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她便嗅聞到那熟悉的鹹味。她從緩步,到快走,直至小跑步起來,穿過庭園,匆匆地推開了她在神劍山莊中暫住的閨房房門。
黑暗中,他坐在椅上,幾乎和暗影融成一體。
她合上房門,靠在門上喘氣,雙眼在黑暗中直視著他。
來了,來了!他來了……
乍見思念的人,她是欣喜的,既欣喜且不信,不信他真的來了。
離開後,她才知道他在她心中佔了多麼大的位置。望著他嚴苛的面容、冷峻的神情,她用雙眼細細描繪捕捉他的身影,將他重新鐫刻在心底。
她從不確定自己在他心中到底在什麼樣的位置,是可有可無,或是無足輕重,抑或是有那麼一點點重要?
而今。他來了,為了她……
說不雀躍是假的,即使他一臉冷然,仍無損她胸中的欣喜。
「過來。」他語音平穩,但她知道他在生氣。
從小,只要有些微光,她便能在暗夜中視物,所以她能很清楚的看見他此刻的表情,看見他臉上的陰冷,甚至眸中壓抑的怒火。
可她仍是走了過去,縱使雙臂因為他冷凝的怒氣而寒毛直豎。
楚恨天看著她嬌小可人的身影、鎮定自若的表情,下顎不覺緊繃。
她來到身前,帶來一陣熏香。
看她一身錦衣、氣色紅潤,他就覺得火大!
這段日子裡,他為她擔心受怕,她卻好似沒受到一點影響,彷若他的存在並不是那般必要。
沒有他,她依然活得好好的,她不需要他——至少沒他那麼的需要她!
氣她的無謂,氣她這般輕易影響他的情緒,他火氣更甚。
毫無預警地,他一把攬住她的腰,將她抓到自己眼前,箝住她小巧的下巴,冷聲道:「你好大的膽子。」
她並不怕他,不怕他的怒氣。這幾年來,他對她生過太多的氣了,卻從來沒有傷害過她。
唇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她無言,只是抬手環住他的腰,眼中有著似水柔情。
這個可惡的女人!
望著她柔柔的笑顏,楚恨天更火,卻無法對她發火。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她臉上還帶著動人的溫柔。
「該死的你!」黑瞳沉闇,他咒罵一聲,低首蹂躪她冰涼的粉唇。
捨不得打她,他只好改變懲罰方式,來發洩他的怒氣。
唇舌交纏間,他輕而易舉便將她抱到床上,粗魯地扯去她的衣、拆去她發間的墜飾。他不要她身上有別人的東西,她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他的手愛撫著她的嬌軀,撩起漫天的慾望。
暗夜裡,火熱肢體交纏,汗水、喘息,在灼燙的膚上,在蒸騰的空氣裡。
他熟悉她的身體,一如她熟悉他的。他進入她時,她閉上眼倒抽一口氣,望著她臉上的潮紅,他知道自己還是對她有影響的,至少在這方面是。他們的身體互相吸引,當年他發現她已出落成一位窈窕姑娘時,沒有多想就誘惑了她。
吻去她雪膚上滲出的汗水,他握著她的細腰,一手罩著她的玉峰,俯身在她耳畔威脅道:「把眼張開,看著我。」
她睫毛輕顫,然後揚起。
他剛猛強健的身軀在月光中閃耀,她知道他身上每一寸肌肉都蓄積著足以置人於死的力量,她看過他在颱風夜中,用那力量和狂風暴雨、洶湧波濤對抗。
再往上,她看見自己白皙的小手攀在他結實黑褐的肩頭上,形成強烈的對比。
視線更向上,她望著他狂熾的黑瞳,在瞬間掉進那慾望的漩渦之中。
他在她眼中看見自己,沒有憤怒,只有激情,一向如此。
他只要一碰她,所有的怒氣都會轉為情慾。他開始律動,從頭到尾看著她嬌喘的樣子、她臉上水樣泛紅的迷濛表情。
一開始,他只想要她的身體,當作她學劍的束蓨。他從沒想到當年那個小啞巴會這般影響他,從沒想到他會變得這般在乎她,從沒想到他越來越無法滿足,不只想要她的身體,還想要她的心。
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他不知道,只記得當他節一次發現她在夢中哭泣,他卻叫不醒她時,他是那般無法忍受,無法忍受她臉上的恐懼,無法忍受她獨自一人在夢魘中掙扎,無法忍受她無聲的哭泣。
他覺得心痛。
當他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他嚇了一跳,因為與其說是人的聲音,那更像是從胸肺發出的哀鳴,一隻小獸受傷的嘶啞哀鳴……
他那時才知道她有聲音。她不是啞巴,她只是不說話而已。
她不喜歡發出聲音,甚至在他倆做愛時,寧願咬著下唇也不願發出聲音;可他卻愛聽她的嬌吟,總是想盡辦法讓她出聲,就像現在。
他埋首她胸前的蓓蕾,用舌尖輕捻慢撩,細細的品嚐她的滋味。逼得她弓起身迎向他。他緩緩退出,猛地又深深埋入。
「啊……」
她的聲音像紗一樣,她濕熱柔軟的身軀則像緞。
默兒聽見自己逸出一聲呻吟,報復似的咬著他的肩頭止聲,氣他的故意。
他卻像是不疼似的,只是輕舔她的耳廓,挑逗著;他在她身上烙下印記,灼熱的堅挺一次次地進佔她柔軟溫熱的嬌軀,帶她攀上高峰,直到她鬆了口,忘記該抑住沙啞的呻吟……
※※※
夜深沉,空氣中仍彌慢著甜膩的味道。
她安靜的待在他的懷中,注視著他肩上的牙印,半晌才輕歎口氣,像小動物般細細舔去那絲絲滲出的血。
望著黑暗的床頂,他摟著她的腰,拇指輕撫她腰側的一點紅痣。
螓首輕枕他胸膛,她小手撫著他胸上一道久遠的舊傷。
他抓住她的心手,說道:「老賭鬼和韋哥兒還在莊外等。」她要是再這樣摸下去,他會克制不住再要她一次。
默兒一僵,猛地支起身來看著他,絲被從她身上滑落,露出雪白的肌膚。
見她神色不對,他才察覺她並不想離開這裡。
「顧遠達的事我會處理。」楚恨天坐起身,仲手撫著她的臉頰,語氣中帶著一絲挫敗的嘲諷認命。
她唇一抿,炯炯黑瞳直勾勾的看著他,半晌才發出沙啞的聲音道:「我不走。」
好極了,這女人難得說話,一開口卻是為了反抗他!
「我來了,你贏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楚恨天臉一沉,怒氣重回眼底。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處理。」她撫著喉嚨,小小聲的說——雖然沙啞小聲,卻堅定。
楚恨天聞言,緊繃著下顎憤然響應,「我不會讓你留在這裡。」
默兒望著他生氣的表情,嘎啞地道:「那不是你能決定的。」她頓了一下,將視線從他臉上移開,望著地上暗影,才又淡淡說了句:「五天後是我的大喜之日,我要留在這裡。」
楚恨天像是被人踩著了痛腳,整個人僵住,不敢相信她真的打算嫁人。原以為那只是她不得已下的算計,但如今他已主動提出要幫她報仇,她卻不領情?!
為什麼?因為她貪戀神劍山莊的權勢與財富?還是因為方才庭院中的那個男人?那個對她噓寒問暖、慇勤餵她吃甜粥的小白臉?
胸中排山倒海的怒火妒意威脅著要奔騰而出,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對這件事有多麼在意。
她是他的,從頭到腳都是他的!他不會議其它男人碰她,不會讓其它人碰觸、甚至看遍她雪白的身軀,他該死的不會讓她躺在另一個男人懷裡,展現她的嬌柔、她的輕喘低吟、她的慾望熱情!
他不會讓她嫁給別人!
「我會殺了他。」他滿臉陰寒,冷冷的道。
「那麼,我會恨你。」她抬眼注視著他,強調著,「我會恨你一輩子。」
她是認真的,他知道。
看著她堅定的神情,他吞下自尊,退一步咬牙建議,「想報仇有別的方式!」
「這個最快。」默兒堅持著,不肯放棄。
看著她的堅決,楚恨天莫名想起稍早見到她與那男人在庭院中的情景,想起那天韋哥兒和老賭鬼那段關於顧逸與他相比較的對話……她是真的要報仇,抑或是根本厭倦了他,想要過富貴的生活,甚或愛上了那文弱的傢伙?一時之間,洶湧的妒意衝上腦海,傷人的話就這麼衝口而出——
「是最快報仇還是最快爬上他的床?」
她全身一震,在瞬間白了臉,只道:「那也不干你的事。」
對,沒錯,的確不干他的事!但為何他聞言卻覺得像是被她砍了一刀?他大老遠為了她的安危趕來,卻換得她這一句?
他想掐死她,更想將她強行帶走——他可以辦到的,但她卻會恨他一輩子!
「你該死!」他像只暴躁的野獸憤恨地咒罵著,覺得被困住了。
默兒臉色死白,只注視著暴怒的他,面無表情的重申,「五天後,我會成親。」
他抓住她的手臂,額冒青筋,低咆威脅,「不要試探我!」
她不再開口,只是看著他。
楚恨天怒目瞪視著她,半晌突然起身穿衣,二話不說轉身離去。
他不會任她擺弄!她要留下,可以!她要報仇,可以!她要嫁人,可以!
他不曾在乎,他該死的不會再在乎!
門開了,又合上,徒留一陣寒風刺骨。
默兒看著他絕然離去的背影,心痛得難以自己,知道依他的個性,這一走,就絕不會再回來。她忍不住輕喘口氣,想抑住胸口的疼痛,未料嘴角卻逸出一聲痛苦粗嘎的輕泣……兩隻小手再度撫上了喉嚨,她緊閉著雙唇,合上了眼,卻仍止不住那難聽的啜泣聲。她將臉埋在膝頭絲被上,不願聽見自己難聽的喉音。她一向不喜歡自己的聲音,那樣粗啞的聲音,像是隨時在提醒她那恐怖的一夜。
她的聲音,是那一夜的印記……
※※※
錯估的是,他來得太早。
她賭輸了,輸了一半……
五彩魚兒,在池子裡遊蕩,落葉飄下,浮在水面上。
的確,她這麼做,是有試探的意思。
從下船後,她一直知道有人跟著她,也知道那些人是胖叔的手下。所以當她在客棧裡決定了這個計劃時,便決定和他賭一次。
因為顧遠達的功力太高了,她只有在拜堂時,才能接近他,也只有在拜堂的時候,他才最沒有防備。可就算她殺得了他,也跑不出神劍山莊,這是有去無回的方法;但也因如此冒險,才沒有人想到她會往拜堂時發難。
無論成功與否,她必死無疑。
他若沒來,她唯死而已;但他若來了,必不會讓她死在這裡。她賭的是這一點,她試探的是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她知道消息一定會傳回船上去,卻不知道他究竟會不會來。原以為他就算趕來也該是在成親那一日及時趕上,卻未料他竟來得如此早。
他無法瞭解她必須親手埋藏這段仇恨,她必須手刃仇人,否則無法解脫。
水上的浮葉沉了下去,默兒眼中流露著淡淡的哀傷。
昨晚他走時是如此生氣,看樣子,她是不會再見到他了。
她緩緩垂下眼瞼,也許,她該慶幸,慶幸在死前還能再見他一面。
「默兒小姐,七色繡坊的師傅來了,在房裡等你去試嫁衣呢。」一小婢穿過庭園找到了她,忙上前來請。
默兒起身,走下涼亭。風年起,吹落幾許黃葉。
她杵在風中,望著在半空打轉的落葉,露出了一抹淒迷的微笑。
罷了,許是今生緣盡……
※※※
酒,一杯,只剩一杯。
桌上就只剩一杯酒,而那還是他最先遞過去的那一杯。韋劍心看看遍地的空酒罈,然後回頭和老賭鬼蹲在椅上盯著那最後的一杯酒,相對無語。
半晌,老賭鬼才開口,「怎麼辦?」
韋劍心瞄了他一眼,視線重回酒杯,「咱倆一人一口,把它分掉喝了吧。」
老賭鬼啐道:「去,誰問你這個!咱是問,該拿老大和默兒這事兒怎麼辦?」
韋劍心聳聳肩,無奈的指著地上的空壇,「我怎知?你看這一地破壇,二十四壇閩中霹靂春都被老大幹掉了,就剩桌上這一杯而已;我現在可不敢去招惹他。」
「都是你出的餿主意!」老賭鬼怪罪的瞪了他一眼。
「我哪知!」韋劍心無辜極了,「當時我一聽到默兒要嫁人,直覺就認為她是在和老大賭氣,誰曉得……」
「誰曉得老大人是來了,她卻還是要嫁給別人是吧?」老賭鬼翻唇露齒,怪模怪樣的斥道:「你這不是在說廢話嗎?她要真是賭氣,還需要大老遠跑到嶺南來嫁嗎?在泉州隨便找個人嫁了不就得了?」
「嘿!那你當時還不是同意我的說法!」韋劍心老大不爽的怪叫。
「那是……那是……」老賭鬼一時語塞,腦子一轉,強辯道:「我想默兒是真喜歡老大,她要嫁別人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是想老大一來,也許她就會想通啦!所以才會贊成的。」
「那不就得了!反正你是同意啦,對不?去!」韋劍心翻個白眼,歪嘴啐回去。
老賭鬼臉上一時無光,只好耍賴,「哎呀,咱們別扯這個了。總之現在問題是出在默兒身上,你還不快想想有啥辦法!」
「啥辦法?」韋劍心拉長了臉,「大爺我沒辦法啦!誰曉得姑娘家心頭到底在想啥?說不定人家根本就是喜歡神劍山莊裡的那個小白臉,我看咱們乾脆打道回——哇啊!」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門外又飛來一個酒罈,直砸向他的腦袋!
韋劍心怪叫一聲,低頭忙閃,結果重心一個不穩,蹲在板凳上的腳一滑,整個人就栽到地上,跌了個狗吃屎,吃了一嘴的泥。
「嘿嘿,平常教你少說兩句你不聽,現在得到報應了吧。」老賭鬼蹲在另一張板凳上,一臉幸災樂禍。
韋劍心聞言不爽到了極點,手一撐就跳了起來,一個大腳掃向老賭鬼的那張板凳。
老賭鬼挑上桌,順道抄去了那最後一杯霹靂春仰頭灌下,嘿笑咂嘴道:「好喝,好喝!韋小子,謝啦!」
「我的酒!你這個死老頭,不要跑,把我的酒吐出來!」韋劍心大叫一聲,再度出招。
老賭鬼在桌上左閃右避,兩人在屋裡就乒乒乓乓打了起來。
屋外,楚恨天坐在樹上,無視於屋內的吵鬧,昏昏沉沉的再度提壇灌了一大口酒,滿腦子全是她……
他的默兒,他倔強的默兒。
他依稀還記得當年那個想學劍的小啞巴,記得她個頭小小,身高只及他的腰,卻有著比石頭還硬的脾氣。
「一點都不可愛……」
他抱著酒罈,不爽的喃喃自語。
她一點都不可愛,整天只知道抱著那把破爛劍死練活練,一張小臉成天僵著,就沒見她笑過幾次。她不懂得撒嬌、不懂得討好,只是睜著那雙烏溜黑亮好似能看透一切的大眼,直勾勾的盯著人,一點禮貌都不懂。
她一直都是一個不可愛的小孩。然後,她長大了,從不可愛的小孩變成嬌艷欲滴、但還是一點也不可愛的姑娘。
可是,他卻想要她。
每回上岸,他懷裡抱著別的女人,心裡想的卻是船上那位不可愛的姑娘。
一夜,他在睡夢中聽到微弱的聲響,當他循聲到她房裡時,只瞧見她像小動物般蜷縮在角落顫抖著,身上只著罩衣,一臉蒼白。
「你在幹什麼?」他忍不住問。
她昂首看他,臉上的神情無比脆弱,他只覺得她好似快哭出來了,那雙烏黑的大眼卻始終沒流下淚來,只是睜得大大的看著他。他在她眼中看到驚恐無措和害怕,那欲哭無淚的神情彷彿在哀求他幫助她。
發現她不大對勁,他伸出手將她抱回床上,感覺到她嬌柔的身子在他懷中顫抖。她回到了床上,攀在他頸上的手卻不肯鬆開。
姑娘家的香味縈繞在他的鼻間,她發育成熟的身子緊貼著他,渾圓的雙峰、手可盈握的細腰……
他望著她脆弱的表情,想不出任何理由不要她。她需要別的東西讓她遺忘她所害怕的,雖然他不曉得她到底在怕什麼,但他卻剛好知道什麼可以幫助她。
那一晚,他要了她,從此,像中了蠱一樣,著迷於她的身體,然後是她動人的神情,直到他再地無法漠視這個一點也不可愛的姑娘。
他又灌了一口酒,老酒燒灼著他的喉、燒灼著他的胃、燒灼著他的胸,沸騰了血液,衝上他熱燙昏沉的腦袋,恍惚中,竟在藍天白雲上看見娘病弱的面容……
※※※
蒼白、瘦弱的面容。娘躺在床上伸出枯瘦的手撫著他的臉,眼裡有著濃烈的哀傷情慾。「天兒,如果可能,不要愛上任何人,因為那太傷、太苦、太痛了……」
當時他年紀小,不懂,只知道是爹對不起娘,所以他在娘過世後,在右耳戴上了娘留下的海龍環,上了海盜船當海盜,專槍戰家的商船。
他和戰天對抗長達數年,直至一次竟讓他在岸上遇見戰天落單,他忍不住出手,兩相交戰中,他劃破了戰天的衣衫,卻見他衣裡內裝掉出一隻褪色的牡丹繡袋。
戰天為了撿拾繡袋,竟不閃他的長劍;當鮮血從戰天肩上飛灑出來,他看見繡袋的角落有著一個小小的「憐」字。
娘的繡袋?為什麼?
他呆了一呆,長劍停了下來。
「你是天兒?」
戰天收起繡袋,看見眼前年輕人耳上的海龍環。那只環曾是他的,他給了一個女人,一個名喚楚憐的女人。
「為什麼?」楚恨天緊握著劍,憤恨的冷聲質問,「既然你離開了,為什麼還收著她的繡袋?」
戰天定定的看著該是他兒子的年輕人,緩緩回道:「我沒有離開,離開的是她,因為她愛的並不是我。」
「你胡說!」他揚眉怒斥。
「我和你娘是青梅竹馬,她卻在十六歲時愛上了另一個男人,但那人在戰場上死了,所以憐兒在家裡的安排下嫁給了我。兩年後,那應該已經死在戰場上的人卻回來了。」戰天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難解的情緒,才繼續道:「她無法在我們兩人之中做抉擇,憐兒覺得對不起他,也對不起我,所以她走了。」
楚恨天渾身一震,臉色蒼白的退了一步。
「我後來才知道她已懷了身孕。我找了她許多年,當我找到你們曾住的村落時,她已經死了,村裡沒人知道你去了何處。我知道她幫你取名為恨天,我不怪她恨我。」
楚恨天震懾地再退一步,突然想起兒時和娘的對話。
「娘,你為什麼幫我取名為恨天?」
「因為……這世上有太多的不公,老天爺對我太不公平了……」
當他後來知道自己的爹是戰天時,他直覺以為娘是恨爹,所以才會取這個名,現在才恍然明瞭,娘不是恨爹,是恨天啊,恨老天爺對她的作弄,恨老天爺對她的不公!
因為……老天爺對我太不公平了……其中迴響著娘的話音,楚恨天不由得慘白著臉再退一步。
這些年來,他究竟在幹些什麼啊?!
他看著這幾年來一直恨著的男人,不由自主地,再退了一步。
下一瞬,他突地收起劍、施展輕功轉身離去!
從那天起,他沒再搶劫戰家的商船,經年在海上流浪。他毫無目標地帶著手下行走南洋、遊遍四海,三年後,當他回到大唐時,戰天已經過世了。
他回村裡祭拜娘,鄰人卻拿了一包東西給他。
那是一封信,及一塊雕了龍的黑玉。
他可以憑那塊黑玉去繼承海龍戰家,但他沒有,只是將黑玉戴上。回到船上後,他開始搶劫海盜,幫戰家在海上清出了一條乾淨的海路。
他曾經幾次去看那繼承戰家的小妹戰青,她將戰家經營得很好,她很堅強,堅強得讓他想欺負她,但也堅強得讓他覺得有些驕傲。
可笑的是,在他終於勉強算是改邪歸正的那一年,卻被官府在岸上設陷埋伏,將他這聲名狼藉的惡盜逮著,並在地牢裡關了近一年。
當胖叔及韋哥兒他們幾個終於在秋決前將他救了出來,他卻因在牢裡關了太久,而對幽閉的空間感到恐懼……
然後,他在海龍島遇見了她。
是他的默兒在夜裡轉移了他的注意,是他的默兒夜夜笨拙的練劍聲,讓他清楚自己可以輕而易舉破門而去,用不著害怕四面不會動的牆壁。
也是她,讓他得以安然待在室內,不再覺得難以呼吸。
他從來不肯承認她幫助他度過了那段害怕黑暗的日子,但事實是,他很高興那個小啞巴總會在夜半時分抱著那把破爛劍敲他的艙門。
他知道她是故意挑那時間的,因為她清楚他的恐懼。
恍惚中,他看見她血色盡失的小臉在眼前浮動,不由得喃喃喚著她的名:「默兒,默兒……」
「老大?」韋劍心爬上另一枝幹,擔心的看著醉昏的頭兒。
喝光了第二十五壇霹靂春之後,楚恨天終於醉得開始胡言亂語了。
「老大,你還好吧?」韋劍心見楚恨天快滑下樹幹,趕忙拉住他,將他扶下樹去。
楚恨天茫然的看著韋劍心,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醉醺醺忿忿然的問:「為什麼?為什麼她不肯和我說?只要一句話,一句話我就會幫她報仇,她卻什麼都沒提過!為什麼?為什麼我都已經讓步了,她還是堅持要嫁?」
我哪知?!
韋劍心暗歎倒霉,無奈的搪塞道:「報仇當然要自己來啊!如果假手他人,那還報個屁仇啊?」
楚恨天聞言一震,整個人像被雷打到似的。
突然間,他回想起這些年來自己所說過的話——他一向教她要有仇報仇、要以牙還牙、要不擇手段、要自己搞定自己的麻煩!
她把他的話聽進去了;為了報仇,她不擇手段的要嫁給仇人的兒子,甚至寧願冒險也不肯向他求援!
一股寒意突地在四肢擴散,記憶如潮水般湧入昏沉的腦海……她在吐,在那場海戰之後。她染血的雙手攀在船舷,整個人趴在船邊對著大海吐,吐出了胃中所有殘存的食物。
他看見她在吐,看見她的顫抖,看見她慘白的臉色,他卻沒多加關注,不肯承認自己關心她,只是咒罵著她所增加的麻煩。
天,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我不該教你練劍的……我不該讓你留在船上的……」他臉色蒼白,閉上眼痛苦的低喃,恨自己當時的愚蠢和殘忍。
錯了錯了,一切都錯了……
他太慢承認自己在乎她,太慢去調查她的身世,當他終於找出她夜夜夢魘的原因,他早已做出太多不可挽回的事。
他教她拿劍,他逼她傷人,他告訴她那是生存之道!
她的噩夢連連,他也得算上一份!
這十數年中,他加深了她的夢魘,一次又一次的,讓她的雙手——染上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