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李維從主屋大門的台階上一躍而下。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眾人嚇了一跳。
「攔住他!」艾維斯大叫著。
幾個家丁慌忙湧上,想攔下他們的小少爺。但平日溫文爾雅的李維,此刻竟像瘋了般,見一個打一個,一路往車房直衝而去。
他一拳揮向看管車房的傭人,不顧眾人阻擋搶過鑰匙,發動車庫內那輛時速可達三百公里的紅色法拉利,火速衝出門口。
猛踩腳下油門,夜色中,李維的眼裡只有前面那輛深藍色的轎車,他只想追上他。
叭叭!李維對方仲華猛按喇叭,並閃著遠燈。
從後視鏡中,方仲華看到了李維炫目的火紅跑車,但他沒有停車,繼繽加速開著。
「混蛋,為什麼不停車!」李維低吼著,一口氣換上六檔,十二又缸噴射引擎立刻傳出高速動力。咻的一聲,他從左側車道超車,繞到方仲華一面,方向盤帶橫一轉,將離合器及煞車板直踩到底,犀利的雙碟煞彷如懸崖勒馬,硬是將重達一千七百公斤的火紅車身整個擺停,霸道地攔住了楚條去路。
前方去路突然被擋,方仲華只得緊急煞車,但他的速度太快,李維的車距離過近,一時之間,煞不住的車身連同輪胎高速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直拖了上百公尺才將整個車勢停住。
僅分毫之差,兩輛車就撞個正著。
李維瘋狂的舉止,讓方仲華幾乎心臟無力!
「你做什麼?不要命了嗎?」甩上車門,方仲華率先下了車。
車內的李維毫無反應。
「李維。」他又喊了一次,但車內仍是沒有反應。
該不會是受傷了吧?他急急往車邊走去,「李維!」
「沒事。」李維搖下車窗,朝他一笑。
這……好溫柔的笑容,好善體人意的眼神,就是這樣的笑容,這樣一張溫暖人心的臉龐,讓方仲華深深迷戀、深深不捨。
「你追得這麼急,有事嗎?」方仲華頗為苦澀地開口。
「我有東西給你。」李維下車。
他從車裡拿出一個音樂盒,遞到方仲華手中。
「這是……」方仲華端視著手中的音樂盒,那是個手工相當精緻的象牙白綱琴。
「記不記得,在蘇連多的時候,你第一次吻了我……」李維看著他,平淡的語音中帶了點輕愁,「那時,我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很害怕,而你很後悔,雖然你沒有說,但我知道,我懂你的心情。」
坐在狂飆過後殘留著餘溫的引擎蓋上,李維的水藍色雙眸望向遠方,「我一直很自信,也很驕傲,所以一直認為自己能留住你,我以為對你而言,我應該是特別的、是獨一無二的,但……這一次我錯了,我沒有自己想像中了不起,你雖然愛我,卻沒有勇氣要我……」
方仲華坐在李維身邊,靜靜抽著煙,沒有答話。
「仲華。」李維起身面向他,伸出右手,「謝謝你帶給我這許多快樂的日子。」他笑著,沒有離別的悲哀,沒有苦澀的淚水。李維,向來堅強。
「李維……」輕輕地,方仲華握住他的手,沒有鬆開,將他拉向懷中,緊緊地擁在胸口,「我發誓,這輩子,我不會忘了你!」
是嗎?夠了!從冷血無情的他口中,能聽到這樣的話,足夠了!
李維笑著,在方仲華懷中,在夏夜星空閃爍的佛羅倫斯夜晚。
他和他的愛人,分開了……
***
安靜的房間內,藍妮冷眼看著銀狐,這個自己一手培訓出來的殺手。
「我實在不敢相信,你會做出這樣的事。」抽著煙,藍妮碧綠色的眸中淨是不解,「是什麼樣的魔力讓你昏了頭?竟然與委託人糾纏不清?就為了一個李維.麥迪悔耶!」
方仲華沉默著,臉上的表情冰冷無溫。
吐出一縷白煙,藍妮幽幽地看著他,「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不希望你出事,現在麥迪梅耶家族決定不追究,我也希望你能收斂一點,別再跟李維糾纏不清。」
冷著眼,藍妮續道:「像麥迪梅耶那種家族,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動搖整個經濟局勢,一舉一動都在媒體的監視下,這種男人愛男人的醜聞,他們可沾染不起。下次要玩,記得找個不會惹麻煩的。」藍妮的話像針一樣刺人。
「我不是已經規規矩矩地坐在這兒了嗎?」方仲華終於不悅地開口。
「你人坐在這兒,那你的心呢?」藍妮喝道。
「心?」哼!方仲華揚起一抹厲色,「那種東西,我沒有。」
真是個嘴硬的傢伙!藍妮瞥了他一眼,「有也好,沒有也好,總之希望你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她真心希望。
「這是下次的任務。」藍妮將一疊資料及機票丟在桌上,「七天之內,我要你踏上美國領土。」她注視著他的反應。
「知道了。」慣有的、低沉的、機械似的回答,似乎比以往更加冰冷。
很好!就是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無血無情,才配得起銀狐的名號。
藍妮露出滿意的笑容,甩上門,逕自離開。
***
黃昏,方仲華坐在窗邊,金黃色的夕陽餘暉,灑得滿屋子一片光燦。
八點了,太陽快下山了吧?他想著。
夜晚很快就會來臨了,他不喜歡夜晚,離開李維之後,就變得不喜歡夜晚。
黑色的夜,總讓他不自覺想起那個喜歡爬窗戶的大男孩。
緩緩地,他掀開琴蓋,潔白純淨的綱琴裡,傳來悠揚悅耳的聲音。
音樂盒裡,平躺著一張淺白色信紙,那是李維給他的。
清秀飛揚的字跡,像極了李維——
我知道你很愛我,我知道你從來不曾如此深刻愛過一個人。
我知道的,因為,我懂你。
我常問自己,為何會愛上你?為何會愛上一個,同樣身為男人的你?
我沒有找到答案。
也許,上天早已注定,也許,當我第一次看見你昨底深藏的孤獨時,已決定將生命中所有的溫柔獻給你。
很傻,是嗎?
你可以笑我,但不能不愛我。
聽過G.Pasiello的意大利情歌嗎?
我的愛人,你是否已不再回來?
瞧!河邊的花又開了,正對著我展露微笑,可是你……是否真的不再回來了?
微風飄過,吹散了我的悲歎,朝著山谷,大聲呼喚你的名字。
你卻不回答,一句話也沒有。
我的愛人啊!為何你,沉默不語了?
你是否已累了?倦了?
回來好嗎?請你響應我的愛好嗎?
哦!有人在呼喚我!不!不!誰會呼喚我呢?
天啊!我在想什麼,你早已經不在了啊!
樂聲緩緩流瀉,白色音樂盒的輪軸不停轉動,握著這早已讀過千百回的白色信紙,方仲華的心逐漸染上一抹哀傷。
李維,為什麼?為什麼你的愛,讓我這麼心痛?
***
李維變了。
究竟是哪裡變了大家也說不上來,但自從方仲華離開後,身邊的人總覺得他變了。
他的笑容仍然溫暖,他的個性依然樂觀,他對待家人與朋友的態度,依然是親切可人,但眾人總覺得他跟以前不太一樣。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李維的外表沒變,心卻變了。
以前的他,總喜歡開懷大笑,帶著孩童般的天真,掩不住的頑皮稚氣時常在他眉間跳躍。
但現在,李維的臉上總是掛著看似淺淡卻又深遠的笑意,柔柔的、寧靜的感覺,像一座被掏盡地熱的千年死活山,美麗的外表下,遍尋不到一絲火熱。
那原本坦率如同赤子的心,像是在一夜之間突然長大了。就像個年輕活潑的少年,突然蛻變為一個成熟內斂的男人。李維的轉變,令人訝異。
艾維斯對愛子的改變,雖有察覺,但並不以為意。
他相信,時間可以撫平一切,也深信總有一天,李維會忘了銀狐,會走出愛情的桎梏。
畢竟,銀狐都已經棄他而去了。
***
秋天的時候,李維前往法國巴黎師範音樂學院唸書。
巴黎師範音樂學院坐落於巴黎市中心,聳立於高級住宅林立的豪華第八區,名氣雖不若巴黎音樂學院響亮,但在歐洲眾多音樂學校中,巴黎師院仍算得上是一所風評相當優良的名校。
為了就近上學,李維在巴黎郊區的凡爾賽市,以超高天價買了一棟三層樓的別墅。起初,艾維斯並不同意,不過是念幾年書,何必如此大手筆。
但李維很堅持,他對父親說道:「巴黎太過嘈雜,凡爾賽比較清幽,我希望能擁有一個安靜的生活空間。」
拗不過他,艾維斯為李維在凡爾賽買下豪宅。
但,自從到了法國之後,李維回意大利的次數,可說是少得可憐。
像是在法國落地生了根,不到寒暑假,李維幾乎不回意大利,雖然巴黎與佛羅倫斯的距離,實在是不遠。
艾維斯經常以電話三催四請,可是李維總以課業忙碌為由,委婉拒絕。
李維拒絕的語氣是那樣溫柔、那樣無奈,那樣讓人不忍心苛責。隔著電話,艾維斯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卻能感受到他的悲哀。
李維,你是否過得不開心?很多次,艾維斯想問,但話到了嘴邊,卻又問不出掛上電話,幽幽地,他歎了口氣。
他仍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他相信總有一天,李維會明白他的苦心。
***
在學校裡,李維念的是器樂科,主修小提琴,直攻高級演奏文憑。
主修,是每一位學生最重要的課題,尤其是小提琴,它的困難度高、又是管絃樂團中為數最多的一群,相對的,指導教授的要求也特別嚴格。
李維每天練琴的時間,幾乎部維持在六個鐘頭以上,但到了升級比賽前,他的練習時間就必須拉高到十個鐘頭以上。
如此忙碌的生活、繁重的課業,李維卻還到處跑去選修其它科目。
指揮、室內樂、由式分析,連那八竿子打不著邊、冷門得讓人跌破眼鏡的魯特琴,他都跑去軋一角。
許多人都擔心李維會兼顧不來,到時候連主修都過不了關,麻煩就大了。
但李維不以為意,大不了延長修業年限,總之他想將生活步調拉緊些。忙碌的生活,可以奪去他思考的空間,也可以讓他忘記許多不必要的煩惱。
同學對李維的行徑實在相當不解,「魯特琴很好玩嗎?幾根羊腸能拉出什麼玩意兒?」三五好友爭相問著。
李維笑笑,他身上的感覺依然溫暖,「文藝復興的東西很特別,感覺上,似乎很能安定人心。」
「你的意思是說,你精力過剩,需要冷靜一下嗎?」
「不會吧!李維,看不出來你這麼慾求不滿。」
一票同學七嘴八舌,圍著李維笑鬧著。
李維被逗笑了,笑得開心,笑得燦爛,將心中所有的思念與愛情,埋葬在他明亮的容顏下。
流不出來的淚水,則深深包藏在他堅強的內心裡。
***
到巴黎的第二年,李維開始利用假日時間跑去學畫,不學油畫、不學印象派或後現代抽像晝風,他只以簡單的素描及淡淡水彩,在單純的白紙上,畫下許多線條。
一張又一張,相同的側臉,冷峻的五官,烏黑覆額的微亂髮絲,那是一個男人。
一個讓他早已不知思念為何物,只是不自覺將他的身影、面容深深烙印在心中的男人。
常常,他一個人拿著畫板,在賽納河畔,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喜歡書人,相同的人;有時也畫琴,漂亮的小提琴,葫蘆琴身,四條細弦,卻從沒有畫過弓,一把也沒有。
夏日的巴黎,不到晚上十點,太陽幾乎不下山。李維不喜歡這樣的長日,他總是一直等,等待黑夜的來臨,他喜歡黑夜,黑夜讓他倍覺懷念。
漆黑的夜裡,他可以帶著他的琴、他的畫,躺在床上,孤獨地、不被任何人打擾地盡情想念他的情人。
長夜褪盡之後,又是光亮的白晝,時間的腳步毫不留情地逝去,日復一日,距離那個分手的夜晚,愈來愈遠了。
拿起桌上的畫紙,李維的手指輕觸畫中人臉龐,停在微微揚起的唇角。
為什麼呢?關於佛羅倫斯的記憶早已模糊遠去,為什麼他的身影卻仍然如此清晰立在眼前……為什麼……
***
一九尢九年表大利佛羅倫斯
聖誕節前夕,李維終於回到了佛羅倫斯。
將近半年不曾踏上的宅院,此刻,竟有一種奇異的陌生感。
艾維斯站在窗邊,臉上的神色甚是凝重。
「怎麼啦?一副苦惱樣。」亞道夫坐在沙發上,手執酒杯,輕搖晃著。
「還不是為了李維。」艾維斯苦笑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從小最不需要他操心的兒子,此刻竟成了他最憂心的對象。
「怎麼了?他在巴黎不是念得好好的嗎?」據亞道夫所知,李維的成績向來優異。
搖搖頭,艾維斯相當無奈,「他忘不了銀狐。」
不會吧!他們已經分開兩年多了,李維怎麼可能……
「會不會是你多心了?」亞道夫有些懷疑。
「我也希望這只是我的懷疑。」飲下一口酒,艾維斯口中滿是苦澀。
忽然,樓上房裡傳來一陣小提琴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艾維斯的眉心在瞬間糾緊,「你聽,又來了!」
琴音一聲快過一聲,像把利斧直砍進人心頭,鋒利又駭人。
「這是……」
亞道夫也不禁皺起眉頭。
幽幽地,艾維斯歎了口氣。
「李維拉的,孟德爾頌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這首曲子,是李維高中畢業那年,在畢業音樂會上垃奏的曲子。
那年,正是方仲華住在這幢宅院裡的日子,當時,李維為了音樂會,天天苦練,練到方仲華都能跟著哼了。
但李維並不喜歡這首曲子,他范得這曲子太過淒涼
然,此刻似乎只有這樣的曲子,才能與他的心產生共鳴。
走廊盡頭,深色緊閉的房門裡,李維站在窗前,一襲白色高領毛衣、深色筆挺長褲,從他身後望去,他寬厚的雙肩、修長的身材,早已看不到一絲少男時期的青澀。
僅僅兩年,李維的改變,除了表露的外在,還有內心的容貌。
壁爐中的人,映滿室內原木深色書櫃,桌上,幾張樂譜零落散著。夾雜在五線音符中間的,是幾張淡淡鉛筆素描,淺色、深色有力的筆線,交縱錯落出一張黑髮男人的臉。
E小調,沒有A小調的婉轉幽森,也不若G小調壯麗式的悲愴。E小調,以一種深沉、哀怨的淒美,拉奏出絃樂特有的悲鳴。
李維的左手緊壓在弦上,右手的弓,配合快板急奏飛快的速度,以快速盤旋的高音,帶出令人震撼的悲哀。
分弓、連弓、長顫的抖音,一弦一音,愈拉愈激昂,緊繃的弓毛受不了激烈來回摩擦,緩緩地將淺白色松香,點點滴滴灑落在深褐色琴身上。
淺白烙上深紅,像一把哭泣的琴……
***
聽著一聲聲鋒利又割人心弦的琴音,亞道夫的胸口,似乎也愈來愈沉重。
「他很愛銀狐。」緩緩地,他開了口,語氣是肯定的。
「真是想不透,兩個男人怎麼相愛?」艾維斯仍是無法理解。
亞道夫笑了一下,「也許……就像我愛著藍妮,是一樣的吧!」
亞道夫與藍妮十多年來分分合合、轟轟烈烈的情愛,早已不是新聞,而艾維斯對於好友與藍妮之間的戀情,也一直抱持著鼓勵與讚許的態度。
「這不一樣吧!」艾維斯可不敢苟同。
「有什麼不一樣,兩個人,兩顆心,生死相許,只不過李維跟銀狐同樣是男人罷了!」
「你說的倒輕鬆。」
「要不,你打算怎麼辦?」看了老友一眼,亞道夫很好奇。
艾維斯精練的目光中射出一道犀利光芒,「我想讓他永遠在李維面前消失。」
「你……」亞道夫吃了一驚,「你想殺他?」
「沒錯,殺了他才能一勞永逸,留著,終究是個禍根!」艾維斯的目光益發凶狠。
亞道夫趕緊勸說
「你可要考慮清楚,如果讓李維知道,他會恨你一輩子。」
「他還年輕,看不清真正的愛情,再過幾年,他的閱歷豐富、人生開闊了,自然會知道我的用心良苦。」艾維斯自顧自的道。
「你打算怎麼做?」亞道夫知道他心意已決,多說無益。
「由你出面,跟黑手黨談判,就說麥迪梅耶家族想做樁大買賣。」揚起穩操勝券的笑容,艾維斯彷彿已見到勝利的景象,「我只要銀狐一條命,不管多少錢,我都不在乎。」
亞道夫沉著臉,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預感,「好吧!我試試看。」
夜,深了。李維瘋狂的琴聲似乎也歇止了。
所謂暴風雨前的寧靜,大概就是像現在這樣的夜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