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方歌雅沉默的側臉,她只覺得無限傷懷
十年了,從十年前認識方歌雅到現在,她不曾看過她這般痛楚難當的神情。她不知道要如何定位自己的角色,是當方歌雅的情人?還是當黎家的女兒?她明白這兩個角色她無法同時擁有,也明白這抉擇沒有可以兩全的時候。逃避了十年,她還能再逃嗎?
方歌雅轉過臉,眼裡有傷心的顏色,但唇角卻是含笑的。「別想了,現在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公開駁斥這種無稽之談。等事情一過去我立刻離開,這樣就可以把傷害減到最輕。」
黎詠薇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薇……」
「我不認為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事情也許沒有我們想的那麼嚴重。商場上的謠言雖然滿天飛,但這謠言並不能決定一切。」
「不,我累了……」
黎詠薇慘慘一笑。躲了十年,能不累嗎?人前人後,她和方歌雅都只是朋友、工作上的夥伴,和最要好的手帕之交,她好累!為什麼不能光明正大?為什麼不可以大聲宣告自己的愛?為什麼要畏懼別人的眼光?為什麼她不能做到什麼都不管?
「別做傻事。」方歌雅認真地握住她的手。「現在承認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不知道……」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所有的疲憊也都湧上了心頭。外人看她雖然多風光,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心裡的苦有多沉重。
「不要再想了……」方歌雅無言地擁住她,緊緊地擁住這目前唯一可以掌握的幸福。
她們都知道這樣的愛是不被允許的;就算是平凡女子也不被允許,更何況是黎詠薇。十年偷來的幸福已經是承天之幸了,難道還要妄想一生一世嗎?她們躲躲藏藏地過了十年,從來就沒奢望過可以繼續下去。她們也知道總有一天必須分開,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那麼快。
「我不要離開你……」黎詠薇細碎地哭了起來,淚水沾濕了方歌雅的衣裳。「我真的不要離開你!為什麼我們不可以相愛?我好恨我自己!我好恨我的成長環境!我好恨我是那麼的沒用……」
「你不該難過。」方歌雅慘笑著抬起黎詠薇的臉,直視她那雙美麗動人的眼。「你該高興的,起碼我們在一起十年了,有很多人都沒有我們那麼幸運。」
「那為什麼要結束?」黎詠薇用力抓住自己的頭髮,恨極了地哭道:「為什麼我們非結束不可……」
「不要這樣……」方歌雅難受地握住她的手,難過得也落下淚來。「別這樣,你知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但我們都不是那麼有勇氣的人。」
「是嗎?」黎詠薇慘慘地笑了起來,聲音尖銳無比。
「詠薇……」
「沒有勇氣?因為我們是那麼的怯懦,因為我們無法拒絕活在這個世界上嗎?但是沒有愛、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愛,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方歌雅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抱住哭泣的黎詠薇,希望可以不要面對這樣的窘境。她希望自己是個男人,只可惜她不是。她們都不能拒絕上天的安排,儘管那是個惡意的玩笑,儘管那是個悲慘的命運,她們還是沒有本事逃離……什麼都可以背叛,但是要如何背叛自己的性別、背叛自己的天性呢?
所有的人都冠冕堂皇地說不介意、不排斥、不拒絕,但真的面對的時候呢?真的降臨到自己身邊的時候呢?誰可以大聲地給予祝福?
沒有,連一個也沒有。
她們孤立無援,無法走進異性戀者所創造出來的社會;她們除了躲藏在黑暗中之外,沒有其它生存的方式。
因為她們相愛,所以她們在這個社會中被拒絕、被判死刑。
「我們逃吧。」方歌雅擁著她突然說道。「我們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逃到一個沒有人會瞧不起我們的地方……」
「我們逃不掉的。」黎詠薇心碎地低語:「除非死,要不然我們永遠也逃不掉……」
有人的地方就有耳語,有耳語的地方就有謠言,這即是人的社會——一個異性戀的社會。而不幸的是——她們就生在這樣的一個年代。
「哎喲,黎家老爺子可真是氣壞了!聽說他還狠狠地把黎勇祚給打了一頓,而黎勇祚自己也翻供啦,說什麼他也是聽來的,一點也不知道這謠言是從什麼地方傳出來的。所以黎家老爺子說一定要黎家小姐和咱們家影魂立刻結婚,這樣才能杜絕謠言。聽說黎家小姐也答應了呢。」端麗說著說著,不屑地冷冷一笑。「說是這麼說啦,但是誰知道呢?萬一這黎家小姐要真是個同性戀,那還娶她做什麼?」
「小媽,你說話也太難聽了。我不相信詠薇會是個同性戀,畢竟她和大哥談了那麼久的戀愛,怎麼可能會是個同性戀?大家都看得出來她有多愛大哥。」莫若水不平地替黎詠薇辯解。
原本她對端麗就沒有好感,只因端麗這個人最喜歡興風作浪。誰知道這次的事情是不是又是她的傑作?
「這種謠言以前也會發生在別人身上過,那些影歌星不也天天被傳說是同性戀?其實根本沒有那回事。大哥和詠薇姐早該結婚了,這個時候結婚不但可以闢謠,還可以早點了結爸爸的心願,不是很好嗎?」
「你這個丫頭懂什麼?萬一呢?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要是黎家小姐真是個同性戀,那我和你爸爸想抱孫子的願望怎麼辦?」
「就算同性戀也是女人,還是可以生孩子的,這點小媽大可放心。「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咱們家用得著娶一個同性戀的女人回來生孩子?要是生出來的孩子也同性戀,那怎麼辦?」
「小媽你——」
「你們兩個都給我住口!老大呢?叫他下來!」
莫若水和莫滌凱相視一眼,莫滌凱沒好氣地回答:「他出去了,從昨天出去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出去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還有心情出去兩天不回來?」莫清龍火大地吼道:「他去哪裡了?為什麼不把他找回來?」
莫若水低下頭回:「沒有人知道大哥到哪裡去了……他和盼盼走了,是晚上走的,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喲,私奔啦?」端麗忍不住清脆地笑了起來。「沒想到咱們家老大還真浪漫,這種時候還有心情搞私奔?不過他也真聰明,等生米主成熟飯,到時候你們也別想逼他娶黎家小姐了。」她笑得十分高興,好像莫影魂的繼承權已經完全喪失了一樣。
「你夠了沒有!」莫清龍不耐煩地吼她。「這種事情也值得這麼高興嗎?你實在太不像話了!」
端麗雖不甘心地住了口,但她那眼神、那媚態依然沒變。
她當然要高興,因為莫影魂和黎詠薇不能結婚,相對之下力量就小了很多;而莫滌凱既暴躁、又浪蕩,這種人自然沒有辦法繼承這麼大一片產業。再者,莫若水又是個醫生,對商業一竅不通;而莫蕪薏人在日本,就算她在也無所謂,畢竟一個已經去掉半條命的人還能成什麼大事?這樣一來,勝算最大的就是她了。擺平老的,再搞定小的,這麼一大片產業終於還是要落人她的手中。
「我限你們三天之內把老大給我找回來!我已經答應了黎老頭,詠薇和老大的婚禮就定在下個星期天!到時候要是找不到他,你們全都別回來了!」莫清龍火大地吼道,有些單薄的身子還是非常俐落地起身,驀地轉頭便往外走。
「老爺子——」
「你也一樣!」莫清龍十分惱怒地瞪著端麗。「你心裡打什麼算盤我清楚得很。想要我的財產?等我死了再說!如果這件事弄不好,我連你也一起趕出去!」
端麗錯愕地看著丈夫,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絕情的話來。她眼眶一紅,淚水就要掉下來……
而莫清龍也不是省油的燈,根本不理會她的眼淚攻勢,轉身揚長而去。
「老爺子!」端麗哀哀切切地喊了起來,很快地追上莫清龍,同時不忘冷冷回頭,用哽咽的聲音對著莫滌凱和莫若水喊:「你們快點找到老大,小媽會勸他的,明白嗎?千萬別再讓你們爸爸生氣了!」
簡單兩句話,就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莫滌凱和莫若水無言地相視苦笑。唉,他們怎麼會是端麗的對手?這個家裡除了莫影魂和莫蕪薏之外,誰還能是端麗的對手?
「怎麼辦?」
莫滌凱搖搖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頭看向一直垂手立在一旁的老陳。
而莫若水也想到這一點,同時把眼光定在老陳身上。
老陳慌慌張張地抬起頭,嚇得面無人色嚷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大少爺沒告訴我他們要去哪裡,我發誓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還會有誰知道?快點說,要不然開除你!」莫滌凱冷笑著威脅道。
但老陳卻很堅決,一副打算從容就義的模樣。「我真的不知道。就算你們開除我,我還是不知道。」
莫若水和莫滌凱兩人面面相覷……
如果老陳不知道,那就只剩下一個人知道了。
莫若水立刻撲向電話——
「我來打電話。」
莫滌凱則在一旁緊張地看著莫若水。
莫若水在撥通了電話之後的第一句話便是——
「喂,請問莫蕪薏小姐在嗎?」
莫影魂醒來的時候四週一片黑暗,他有些惶恐地伸手想開燈,卻發現伸手所觸及的全是冰冷的牆壁;沒有燈,也沒有半絲溫暖。這時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經瞎了——什麼也看不見。就算打開全世界的燈,也無法讓他感受到一點光明。
「盼盼!盼盼!」他急切地吼了起來。
屋裡沒有人,只有冰冷的空氣悄無聲息……
他的世界像是死了,沒有光亮、沒有任何的聲音,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好像他是突然瞎掉的一樣。
這段日子以來,他的身邊一直有華盼盼的陪伴,而她也早已成了他黑暗中唯一的慰藉。如今華盼盼不見了,少了她的世界還剩下什麼?除了自己恐懼的聲音之外,還有什麼可以指引他未來的路?
「盼盼!你在哪裡?為什麼不回答我的話?盼盼!」莫影魂忍不住大叫,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在屋子裡到處亂轉。
還是沒有人回答,他開始懷疑華盼盼真的離開他了。平時只要他輕輕一喊,她就立刻像變魔術一樣地出現在他面前;但是今天卻沒有。她一定是受不了他了吧?過去的他有權有錢,但現在的地什麼都沒有了,只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窮瞎子,她為什麼還要留在他身邊?他什麼也不能給她,他唯一可以帶給她的就是拖累——無止無境的拖累啊。
他承認自己的愛很自私,因為他只是需要一雙光明的眼睛,一個可以牽著他的手行走的女人而已,那華盼盼為什麼不走?如果換成了他,難道他真能無怨無悔地繼續下去?
他不知道……他和華盼盼之間那若有似無的感情真的是不變的愛嗎?還是因這樣的環境逼迫他才做出的選擇?他也沒有答案。
一時之問,他竟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最自私、最可惡的男人。他怎麼可以要求華盼盼為他做這種無私的奉獻?難不成他這一生都要倚賴她為他開路、為他點燈?
想到這裡,他又覺得華盼盼走得很對。如果他真的愛她,當然希望她走……
「連你也走了嗎?走了也好……」
莫影魂跌在地上,地面寒冷得像是冰窖一樣,隱隱的寒氣似乎正在他週身迴旋。他喃喃自語地伸出自己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每天睡覺之前他都希望那是一場惡夢,一場醒來之後便會消失的惡夢:只可惜那不是一場夢,真正是夢的該是他繁華多金的過去。那時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日子啊,不過只是過眼煙雲,連影子也不曾留下。
眼睛瞎了之後,他就成了廢人了。他看不到別人的眼光,也看不到世界運轉的情形:沒有日出日落,也沒有潮起潮落。別人當他是個廢人,而他自己也承認自己是個廢人。
既然已是廢人一個了,那麼華盼盼有什麼理由留在他身邊?
他又有什麼資格、什麼能力可以給她幸福?
突然,輕輕開門的聲音驚醒了他,他盲目地找尋聲音來源——
「盼盼,是你嗎?盼盼?」
「你怎麼坐在地上?」華盼盼驚訝地放下手上的菜,趕到他身邊。「怎麼啦?」
「你到哪裡去了?我醒來的時候找不到你,我以為……我以為……」他緊張地握住她的手,用力之大讓華盼盼不由得蹙起眉頭。
莫影魂接不下去,只能用力抱緊她纖弱的身軀,一滴不爭氣的淚水竟然自頰邊滑落下來。而他這才知道華盼盼對他有多重要,這才知道有她陪在身邊、能聽到她的聲音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他不止需要她握他的手、為他點起黑暗中唯一的燈光,他更需要她的愛情給他繼續活下去、繼續奮鬥下去的勇氣。
「你以為什麼啊?」華盼盼忍痛笑道:「我出去買菜啊,要不然我們吃什麼?」她掙脫出他的懷抱,扶著他起身坐在床邊。
「買菜?現在幾點了,這麼一大早買菜?」莫影魂終於回神問道。
「買菜當然要早,不然你以為呢?」
「不是有超級市場?」
華盼盼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真是個少爺那。當然有超級市場,但是既然下面就有傳統市場,那為什麼要買超級市場的菜?傳統市場的東西又新鮮、又便宜,比超級市場好嘛。」
他終於鬆了口氣!原來華盼盼不是離開了他,原來她只是出去買菜……
莫影魂幾乎失笑。是啊,現在已經沒有芳嫂、沒有老陳可以安排他們吃住的問題了;而他又是個瞎子,對家事一竅不通,自然是由她出去張羅了。難道食物會從天上掉下來?
「真是辛苦你了。」莫影魂心疼地輕撫華盼盼的手,卻發現自己所握的手與一般人的手大不相同;那是一雙皮膚觸感極度光滑緊繃,但卻有許多凹凸起伏的手。他不由得細細撫摸,才發現華盼盼手指的肌肉部分竟然十分不自然地和手掌黏在一起,他不由得大驚失色!「你的手——」
華盼盼猛然震了一下,匆忙地將自己的手收回來。
「這是燙傷嗎?你的手怎麼會燙成這個樣子?」
「這是我的報應……」華盼盼慘慘一笑。「因為我的不貞,所以才會有這種報應。」
莫影魂愣得說不出半句話來,他無神的眼睛沉默地停在半空中。
「我去準備午餐……」
此時莫影魂卻伸出手——
「過來。」
華盼盼緊張地站在原地,看著莫影魂那雙強壯的手卻不敢動彈。
「過來。」
華盼盼無言地將自己的手交給他。
莫影魂輕歎口氣,握住那雙傷痕纍纍、充滿了痛苦回憶的手。他輕柔地碰觸著她手上的每一寸肌膚,臉上的表情也隨著手的撫觸而悲傷起伏。
「不要……」她難受地低語,覺得身上最脆弱的部分全然暴露在他面前了。
她輕輕吻著那雙有些扭曲變形的手,彷彿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
而他這溫柔細心的模樣,讓華盼盼不由得落下淚來……
「這不是報應,這是你,這是你的手。對我來說,這是世界上最美、最值得信賴的手,你知道嗎?剛剛我以為你離開我了……在那孤獨的一瞬間,我想了很多很多。」
「不,你不明白——」
「我當然明白。你聽我說,這是你的歷史,和我的歷史沒有什麼兩樣;而這是你的手,和我的手也沒什麼兩樣。因為你的過去才能造就現在的你,而我愛的正是現在的你。過去的你受了很多苦、很多罪,也許正因為這樣才有今天如此溫柔動人的你。沒有那些過去,我們如何相遇、如何相愛?這雙手一點也不恐怖,因為這雙手是上天賜給我最大的恩惠。」
莫影魂深吸一口氣,微笑地說出他這一生一直都說不出口的話。
「盼盼,我愛你,不只是因為你願意留在我身邊,更因為我需要你,你明白嗎?」
聽到這裡,華盼盼再也遏抑不住,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地落了下來……炙熱的淚水落在手上,卻彷彿清流一般,洗去她那雙手所帶著的罪惡,洗去她心裡對過去所懷的愧疚與痛楚。
莫影魂吻去她的淚,輕輕地擁她入懷,兩個人都像找到了溫暖的港灣似的。
儘管外面風狂雨驟,儘管外面地動天搖,他們再也無所畏懼。
他們的呼吸有彼此的氣息、肌膚有對方溫暖的撫觸,他們用愛洗去對方身上關於過去的記憶。在那溫柔的纏綿中,他們重新定位了自己——他們再也不是孤獨的一個人,他們終於找到了世界上最親密的夥伴。
如果世界上真有一見鍾情,那麼他們現在才算開始相愛。
如果世界上真有不變的諾言,那麼絕不是以言語來訴說的。
他們的身體烙印了對方的記憶、深入細胞最深處,以基因記錄的方式寫下了這一生再也更改不了的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