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峒已待了好些個年頭了,何焯幾乎以為自己生來就住在這裡,人生好似過了世世代代。
到底還是沒能明媒正娶啊!
他們倆趕了個把月的路程才來到此地,一對男女,風塵僕僕來到一塊陌生的地界,要不說是夫妻,早給樸實的村民當成外鄉來的私奔狗男女,點了天燈。
沒有紅得耀眼的喜堂,沒有雕龍刻鳳的紅燭,沒有文雅尊貴的賓客。
他們倆一個置辦房舍,一個置辦家當,初來茶峒的日子忙到幾乎癱倒。好不容易支起完全屬於他們的家園,累到不行的兩個人滾到一張床上,誰還記得什麼禮數啊?
先大睡三天再說。
睡醒了,米也煮成熟飯,再提什麼媒人啊花轎啊就矯情了。
索性捏巴捏巴湊到一個鍋裡混日子得了——這話是夫子說的。
他倒想補她一個拜堂,哪怕只有他們兩人,可她卻對這些禮數全然不顧,全然沒有她從前的堅持。
他就不懂了,咋離了京城她變化這麼大呢?
她卻直白——先前在京裡,要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是希望以此證明你愛我勝過權勢、背景、身份、地位。事到如今,咱倆是繫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你沒了一切,自然是要愛我勝過萬千的。
從京城到茶峒,失去了她熟稔的政治鬥爭,她依然那樣信心百倍。
每每想到,他不禁莞爾。
「阿爹阿爹,阿母說今天是菩薩的壽誕,要你快些收拾了好去趕廟會呢!」大丫頭領著小小子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險些撞壞了何焯新寫的幾頁紙。
便是撞壞了也無所謂,反正都是給童子們念的,壞了再寫就是——他許久不寫集錄了,每日在鄉里的學堂授課,他幾乎忘了自己筆下那一篇錦繡文章曾價值千金。夫子倒仍在家裡忙著印書,這裡才沒有人管她印的文章是否精緻無錯呢!能讀就成。
「來啦來啦!」所謂的收拾好就是把錢帶足了,供一家大小揮霍不休唄!他早就給鍛煉出來了。
被一雙兒女拖著拽著,連跑帶跌地衝到街上,他們家當家的已經解了圍裙,清麗地杵在那兒,只是耷拉著腳的身形實在算不上典雅。即便如此,她這副模樣在這小鎮上也算是高貴大方的——要不每天書坊外咋擠了那麼多老爺們呢!
「還沒吃呢?」
何焯連忙將一雙兒女塞到當家的懷裡,這兩隻小鬼見到她就乖了。在他身邊連蹦帶跳的,鬧得不行。
「今天這日子肯定是要吃菩薩飯嘍!」
她領著一家子往廟門口擠去,人太多了,她把小小子塞進他懷裡抱著,自己則拎著大丫頭走在前頭。
這裡的傳統,說是菩薩壽誕的這天吃廟裡的菩薩飯能保一家大小一生平安。他是不信的,可她堅持每年吃一頓菩薩飯。
不為我們,卻為兒女——這是她的堅持,他曾嗤之以鼻。
然自打傳出八爺被圈禁了,他也開始期盼每年的這頓飯——不為自己,但為兒女。
好在,往事如煙,但願那些從前對於坐在龍椅上的那位爺亦如煙似幻。只是看那位爺的手段,似乎煙未消雲未散,只是風雨欲來前的寧靜。
他想著這些心頭事,當家的已經捧了四碗菩薩飯打廟門裡出來,一家四口一人一碗。滿滿一碗米飯添上豐盛的炒菜和拌菜,四個人坐在廟門口細細長長的木長凳上,幾個老奶奶並排坐在他們的邊上,一大院子的人邊吃邊聊。
幾個滿頭白髮的老人家慈祥地笑著,邊吃還邊給他們一家送上美好的祝願。
飯吃飽了,寺廟外的客棧老闆倒叫住了他們:「夫子啊?快些過來。」
當家的以為叫自己,趕忙過去了,誰知老闆朝何焯直招手,他們倆這才想起,在這座小鎮上,教書的何焯被稱為何夫子,真正的何夫子被叫作何當家的,誰都不曾提及過「何焯」這個名字。
客棧老闆塞了一罈子的煮蛋給教自己孩子唸書識字的夫子,「這是用山上菜的藥煮的,一定要三月三這天煮才靈驗。拿回去你們一家吃了吧!吃了這蛋,夫子你一定不會頭疼,當家的也百病不生,孩子們也聰慧康碩,總之萬事大吉啊!」
「托您吉言!」當家的接了,何焯忙著道謝。
從廟裡回去的路上,不時的有何焯教授課業的孩子父母送上這樣那樣的東西以作答謝。待回到家中,四個人的懷裡已塞滿了臘肉、老酒、辣椒、茶葉等等吃食。
小小子樂得叫嚷著明天要吃臘肉飯,大丫頭卻盤算著老玉米是烤著吃還是磨成面做餅子吃才好。
好不容易把兩個小的送上了床,夫妻兩個累得挨了床便睡熟。與從前在京裡每每夜半三更,卻盤算著如何度過明天的困局相比,他們的日子簡單到足夠甜美。
睡夢中的一對何夫子並不知道,不過半年以後,遠在京城的宗人府秘檔裡便記下了這樣的文字——
九月初八日,阿其那(原愛新覺羅·胤鶴)因嘔病卒於監所。
—全書完—
「尋情記」系列還有涉及南唐後主李煜、小長老江正的故事——《醉年書》。
「尋情記」第三記叫《公主嫁》,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