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家中的沙發上,米矜矜抱著抱枕,臉上的紅潮始終沒有消退過,眼神也迷迷濛濛的沒有焦距。
三公尺的正前方,電視機裡猛鬼忽然出現,女主角發出一串刺耳的尖叫聲,她絲毫不受影響,倒是把正打電視前經過的米太太給嚇了一大跳,手中珍愛的花瓶差點因此摔個粉碎。
皺起眉頭,米太太不大高興的拿起桌上的遙控器,將電視音量轉小了一些,嘴巴也開始叨念起自己的女兒。
「矜矜你是怎麼回事,一回來就盯著電視猛看,也不去洗澡。」
「喔……」回應米太太的是蚊子飛的聲音。
「喔什麼,聽到了就快去洗澡啊,都幾點鐘了!」得不到行動上的回應,米太太眉頭蹙得更緊了。
「喔……」還是蚊子飛的聲音。
將臉偎靠淺綠色的抱枕上,被叨念的矜矜完全無動於衷,此刻,也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麼,紅濫濫的粉唇競緩緩勾起一抹傻傻的淺笑,氣得米太太大吼——
「米矜矜!」
「怎麼了?怎麼了?」一旁房裡,米先生一聽到老婆大人的吼叫聲,嚇得立刻奪門而出。老上的黑框眼鏡斜斜掛在他的鼻樑上,顯然是匆忙之中沒戴好。
「還不是你女兒!」米太太立刻抱怨:「從七點多鐘回來後,就一直坐在這裡看電視,叫她去洗澡,動也不動一下,從頭到尾也不看我一眼!」
「會不會是病了?」米先生看著女兒異常酡紅的臉蛋。
「病什麼?這丫頭要是病了,還會坐在這裡看電視嗎?」米太太愈說愈氣。
「好好的星期五晚上,人家隔壁的小女兒都不知約會約到第幾攤了,這丫頭卻坐在這裡看了三個多小時的電視,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沒人追呢!」
是沒人追啊。
米先生不敢頂嘴,只好伸手往女兒的額頭探了下溫度。
「還好沒發燒。」
「我就說她沒生病,女兒是我生的,我會不知道她的身體嗎?」米太太氣到說話完全沒邏輯,卻還是喋喋不休。「當初我要是知道她會宅成這樣,打死我都不會讓她去念什麼師範大學,一個班上都是女生,難怪到現在都還沒有男朋友!」
「事實上。」米先生咳了一聲,誠實以對。「她們班上男生比較多。」
米太太立刻瞪向老公。
「那又怎麼樣!你對我的話有什麼意見?」
「不,我沒有。」米先生溫吞的將眼鏡掛好。
米太太哼了哼。「本來,我還期望矜矜進了學校後,可以交到男老師當男朋友,結果哩!那是什麼學校!不只不准學生談戀愛,為了以身作則,竟然也嚴格規定老師們的品行,害我到現在都還等不到未來的女婿!」
「國中生本來就不該談戀愛。」米先生小聲嘀咕。
「你又有什麼意見?」米太太瞇眼轉頭,手中的花瓶像是要砸到他頭上。
「我是說……」米先生立刻摟住老婆大人的細腰,臉上的笑容溫柔到可以滴出水來。「這樣的規定實在不好,為了矜矜的幸福著想,我們倆應該想個法子,改變這種狀況。」
「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米太太總算露出笑容。「所以這個月來,我到處張羅拜託,總算替矜矜弄到了好東西!」把花瓶塞到老公的懷裡,米太太神秘兮兮的自一旁的書房裡搬出一疊像文件夾似的東西。
米先生定眼一看,立刻認出那是相親簿。
三十年前,他就是因為那種東西,才會娶到了矜矜的媽。
「老婆啊,現在就準備那種東西,會不會太早了?」米先生臉色微變,沒有想到自己隨口附和的幾句話,竟會換來這麼高一疊的相親簿。
那疊相親簿,少說也有三十幾本!
「怎麼會早,人家三樓的王太太就是用了這個方法,早在去年就把三個女兒給通通嫁了出去。」砰的一聲,米太太笑咪咪的將相親簿放到桌上,打算把身旁那還在神遊的女兒搖醒,一起挑選未來的另一半。
問題是今年開始,王太太的女兒一個接著一個哭著要鬧離婚啊!
米先生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卻不知道該怎麼打消妻子的念頭。
就在這個時候,擱在桌子上的手機忽然音樂大響。
米太太沒有多想,隨手就把女兒的手機拿了起來,代為接聽。
「喂?」
電話另一頭先是沉默了三秒,然後才發出聲音。
「請問是米矜矜的手機嗎?」
「你是誰?」一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米太太就像是看到獵物的花豹一樣,雙眼唰的一亮,身體也在瞬間坐得好挺好挺,而坐在她身旁的矜矜卻還在神遊,完全沒發現自己隱私正被人介入。
「敝姓湛,是矜矜的朋友。」
矜矜?
這個男人竟然親密的叫她女兒矜矜?
嗅!這實在、實在太有意思了!
聞出那麼一絲曖昧的味道,米太太立刻丟下手邊的相親簿,拿著手機衝到陽台,開始大聲質詢。
眼看老婆大人不但直接詢問人家的年齡、職業,甚至連對方祖宗十八代都不放過,一旁的米先生終於看不下去了。他用力把女兒搖醒,小聲的打了小報告,矜矜這才如夢初醒的發現自己母親的罪行。
「媽!」她衝到陽台,迅速的奪回自己的手機。「你怎麼可以這樣!」
「怎樣怎樣!是你一直發呆都不接電話,我幫你接,你還怪我?」米太太嘴巴利得很,連黑的都能說成白的。
矜矜沒有回話,因為二十六年的經驗告訴她,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人說得過她的母親。
拿著電話,她委屈的壓低聲音,連忙向手機另一端的人道歉。
「喂,不好意思,我是米老師,剛剛那是我母親。」
「我知道,你母親很熱情。」溫潤的嗓音立刻顯示出湛讓的身份。
倒抽一口氣,矜矜差點摔掉手中的手機。「是你!」
「對,是我。」彷彿沒聽出她隱藏在語氣中的薄怒,電話另一端的湛讓低低的笑了幾聲。
「你還敢打來!」她提高音量,但是當米太太露出狐疑的眼神,她又立刻壓低聲音。「你打來幹麼?」
「明天不是要去幫王醫生挑禮物嗎?我們約幾點?」
「我不想去了!」她悶悶地說,決定再也不要見到他了。
第一次的吻,她可以當他是喝過洋墨水,習慣上總是有那麼一點的不同,所以假裝不在意,可是這一次,那麼多的人都看到了,要她怎麼不在乎?
他們的眼神好曖昧,甚至誤會她是他的女朋友,可他卻不解釋,任由所有人誤會;明明說好只是假裝成他的女朋友,他卻問也不問就低頭吻了她,在他眼中,她像是那種隨便的女人嗎?
咬著下唇,矜矜委屈的紅了眼眶。
「為什麼不去?」
「你還問,還不是因為你突然吻——」
「吻?什麼吻!什麼吻!」米太太耳朵尖得很,才聽到曖昧的字眼,立刻在一旁叫嚷了起來。
「不是吻,是問!是問啦!」也只有在這種時候,矜矜才會發揮潛能。「你聽錯了啦!」她焦急的解釋著,耳邊卻聽見湛讓在電話另一頭低笑。他的笑聲低醇渾厚,總是能讓她的身體輕顫、無力。
「是嗎?」米太太露出狐疑的表情。
「對啦對啦,媽,你快走開啦,我要講電話。」紅著臉,矜矜用手揮趕母親。
「你講啊,我站在這裡賞月又礙不到你,除非電話裡的男人是你的男朋友,你們要講情話不敢讓我聽。」米太太哪裡有這麼好打發,只見她雙手環胸,表情陰險得跟豺狼有得比。
「他、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瞠大眼,矜矜立刻脹紅了臉,可腦海裡,卻忽然閃過傍晚的那一個吻。
到現在她都還記得他的唇有多軟,有多燙。
在他的懷抱裡,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有多劇烈,尤其當他的氣息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將她的嗅覺包圍時,她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
「矜矜,我們明天約九點好嗎?」電話裡,湛讓溫柔的打斷她瑰麗的綺想。
回過神,她重重的喘了口氣,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父母面前,回憶起傍晚的那一個吻。噢!天哪!
「我不要。」在母親的注視下,她迅速拒絕,卻沒發現自己的臉頰有多酡紅,雙眼有多水媚,要不是有眼鏡的遮擋,恐怕米太太又要抓到把柄了。
他假裝沒聽見他的拒絕。
「明天天氣會涼一些,記得多帶一件外套。」
「我說過,我不要跟你出去啦!」
米太太這下可聽出端倪了。
「米矜矜,有男人約你出去,你竟然敢拒絕?」這還得了,女兒滯銷了二十六年,如今總算有一線生機,她怎能讓她自毀前程!
米太太雙眼一瞇,二話不說,立刻將手機奪下。
「媽!」矜矜驚得大喊。
米太太才不理她,拿著手機就往屋裡沖,甚至還把陽台的門給鎖上,狠心的把女兒關在陽台上,不許她來壞事。
是醫生又是單身,言語問談吐不凡,語氣誠懇,這種男人要是不好好把握,她怎麼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和米家列祖列宗啊!
舒服的坐在沙發上,米太太繼續關心起湛讓的祖宗十八代,甚至連兩人認識的經過也鉅細靡遺的詳問著,非得把湛讓的身世背景給弄清楚不可,最後,甚至還幫女兒安排起約會時間。
眼看自己的未來就這樣被人擅作主張的安排好,矜矜又急又委屈,氣得直拍落地窗,卻始終得不到回應。
「爸,你快幫我開門!」最後,她只好向父親求助。
「……」米先生眼觀鼻,鼻觀心,在老婆大人的眼神警告下,他只能像根木頭似的站在陽台邊。
「爸!」
「女兒啊。」許久之後,米先生總算開口了。「你也知道爸爸一天只有五十元的零用錢,所以……爸爸只能對不起你啊!」搗著臉,米先生哭著跑回房裡了。
站在陽台上,矜矜整個傻掉,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被出賣。
眼看自己的母親還在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連湛讓的年收入都關心到了,她困窘的幾乎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她的媽媽就是這樣,所以從小到大,沒有一個男同學敢到她家做客,湛讓該不會也被嚇跑吧?
站在陽台上,她揪著裙擺,焦急的走過來又走過去,就怕下一秒湛讓會主動掛上電話,但是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熱線卻依舊持續,媽媽始終笑呵呵,顯然是和湛讓相談甚歡。
五分鐘後,熱線終於告一段落,她也才獲得釋放。
喜上眉梢的米太太把發燙的手機交到女兒手上,然後笑咪咪的拍了拍她的頭頂,一副讚許她做得很好的模樣。
「矜矜啊,小讓說要和你說話。」
小讓?
矜矜整個人傻掉,不敢相信自己的媽媽只花了五分鐘,就能和人混得這麼熟。
「快接啊!」米太太催促著,然後知趣的把空間留給小倆口,一路哼著小曲走向房間。
眼看母親的背影終於消失在門板後,她才如夢初醒的回過神來。
瞪著手中閃爍的手機,她忽然恐懼了起來,競害怕面對他的反應。
時間彷彿過了好久好久,她才有勇氣將手機放到耳邊。「……喂?」
「矜矜。」電話另一頭還是那樣溫柔的嗓音,沒有不耐,沒有指責,更沒有抱怨。「你還好嗎?」他甚至還關心著她。
一種又暖又酸的熱流忽然湧上了喉問,讓她鼻酸得說下出話來。
「矜矜?」
「對不起,我媽媽……話太多了,那些問題她只是問問而已,你別當真,私底下我會和她解釋,我和你不是——」
「我喜歡和她聊天。」他笑著打斷她。「你母親熱情又豪爽,和她聊天不用太拘束,我覺得很輕鬆。」他的聲音依舊含笑,語氣真摯誠懇,沒有半點勉強。
矜矜再次威動得說不出話來,胸口卻甜得發熱。
「你還生我的氣嗎?」他忽然改變話題。
她怎麼可能還生氣?
其實想一想,整件事都是她太小家子氣了。只不過是一個吻罷了,又不是砍了她一塊肉,只要能幫助到他,她犧牲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何況那種「犧牲」,她也不討厭啊……
她本能的搖了搖頭,但隨即想到他看不到,連忙又開口:「沒有,我不氣了。」
「你確定?」他要得到肯定的答案。「當時我只想到那個辦法最有效,抱歉嚇到你了。」
「我知道,我沒有被嚇到,只是那時候太多人看到,我才會……」沒錯,她認識的湛讓並不是那種會偷吃女生豆腐的男人,當時他會那麼做,一定也是逼不得已的,她又何必耿耿於懷呢?
「所以,其實你不討厭那個吻。」最後,湛讓下了這個結論。
矜矜頓時無言。想反駁也不是,想承認也不是,只能瞪著電視裡血盆大口的猛鬼默默臉紅。
彷彿看穿她此刻的心情,他低低又笑了幾聲,然後體貼的換了話題。
「明天我們去花蓮,先去吃甘蔗冰、蓮花粽,然後再雲逛七星潭,回程的時候再順便買些麻糬給王醫生。」
「好。」只要不繼續討論剛剛的那個話題,她什麼異議都沒有。
「如果時間足夠,我們還可以去海洋公園看海豚表演。」
「好。」
「如果……」
窗外,星星不停閃爍,在時間的推移下,月娘悄悄西移好幾次,這一夜,他們聊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