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展覽館跑了一天﹐眼花撩亂。在一個攤位上﹐我碰到了四年前在這個場館裡
認識的一個法國女孩。四年前﹐我、徐銘石和她﹐談得很投契﹐晚上還一起去吃漢堡牛排﹐回到香港之後也經常通電話。後來﹐她離開了那間布廠﹐聽說是瘋狂地戀愛去了。
沒想到今年又碰到她。
我們熱情地擁抱。
女孩叫阿芳。
「你的夥伴呢﹖」她問我。
「今年只有我一個人來。」
「今年的天氣壞透了。」她說。
她揚起一塊布給我看﹐是一塊湖水綠色的絲綢﹐漂亮極了。
「用來做窗簾太浪費﹐該用來做婚紗﹐這樣才夠特別。」她把布搭在我的肩上。
是的﹐那將是一件別緻閃亮出塵脫俗的婚紗。
展覽館關門後﹐我和阿芳一起去吃飯。
「我結婚了。」阿芳說。
「恭喜你。」
「又離婚了﹐所以回到布廠裡工作。」她說﹐「現在我跟我的狗兒相依為命﹐你跟誰相依為命﹖」
我怔怔地望著她﹐答不出來。
我們在餐廳外分手﹐我走在雪地上﹐終於想到﹐與我相依為命的是回憶﹐是你給我的回憶。
那天晚上﹐我在閣樓的窗前看著你的背影消失在孤燈下。
別再說我誤會。
「那不是很好嗎﹖」惠絢說﹐「真沒想到進展那樣神速﹐我猜他早就喜歡你。」
只是﹐我心裡總是記掛著﹐你在六十五支竹籤裡抽到最短的一支﹐你終於會和你等
待的人重逢。那時候﹐我該站在一旁為你們鼓掌﹐還是躲起來哭﹖我在為你縫第三個抱枕。
第三封信也放在這個用深藍色棉布做的抱枕裡。
雲生﹕
有沒有一個遊戲﹐叫「後悔的遊戲」﹖如果有的話﹐那一定是我跟你玩的那個竹籤的遊戲。
我不知道那預言什麼時候會實現。
也不知道當它實現時﹐我能否衷心地祝你幸福﹐忘記你在孤燈下消失的背影﹐忘記在某個寂寞的晚上﹐你曾給我你的溫柔。
蘇盈
那天晚上﹐我帶著抱枕﹐到醫院找你。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本來應該下班了﹐但是接班的人還沒來﹐有個小孩子剛剛被送
進來﹐要做手術。」你說。
「什麼手術﹖」
他在路邊吃串燒時﹐不小心跌倒﹐竹籤剛好插進喉嚨裡。
為什麼又是竹籤呢﹖
「我很快回來。」你匆匆出去。
我喜歡看到你趕著去救一個人的性命的樣子。
我坐在你的椅子上﹐拿起你的聽診器﹐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聽自己的心跳﹐戀愛的心跳聲好像特別急促和嘹亮。
一個穿白袍的年輕女子突然走進來﹐嚇了我一跳﹐我連忙把聽診器除下來。
她看到我﹐有點意外﹐冷冷地問我﹕
「秦醫生呢﹖」
「他出去了。」我站起來說。
她抱著一隻金黃色的大花貓﹐那隻貓的身體特別長﹐長得不合比例﹐像一個拉開了的風琴。她瞄了瞄我﹐然後熟練地把貓纏在脖子上﹐那只怪異的貓像一條披肩似的﹐繞過她的脖子﹐伏在她的左肩上﹐好像被她的美貌馴服了。
找不著你﹐她與貓披肩轉身出去了。
我看得出她和你的關係並不簡單。
在你的辦公室等了三十分鐘﹐我走出走廊﹐剛好看到你和她在走廊上談話。
她安靜地聽著你說話﹐乖乖地把兩隻手放在身後﹐跟剛才的冷漠﹐彷彿是兩個人。那只怪異的貓回頭不友善地盯著我。
道別的時候﹐她回頭向你報以微笑。
「對不起﹐要你等這麼久。」你跟我說。
「竹籤拿出來了沒有﹖」
「拿出來了。」
「那小孩怎麼樣﹖」
「他以後再也不敢吃串燒了。」你笑說。
「那隻貓很奇怪。」我說。
「哦﹐是的﹐本來是醫院外面的一隻流浪貓﹐牠的身體特別長﹐可以放在脖子上打個結。你手上拿著些什麼東西﹖」
我把抱枕從手提袋裡拿出來。
「又有碎布啦﹖」你微笑說。
你在臉盆洗了一把臉。
「如果太累的話﹐不要出去了。」我說。我在想著那個穿白袍的女子。
「不﹐今天是你的假期嘛。」你脫下白袍﹐換上外套﹐問我﹐「去看電影好嗎﹖」
在醫院停車場﹐又碰到剛才那個女人﹐她正開著一部小房車準備離開﹐貓披肩乖乖地伏在她大腿上。她揮手跟你道別﹐雖然我站在你旁邊﹐她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要看什麼電影﹖」在車上﹐你問我。
「隨便吧。」我說。
在那個漂亮的女人面前﹐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原來我的對手並不是只有阿素一個人。
在電影院裡﹐你睡著了。
你送我回去的時候﹐我把你給我的鑰匙從皮包裡拿出來。
「差點忘了還給你。那天要到你家掛窗簾布﹐你交給我的。」
「哦。」你把鑰匙收下。
你竟然不說「你留著吧」。
我以為你會這樣說的。
我難堪地走下車﹐匆匆跑上我的閣樓﹐那是我的巢穴。
「嗨﹗」你在樓下叫我。
我推開窗﹐問你﹕「什麼事﹖」
你拿著鑰匙﹐問我﹕「你願意留著嗎﹖」
我真恨你﹐你剛才為什麼不說﹖
「留著幹嗎﹖」我故意跟你抬槓。
你為難地望著我。
「拋上來吧。」
你把鑰匙拋上來﹐我接住了。
擁有一個男人家裡的鑰匙﹐是不是就擁有他的心﹖那天﹐我和惠絢去買口紅。
我拿起一支櫻花色的口紅塗在唇上﹐這是那個女子那天用的顏色。
「他喜歡這個顏色嗎﹖」惠絢問我。
「希望不是吧。」
「那你為什麼要買﹖」
因為我要跟那個櫻花白的女子競艷。
真傻是吧﹖
「穿著白袍﹐可能是個醫生。」惠絢一邊試口紅一邊說﹐「你為什麼不問他她是誰﹖」
「那樣太著跡了。」
我望著鏡子﹐我的頭髮還不過留到肩上。
「有令頭髮快點生長的秘方嗎﹖」我問惠絢。
「有。」
「真的﹖」
「接發吧。」
「我是說真發。」
「他喜歡長髮﹐對嗎﹖」
「不﹐只是我覺得還是長髮好看。」
我放下那支櫻花色的口紅﹐我還是喜歡甘菊色﹐那種顏色比較適合我。
「政文近來好嗎﹖」我問惠絢。
「他還是老樣子﹐在身邊已經八年的人﹐忽然不見了﹐任誰也不能習慣﹐但是你知道﹐他是不會認輸的。」
「希望他快些交上女朋友﹐這樣我會比較好過。」
「還沒有呢﹐今天晚上我們約好了在俱樂部吃飯。」
我和惠絢在百貨公司門外分手﹐康兆亮會來接她﹐我不想碰到康兆亮。從前﹐我們總是四個人一起吃晚飯﹐這些日子過了好多年。今天﹐我選擇了獨自走另一條路。
是有一點孤清﹐你能體會嗎﹖
我買了許多東西到你家裡﹐又替你重新收拾一次﹐換上新的床單和枕袋。
這樣收拾了一個下午﹐竟然驅走了一點孤清的感覺。
那三個抱枕歪歪斜斜地放在沙發上﹐也許你永遠不會知道裡面的秘密。
我坐在沙發上﹐等你下班。一張沙發最好的用途﹐就是讓女人坐在上面等她的男人回家。
等你回家的感覺﹐你知道是多麼幸福的嗎﹖九點多鐘﹐你從醫院回來了。
「回來啦﹖」我揉揉眼睛﹐「我剛才睡著啦。」
「不好意思﹐如果在外面吃飯﹐你便不用捱餓。」
「不﹐我答應了煎牛排給你吃嘛。你還沒有吃過我煎的牛排。」
「廚房裡好像什麼都沒有。」你抱歉地說。
「我都買來了。」我把香檳從冰箱拿出來﹐「你看﹐香檳我都準備好了﹐我們用牛排來送酒﹐別用藥來送酒。」
你莞爾。
「你先去洗個臉。」我說。
我在廚房裡切洋蔥。
「切洋蔥時怎樣可以不流淚﹖」你問我。
「不望著它就行了。」
不望著會令你流淚的東西﹐那是唯一可以不流淚的方法。
當我想哭時﹐我就不望你。
我把兩塊牛排放在碟上﹐情深款款地望著它們。
「你幹什麼﹖」你問我。
「燒鳥店的阿貢教我的﹐令食物好吃的方法﹐就是要愛上它。」
「你愛上了它沒有﹖」
「愛上了。」我抬頭望著你。
「我去洗個臉。」你迴避我的目光。
「我愛你。」我告訴牛排。
你還有什麼不能夠放下﹖是阿素嗎﹖
「很好吃。」你一邊吃牛排一邊說。
「謝謝你。」我滿足地看著你。
這個時候﹐有人按門鈴﹐你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是那個在醫院裡跟你說話的女人。
「你有朋友在嗎﹖」她問你。
「是的。」你讓他進來。
她好像在來這裡之前已喝了很多酒﹐歪歪斜斜地坐在椅上。
「讓我來介紹。」你說﹐「這是蘇盈﹐這是孫米白。」
孫米白老實不客氣地拿起你的叉子吃牛排﹐又喝掉你杯裡的香檳。
「她是你的新女朋友嗎﹖」她當著我的面問你。
你沒有回荅她。
你知道我多麼的難堪嗎﹖
「今天很熱啊。」她把鞋子脫掉。
「我可以在這裡睡一會嗎﹖」她問你。
「我送你回家。」你說。
她猛力搖頭﹐逕自走進你的睡房﹐倒在你的單人床上。
她竟然睡在你的床上。
「她是醫生嗎﹖」我問你。
「是醫院化驗室的同事。」
「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嗎﹖」
你搖頭。
「是現在的女朋友﹖」
你失笑﹕「怎會啦﹖」
你剛才不承認我是你的女朋友﹐我又憑什麼問你她是誰呢﹖也許她跟我一樣﹐不過是你眾多仰慕者之一。
「我把東西洗乾淨就走。」我站起來收拾碟子。
「不用了﹐讓我來洗。」
「那我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有朋友在這裡。」
我不望你﹐免得望著你我會哭。
「不﹐我送你。」你拿起車鑰匙陪我離開。
她是什麼人﹐可以霸佔你的家﹖
在車上﹐我默默無言﹐我放棄了熟悉的人﹐來到你身邊﹐你身邊的一切﹐對我來說﹐卻是這樣陌生。我一點安全感也沒有。
「你要去哪裡﹖」你問我。
「回家。」我說。那是我僅餘的安全感。
你默默開車送我回去。
剎那之間﹐你好像離我很遠。
「對不起。」你說。
「什麼對不起﹖」我裝著沒事發生﹐雖然我知道瞞不過你。
「她是阿素的妹妹。」你說。
我怔住。
「是個很任性的女孩子。」
「那你應該知道阿素的消息。」
你搖頭﹕「她們不是一起生活的。阿素跟著媽媽生活﹐她跟爸爸生活。」
「她總會知道一點消息吧﹖」
「阿素經常到處去。」
「阿素一定長得很漂亮吧﹖她妹妹已經這麼漂亮了。」
你沒有回答我。
即使阿素永遠不回來﹐你仍然活在她的世界裡。
我望著你﹐好想問你﹐你的世界裡﹐這一刻﹐有沒有我﹖但是我又憑什麼這樣問呢﹖
「她看來很喜歡你。」
「她有很多男朋友呢。」
我很難相信你對她一點也不動心﹐看她那副樣子﹐你只要點一下頭﹐她就會倒在你懷中。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說。
「謝謝你讓我吃到那麼美味的牛排。」
「再見。」我走下車。
你的世界﹐根本沒有我。
你走下車﹐陪著我開門。
「你要去哪裡﹖」我問你。
「不知道﹐回去醫院吧﹐那裡有地方可以睡。」
我突然又心軟。
「要進來坐嗎﹖」
你搖頭﹕「不打擾你了。」
我走上閣樓﹐你回到你的車上﹐我突然發覺﹐我從不瞭解你﹐我們是那樣陌生﹐有著一段距離。你沒有因為我而忘記阿素﹐也許永遠不會。
「能出來一下嗎﹖」我打電話給徐銘石。
我們約好三十分鐘後在附近的酒吧見面。
徐銘石匆匆趕來﹐問我﹕「什麼事﹖」
「只是想找人聊天。」
他來了﹐我卻垂頭喪氣﹐說不出話來。
「我替你找到一間房子。」他說﹐「我的房東太太在蒲飛路還有一間房子﹐租客剛剛退租。」
「我沒想過租房子。」
「總不成一輩子住在布藝店裡吧﹖那裡連一張床也沒有。
我去看過了﹐那
間房子在三十四樓﹐很不錯﹐租金也很合理。現在就可以去看看。」
「現在﹖」我看看手錶﹐「十二點多鐘了。」
「不要緊﹐我有鑰匙﹐現在就去。」
那是一幢新的大廈﹐房東太太的單位在三十四樓﹐面積六百多呎﹐客廳有一列落地玻璃﹐可以看到整個西區的風景。
我站在窗前﹐竟然看到你住的地方。
西環最後的一間屋﹐頂樓有燈光。
「我要這個地方。」我跟徐銘石說。
「你不先問問租金多少嗎﹖」
「有什麼關係呢﹖我喜歡這裡。什麼時候可以搬進來﹖」
「真好笑﹐突然又這樣心急。」
我伏在窗前﹐像從前一樣﹐遙望你住的地方﹐我喜歡可以這樣望著你﹐知道你在某個地方。
雖然這天晚上我不知道你在哪裡。
凌晨四點多鐘﹐你打電話來給我。
「有沒有吵醒你﹖」你溫柔地問我。
「我剛剛睡著了。」我告訴你。
「對不起。」
「不要緊。」我幸福地抱著電話。
「我在醫院裡。」
你彷彿在告訴我﹐這一晚你一直待在醫院﹐沒有回家。
「嗯。」我輕輕地答你。
「不打擾你了。」你說。
「不﹐我也睡不著﹐我遲些要搬了。」
「搬到什麼地方﹖」
「蒲飛路。」
「我們很近啊。」你說。
是很近﹐還是仍舊很遠﹖
「你睡不著嗎﹖」我問你。
「我已經把自己訓練得什麼時候也可以睡著。」
「你還沒有忘記她嗎﹖」
你沒有回答我。
房東找人把房子翻新一下﹐她說大概需要一個星期。
這個星期﹐我已迫不及待為新居添置東西。
把手燒瓷磚拿去裝裱時﹐經過一間義大利燈飾店﹐我被裡面一盞玻璃吊燈吸引了視線。
那盞吊燈﹐半圓形的燈罩是磨砂玻璃做的﹐當燈亮起時﹐溫柔的燈光把整間燈飾店都浮起來。
我看看價錢牌﹐售價是我半個月的租金﹐我捨不得買。
「這盞吊燈﹐我們只來了一盞。」年輕的男店員說。
「可惜價錢很貴啊。」
「但是真的很漂亮。」他說。
「還是不要了。」
我正想離開時﹐他對我說﹕「這盞燈是有名字的。」
「燈也有名字的嗎﹖」我回頭問他。
「是這盞燈的設計師給它的。」
「它叫什麼名字﹖」
「『恩戴米恩的月光』。」
為了名字﹐我把燈買下來。
恩戴米恩是神話裡的人物﹐有人說他是國王﹐但是大多數人都說他是牧童。
恩戴米恩長得俊美絕倫﹐當他看守羊群的時候﹐月神西寧偶然看到他﹐愛上了他﹐從天而降﹐輕吻他﹐躺在他身旁。為了永遠擁有他﹐月神西寧使他永遠熟睡﹐像死去一樣躺在山野間﹐身體卻仍然溫暖而鮮活。每一個晚上﹐月神都會來看他、吻他。恩戴米恩從未醒來看看傾瀉在自己身上的銀白色的月光。癡情的月神永恆地、痛苦地愛著他。
你就是我的牧童﹐可惜我不曾是你的月光。
晚上待在燒鳥店﹐你好幾天沒有找我了。
那天晚上﹐特意打電話來告訴我﹐你沒有跟孫米白一起﹐不是為了讓我安心嗎﹖為什麼又不理我﹖「我是不是在追求他﹖」我問惠絢。
「這樣還不算追求﹐怎樣才算﹖」她反問我。
真令人難堪。
我在安慰自己﹐你不找我﹐因為你很忙。況且﹐你也不一定要找我。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不能不見的盟誓﹐對嗎﹖入伙那天﹐徐銘石和惠絢來替我搬家。
上一次搬家﹐是和政文搬到薄伏林道﹐那天很熱鬧﹐政文、康兆亮、惠絢和我﹐四個人忙了一整天。
今天﹐冷清得多了。
「他好歹也應該來替你搬家﹐不然﹐怎麼做你的男朋友。」
惠絢一邊替我
拿棉被一邊說。
「他還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接過她手上的棉被說。
「從這裡看出去很漂亮。」惠絢站在窗前說。
「可以看到西環最後一間屋。」我說。
在地圖上﹐我這裡與你那裡﹐距離只有九百公尺﹐比以前更近。
「原來是這樣。」惠絢說。
徐銘石替我把燈懸掛在床的上空。
「很漂亮的燈。」他說。
「它有名字的﹐叫『恩戴米恩的月光』。」我說。
燈亮了﹐整張床浮起來﹐訴說著一個癡情的故事。
夜裡﹐我把你送給我的星星貼在天花板上。
我看到你的家裡有燈﹐你是一個人嗎﹖我立刻打電話給你。
「回來啦﹖」我問你。
「你怎知道我回來﹖」你愕然。
「你通常都是這個時間下班吧。」我撒謊。
「這幾天好嗎﹖」你問我。
「我搬家了。」
「新居怎麼樣﹖」
「有興趣來吃一頓飯嗎﹖」
「好呀﹐你煮的東西那麼好吃。」
「明天晚上有空嗎﹖」
「明天剛好不用上班。」
「那就約好明天。」
黃昏﹐我匆匆離開布藝店﹐準備我們的晚餐。
你在八點半鍾來到。
「要不要參觀一下﹖」
「這盞吊燈很漂亮。」你說。
「它叫『恩戴米恩的月光』。」
「它有名字的嗎﹖」
「我是為了名字才買它。」
「是不是那個神話裡的牧童﹖」
「你也知道那個神話嗎﹖」
「他一直都在山澗裡熟睡﹐像死了一樣。」
「他沒有死﹐他是被深深地愛著。」
「是的﹐他沒有死﹐他被深深地愛著。」你說。
我把晚餐端出來。
「這裡是不是可以看到西環﹖」你站在窗前問我。
我怎能告訴你我是為了這裡能望到西環而搬進來﹖「我想是吧。」
看著你津津有味地吃我做的羊肋排﹐我突然覺得很幸福。
「一定有很多男孩子喜歡你﹐你做的菜那麼好吃。」你說。
「什麼意思﹖」我心裡突然有些生氣﹐你這樣說﹐是不是說你不喜歡我﹖「沒什麼意思的。」你向我解釋。
這個時候﹐你的傳呼機響起。
「會不會是醫院有急事﹖」
「電話號碼不是醫院的。」
你撥出電話﹐我偷看你的傳呼機﹐是孫小姐找你﹐一定是孫米白。你放下電話﹐抱歉地對我說﹕「對不起﹐朋友有點事﹐我要去看看她。」
「是孫米白嗎﹖」
「她在男朋友家喝醉了酒﹐鬧得很厲害。」
「她有男朋友的嗎﹖我還以為她的男朋友是你。要我一起去嗎﹖有個女孩子會方便一點。」
「也好。」
想不到你會答應。
我們來到清水灣﹐孫米白早已拿著一隻皮箱在一間平房外面等我們﹐貓披肩伏在她肩膊上。
「你為什麼會來﹖」孫米白問我。
「剛才我們一起吃飯。」我故意告訴她。
她搶著坐在司機位旁邊﹐把皮箱扔給我。
「你又喝醉了。」你跟她說。
你對她的關心﹐很令我妒忌。
「你給男朋友趕出來啦﹖」我故意氣她。
她冷笑﹐說﹕「那只皮箱不是我的。」
「那是誰的﹖」你問她。
「是他的﹐他最珍貴的東西都放在裡面﹐他的護照啦、畢業證書啦、他死了的媽媽編給他的毛衣啦﹐都放在裡面。他惹我生氣﹐我就把他的東西帶走。」
「太過份了。」你責備她。
「停車。」
她下車﹐把皮箱拿出車外﹐扔到山坡下面﹐皮箱裡的東西都跌出來了。
「裡面有他死去的媽媽為他編的毛衣呢。」你罵她。
「他說可以為我做任何事﹐他說無論我怎樣對他﹐他都會原諒我﹐扔掉他的東西又有什麼關係﹖」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驕縱的女子。
你什麼也沒說﹐拿了電筒﹐爬到山坡下面替她把扔掉的皮箱找回來。
「很危險的。」我說。
她望著我﹐露出驕傲的神色﹐彷彿要向我證明﹐你願意為她冒險。
你在山坡下找到那只皮箱﹐手卻擦傷了﹐正在流血。
「你的手在流血。」我說。
「沒關係。」
你把皮箱放在車上﹐開車回去那間平房。
「回去幹什麼﹖」她問你。
「把皮箱還給他。」你吩咐她。
她乖乖地把皮箱拿進屋裡。
我用紙巾替你抹去手上的血。
「謝謝你。」
「你為什麼對她那樣好﹖」
你沒有答我。
「因為她是阿素的妹妹﹐對嗎﹖」
你低下頭﹐噤聲。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麼驕縱的女子﹐一定因為她是你所愛的女人的妹妹。
她也知道﹐所以在你面前那麼任性。
她從平房走出來﹐雙手放在背後﹐乖乖地跟你說﹕「還給他了。」
貓披肩也叫了一聲。
她上車﹐靜靜地在車上睡著。
「可以送我回去嗎﹖」我問你。
「當然可以。」
我知道﹐我還不是阿素的對手﹐我要立刻回去﹐躲進我的巢穴裡舔傷口。
「可以開快點嗎﹖」我催促你。
「你沒事嗎﹖」你在高速公路上問我。
「沒事。」我努力地掩飾﹐「我突然想起我可能忘記關掉家中的水龍頭﹐請你盡量開快一點。」
你匆匆送我回家。
「謝謝你送我回來﹐再見。」
我並沒有忘記關掉水龍頭﹐我無法關掉的是我的眼淚。
我把『恩戴米恩的月光』關掉﹐我又不是月神﹐我那樣沉迷地愛你﹐真的不自量力。明天﹐明天我要把你忘掉。
我盡量不站在窗前﹐我不要望著你住的地方。
我在布藝店裡忙著為青島那間新酒店訂購窗簾布。
我把貼在天花板上的星星撕下來﹐我要忘記你。
這一天﹐是政文的生日﹐惠絢和康兆亮要去為他慶祝。
「你要來嗎﹖」惠絢問我。
「他不會想見到我的。」
「他仍然在等著你回去他身邊。」
「不﹐他在等我後悔﹐但我不會後悔。」
「你不是說要忘記秦雲生嗎﹖」
「是的。」
「你根本無法忘記他。」
「他有什麼好處我不知道﹐但是他有一個很大的缺點﹐我是知道的。」
「什麼缺點﹖」
「他不愛我﹐這個缺點還不夠大嗎﹖」
「是的﹐是很大的一個缺點。」
惠絢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燒鳥店﹐週五晚上的燒鳥店﹐人客很多﹐八點多鐘﹐還有人在等候。
忙碌也有好處﹐我可以不去想你。
三個星期沒見了﹐你突然出現。
「一個人嗎﹖」我問你。
你點頭。
「現在滿座﹐要等一下。」
「好的。」
我把你交給田田﹐不去理你。
不望你﹐是唯一可以不傷心的方法﹐請原諒我。
田田把你帶到後園。
我走過來問你﹕「要吃些什麼﹖」
「那天晚上﹐是不是忘了關水龍頭﹖」你問我。
「為什麼現在才問我﹖」我反問你。
你尷尬地望著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真希望阿素快些出現。」我說。
你怔住。
「她才是你要的人﹐你一直也沒有忘記她。」
「她不會出現的。」
「為什麼﹖」
「她死了。」你說。
我愕住﹕「她什麼時候死的﹖」
「她五年前已經死了。」
「你是最近才知道的嗎﹖」
「我早就知道了。」
「但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嗎﹖」
「是的﹐我在等她﹐那不代表她會出現。」你哀哀地說。
「她為什麼會死﹖你不是說五年前在這裡跟她分手的嗎﹖」
「那時候﹐醫院的工作很忙﹐我又忙著考專業試﹐因此疏忽了她﹐甚至一個月裡﹐只能跟她見一次面。我只是想著自己的前途﹐沒有想過她可能覺得孤單。
「那天﹐她跟我說﹐晚上會在這裡等我﹐如果我不出現﹐就永遠也再見不到她﹐她在電話裡哭著說要跟我分手。
「我本來是要值班的﹐為了見她﹐我懇求同事替我班。我悄悄溜出來﹐在花店買了一大束白色的雛菊﹐準備送給她﹐我以為她只是鬧情緒﹐哄哄她就沒事了。
「那天正下著雨﹐天氣很潮濕﹐我一個人坐在裡面﹐等了很久﹐也不見她來﹐我以為她仍然在生我的氣。我抱著那束雛菊﹐垂頭喪氣地回醫院。
「經過走廊的時候﹐我看見一張放在走廊的病床上有一個用白布蓋著的屍體。在醫院裡﹐這是很平常的事﹐剛剛死去的病人﹐就是這樣放在走廊上﹐但是﹐那個屍體露出了一隻腳掌﹐那是一隻我很熟悉的腳掌棗」
「到底發生什麼事﹖」
「她是跳芭蕾舞的﹐因為長期練習的緣故﹐腳背有一塊骨凸起來﹐跟平常人不同。我告訴自己﹐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會躺在這裡。我伸手去撫摸那隻腳掌﹐那隻腳掌很冰冷﹐那五
只腳趾是我很熟悉的﹐那一層包裹著腳掌的皮膚是我摸過的﹐不可能會錯。我放下雛菊﹐緩緩地拉開那塊蓋著屍體的白布﹐她閉上眼睛﹐抿著嘴唇﹐彷彿在埋怨我讓她覺得孤單棗」你在我面前流淚。
「她為什麼會死﹖」
「那天天氣很潮濕﹐她在舞蹈學校的更衣室裡洗澡﹐出來的時候﹐她赤著腳﹐踉蹌地跌了一跤﹐剛好撞到更衣室裡的一塊玻璃屏風﹐整塊屏風裂開﹐玻璃碎片不偏不倚地割開她大腿的大動脈。那時更衣室裡只有她一個人﹐清潔女工進去打掃時才發現她﹐可是她已經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她死得很慘。」我難過地說。
「她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本來值班的我﹐因為溜出去見她﹐竟然不能親自救她﹔如果我沒有離開﹐她不會死的。我真的永遠也見不到她了﹐那束白色的雛菊﹐她也永遠看不到。」
你哽咽。
看到你傷心的樣子﹐我不知道說什麼話﹐我還一直妒忌她。
「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你和她的故事拿來做廣告。」
「也許她會看到的。」你淒然說。
原來你的等待﹐是一種哀悼。怪不得你說﹐等待﹐並不是要等到那個人出現。
怪不得你說﹐她不會幸福。
怪不得你說﹐分手是因為下雨。
怪不得你說﹐牧童恩戴米恩沒有死﹐他被深深地愛著。
我望著你﹐難以相信五年來﹐你在這裡等的是一個不會出現的女人。
我很妒忌﹐妒忌她有一個這麼愛她的男人。
我的情敵已經不存在﹐我有什麼能力打敗她﹖跟她淒厲的死亡相比﹐我的一廂情願實在太令人難堪。
她不在世上﹐卻在你靈魂最深處﹐我就在你跟前﹐卻得不到你的深情。
為什麼會這樣﹖我寧願你的過去不是一個這麼刻骨銘心的故事﹐否則我對你而言﹐只是平平無奇。
除非我也死了﹐對嗎﹖
「我是不是很傻﹖」你問我。
這句話﹐我不是也曾經問過你嗎﹖
打烊之後﹐我和你一起離開燒鳥店﹐在路上﹐我問你﹕「你聽過長腳烏龜和短腳烏龜的故事嗎﹖」
你搖頭。
「那是一個非洲童話。一天夜裡﹐一個老人看到一個死去的月亮和一個死人。他召集許多動物﹐對牠們說﹕『你們之中有誰願意把死人或月亮背到河的對岸﹖』兩隻烏龜答應了。
第一隻烏龜四隻腳很長﹐背著月亮﹐安然無恙到達對案。第二隻烏龜四隻腳很短﹐背著死人﹐淹死在河裡。因此﹐死掉的月亮總能夠復生﹐死掉的人卻永遠無法復活。」
「謝謝你。」你由衷地說。
「以後可以用來安慰病人家屬。」我笑說。
「是的。」
我望著你﹐咫尺之隔﹐卻是天涯。我雖然不願意﹐但是也應該放棄你﹐我不能忍受自己在喜歡的男人心中的地位排在另一個女人之後。
「要我送你回去嗎﹖」你問我。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今天的月色很美。」我抬頭望著天上的圓月﹐它竟然有些淒清。
我竟然可以拒絕你。
那個非洲童話是我小時候在童話集裡看到的﹐它根本不是童話﹐童話不應該這樣傷感。
如果長腳烏龜背著的不是月亮而是死人﹐那將會是怎樣﹖第二天﹐我跑到圖書館翻查五年前三月份的微型底片。今年三月的某一天﹐你說你是五年前的這一天跟她在餐廳分手的﹐事實那就是她意外死亡的一天。
我從五年前三月一日的報紙著手﹐留意港聞版有沒有這一宗新聞。
我在三月二十二日的報紙上終於發現這宗新聞﹕一個年輕的芭蕾舞女教師在更衣室裡滑倒﹐撞碎了更衣室內的一塊玻璃屏風﹐玻璃碎片把她左大腿的大動脈割斷﹐由於當時女更衣室沒有人﹐她受傷後失去知覺﹐倒在血泊中﹐一個小時之後﹐一名清潔女工進來清潔更衣室時才發現她﹐報警將她送院。傷者被送到醫院之後﹐經過搶救無效﹐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
死者名叫孫米素﹐二十四歲﹐是一間著名芭蕾舞學校的教師。報上刊登了一幀她生前的生活照片。穿著一襲白色裙子﹐長髮披肩的她﹐在東京迪士尼樂園跟一隻米奇老鼠相擁﹐
還調皮地拖著牠的尾巴。
她跟孫米白長得很相似﹐個子比她小﹐雖然沒有她那麼漂亮﹐卻比她溫柔。
她跟你很登對。
我昨天才說過要放棄你﹐為什麼今天又去關心你的事情﹖我在幹什麼﹖我把微型底片放下﹐匆匆離開圖書館。
回去燒鳥店的路上﹐八月的黃昏很燠熱﹐街上擠滿下班的人﹐行色匆匆。
生命短暫﹐誰又會用五年或更長的時間去等一個不會出現的人﹖我以為我在追求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原來你比我更甚。
在一家花店外面﹐我看到一盆紫色的石南花。
在八月盛放的石南﹐象徵孤獨。
我所等的人﹐正在等別人﹐這一份孤獨﹐你是否理解﹖我蹲在地上怔怔地看著那盆紫色的石南﹐一把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給我一束黃玫瑰。」
那是康兆亮的聲音。
當我站起來想跟他說話﹐他已經抱著那束黃玫瑰走向他的名貴房車。車上有一個架著太陽眼鏡的年輕女子﹐康兆亮愉快地把玫瑰送給她。
我應該告訴惠絢嗎﹖
回去燒鳥店的路上﹐又沉重了許多。
回到燒鳥店﹐惠絢愉快地打點一切。
「回來啦﹖你去了哪裡﹖」她問我。
「圖書館。」
「去圖書館幹嗎﹖」她笑著問我。
我不知道怎樣開口。
「你沒事吧﹖」她給我嚇倒了。
「沒事﹐只是翻了一整天的資料﹐有點累。」
「給你嚇死了。」
我突然決定不把我剛才看到的事情告訴她﹐在昨天之前﹐也許我會這麼做﹐但是昨天晚上﹐看著你﹐聽著你的故事﹐我知道傷心是怎樣的。
如果她不知道﹐也許她永遠不會傷心。
「秦醫生呢﹖你和他到底怎樣﹖」惠絢問我。
「不是怎樣﹐而是可以怎樣。」我苦笑。
九點多鐘﹐突然來了一個我意想不到的人﹐是孫米白。
「雲生有來過嗎﹖」她問我。
我搖頭。
她獨個兒坐下來。
「要吃點什麼嗎﹖」
「有酒嗎﹖」
「你喜歡喝什麼酒﹖」
「喝了會快樂的酒。」
「有的。」
我拿了一瓶「美少年」給她。
「你是怎樣認識雲生的﹖」她問我。
「買電暖爐的時候認識的。」
「這麼多年來﹐你是唯一在他身邊出現的女人。這樣好的男人﹐已經很少了。」
「所以你喜歡他﹖」
她望了我一眼﹐無法否認。
她的高傲和任性﹐好像在剎那之間消失了。
「我和姐姐的感情本來很好。」孫米白說﹐「父母在我十歲那年離婚﹐姐姐跟媽媽一起生活﹐而我就跟爸爸一起生活。媽媽是個很能幹和聰明的女人﹐但是離婚的時候﹐她選擇姐姐而放棄我﹐從那時開始﹐我就跟我姐姐比較﹐我什麼都要比她好。結果﹐我讀書的成績比她好﹐追求我的男孩子比她多﹐我長得比她漂亮。可是﹐她得到秦雲生﹐而且她死了﹐死了的人是最好的。」
「是的﹐雲生說﹐死亡和愛情同樣霸道﹐我現在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不是很喜歡他﹖」孫米白問我。
我沒有回答她﹐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尊嚴。
「他也好像喜歡你。」她說。
我不敢相信。
「五年來﹐你是他第一個帶回家的女人。」
「是嗎﹖」
她望著我說﹕「其實你也不是很討厭。」
「你曾經覺得我討厭嗎﹖」我反問她。
「雲生喜歡你﹐不代表他愛你﹐他永遠不會忘記我姐姐﹐我和你都只會是失敗者。」
本來我已經打算放棄你﹐但是孫米白的說話﹐反而激勵了我。
「你可以忍受在他心中的地位排在我姐姐之後嗎﹖」孫米白冷冷地問我。
「雲生不是說過﹐死亡和愛情同樣霸道嗎﹖死亡和愛情的力量是一樣的﹐我可以給他愛情。」
「我可以為他死。」孫米白倔強地說。
「他不再需要一個為他死的女人﹐他不可能再承受一次這種打擊﹐他需要得失一個為他生存的女人。」
那一刻﹐我很天真地相信﹐我可以用愛改變你。
蘇盈
偽裝﹐只是一種姿態
男人偽裝堅強﹐只是害怕被女人發現他軟弱。
女人偽裝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發現她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