲弄?我看了很心酸。這個人世,真這麼令妳失望嗎?」
她心弦一震,匆匆逃開眼,幾乎無法面對這樣的他。
逃?她竟然也會逃?寒月呀寒月,妳不是最無畏無懼的嗎?妳連死都不怕了,為何面對他,妳卻學會了懦弱的逃避?
他幽邃的眼瞳,寫滿了暖暖的情感,像是對她的憐惜,頭一回,她發現眸光也能撼動人心。
這一刻,她什麼也不確定了,這樣的決定,是正確的嗎?
演變至今,脫軌的情勢已非她所能掌控,她非但沒有速戰速決,反而留了下來,更料不到,漫天風雪下,唯一的溫暖處,竟是有他的地方——
※※※
唐逸幽收留了谷映蝶。
在這件事上頭,唐逸農礙於對兄長的尊重,所以未置一詞,但他自始至終,都未曾稍掩他極度不以為然的態度。
打從谷映蝶出現開始,唐逸幽是形影不離地伴在她身側,對她,是前所未有的溫柔體貼,事事代她想得周全……
什麼嘛,真搞不懂大哥在想什麼,他對這來歷不明的女人,實在好到不能再好!這一點,想必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所以語嫣那張沈靜柔婉的面容,才會泛起幾許的輕愁……
可大哥呢?在他和谷映蝶形影成雙的同時,他會回眸去留意身後那個為他黯然神傷的女子嗎?不,他沒有!他現在所有的心思全放在谷映蝶身上!
早在大哥救回她時,他心頭便有隱憂,本以為她的離去,能讓他們回到原有的平靜生活,沒想到……他恐怕是放心得太早了,事情演變到這樣的地步,誰都知道接下來會如何發展,雖然誰都沒說破,但都心照不宣。
他好想拂去語嫣眼中的憂傷,但是……語嫣需要的不是他,他空有一腔憐惜,也只能化諸聲聲無奈的歎息。
她總是這麼的讓人心疼,明明谷映蝶的存在傷害了她,然而善良如她,卻還對她強顏歡笑。
傻語嫣呵!她見鬼的幹麼要這麼善解人意呀?人家又未必領情。
他真的不明白,像語嫣這麼好的女孩,大哥為何不要?反而將心思放在一個性情冷沈的女人身上,他不信大哥會看不出來這名女子並不單純,就怕她來者不善,別有所圖,將她留下,早晚會出問題。
坦白講,這女人是他見過最囂張的客人,她的淡漠冷然,可不因寄人籬下而有所改變,看在唐逸農眼裡,那叫「目中無人」!
一連串加總下來,對她的成見堆得比山還高,他實在給不了她多好看的臉色,反正她也不像個客人,他何必非得有主人的風範?
每想到這些,心情就好不了。
難得天氣放晴,氣候稍微回暖,本想到外頭走走,豈料,才一出來,便見著不遠處園子裡的谷映蝶。
他悶悶咕噥了幾聲,想也沒想就掉轉方向。他寧可回屋子裡悶到發霉!
他是怎麼樣也不會承認自己的行為失禮,反正這女人視若無睹的工夫也很高竿,打招呼這種事就免了﹗
轉身的同時,正好和唐逸幽錯身而過,他很敷衍地點了個頭便進屋去。
看了看弟弟消逝的身影,又看了看前方文風不動的谷映蝶,唐逸幽無聲一歎。
來到她身後,他柔喚道:「蝶兒。」
「嗯?」哼應聲似有若無。
「想到外頭走走嗎?」
她沒什麼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唐逸幽也沒等她回答,將預先取來的披風覆在她身上,與她由後門一道出去。
走了一段路,他徐緩地打破彼此的沉默。「逸農就是這樣,別見怪。」
此言一出,她微感訝異地揚眉看他。
他苦笑。「妳以為我看不出來?逸農對妳並不友善,我希望妳別放在心上,我們兄弟的感情雖然很好,但觀念上總有些微差距,有些事,很難取得共識,我知道他的出發點全是為了我好,只不過無法理解我的想法罷了。」
他就是因為這樣才帶她出來散心的嗎?
原來,他細膩的心思,早將一切看在眼裡,知曉唐逸農對她的排斥。
「沒必要說這些,我什麼都不是,我的感受不必去在乎。」
「別說妳不是真心想說的話。」她明知道不是這樣,何苦說這些話讓他難受呢?
谷映蝶執意不看他,悶著聲不搭腔。
是的,她知道。她一直很清楚唐逸幽是真心待她好,從沒有人對她這麼用心過,為什麼是他?
多諷刺啊!他全心全意呵護她,她卻一心一意想置他於死地。
「在想什麼?怎麼不說話?」溫柔多情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屬於他的溫熱氣息淡淡拂過雪頸。
「沒有。」她別開臉,聲音不帶情緒起伏。
唐逸幽低低一歎。
她一定不知道,這樣的她有多讓他心疼。她不是沒有喜怒哀樂,而是將內心最真實的感覺強壓在心靈深處,強迫自己無悲無喜,久而久之,便以為自己真已無心無情。
他想伐回真實的谷映蝶,一個會哭會笑、會有人性溫暖的谷映蝶!
牽起她的手,與她融入人來人往的市集,未加留意掌中的柔荑在那一剎那曾不經意地一顫。
多溫存的舉動,他的掌,是她握過最暖的。
在那遙遠泛黃的記憶中,一雙小小的手,總是被牽著、握著,就像已被放在心頭珍寵……她怎會忘記呢?逼她將一切封鎖的,是取而代之的片片血腥……那殷紅的夢魘太可怕,她今生再也不願憶起。
唐逸幽察覺到掌中柔荑不尋常的冰涼,關切地偏過頭看她。「怎麼了,蝶兒?不舒服嗎?」
她無意識地搖頭,再搖頭。
「若真身子不適就別勉強,知道嗎?」唐逸幽將她小手握得更緊,傳遞著溫暖與關懷。
她的手,不若尋常女子的溫潤,許是長年習武,執劍的手並不細柔,反倒是唐逸幽修長完美的手較她柔暖許多,透露著優雅的書生氣質。
同樣是一雙手,為何他掌心的溫暖,會這麼令她眷戀?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腦中突然浮起這句話,她終於知曉,為何這兩行再簡單不過的句子,卻能感動千千萬萬人。
是啊!多單純的一句話,多單純的一個舉動,卻莫名的令她……
道道血影再次飛掠腦際,與眼前的唐逸幽重迭……呵!多可悲呀,這一回,居然也是以血腥為終結,他與她,注定有一個人會是錯誤的存在。
只是,他的千般溫存卻又是這麼地迷惑她——
唐逸幽頓住步伐,將她的思緒拉回,她隨著他的目光望去,約三步之前,有個衣多襤褸的孩童,那孩子看來最多也不過十歲,身上多處髒污,狼狽至極地向人行乞。
市集中,人潮來來去去,無人為他佇足,若有,也是去去嫌惡的一眼,沒人願意施他分文。
她回頭看向唐逸幽。
他想幹什麼?同情心又氾濫了?
映蝶發現,不知打幾時起,她也能多少猜出他的心思,開始瞭解起他來。
小乞兒見他正注視他,趕忙上前去拚命哀求。「這位大爺,您行行好,小的已經好幾大沒吃東西了,您慈悲為懷,施捨小的一口飯吃,小的感激不盡,小的給你磕頭……」說著、說著,人就要往地面跪去。
「萬萬不可!」唐逸幽分毫不差地扣住他的身子。「人生在世,難免有不方便的時候,我既有餘力,又怎會推辭。」
他取出荷包,將一半的銀兩給了小乞兒,約有數十兩,夠他大半個月不愁衣食了,如果他夠勤快,能夠好好運用這些銀兩做個小買賣,往後的生活將不是問題。
從沒見過這麼多銀子,小乞兒看傻了眼。「這……」
「拿去呀,發什麼呆?」他輕聲催促。
「多謝恩公、多謝恩公!」他真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好人!一激動,眼看又要下跪。
「別這樣。」唐逸幽再一次適時阻止了他。「不過是順水人情,你行此大禮,反倒是折煞我了。」
「那……那……往後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您……」
唐逸幽搖搖頭。「小事一樁,談不上什麼報答不報答,只要你能好好運用這些銀兩,讓生活安定下來,別再對人卑躬屈膝、折損自身的傲骨就成了。」
「是、是,我一定謹記。」小乞兒連聲道。
「那就好。」他將手伸向冷眼旁觀的映蝶。「我們走吧,蝶兒。」
映蝶不以為然地輕哼了聲,未置一詞。
步行了一小段距離,他轉頭打量她,輕笑道:「妳的表情和逸農好像。」
她哼了聲充當回答。
唐逸幽也不以為意,自我調侃地說:「有時我覺得自己像是紈垮子弟,只會致力於揮霍家產,若不是逸農有經商長才,將先人留下的數間藥材店管理得極好,恐怕家業早被我給玩掉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不是塊當商賈的料,雖有精湛的醫術,但天性中的淡泊名利,很難以此致富,往往人家以千金答謝他的救命之恩,他還費盡心思地推辭呢!就算推辭不掉,他也是左手進,右手出,全數用來救濟貧苦。
「這麼清心寡慾,建議你出家當和尚。」反正他與世無爭的恬淡性子也與和尚無異了。
他失笑。「妳也學會消遣我了?」
映蝶不是個會說笑的人,看來倒像是認真的,她真這麼想嗎?
他斂去笑,專注道:「不,妳錯了,蝶兒,我不是聖人,沒有妳想的這麼無慾無求,是凡人,就有屬於凡人所逃不開的愛怨嗔癡,也許,很多事我能看得極淡,但,我也有我放不開的執著,以往不懂在乎,是因為我沒遇上足以令我在乎的人事物,一旦遇上了,我也很難瀟灑得起來。說到底,我也只是個與別人無異的凡夫俗子。」
映蝶瞥了他一眼。他的意思是,他現在遇上了?懂得何謂在乎了?
是什麼呢?不求名,不求利,笑看世間浮華的他,還有什麼值得他去執著?
不經意的視線,移至他手中無意識把玩的荷包。
這荷包看來十分精緻,不像坊間之物,反倒像是某人精心縫製的……這讓她極自然的聯想到上回那件披風,同樣的獨具巧思,但,會是誰呢?
唐逸幽看出她的疑問,順手將荷包系回腰間,極自然地回她:「是嫣兒送的,她有一雙令人讚歎的巧手。」
「她對你可真好。」她嗤哼。
桑語嫣的心事早就清楚明白地寫在臉上了,就只有眼前這個不解風情的呆子看不出來。
「是啊,嫣兒是我遠房親戚的獨生女兒,因為父母早逝,從很小的時候便住到我家來,我們可以說是青梅竹馬,看著彼此長大的,雖然這當中我曾離家很長一段時日,但深厚的感情並沒有因此而受到影響。」
「是嗎?好一個紅粉知己。」連她都沒留意,那口吻帶了幾許平日所沒有的尖銳,心細如髮的唐逸幽卻聽出來了。
他細細審視她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道:「別胡思亂想,我將她當妹妹。」
「你什麼意思?我為什麼要胡思亂想?」音律微低,聽來有幾許冷意。
「沒有就好。」他抬手想拂順她的發,她卻冷冷地避了開。
唐逸幽包容地笑了笑,沒放在心上。「我看妳也沒什麼興致再逛下去,回家好嗎?」
她沒回答,沉默著往回走。
今天是揚州城一年一度的趕集日,人潮特別多,也特別熱鬧,來來往往中,偶有輕微的擦撞總是免不了的,唐逸幽被人匆匆忙忙地撞了下,身旁的映蝶依著平素的敏銳特質而瞇起了眼,反射性地就要抓回那個人——
唐逸幽扣住她的手腕,微搖了下頭,這一稍縱,轉眼間那人已不見蹤影。
「你——」映蝶不解地看他。
「錢財只是身外之物,無妨的。」
這麼說來,他早就知道了!
「錢財你不在乎,那荷包嗎?也不心疼?」像嘲弄,又似多了些許弦外之音。
「嫣兒不會怪我的。」
敦厚如他,對於別人的心意,他會善加珍惜,但也僅僅於此;至少她看不出這當中摻有什麼特別的依戀情愫。否則,他不會任方纔那人取去荷包,而那件披風至今也仍在她那兒,他並沒有收回的意思。
她皺起眉。「是剛才那個乞兒?」匆匆一瞥,她並沒有看清楚。
唐逸幽歎了口氣,點頭。
「為什麼?」她真的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一片仁慈卻換來這種對待,他何以不怒不惱?
「方纔我能無條件將銀子施捨給他,沒道理如今不能,雖然方式不同,但我確有成全他的意願。少了這幾兩銀子,對我並不算什麼,但對他而言卻重要多了,再說,他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何必與他計較這麼多?就像我先前所言,誰都想活得抬頭挺胸,沒人願意為了幾斗米而折損傲骨,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一文錢逼死一名英雄好漢吧!我夠幸運,不曾嘗過這樣的苦,有些人卻不同,那孩子一定是苦怕了,所以才會如此,面對這種事,我只會更感到心酸。」很多事,換另一個角度去想,便覺情有可原,也就不會去介懷了。
這唐逸幽真是慈悲到讓人受不了!沒見過這樣的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他,他也會替天下人找盡借口,然後大大方方地原諒,並且付出他的同情!
不想去解釋為什麼,她就是莫名的感到生氣。她總算明瞭,他這個人就算吃了再大的悶虧,也會笑笑的不當一回事,永遠只會替人著想。
還有那個小乞兒更可恨!說什麼想報答他,這難道就是他所謂的「報答」?
愣了下,這小乞兒讓她想起自己。
她有資格去指責別人恩將仇報嗎?唐逸幽一再救她。而她回報他的又是什麼?這樣的她,與小乞兒又有何差別?
不、不!她在想什麼?殺手是沒有感覺的,她為什麼要有罪惡感?
「妳在生我的氣嗎?蝶兒?」逸農和嫣兒也會氣他,但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們之所以氣他,是因為他對自己太無所謂,他們是心疼地。
「你早晚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善良給害死!」
「不會的。」他滿足地笑了。「有妳關心我就夠了。」
關心?
她變了臉色。「誰關心你了!」荒謬!
「沒有嗎?」真的是他自作多情?她完全無意?
無聲的歎息在心底響起。
自從認識她之後,太多不曾有過的感觸,她教他一一體會。瀟灑的心放不開,恬淡的性情不再平靜,煩惱多了,歎息也多了。
蝶兒可知,擁有的再多,若不包括她,那麼他便是一無所有,因為他唯一執著的,只有她;他真正盼的,也只是她一句柔柔暖暖的關懷。
至於這一份執著,帶給他的究竟是希望、是幸福,抑或是另一場未可知的磨難與血淚,他完全沒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