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嫣沒有回宮,反而前往京郊的行宮,之前的三年,她一直住在這裡。
紗窗內,立著一張小小的床,一個女子站在床側,正俯身盈笑,孩童咿咿呀呀的聲音便隨之傳來。
那是玄妃,不,應該說,昔日的玄妃,今日的皇后。
「皇嫂……」魏明嫣喚道。
「你回來了。」玉玄一笑,「快來看看宏兒,他又長高了。」
這瞬間,魏明嫣的眼淚就快掉下來了。
沒錯,宏兒,她的牽掛,在她中毒的剎那,最最想念的人。
「去了這麼久,不知道他還記得我嗎……」她擔心道。
「自己的娘親,哪有不認得的?」玉玄莞爾,「宏兒,看看誰來了?」
小小孩童正專心吃著米糕,或者太過飢餓,完全沒有注意到母親的到來。
「宏兒——宏兒——」魏明嫣喚著他,拿起撥浪鼓極力吸引他的注意,但他完全沒察覺。
一陣洩氣,她將玩具扔到一旁。
「他不認得我了……」怔怔望著兒子的模樣,喃喃出神,「原來,他長得這樣可愛,可惜,直到今天,我才看清他的長相……」
「這孩子像你,」玉玄道:「兒子像娘,就會顯得特別漂亮。」
是呵,幸好不像他……否則,又要勾起她一番傷心事。
「哦哦——」說話間,小小孩童已經吃飽,像是忽然發現魏明嫣似的,臉蛋上綻放笑容,伸開雙臂,朝她撲來。
魏明嫣吃了一驚,隨後,抱著兒子,眼淚潸然而落。
「看,他還是認得娘的,對嗎?」玉玄摸著孩童腦袋,逗弄道。
「他會說話了嗎?」她忽然問。
玉玄一怔,似乎怕她失望,勸慰她說:「別急啊,宏兒才兩歲多,有人三歲才開口呢。」
「可正常孩子,兩歲應該可以說話了……」魏明嫣擔憂的蹙起眉,「他是不是落下了什麼疾症?」
從斷崖上摔下來,還能保住胎兒,真是奇跡。可她一直擔心,那一摔,會不會給胎兒留下什麼毛病。
「放心吧,聽力沒什麼問題,我用撥浪鼓在宏兒的左邊發出聲音,他會扭過頭來。」玉玄舉證道。
「會不會是腦子……」
「你看他這樣機靈,見人就笑,會是傻子嗎?」玉玄又伸手逗了下孩童。
「他一天不開口說話,我就一天不放心,連句娘都不會叫……」魏明嫣抱起兒子,無奈地歎氣,「宏兒,叫我一聲,叫我一聲——」
孩童只是憨笑,依舊不開口,揪住母親的衣領玩耍。
「我的外甥,肯定不會是傻子!」忽然,門外傳來爽朗之聲,一清俊男子步入殿內。
「皇兄……」魏明嫣上前恭迎,卻被男子一把扶住,不讓她施禮。
「這是幹什麼?自幼跟我沒大沒小的,出了趟遠門,反倒生分了。」沒錯,來者正是霽皇魏明揚。
魏明嫣澀笑。或許因為愧疚,才這樣拘禮吧?
遙想當年皇兄硬要將她嫁給燕羽,現在憶起,確實是為了她好……她卻完全不領情,憎恨兄長,幾乎到了決裂的地步。
「宏兒將來長大了,一定是個人才,若我無子嗣,一定封他為太子!」魏明揚笑道。
「皇兄怎麼這樣說話?」魏明嫣不認同地道:「當著皇嫂的面……」
「呵呵,你不知道,她啊,死也不肯為我生個孩子。」他嗔怪抱怨,「我都做好絕後的打算了。」
「如今國家有難,我不希望這個時候讓你分了心。」玉玄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表示。
「你嫂嫂就是這樣,向來不聽我的。」魏明揚向妹子訴苦。
看著夫妻兩人在眼前調侃鬥嘴,魏明嫣忽然泛起一絲羨慕——這樣的生活,她從來不曾有過。
「對了,小妹,有件事告訴你,一定會高興。」他忽然道。
「什麼?」與她有關的事嗎?
「魏明倫同意與我朝議和了。」
此言一出,聽者皆怔愣。
「他同意議和了?」玉玄滿臉不信,「他那樣狡詐之人,不知又在搞什麼花樣!」
「這一次看來是頗有誠意,提出劃江而治,偃戰息火,為兩地百姓著想。」
「早不提、晚不提,為什麼偏挑這個時候?」在她行刺之後……魏明嫣呢喃不解。
「或許,是為了你。」魏明揚轉頭望著她,「知道你還活著,對他來說,震撼頗大。當年若你沒墜下山崖,或者這場戰爭不會持續如此之久。」
是嗎?真的是為了她嗎?
她不知道這該歡喜,還是該悲哀……歷經艱難萬險,血流成河,百轉千回,他終於領悟了嗎?這個代價,實在太沉重了……
「皇兄,」她情不自禁地道:「讓我去吧!」
「你?」
「對,讓我代表霽朝前去議和吧,」她下定決心,「我怕他會改變主意。」
「可你剛剛回來……」玉玄擔憂道:「身上又中了毒……」
「回京途中,毒就完全解了,」她莞爾,原地輕盈地轉了一圈,以示自己早已無恙,「皇兄,讓我去吧!」
猶豫了片刻,魏明揚終於點頭,「好,你去,比誰都合適。」
的確,所謂家事國事天下事,在她與魏明倫而言,似乎一切都可以變成家事,談起來會輕鬆得多。
議和地點選在洛水之上,兩國交界之地,且四周都是水,誰也無法設下埋伏。
魏明嫣孤身乘坐一葉扁舟而至,她的身後,有最精準的弓箭手護衛,一如對面那艘船一樣。
那船,與她的扁舟模樣相似,穿過霧色而來。
船頭,立著一名黑衣男子,斗蓬遮覆,臉上戴著一隻猙獰的黃金面具。
那是魏明倫?
為何他要這副打扮?看上去詭異神秘……
有好半晌,魏明嫣都懷疑來者是否為替身,直到聽清他的聲音,才敢確定。
「嫣兒——」他低低地喚她的名,如夜色般溫柔。
「是我。」她一時不知該怎麼回應。
「看來,你身子好多了。」他聲音帶著笑意,彷彿十分高興這個發現。
「你也一樣。」那劇毒終究沒能要他的性命。不過,至少還能保住半壁江山。
「魏明揚居然派你前來,」他語氣裡有一絲微歎,「我這個弟弟,原來這般狡猾。」
「別誤會,是我自己要來的,與皇兄無關。」魏明嫣正色道:「你忽然提出議和,是人都會懷疑其中的誠意。皇兄坐鎮京城,可保萬事周全。」
「看來,你們依然不相信我……」他似在澀笑。
「你值得相信嗎?」她挑眉反問。
「的確……」他微微垂首,「我十惡不赦,你們提防點,是對的。」
「為什麼忽然願意偃戰息火了?」她忍不住問:「我還以為,你要打到江南來呢。難道這連年戰火讓你吃不消了?」
「我若揮軍南下,你們不一定能抵擋。」魏明倫淡然道:「只不過時至今日,我忽然發現,再打下去沒意思。」
「沒意思?」她不解。
「我奪取霽國江山,並非因為利慾薰心,只是出於仇恨。」他再度笑了,「而如今,我胸中所有的積怨已經蕩然無存了,你說,再這樣彼此折磨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他釋懷了?她難以置信。從什麼時候,他居然變得如此平和?
「嫣兒,不想知道原因嗎?」他靠近一步問:「不想知道為什麼我不恨了?」
她咬住唇,生怕自己又因為他的答案興起不該有的情緒,並形之於外……
「因為你。」她越是害怕,他越要言明,「你讓我不再是行屍走肉。」
真的嗎?這番話,出自肺腑,還是迷惑人心的謊言?
她望著茫茫江水,有種隔著一層紗分不清的感覺。
「說得好聽,」她終於開口,依舊冷淡,「若你真的領悟,應該把江山全數交回!」
「呵,你以為我留戀這個帝位?」魏明倫一陣苦笑,「我得為我的屬下著想,他們之中有多少人曾是霽國官員將領,為了跟隨我,當了叛徒,我怎能把他們送回去?唯有保住這北地江山,讓他們永世平安,我才不算錯得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