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的確是不會跑,但……會空。
跟她的心,一樣空。
在連著大哭了幾天之後,裴以璐的心從劇烈疼痛,轉為眼前的麻木。
她知道,靳曜是鐵了心的不想見她了。
他把事情做絕,不僅電話不接、家不回,連公司都不願進,只用網路交代該處理的事,徹底的拒絕了她、迴避了她。
裴以璐這才明白,該是放棄的時候了,除了離開這裡,她沒有別的選擇。
他不願相信她,甚至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那她就沒有繼續留戀的理由。
這家網路公司是靳曜的心血,她做不到鳩佔鵲巢,更不願意他為了她放棄,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離開。
「你沒有必要走。」靳父這些天,看著「女兒」的憔悴,真的是很想親手掐死好不容易養大的靳曜。
不過,想掐死他,也得見到人才行。
「你就在這裡守著,他不可能一個月不回來。」靳父擺明站在女兒這邊了。
這幾天,他終於突破妻子的心防,讓她坦言二十幾年前的那件換子風波。
那些年,他正在努力開創事業版圖,忽略了妻子,就連妻子臨盆,他都還在國外開會。
他一向不是善於言辭的人,也一直以為妻子知道他的努力都是為了她,但很顯然的,事實並非如此,她甚至懷疑起他與他的初戀情人有牽扯。
他對初戀情人,或許悸動還在,但是她已為人妻、為人母,他又怎麼會有什麼非分之想,他只是與她保持著聯絡,試著保存那一份純純之愛,一直到她與不成材的丈夫離異,帶著孩子投奔他時,他才發現事情不對勁。
他試圖想與初戀情人保持距離時,她才告知因前夫無用,而她又得了癌症,或許不久人世,所以她才急欲托孤。
而那個「孤」,自然就是靳曜。
在初戀情人終於身故之後,他正式收養了她的小孩,改姓為靳,成為他戶口內的長子,為的是一個承諾。
只是,妻子卻誤會了這一切。
她以為她即將失勢,原因就是因為她沒有產子,所以在醫院茫然的那一刻裡,才會有了換子的決定。
接著,錯誤就產生了,他的女兒變成了兒子,而那個無緣的兒子,卻在三歲時因病早夭。
還記得那陣子,妻子曾在夢裡哭喊著,把她的女兒還給她……那時只擔心她受的刺激太大,卻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回事。
失去次子之後,妻子一直失魂落魄,縱使沒有說出口,她也不肯相信,靳曜真的不是他的孩子,總是冷漠的對待他。
直到如今,見他不但不阻止靳曜與以璐的事,反而還衷心希望兩人能開花結果時,妻子才完全的相信,靳曜真的跟他沒有血緣關係。
千辛萬苦的繞了一大圈,女兒總算是回到他的身邊,他迫切的想給予她一切,只是……她目前唯一想要的,他卻給不了她。
這個該死的靳曜,竟然這樣躲起來了?!
「你聽爸的話,先跟我回家住幾天,他一定會回來的。」靳父仍不忘遊說著裴以璐,要她重回靳家。
只是在心情紛亂的現在,裴以璐希望能再給彼此多一點的時間,並不想搬回去。
她一直不肯對自己承認,她其實有著私心。
進了靳家門,入了靳家戶,那她跟靳曜不就成了兄妹?
她一直只欣喜於他們沒有血緣關係,卻沒有想到,他們要用什麼樣的方式在一起……
她甚至沒想過,這對靳曜是個多大的衝擊,在這種情形下,他們又怎麼能在一起呢?
她好自私,竟然從來都沒想過這些。
深深的歎了一口氣,裴以璐咬著唇沒有回答,垂下了目光。
靳父見以璐喪氣的模樣,心被狠狠的揪緊。
身為一個長者,他自然能猜出以璐的心思在擔憂著什麼。
如果以璐入了靳家門,那靳曜又該置自己於何地?
如果他們真要有未來,誓必他得終止對靳曜的領養,讓靳曜回歸自己的姓……這改變的不只是身份證上的名字,還有靳曜的人生。
商場生態見識太多,已讓他能預估出人們的惡言惡語,不外乎讓靳曜由一個天之驕子,變成被掃地出門的養子……他又如何能忍心?
但,怎麼說人都是自私的,他不願讓自己的女兒流落在外,於是,舍下靳曜似乎是唯一的決定。
而顯然的,裴以璐也看出他沒有說出口的決定,因此更加鬱鬱寡歡了,所以這陣子,只要一有空,他就挪出時間到靳曜的辦公室陪她,心疼他可憐的女兒。
正當辦公室一片沉靜之時,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在看清門前高大的身影時,裴以璐的表情陡然凝結,一瞬間幾乎連心跳都停上。
靳曜的表情也好不了哪裡去,原先想好的話,在此刻全被忘得一乾二淨,只能怔怔的望著這個禮拜來朝思暮想的身影。
「靳曜!」待裴以璐一回過神,她高興的露出笑容,往前跑了幾步,伸手就要觸碰他,只想證實這不是她過度思念而產生的幻覺。
只是,裴以璐伸出的手卻落了個空,只因靳曜猛地退後幾步,像是十分厭惡她的碰觸。
裴以璐先是一怔,亮眸中的火焰瞬間熄滅,只剩下一片絕望的冷寂。
他什麼都沒說,但是,她卻完全明白了。
這就是他的決定,他的選擇。
他,不要她了。
絕望的太徹底,心在地上碎成一片,裴以璐痛苦得流不出眼淚,只能哀傷地搖搖頭,顫抖的紅唇甚至漾出微笑。
罷了……
很多事情,強求是沒用的,尤其是感情,她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只是回來拿個東西,我馬上就走。」靳曜簡單扼要地說,語氣冷酷。
「你不用走。」裴以璐平靜地說道,仰起頭來望著他。
在他的冷漠與疏遠之後,裴以璐再也沒有勇氣繼續留下來,再也沒有了……
「我把辦公室還給你,該走的人是我……一直是我。」裴以璐的尾音結束的有些無奈。
「這裡,不是屬於我的地方,對不對?」裴以璐努力撐起笑容,一雙澄眸直直的望著他,想記清楚他迷人的模樣。
靳曜靜默地看著她,一句話也沒說,雙手握成拳頭,為的是不讓自己衝上前,去擁抱看來如此無助脆弱的她。
「離開這裡……」靳曜緩慢地下結論,緊盯著她蒼白的小臉,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表情。
「回家去吧。」回去呵護她、守護她的靳家去吧,那才是她應該存在的地方。
縱使被她利用了,在憤怒之後,他發現他還是好愛她,沒有辦法埋怨她。
她只是取回原本就該屬於她的東西,縱使傷了他,也是他該償還的。
聞言,裴以璐緊緊的閉上眼,心中那處鮮血淋漓的傷口,傳來劇烈的疼痛。
他終於……開口趕她了。
明明白白的告訴她,她應該離開了……
她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了,是她先居心不良,先做錯事,又說錯話……他這麼對她,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好,我回家。」裴以璐緩慢地呼吸,徐緩的點頭,允了他的要求,如花瓣般的唇,勾起一抹憂傷的微笑。「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你好好工作……」
裴以璐慢慢地朝門口走去,在握住門把時,還是忍不住的回過頭,說出她最誠摯的道歉。
「那句話……真的只是賭氣,真的是無心……」裴以璐緊咬著唇,用疼痛來壓抑住她的眼淚。「請你相信,我對你……一直很認真。」
語畢,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在帶上門的那一剎那,她也一併關起她的心門,放任靈魂在角落裡偷偷哭泣,再也不讓人知道。
那句話,指的是……她說利用他的事。
她沒講,但是他知道,一如她知道這句話對他的傷害一樣。
靳曜按著雙眼之間,牙根緊咬,讓自己釘在原地。
天知道他在看見裴以璐眼眸中的絕望時,他全身顫動,幾乎壓抑不下衝上去擁住她的慾望。
但是,他不能,至少……現在不能。
緩慢的,靳曜轉眸迎向養他長大的「父親」,最後一次喊出這個稱謂。
「爸,既然以璐已經找到回家的路,那現在也是我該退出靳家的時候。」靳曜主動提起這個思索了一個禮拜的決定。「是該辦『終止領養』的手續了。」
「你?」靳父一驚,他正困擾著如何跟靳曜談到這件事,只是,他仍不得不提醒靳曜利害關係。
「你知道一旦辦理終止領養,你將喪失繼承權嗎?」這是一筆多大的財富,許多人一輩子都得不到的一切。
「我知道,不過我不後悔。」靳曜慎重點頭。「靳家的一切本來就不屬於我,那都是以璐的,我要全部還給她。」
「靳曜……」靳父激動的握住靳曜的肩膀,知道這是個很大的犧牲,靳曜等於將一切拱手讓給了裴以璐。
「爸,謝謝您這些年,辛苦的教導我一切,以後,您要自己保重身體。」靳曜真摯的說著,知道長輩的用心良苦。
靳父拍著靳曜的肩膀,一雙老眼竟也矇矓了。
而在靳曜的心底,只是欣慰的告訴自己:以璐,一切都解決了,好好的享受原該屬於你的幸福吧!
至於他的傷,他會努力讓自己痊癒,努力讓自己不再想起她,不再念著她……
就算做到這些事,會花掉他一輩子的時間,那也沒關係。
因為是裴以璐,所以,再痛苦他都會忍下。
因為……她的幸福,才是他所希冀的一切。
***
一個禮拜沒回到辦公室,靳曜知道,此時此刻,他該專注著處理眼前的工作才是。
但,他只是忙著收拾。
收拾他四散的心,收拾他慌亂的情緒,收拾他放手之後的狼狽,努力讓自己表現出……他一點兒都無所謂。
他已經這麼、這麼的用力「表現」了,但是他所能做到的,卻只是呆坐在位置上,看著裴以璐已經空了的位置發呆。
想著第一次她淋成落湯雞的模樣,想著她在海邊,緊抱著他的模樣,想著她主動獻吻,想轉移他注意力的模樣……
靳曜緊緊的閉上雙眼,她的身影卻像是刻劃在腦海裡一般揮之不去,他連想要假裝忘記,都顯得無力。
他該怎麼辦才好……
「砰」地一聲,門被以一種過急的速度打開,發出極大的響聲。
靳曜一抬頭,訝異的發現靳父十萬火急的衝進他的辦公室,一雙老眼在偌大的辦公室裡梭巡著。
「爸……不,伯父,你怎麼來了?」靳曜更改了稱謂,疑惑著靳父的再出現。
「以璐有沒有到你這裡來?」靳父語氣十分緊張。
「沒有。她不是……她不是說要回家了。」靳曜的身軀僵硬,心裡有著不好的預感,想到她要離開時那絕望的眼神。
「這些日子以來,她根本沒有回過靳家,我起初以為,她只是回到她租屋的地方,所以離開這裡之後,就直接到那裡去看看,沒想到……竟是人去樓空。」靳父著急的在辦公室裡走著。
「什麼?!」靳曜急的衝到靳父的面前。「你的意思是說,以璐不見了?」
「對,以璐不見了!」靳父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像是被掏空所有力氣一般,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怎麼會這樣,我以為……」靳曜沒有想到,裴以璐竟然會這麼做。
回到靳家不是她最渴望的事嗎?
為了回靳家,她甚至還利用了他的感情……
「那只是你的『以為』。」靳父沉重的吐了口氣,重重的搖頭。
「這些日子以來,你避不見面,以璐像是丟了魂一樣,雖然忍住不哭,但一雙眼卻總是紅的,讓我這個做爸爸的……唉。」靳父歎氣歎的更大聲了。
「那她現在人呢?會到哪裡去呢?」靳曜握緊著拳,一顆心首次無措了起來。
「我就是不知道,才會來找你。」靳父又急又慌,在沙發上喘了一口氣之後,又站了起來。
「我再去找找看。」
「我也去。」靳曜也跟著站起身。
「不,你別去。」出乎意料之外的,靳父竟伸手阻止了他。
「為什麼?」靳曜不解,他也很急、很慌,很想馬上找到她。
「你應該知道,以璐的消失,是不想傷害你,一如你的退出,也是不想傷害她一樣……」靳父一語點破兩人的心態。
「……」對於這一句話,靳曜竟不知如何做反應。
「我知道,你對以璐那句話很介意,但別說我偏心,我相信她那句話是無心,而且她很自責的。」靳父中肯的說道。
靳曜仍是沉默,一顆心被人講成利用……他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看著靳曜的反應,靳父知道他仍耿耿於懷,再歎一口氣。
「既然你還不肯原諒她,就不要去找她,你的出現,只是會讓她更加難過而已。」而這是一個做父親的人,最不願意見到的事。
「可是……」教他怎麼放得下?
「我只是想關心她,趕緊找到她……」
「既然無法接納她,就不要給她虛假的冀望,我不希望她再受傷。」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願意勉強其中一人。
「我只是希望你仔細地想一想,如果她只是存心想要利用你,那現在她就不會走,而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她的個性,她要是決定要走……」靳父拍了拍靳曜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了一句,之後關上門離去。「我怕她……就再也不回來了。」
再也不回來了。
這句話,重重的打進靳曜的胸口,讓他全身一震。
以璐的個性,他怎麼會不清楚?!
當初,她鐵了心的要見到他,就算淋到頭昏,她也不曾放棄,而她現在竟然一聲不吭的走了……
走了。
他相信,以她的個性,絕對不是做做樣子而已。
突地,他想到她離去前的那句話,她說她不會再來打擾他……
該死!
他心口倏地一緊。
她是真的要走!她是真的打定主意要離開他的生活!
不僅是如此,她為了要徹底離開他,她甚至連靳家都不想留了……
靳曜的濃眉緊皺,瞪視著那張已經失去了主人的電腦,驀地心中閃過激烈的疼痛。
她一個女孩離開了租屋處,能去哪裡?她不回靳家,她又能去哪裡?
靳曜心中浮現深深的恐懼,最可怕的猜測在他腦海一閃而過,他的神色變得蒼白而慌亂,心臟撞擊在胸口上,帶來強烈的疼痛,幾乎令他無法呼吸。
靳父的話,竄入他的腦海裡。
如果她真的只是要利用他,那她不會走,所以……為了證明她沒有利用他,她才離開的嗎?
不……他知道,並不只於此。
細微的情緒在這個時候逐漸變得清晰,凝結為某種沸騰的情緒。
她只是愛他。
她只是不希望傷害他,不希望他放棄一切。
而他……竟然對她所做的一切置之不理,只因為他的自尊受創?!
靳曜霍地起身,掙扎與不安,在他的心口拉扯著。
追?還是不是追?他真的……能就此放手?
靳曜高大的身軀僵硬著,全身的肌肉繃緊著,疼痛深入體內,無法拔除。
他真的能夠失去她嗎?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在沒有以璐的這個禮拜裡,行屍走肉是他對自己唯一的形容,胸口就像被挖開一個大洞般,空洞而麻木地疼痛著。
那麼……以璐呢?如果她真的一如他愛她那樣的愛著自己,在離開他之後,她是不是也會淚流、也會哭泣,雙臂展開,只能擁抱到空氣……
靳曜的心中充滿了悔恨,以及想要扼死自己的衝動,他無法原諒自己,他的自以為是,將他們兩人逼進絕境裡……
有種意念,在情緒沉澱之後,完全的浮現出來。
以璐不能走!
他也……不讓她走!
這輩子,她只能有一個停駐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