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在那束送來的花球上的!」
我赫然驚心!
隨即望見一大蓬一大蓬的繡球花,插好放在辦公室一角的茶几上。
敏慧好奇他說:
「到哪兒去找這種繡球花作禮品呢?香港都不流行這種花!」
我沒有答,不敢答,怕露出馬腳。
接過小咭,放在跟前,也不拆,就囑咐敏慧替我回幾個電話。旨在把她支使開去。
敏慧把辦公室的門帶上後,我皇著牆角的一蓬蓬繡球花發呆。
連香港花店都不作興售賣的繡球花,在倫敦遍地都是。一條奧本尼道,兩旁的住宅,前園都栽種了粉紅乳白、淺藍淡紫的繡球花,每朵都圓鼓鼓,精神飽滿的,時而迎著清風,時而沐於細雨,天天跟路過的人親切招呼!
繡球花並非矜貴花種,在英國普遍得不能再普遍了,可是,我們獨獨愛它。
為什麼?
若儒對我說過:
「因為繡球花像你,平易近人,沒有不必要的驕矜傲慢,可望而不可即!把它安種在什麼環境裡都能快高長大,生命力之強勁,使護花使者周時鬆一口氣。」
我也但願自己像一蓬繡球花,活得隨和、圓潤、飽滿、生就一種蓬門麗質,屬於普通人家的安樂祥和與舒泰。
我把小咭打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一錯不能再錯!
我隨即把小咭合上了。
那句話就如暮鼓晨鐘,敲得我眼花繚亂,驚心動魄,無所適從。
若儒,若儒,如果當年嫁進喬園是錯的話,如今不能再錯,並不一定就等於我倆可以遠走高飛,改錯遷善,有可能是叫我們咬緊牙關,讓從前的種種,隨風而逝!
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天下間有容得下我倆雙宿雙棲之地,卻難覓安置道義良知之所。
生命中只有似水柔情的年代,於我,已成過去!
敏慧從對講機傳話過來,說:
「麗莎史提芬議員的電話!」
我稍一定神,接聽了:
「長基,我打電話來提醒你,這個週五,到舍下來吃頓晚飯!」
「對,對,我沒有忘記!」
「你和喬暉送來的古董花瓶,正好放在我新居客廳的正中,接受著各親友的讚美,也太破費了!」
「難得你喜歡呢!是喬暉親自挑選的!」
「怎麼秘書告訴我,喬暉週五不能赴會呢?」
「對,他這個週末要到新加坡去一趟!」
「你不同行?」
「我懶!」
「是放心喬暉而已!像你這般人才,打著燈籠尋遍香江也找不著,喬暉視你如至寶,小別勝新婚,敢情好!我就等著見週五跟你談個暢快了!」
這個週末也許真會暢快一點,我自知心有千千結,越結越緊,有喬暉在身邊,往往更加添一度無形壓力。
其實,我並不討厭喬暉,從小到大,都不曾如此。嫁後的我,對他更有一分溫柔如綿的憐惜,一為欣賞他的純良忠厚,二為到底有肌膚之親。
然,這些日子來,我看喬暉,竟有許許多多不稱心,不如意。
就算在生意處理上頭,我都處處地嫌他畏首畏尾,短視淺見。
我本來有個好習慣,絕不在同事跟前發喬暉的脾氣,我視給男人留面子是女人的天職,跟相夫教子同等重要。
現今跟男人在商場上平起平坐的女人,其實不自覺地承受著男人表面上的寬鬆讓步,他們大多都肯在言談方面給女同事留有餘地,這原本是應該領情,兼投桃報李的。偏就是女人最容易犯恃寵生驕、仗勢欺人的毛病,一時間忘了形,拿同事跟丈夫情人一般看待,叫人啼笑皆非,叫對方難以為情,也叫自己失禮!
這些天來,我這一貫嚴格遵守的德性變了形。動輒就在人前對喬暉的種種建議表示不滿,甚而惡言相向。
剛開完業務會議,氣鼓鼓地走回自己辦公室,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生悶氣。
喬暉尷尷尬尬地跟了進來,說:
「長基,何必如此心浮氣躁,有什麼不合意的,開門見山討論個透透徹徹,問題總會迎刃而解!」
「你的問題太多,說了也是白說,解決不了!」
「你少見的蠻不講理!」
「頂不順眼的人和事,習慣下來就好!」
「長基!」喬暉急得團團轉:「你叫我怎麼說呢?」
「最好不說,沉默是金!」
「這不是鬧意見的時候。我們綜合企業獨獨缺了旅遊業方面的發展,這金輝旅行社既然在地產上入貨過重,財政調度發生困難,願意把整盤生意以如此合理的價錢賣給我們,為何不接納了?」
「合理的準則如何釐定,對他們合理並不等於對我們合理!」我竟然越說越氣,學足了喬楓慣常的語氣,加了刻薄之極的一句話;「正如你認定理想的配偶,對方未必有同感。」
結璃六載,我未嘗說過如此不得體的話。
話才出口,心上的震驚如山崩地裂。
什麼令我變得如此地不近人情?如此地狂妄輕率?
我只覺心上翳痛,是必要出言無狀,以求宣洩,很有種一拍兩散,以毒攻毒的暢快!
我茫然地望住喬暉。
如果此刻,喬暉給我一記耳光,我怕也心甘情願地接受下來!
然,喬暉沒有動粗,甚而沒有動怒,他只是急得滿頭大汗,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長基,你叫我怎麼說呢?」
又是那句老話,喬暉除此,就別無其他伎倆。
我尤其感到厭煩、厭惡。
「長基,要人家金輝旅遊出個什麼價,你才叫滿意了?才認為喬氏應該考慮?」
「我是管綜合企業的呢,還是打理地產的?你喬暉的事自己盤算自己管,用不著問我意見!」
「你真讓我拿主意,也還罷了,剛才在會議室內,你一聽那價錢,立時嗤之以鼻,弄得誰都不敢再作聲響。問你,你又悶聲不響,乾脆跑回辦公室來,這真是……這真是令人難以……適應。」
理虧的當然是我。我不是不心知的。
只是,知而不認,悔而不改。
我像一輛壞了腳掣的汽車,在下山坡。只會向前衝,想必撞個粉身碎骨無疑。
從前,真不是這樣的!
如今,我恨喬暉、恨自己、恨整個喬氏!
什麼都無法從正路去思考。
我依然伶牙俐齒地為自己辯護,如此地不能自制:
「如今喬氏缺生意不成,急的是金輝,不是我們,財不入急家之門,他希望有人伸手挽救,價就得定低一倍!」
「一倍?」喬暉驚叫。
「怎麼?起碼一倍!除喬氏之外,誰有資格救它?一旦周轉不靈,旅行社又一間垮台了,信心影響所及,生意難做,難保沒有第二間割價求售,我們犯得著跟他一道誠惶誠恐?」
「長基……」
喬暉這下駭異地望住我,有點難以置信。
「什麼?我說錯了?」
「沒有,沒有。」喬暉慌忙地答:「只是,你一向並不如此……」
什麼使喬暉驚覺我的轉變了?
對,這種近乎落井下石,趕盡殺絕的生意手腕,是我夫婦倆從來不採用的。
所以,喬暉不明所以。
然,這有什麼不對呢?人是會變的。何況我顧長基不也是受人壓逼欺侮,才嫁進喬家來?
光天白日之下,人人都伺機圖利,兼圖厚利!今日我肯獨存忠厚,救人於水深火熱之中,又有誰人可以翻手救得了我?
湯浚生的未婚妻死了!自殺死的!過盡經年,仍然如此慘淡收場,何解?強權之下沒有憐惜、沒有公理、沒有報應!
我當然地憤慨。
人生的恐怖,誰不知曉?誰不戰慄?
現今又臨到我的頭上來,不因這六年的妥協而放過我,公平嗎?
待喬暉意興闌珊地走出了我的辦公室,門一關上,我立即淚如雨下。
我豈止恨姓喬的人,我甚而恨文若儒。
他沒有權利騷擾我的平靜生活,只為他愛我?
人可以一聲「我愛你」,就不顧一切,旁若無人、天公地道地胡作非為?
週末一整個下午,我都躲在喬園西廂之內。
外頭世界是風和日麗、抑或是淒風苦雨,都好像與我無關。
我完完全全孤立自己,怕人,怕所有的人,怕到心坎上去。
嫁前,我不是不知道侯門似海,從此以後,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今,我但覺喬園是座精神病院,住滿了一屋子表面風流內裡瘋的各式人等:喬正天的專橫、殷以寧的深沉、喬暉的戇居、喬夕的狂妄、喬楓的尖刻、喬雪的幼稚、湯浚生的虛榮,甚至三嬸的是非,全部是牛鬼蛇神,張牙舞爪,衝著我而來,直把我也逼瘋了,徹頭徹尾地成為他們其中一員,才肯罷休。喬園不是天網,卻疏而不漏,罩在其中的人,今生休矣!
我躲在睡房中,坐到牆角落的地上,瑟縮著,屈起雙腿,把頭埋到膝上。
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不知有多久。
整個人、心,都快僵硬得不能動彈。
突如其來的一陣電話鈴聲,響呀響的,響得滿屋都起了回音似的,震耳欲聾。
我沒有理會它,由著它自生自滅。
果然,一會兒就復歸平靜。
人生的難題,可否也如此愛理不理地解決掉?
再棘手,也別去碰它,漸漸,漸漸,就成過眼雲煙了。
但願如此。
然,連電話都不肯放過騷擾我,停不了一陣子,又重新響徹雲霄。
誰?
會不會是文若儒?
他問我要答覆,問我收到花開心不?
我突然精神微微一振,抬起頭來,撥去垂到儉前的一撮散發,慢慢蠕動著身體,爬到床邊,伸手去抓電話。
若儒,若儒,我來了,別吵,別吵嘛!
「喂!」
「長基嗎?為什麼剛才無人接聽呢?我搖到正屋那邊,都說你在睡房休息,嚇得我,再沒有人接聽,我……」
「報警了,是不是?」
我拿電話筒的手軟下來,好想把它扔掉!
竟是喬暉!
「長基,你怎麼了?聲音很疲累,你身體可有不適?」
我沒答。
「我剛抵埠,住在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酒店了,房間號碼是一0三八!」
「嗯!」
「長基,你要是不舒服,就得立即叫個醫生回家來診治,今天晚上別到麗莎家赴宴了!」
倒是他提醒了我。
「我沒什麼!收線吧!」
我無力地把電話放下。
床頭的時鐘已經過了七點了,難怪窗外景色黯淡。夜幕快低垂了。
我掙扎著,站了起來。
才站直了身,連自己都聽到骨頭松裂之聲。
人,這麼的不堪委屈!
我望著電話發呆,終於伸手搖到麗莎家去。
她自己接電話,聲音愉快得一如小鳥,吱吱喳喳他說個不停:
「長基嘛,早點來,趁客人未到齊,我跟你好好談一談。」
我完全不好意思開口推辭,又悶悶地收了線。
胡亂地從衣櫥中取了件免燙的衣裙,款式勉強有點晚服氣氛,穿上了。從鏡中看去,臉是蒼白了點,眼又無精打采,於是不得已再坐到梳妝台前加了一點工,這才下樓去。
應酬固然勞累,背著喬家正媳的名分去應酬,更辛苦。
這等應酬的與會中人,都是在江湖上稱王稱霸的頭子,只要言語一不小心,輕則滿城傳揚,成為笑柄,殃及喬園令譽;重則駟馬難追,變作牽連,可令喬氏損失。
喬夕就曾有一次,在公開場合輕率地揚言,喬氏必會打進日本證券市場,分一杯羹,結果,向東京交易所申請外國經紀牌照一事,無功而返,被財經專欄作家冷嘲熱諷了好一陣子。喬夕的狂言為何會被他們知道?就是因為輾轉相傳之故。這城內有幾個富貴人家,專門喜歡跟傳媒人士打交道,拿巨頭私隱秘密作人情,交換自己的方便與宣傳。喬夕那一役,把喬正天氣得吹鬚瞪眼,七竅生煙。
說日本證券界會輕易讓外國人成為海外經紀,也真真過分輕率了。日本人在各門專業上頭所採取的保護主義,冠絕全球。你敢來分他的肥,想歪了心,簡直天真!
只有香港的華資證券才這麼惹居,引進了外國經紀,徹頭徹尾一個駱駝要求入帳幕的故事,如今駱駝已經前後四足伸進來了,只差幾時把中小型華資經紀踢出局外而已,出手也許不會太慢了吧!還有那麼個三五七年光景可以溫大錢!誰叫他們靠山厚!在公文上頭刷去了殖民地的字眼是美麗的煙幕,煙幕後的種種殘酷真相,明眼人誰會看不出來?
生不逢時,奈何!
一個國家如是,一個社會如是,一個行業如是,連一個人,也如是!
我真真希望老早退出江湖,歸隱泉林,每晨早起,步至園中,仰望參天古木,志氣還能高貴一點!在這兒,自半山眺望香江,一地的惡人俗務,華洋雜處,無一善類!
我走下車,正仰起頭來,看這棟新廈的派頭,高聳入雲的華廈外層,裝了三部以玻璃鑲嵌而成、附著外牆的升降機,站在裡頭,由地面升至高層,人就會彷彿置身半空之中,香江夜景,盡人眼簾。
米高與麗莎住在頂樓,月租十五萬元,由所屬機構負擔,每天每夜傲視此城的作息。
我正欣賞著電梯的此起彼落,還未踏足走進大廈大堂去,耳畔就響起了那畢生難忘的聲音:
「竟在這兒見著你,我現今才知道什麼叫心想事成!」
我嚇得回轉頭望,不能置信。
山水有相逢!
相逢竟是狹路!
我這形容是否不對了?相戀的人不相聚,縱使不成仇,亦應是陌路。老是碰頭,教人錯愕、傷懷、委屈、心心不忿、不知所措,何苦!
「你來赴麗莎的晚宴?」若儒問。
我點點頭。
這幢大廈樓高四十多層,就算一梯一夥,也還有四十多個不須碰頭的機會。顯然,我沒有這個彩數!
若儒緊隨著我,走進大廈的大堂中去。我們按了升降機的掣,很快,那扇光潔如鏡的銅門開啟了,若儒讓我走進去,再禮讓另外一位老太太。誰知老太太向我們冷笑,說:
「年青人,請認清楚同是富貴中人也有階層之別,我們既不是議員,也不是這幢大廈的業主機構董事,於是每逢他們請客,就要叫三部電梯的其中兩部都成直通快車,由地下載客直至頂樓複式住宅去,我們其餘幾十家人只共用餘下的一部!這故事教訓你,民主大國與自由都市之下,依然有獨裁的特權階級!祝你倆有個愉快的晚宴!」
老人家悻悻然,依然挺直腰骨,等另外一部差不多在每層都停一停的升降機。
他們為什麼不寫信去「西報」讀者欄?
我和若儒享用了整部升降機。
我輕輕地歎一口氣,不期然他說:
「我們無辜成了代罪羔羊,老太太氣憤之下,把麗莎的客人都看成了眼中釘!」
「你老是喜歡包攬責任,硬塞給自己若干罪名,才叫安樂!赤柱與大嶼山監獄成萬以上的囚犯,都是因為教育水準不好而犯上錯誤的;你納的稅不夠多,使公民教育失色;尋且,他們絕大部分是黃帝子孫,也許有好幾個是你姓顧人家的遠房親戚……」
「若儒……」我傷心地喝止他。
「對不起,我冒昧了!」他垂下頭來,也歎了一口氣。
升降機緩緩上升,腳下是萬家燈火,金光閃爍,就如燦爛的人生,可望而不可即。
我回轉身來,不再細看。
「你怕高?」若儒輕聲地問。
「嗯」
「高處不勝寒!不如歸去?」
「太遲了,我們已經到埠!」
升降機的門一開,就是候在那兒迎賓的婢僕,向我們點頭作揖,微笑著道晚安。
若儒和我步至大門口,米高和麗莎就分別擁住我倆。
米高說:
「這麼巧!兩個漂亮人兒碰在一起上來了!」
我尷尬地、慌忙地、很畫蛇添足地解釋:
「我們在大堂碰上了!」
才踏進大廳,已是滿堂賓客,全部熟口熟面。香港非富則貴的一班人,輪流出場亮相,流連在這等上流社會的聚會之中,過日神!
觸眼就是地產界新秀、這陣子極出風頭的祝少川。他在近期投地中的踴躍,成為傳媒訪問的熱門對象。
祝少川的出身如何?詳情不大了了。聽說又是東南亞資金撐的腰,其餘還有多少神秘與危險性,不得而知。自從陳氏寧記一案發生後,香港的名門望族、世家大戶,都對來龍去脈不清楚的人馬,顧忌三分。
故此,無論祝少川如何聲勢凌厲,連中三元,以最高價錢投得三幅分佈於港九要衝的商住用地,仍甩不掉他暴發戶的身份,換言之,地位仍低一等。
祝少川大概五十多一點吧,經常精神奕奕,一見了我,還沒一聲禮貌招呼,立即單刀直入,問:
「喬太太,中區地王他日競投,讓祝氏加盟喬氏旗下,沾一些光好不好?」
我連馬步都未及紮穩,他就如此開門見山,冷不防地逼我表態。如果我說不能把他算在圍內看待,滿堂嘉賓,不只祝少川下不了台,連我都顯了小家子氣。可是,答應下來吧,更不得了,將來一句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逼到喬正天面上去,如何轉得了彎?真要喬氏釋然納祝氏為業務夥伴,當然不堪至極。
我只好笑盈盈地答:
「祝先生錯愛了,我但願能作得了主!」
虛幌一招,就避過了他的獨門暗器。
說呀!如此款式的應酬,分分鐘精神崩潰,這比實斧實鑿地在會議室內過招還重得多!擺明戰場格局,最低限度能集中精神。在大後方歇息時,仍然不時突襲,甚難應付!
在香港生活慣了,且已同化在這都會的富貴榮華氣氛之中的外國人,宴客也有講究的。梨木的大圓台餐桌,配上了十六張同質椅子,雕工精細,讓我們坐得舒舒服服地吃中國美食。一席這樣的酒菜,當然在萬元以上,麗莎夫婦是絕少有的慷慨洋鬼子了。
一般的洋人宴客,不論是機構總裁,抑或政府高官,好歹囑菲傭煮一大鍋的肉,另加雜菜、意粉之類,吃得人莫名其妙。
今晚是例外了,就算頂上佳的菜餚放在跟前,我也實在吃不下。
若儒有意無意地陪伴在我左右,活靈活現成了我男伴似的,那種感覺老教人心踏在雲端,飄飄然地舒服,卻也憂心慼慼,怕一下子自高空摔下來,粉身碎骨。
尤有甚者,我總是不停地想,等會盛宴一過,怎好算了?若儒會糾纏我不放鬆嗎?我家司機就在樓下候著呢,他能怎麼樣?擠上了我的座駕去,也還有第三者坐在前頭,多麼地不方便!要遣走喬家司機,又用什麼借口了?
我如此想。
拿眼看他,他也如此想嗎?
天,我們兩個是不是都在胡思亂想,都在設法給自己安排一個自然的、可以推卸良心責任的機會,以便含情相對、執手相談了?
喬暉今晚在新加坡!
我不期然地打了個冷顫!
飯後,各人捧著水晶酒杯飲餐後酒。我呷我的咖啡,且坐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去,避免走到露台、以及相連小偏廳的天台花園。
為什麼?不讓自己有跟文若儒單獨會談的機會。
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要真有的話,就是那不應再說出口來的一句!
文若儒也站在客廳內,跟各式客人應酬著。我並不知道他這麼能社交。
從前,人如其名,他是個文質彬彬、儒雅溫馴的讀書人,欠了一點靈巧,多了一點木訥。
我最是欣賞這種人品上輕微的缺憾美。
我捧住那只衛斯活廠出品的精細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又一口,眼角稍稍地膘著若儒,一下又一下。
今日他縱使有這樣一點點的同流合污,在這起所謂香江政經界的一片傖俗之中,仍然明顯被一股清純的氣氛濃濃罩住。
我突然有種衝勁,想衝上前去,拖起他的手,嚷:「走,走,若儒,我們走!」
為什麼不呢?
我們原本就不是屬於這一群的。
我又呷了一口咖啡,稍定心神。
「喬太太,美酒當前,你緣何白白錯過?」
坐在我旁邊的韋爾遜先生,漲紅的一張臉,衝著我說。
他的一身酒氣,教人作悶。
這個香江聞名的洋醉半仙,每日坐到幾間大機構的董事局中,在各人討論著有關傳媒、金融等業務時,他就擠命打瞌睡,醒著的時間絕對不過半。
上流社會的奇人怪事笑話,說多少有多少。
「美人兒,你沒有答我的問題。」
「很多美好的事物,我們錯過了,原是為著爭取前頭更美好的結果也未可料!」
「荒謬!今朝有酒今朝醉!無人真正懂得向前看三步,一步也不會。那全是幸運者的馬後炮,他們以如此美麗的謊言,叫身邊的人甘心放棄唾手而得的眼前幸福,而茫無目的地追尋不可知的將來!」
我望住他。
沒有作聲。
「美人兒,你不相信我的話!」他邊說邊倒酒,一瓶上等的XO就此報銷。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歡愉過後,醒來有重重的責任……」
「放狗屁!」韋爾遜打了個酒噎,「誰對誰有責任了?責任是成年人自欺欺人、冠冕堂皇的借口,社會上多你一個不為多,少你一個不為少,沒有人在江湖這回事,有的話是你個人心甘情願的選擇!」
韋爾遜先生試站起來,腳一軟,站不起來,又跌坐在沙發上。
他是迷糊了,跟我一樣,迷糊了。
麗莎走過來,扶了他說:
「韋爾遜,你可是醉了?」
對方點點頭,又擺擺手:
「差不多了,我著是差不多了。」
他掙扎著又站了起來,麗莎和我下意識地在兩邊攙扶著他。
「你有車子來嗎?」
「沒有,車伕跟他的女朋友約會去了,我不好阻人家蜜運!良辰美景,人生幾何?對不?」
他還曉得向麗莎和我擠眉弄眼!
我說:
「讓我送你一程吧!」
「長基,你這麼早就要走麼?我讓司機送韋爾遜回去好了!」
「不用客氣,也很晚了,喬暉或許會搖電話回家來!」
麗莎沒再勉強,著個僕歐幫忙著扶住韋爾遜出大門口。
當我對主人家米高道晚安時,文若儒站在他們夫婦身邊,很自然他說:
「我也得說再見了!讓我護送著韋爾遜先生和喬太太回家去吧!」
米高夫婦連忙稱是。
我正眼都沒有望文若儒,只管低著頭陪著韋爾遜走進升降機去。
我們三人都沒有話。
升降機自頂樓降至地面,像把我從天堂帶至地獄。
那過程,無聲無息,長如一個世紀。
重回地面,喬家的司機已經把車子駛過來。車門打開了,文若儒把個醉醺醺的韋爾遜塞進後座,囑咐司機說:
「請你把韋爾遜先生載回家去,扶他到屋內交給他的家人!我會照顧喬太太!」
「拍」的一聲,他把車門關上。喬家汽車開動者,離去。
我完全沒有反抗。
文若儒開了摩根跑車的門,讓我登上車去。
車子開始從山頂風馳電掣地轉下山坡,再走向南區。
晚風因車速而變得凌厲,但願我有一頭長髮,或披有一條長絲巾。舞後依莉貝就是如此淒艷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條長長的圍在頸項上的絲巾,原本迎風飛舞,卻突然纏繞在車輪之上,車子還是毫無阻擋地向前奔跑,只一陣子功夫,她就死在車子裡頭。
在一個愛人的身旁死去。
在多年分離後一個重逢的晚上死去。
浪漫、幽雅、高尚的情操!
生不逢時,死何足惜?
若儒的摩根跑車,完完全全地過了火位,在九曲十三彎的淺水灣道上奔跑著,再轉入南灣道上,向著大潭,朝石澳進發……
我倆都沒有說話。
只要迎面駛來一輛大卡車,只要在轉彎時駛歪了一點點,碰到山邊石頭上,或飛越那崖邊的石塋,就是故事的結束了。
我只覺陣陣涼風撲面,輕快而舒服。
沒有恐懼,甚而沒有擔掛。
一切豁出去了,就是這個樣子,這番心情了吧!
車子並沒有出事,直駛到大浪灣的盡頭,緩緩地停了下來。
我回頭望住若儒。
慘淡的路燈下,竟見他滿眼含淚。
晶瑩的淚,一顆顆地碎落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我伸手為他拭淚。
若儒抱住了我的手,放到唇邊上吻了再吻。
現世紀沒有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觀念,是因為人價值觀念的轉移。
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就算是一剎那相同的人生終向,都是很大很大的喜悅。
我們怎麼都哭了?也許流的儘是喜淚!
夜深沉。
我們偎依著,仍然沒有話。
心裡頭,我們說得很多很多。
把六年內要說的,都一古腦兒在今晚說清楚了。
「若儒!」
「嗯!」
「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去?」
「喬園?」
「嗯!」直到目前為止,仍應該以喬園為家方是正確的。
「你說呢?」
「已經很晚了!」
「這就回去吧!」若儒的確值得我深愛,他尊重自己,尊重我,六年如一日,並無改變。
我坐直了身子,向他笑一笑,好感謝。
若儒發動引擎,右手把持軑盤,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回程上,一直慢駛。
這是最自然的現象。
來時,我們都不介意車子撞個稀巴爛,粉身碎骨,視作等閒。
如今,生命一旦似有曙光,就不願意如此輕率地放棄了。
喬園靜默一片。
已經凌晨二時多了!
我目送若儒把汽車開走,才走進大門。
正屋黑漆一片,靠著外頭園子的燈,透進一絲微弱的光。
正面堂屋的四道門,各通至東南西北屋去。
沒由來地,我恐懼回到西廂、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雖然喬暉不在,然,是他的睡房,是他的床。
我軟弱無力地摸索著放置在堂屋內的那張大沙發,整個人陷了進去。
想念奧本尼道小睡房內窄窄而溫暖的小床,我們瑟縮著團在被窩內,擁著天下最醉人的溫馨、最感動的柔情……
若儒和我,是否就要攜手回到那段日子去了?
有輕輕地推門聲。
我嚇了一跳,把身體更縮作一團。
是東面的那扇門。
門輕輕地開了,又關上。
有走動的腳步聲。
我坐的沙發向著南邊。
他們正向南方移動。
「別送我了!」
「不!我要送!我要送!我捨不得!」
「喬楓會醒過來的!」
「讓她知道好了,讓喬楓知道,讓喬夕知道,讓整個喬園都知道!」
「你不怕?」
「我?我怕了還會有今日?」
男的輕聲地笑。
我渾身僵冷,嚇得什麼似的。
我當然認得他們的聲音。
「礎礎,你好誘人!」
「只此而已?」
「你還要怎樣?」
「還要你真心愛我!」
「這於你比刺激喬夕和喬楓,甚至喬正天更有用?」
「物以罕為貴,我從未試過有愛情,喬夕原未並不愛我!」
「那是我們這種階層人物的奢侈品!」
「我們花得起!」
「你已撈夠了錢?」
「我已受夠了氣。喬夕一星期有五晚宿在外頭,早晨如若在丁家早起,就回來跟大夥兒吃早餐,所以你們不曉得!」
「我們曉得,別小瞧喬家人,只是誰都不以為然!」
「看,這就是我要受的一種氣!」
「礎礎,任何人都要付出代價!」
「我沒有不承認。」
「那麼,你是貪婪!」
「不,我只是斤斤計較。喬家待我寬厚一點,把我當一個人看待,不要像飼養一頭狗似的,我不至於此!」
「啊!不打自招,你只把我看成報復的道具?」
他們沉默著。
我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太久,血脈完全凝固。
又因不敢肆意地呼吸,身體竟有點像缺氧的暈眩。
「浚生,你不能由憐生愛,只愛我一點點嗎?」
「我愛你的,放心!」
「你不愛喬楓?」
「你覺得她有沒有值得我愛的地方?」
「她是只母狗!」
「她仍是我妻!」
「不,我抗議!」
「你不宜這樣提高聲浪!隔牆有耳!」
「你我不是已作了最壞的打算嗎,在最惡劣的情況下,我們都不能算失敗者,有人比我們更面目無光!」
聲音自牙縫中透出來,我從來不知道董礎礎對喬家竟然這般切齒痛恨。
千萬別把人的自尊肆意摧殘,一下子反撲了,會出盡所能,孤注一擲,寧可一拍兩散。
喬園正屋,如此陰風陣陣。
「我們幾時能再相見?明晚?」
「通電話!」
「你是否要等喬楓對你使了脾氣,你忍無可忍才拿我作避風港?」
「要如此的話,你無片刻安寧!」
「喬楓原來比我耳聞目見的更不堪?」
「回去吧!」
「浚生,帶我遠走高飛!」
「夜深了,我們再談!」
南門開啟了,再關上。
我差不多一直坐至夭色微晴,才掙扎著移動身子,回到西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