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緩緩地行駛在路上,車窗外路燈高掛,盞盞暈黃曳過。
潘人浩雙手穩穩握著方向盤,他酒量好,今晚喝的酒對他毫無影響,可是他微醺,因為太震驚,胸口漲著莫名的痛,分不清楚是衝動還是憂鬱,好複雜的情緒,讓他頭暈。
依綠撐著下巴,透過車窗蹙眉看著外頭迷濛夜景。
她醉了,卻不曾這麼清醒,她心碎,卻不曾這麼平靜。
她不怪京京,知道京京說這些話,是為了她好。
她不怪潘人浩,知道現在的沉默,也是為了彼此好。
車裡氣氛凝重,好像隨便說句話,就會打破寧靜,然後壞了兩人的關係。
他很苦惱吧?認識了這麼久,一起經過那麼多事,他當她是永遠的好朋友,她卻貪心地想要更多。
經過了那一夜,現在又讓他明白了她幾年來的心情,他會不會覺得壓力沉重?
剛才要離開時,京京拉她到一旁,語重心長地跟她說了悄悄話——
「老實說,我只是說我的感覺啦,剛才我講那些話,潘人浩嚇呆了。我看過不少男人,一遇到認真的女人,就好像脖子上被架了把刀,那種想逃之夭夭的表情,潘人浩臉上就有。你要堅強一點,看開一點,感情這種事喔,有時候長痛不如短痛……」接下來京京就住嘴了,因為看到依綠眼眶泛紅。
依綠閉上眼,什麼都不敢想,整顆心直往下墜。
車停在別墅的庭院裡,到家了。她立刻拉開車門,只想逃開。
「依綠。」他輕喚她,聲音溫柔。
他想了很久,腦袋一片混亂,有些事該告訴她,可是又不知道該不該說。
依綠回頭,望進他的眼瞳,從裡面看到為難。她想哭,只能告訴自己一定要忍住。
「什麼事?」她擠出不自然的笑容。
「你……我……呃……」潘人浩開口,又自己打住。
看他欲言又止,她難堪得想立刻跳下車。
「不用說了,我不想聽。」依綠感覺到自己正在枯萎,可是她還是很努力地維持平靜。「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不會因為剛才京京說了什麼而改變,對吧?」
「不,全都變了,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他很誠實地說道,對於依綠,他未曾隱瞞過什麼。
以她對潘人浩的瞭解,他現在的確是認真的,依綠不禁慌了。「你可以當作京京沒說過那些話啊,我們還是跟從前一樣,我又不會逼你做什麼!」
他定定看著她,彷彿考慮了一世紀之久,然後有些沉重地說:「那個晚上的事呢?也可以當作沒有嗎?」
平靜的表面崩塌了,像突然爆裂的水球,他們凝視著彼此,空氣轉眼間變得令人窒息。
「本來就要你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你幹麼硬要提起?」她忍不住咆哮,聲音哽咽。
他愣了兩秒,認識她這麼久,從未見她失控至此,潘人浩終於發現事情的嚴重性。「依綠,別哭。」
他伸出雙臂將她擁入懷裡,依綠倔強地把背脊挺直。他用力地摟著她,然後,在她耳旁輕輕地說了聲對不起。
依綠推開他,蓄滿眼眶的淚開始往下滑,這眼淚蓄了十年,現在她放任它在臉上奔流——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只要你說一句愛我,可不可以?」依綠豁出去了,聲音近乎是哀求。
潘人浩沉默。依綠讓他心痛,可是他迷惘,他從來沒想過依綠對他是愛情,很久之前,當傅老要他不要動依綠腦筋,他笞應了,從此之後,他沒當她是個女人。
而今,依綠就在他面前,她要他愛她,她讓他整個心都揪成一團。
「我辦不到。」他沉重地說著,然後逃避依綠的視線。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她眼裡像海一樣深的眷戀,而他,竟然無法回報,唯一能做的就是恨起自己來。
而博依綠唯一能做的,就是下車,離開潘人浩。
她得找一個地方,好好哭一場。
看著依綠下車,潘人浩一個人待在車上,發呆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回神。他熄火,抽起鑰匙,邁步上樓。
走進屋裡,客廳只留了盞壁燈,他猜想依綠正在自己房間裡,也許該去看看她,想想,又打消了念頭。
他打開自己的房門,裡面大燈開著,冰荷正躺在他的床上看雜誌。
他看了她一眼,並沒開口說什麼,轉身脫下襯衫長褲,然後走進浴室準備洗澡。
夏冰荷立刻從床上彈起來。她氣壞了!潘人浩進門後的所有動作完全是在漠視她,她火大,忍了好幾天的情緒終於爆發。
她走到浴室,發現他上鎖,夏冰荷更氣了,馬上用腳踹門。
「我在洗澡,等我洗完。」裡頭傳來潘人浩的聲音。
夏冰荷咬牙走回床邊,重重坐下。
竟然對她這麼冷淡,她受夠了,等一下一定要跟他攤牌,看他到底想怎樣!
潘人浩這個澡洗了很久,溫熱水流沿著身體往下滑,漸漸地,他開始釐清所有思緒。
他談過不少次戀愛,他總是相信,男女之間是一種化學作用,而這種化學作用通常是來自於幾個因素,譬如說生物性,這就是為什麼他那麼喜歡美女,物競天擇嘛。
佛洛依德說人類的種種行為都是為了要繁衍後代。性感的女人總是容易讓男人衝動,但他對依綠一點衝動的念頭也沒,雖然那晚感覺非常美好,但事後,他連幻想都覺得罪惡。
可是他清楚自己的身體,經過了那晚,他竟然對美女沒興趣了。
那晚過後,不論夏冰荷無論怎麼明示暗示,也點燃不了他的熱情。
他不是不行,當腦袋偶爾回想起與依綠纏綿的片段,她的柔軟、她的羞澀……隨便一個畫面就馬上讓他有反應。
他到底怎麼了?!
為什麼當他想起依綠,會開始覺得無法呼吸?
那種想念,在知道她是愛他的之後,瞬間沸騰起來,在他胸口漲得疼痛,那感覺太陌生了,讓人好心慌。
幾乎是壓抑了,他的心鼓噪翻騰著,搞不懂那是興奮還是喜悅;是悲傷還是困惑……
他閉上雙眼,將水溫調到最冷,從頭淋到腳,身體冷靜了,腦袋卻無法淨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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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你是不是愛上別的女人了?」看潘人浩披條浴巾走出來,夏冰荷馬上跳起來指著他問。
「你幹麼?」她反應激烈,潘人浩語氣冷然。
「你說,是不是啊!」一向被眾人捧在手心寵的夏冰荷無法忍受如此對待,潘人浩從來沒用這麼冰冷的眼神看她,她氣到用力推他。「你說啊!你說啊!」
「冰荷,你實在太不瞭解我的個性了。」他定定地看著夏冰荷,沉下臉。
此時她氣紅眼,只顧自己感受,他煩得要命,她也看不出來,為什麼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在他心情不好時,待在他身旁安靜地陪著,或是只溫柔地問他怎麼了?
每個和他交往的女人,到最後都會因為不瞭解他而分手,她們不懂他在想什麼,也不相信他,每段感情最後都無言收場,讓他很失望。
只有依綠,只有她,不管他怎麼對她,她總是像海綿般柔軟,包容他的煩躁與悲傷。
「我不瞭解你,誰瞭解你?你根本就是一個怪人,從來不說自己的事,除了快樂的事,其餘什麼都不講,要我怎麼瞭解你?」夏冰荷咆哮。
她說的是事實,跟潘人浩在一起感覺很委屈,他總是捉摸不定,對她雖然溫柔,可是偶爾沉默起來就像陌生人,她懷疑這個她愛上的、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根本就不想走入她的世界。
這叫她怎麼能不氣?!
「你說得對,我是怪人。」他沉吟,對於夏冰荷刻薄的攻擊,他認真思考。
他太過坦白,夏冰荷嚇一跳,是不是說得太重了?她突然有點後悔,其實除了這點,潘人浩還是個很棒的男人,對她也很好啊。
「沒有啦,我不是說你怪。」冰荷解釋了起來。「我是說你比較不容易讓人接近,身為你的女友,對你的內心世界一無所知,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他愣了一下,瞬間恍然大悟,終於瞭解了自己。「我不是不想讓你瞭解,而是我根本就不想被任何人瞭解。」
在二十歲時,全家人離他而去,他封閉了自己,經過這些年,他以為自己成熟了,對那種傷痛早就釋懷,但事實上,他不再相信任何人,甚至是躺在他身旁的女人。
他需要的是一種互相信任的堅定感情,他需要一個家人,一個永遠對他不離不棄的家人。
這個家人,他想也沒想過,竟然就是傅依綠。
原來這世上也有一種戀愛,沒有衝動,沒有男女之間的化學作用,而是像樹一樣,隨著歲月深深地在土裡扎根,強風豪雨、任何考驗,都只讓這棵樹更加茁壯。
潘人浩終於發覺了,在他心裡,一直有一棵強壯的樹木支撐著他,因為太習慣了,所以他沒注意到它的重要性,可是現在意識到它的存在,他才知道自己有多該死。
「了不瞭解不重要啦!你說,你到底是不是愛上別的女人?」夏冰荷受不了他的恍惚了。
「是,我是愛上了一個女人,而且愛了很久很久,在你還沒出現之前,我就愛上她了。」
潘人浩誠實訴說,並不知道此時他的表情是微笑的。
夏冰荷立刻伸手摑他一巴掌。「潘人浩,我恨死你了!我要跟你分手!」
臉頰熱熱辣辣,他卻如釋重負。
夏冰荷跑出他的房間後,他燃了一根菸,走到陽台,夏夜微風輕拂著,飄來幽幽的七里香氣味。
他想起某個畫面,依綠在樓下仰望著他,花瓣隨風四處飛散,她那時的神情真美。
是的,他確實愛美女,可是他愛上了依綠,卻並不是因為她的美麗。
潘人浩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蛋和肉絲,轉開瓦斯,加點沙拉油在鍋底,爆香蔥、蒜、肉絲,打下蛋,撒點鹽巴和味精,再丟麵條下去煮。
端著兩碗熱呼呼的湯麵,來到依綠房門口,他出聲喚她。「依綠,快來開門。」
依綠正俯在床上哭得好慘,淚水瘋狂地決了堤,原來失去活人浩的自己,是這麼脆弱。
模糊中聽到潘人浩的聲音,她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確定他真的在門口,她嚇了一跳,趕緊擦掉淚水,深呼吸,把門打開——
「有事嗎?」她用最平靜的態度問著。
潘人浩笑了。「你想,我會端著兩碗麵敲你門,然後說沒事嗎?」
他想起好久之前,依綠也曾端著兩碗麵,在深夜敲他門,那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他未曾忘掉那碗裡的溫暖,而今天,換他來溫暖她了。
看到他熟悉的笑容,她驀地又紅了眼眶。
今晚大概是集合了二十八年來未流下的淚吧,以為他不想再理她了,沒想到他竟然為了她下廚,依綠感動得一塌糊塗。
她接過他遞來的面,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吃著,不敢抬頭看他。
「好吃嗎?」看她吃著他煮的面,潘人浩滿足地笑。
依綠愣了一下,點點頭。「很好吃。」
她感受著每一口麵條在嘴裡的滋味,那是一種幸福。
現在她覺得人浩愛不愛她都無所謂了,只要此時他可以坐在她身旁,兩個人像從前一樣,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就是一種幸福。
她還沒發現,坐在身旁的潘人浩,停止了吃麵,正深深地望著她。
直到這一刻,他才細細感受到,有個人陪在身旁,是多麼踏實。
他伸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髮,每觸碰她一下,他就可以感覺到心中那股蠢蠢欲動的熱情。
他的動作讓依綠僵住了,她抬頭看著潘人浩,他眼裡的深情震撼了她,瞬間讓她全身都在顫抖。
他從來不曾用過這種眼神瞧她,彷彿當她是多易碎的瓷瓶,彷彿當她是多美麗的藝術品,當她是個女人。
天啊,他看她的眼神,完完全全是在看一個女人。
她心慌意亂,低頭吃麵。
「依綠,我有好多話等不及想告訴你,你慢慢吃,聽我說。」
潘人浩凝視著她,她此時吃著東西的側臉,她的小巧鼻尖,她拿著筷子的手指,她給他的所有感覺,寧靜得像片湛藍的海。
他從來以為自己在飄泊,卻不知道自己早就為一個人停留,依綠一直是他的港灣。
「……我這一生最無助的時候,是剛到美國的那幾個月。想起我去世的家人,我自責到甚至想死了,那時是你在我身旁。你說人的一生是來找答案的,我尋尋覓覓,一直沒找著,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答案就在我身邊。」
潘人浩柔柔地訴說著,沒發現依綠身體僵直,拿筷子的手都在發抖。
「依綠,你就是我找到的答案。」潘人浩的手掌覆上她的臉頰,他也在顫抖,因為無法再壓抑。
當他觸到她的剎那,傅依綠的淚水立刻撲簌簌地往下掉,一顆顆掉在他的手上,掉進麵湯裡,敲擊在潘人浩的心坎上,她沒辦法開口說話,因為喜悅正漲滿她的胸口,隱隱作痛。
「你說你不要我的對不起,換一句我愛你可不可以,我說我辦不到。」感覺到自己目光濕熱,他頓了頓,又說:「那是因為我要說的是一整句。」
這是他一直想做又不可以做的事,他將她擁入懷中,然後在她耳旁輕輕說了一—
「對不起。我愛你。」
夜色迷濛,燈火闌珊。
他將她抱上床,緊握著她的手,聞著她的髮香,細細地吻遍她身體每一處。
他一直喚著她的名字,這次不再把她當成別人。
潘人浩瘋狂地跟她做愛,熱烈得彷彿是他的初次,他要跟她緊密相依,再也不分離。
依綠在他的懷裡幸福地啜泣,直到他融入她的身體,融入她的生命。
好事多磨,他們總算磨出了火花,磨出了愛情,此後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