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晨不知道他是怎麼想她的,他的不正經讓她分不清虛實。她怕主動送上真心卻換來他無情的訕笑,於是她只好用冷淡來偽裝自己。她對他愛理不理的,他不來,也休想她會去找他。
就因為這樣,他的很多事情她都是聽力強講的。
力強告訴她孟翔最近正忙著蓋旅館,他還說等旅館蓋好之後,這裡的人就不愁沒有工作了,因為孟翔打算一律聘用本地人擔任員工。
「到時候年輕人就不用到外地去工作,」力強興奮的說:「我也可以留下來照顧我媽了!」
雨晨恍然明白,原來這就是他蓋旅館的目的,他用的方法可比她直接多了。
可是這裡不是觀光景點,絕大多數的人都不會專程跑來這裡度假。她擔心萬一旅館的生意做不起來,豈不枉費了他想照顧村民生計的一番苦心嗎?
嗯,她得好好思考一下這個問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晚上七點多,隔壁的燈亮了,她掙扎著要不要過去找他。
豎白旗投降實在有損喬大小姐的面子,但這麼多天沒見了,她真的好想他。唉,投降就投降嘛,一廂情願的女人還有什麼面子可言?
她鼓起勇氣從安全門穿過去。
他背對著她,正彎腰用滑鼠操作電腦;他仰頭灌了一大口罐裝咖啡,專心盯著電腦螢幕,似乎在察看電子信箱的郵件。
這男人骨子裡流著海港人的血液,身上卻沒有一丁點海港人的氣息。
他扯下領帶掛在椅背上,然後脫掉襯衫隨手往地上一扔,露出了古銅色的背部肌肉。
一轉身,他看見了她。
「嗨,好久不見,想念我嗎?」他的笑容讓她心裡為之一動,但那一貫的戲謔又使她恨得牙癢癢的,可惡!
「是啊,我好想念你……」她走近他,故意停頓,「的晚餐。」
「想念我和晚餐?」他又有本事硬拗了。「把我當晚餐?不太好吧,莫非你飢不擇食?」
「你——」
她本來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沒想到她的功力還是比不過他。
唉,算了算了!
看她住嘴,他便不再窮追猛打。他回房間套上一件休閒上衣,然後再去廚房冰箱拿了一盒冰淇淋給她。
「抱歉,今天沒有準備晚餐,只能招待甜點,下次請提早預約。」
「多謝你的仁慈。」
她不客氣的接過冰淇淋,然後坐到椅子上吃將起來。哇!是她最愛的香檳葡萄。
他也拉了把椅子反過來跨坐,與她面對面。他的衣領敞開,露出了結實的胸肌,她突然食不知味了。
「雨晨書屋生意興隆嗎?」他問。
「非常。」
興隆二字不足以形容書屋的盛況。每天一早就有人來排隊等候開門,一整天門庭若市,直到晚上關門為止。
還好力強管理得不錯,書屋裡的整潔與秩序他也維持得很好。而且他對小鬼很有一套,他總是要求孩子們先幫大人把家事做好再來看書,有的小孩也會把暑假作業帶到書屋來做,因為這裡有適合他們身高的桌椅,有工具書可以查,還有人可以問。
「敬用心良苦的書屋女主人!」他對著她舉起手上的咖啡罐。
「我沒用什麼心,都是力強在管。」她心想,她所做的還及不上他的千分之一呢,真正值得歌頌的人是他。
「至少是你出的錢出的主意。」
「求求你,花小錢買個玩具,不值得小題大作嘛。」她吃完了最後一口,隨手將冰淇淋空盒子放在桌上。
「力強告訴我了,他說你想幫助他,但他拒絕了,於是你就想辦法造福其他人。」他注視著她。「他還說你告訴他『脫離貧窮最好的方法就是讀書』。」
「這個報馬仔,也不想想誰才是他的老闆,居然多嘴洩我的底。」她癟癟嘴。
「哈,才兩個月的老闆怎比得上……」他突然打住。
「怎比得上多年的鄉親對嗎?孟仔?」她替他接下去,特別強調了最後那兩個字。
孟翔臉上的笑容迅速凍結,站起來把咖啡罐和冰淇淋盒一起拿進去廚房丟了,待他回到她面前,又已是一副神色自如。
「報馬仔告訴你的?」
「嗯。」
「他很公平,不是嗎?」
「力強是無意的,我們……」她有點擔心,誰都不喜歡被當作八卦話題。
「沒關係,事實就是事實。」
「孟翔,我……」
「下樓去。」他拉起她往樓下走。
「做什麼?」
他沒搭理她,帶著她摸黑下到最後一階,燈啪噠一聲亮了。她看到一樓堆放著許多老舊的漁具,角落有一組籐制的桌椅,上面的許多籐條都已斷裂。
「這些是我父親在世的時候捕魚用的,當他不捕魚時就是坐在這椅子上抽煙,他是肺癌死的。」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重的氣氛使她呼吸困難。
他的敘述超乎她的生活經驗,他的語氣讓她覺得陌生。她所熟悉的孟翔一向風趣開朗,而眼前的他卻陰鬱如大雨將至。
「去透透氣吧。」他說。
海邊,一樣的海風,一樣的波濤,不一樣的心情。
沙灘上老地方,他躺著,她坐著。
「要聽哪一個版本?」他故作輕鬆。
「孟翔,你不必告訴我……」她不想逼他,回憶有時是最傷人的。
他半閉上眼睛,述說著他的成長故事——
「我爸是捕魚的,就像這裡的大多數人一樣,吃不飽餓不死。我媽生下我滿月之後就和一個外地的男人跑了,從此一去不回。我爸身兼母職撫養我長大,他拚老命供我讀書,指望我用學歷、用財富來為他洗去一生的恥辱。」
她不敢看他,只直直的望著海,結果什麼都看不到。
「我當完兵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但他還是堅持我出國唸書。我出國的第二年他過世,我根本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面。」
「好可憐……」
她忍不住哽咽。
她想像著日落西山的漁港老街,滿臉滄桑的老人孤獨的坐在門前的籐椅上,一根又一根的抽著煙,彷彿在煙霧瀰漫中看到了妻子的臉——他一生的愛恨情仇……
多麼蕭瑟的畫面,多麼淒涼的人生。
她的淚水不覺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愛哭鬼。」他坐起來為她擦去淚水。「男主角都沒哭了,你哭什麼?」
「我就是愛哭嘛,要你管!」
她索性撲進他的懷裡繼續流淚,他輕輕拍著她的背,說:
「原來要讓美女主動投懷送抱這麼容易,多準備幾個悲情故事就成了。」
「不准嘲笑我!」
當淚止住,她開始覺得自己很丟臉,居然抱著他哭得唏嚦嘩啦的。但在他懷裡的感覺這麼好,她實在捨不得離開,於是她決定賴著他。
「孟翔,你原本沒打算告訴我,是不是?」
他沒作答。
「為什麼?不把我當朋友嗎?」
「你是活在陽光下的人,不會瞭解躲在陰影底下的滋味。」
他把下巴靠在她的額頭上,故作泰然。其實他並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否則他也不會回到這裡。但此刻他卻好怕她會瞧不起他。
「你是說,你媽跟人跑了這件事讓你躲在陰影底下、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她離開他的懷抱,不以為然的問。
「我就說你不會懂的。」他看著她,眼中有著少見的寂寥。
「我不懂?」
她笑了笑,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然後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對他說:
「如果你知道,我的母親曾經跟一個男人私奔,然後又被拋棄,而那個男人就是我和我哥的親生父親,你還會認為我不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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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晨在電腦上敲敲打打,她正偷偷的替孟翔的旅館寫廣告詞。不打廣告怎會有人知道這裡的好?衝著他想要造福鄉里的心意,她願意助他一臂之力。
她沒把握自己寫得出來,所以她沒敢透露,打算寫好之後再給他看。
「喬姐姐,你可以教我這題嗎?」
「好啊,我看。我有八元,哥哥的錢是我的三倍,我們共有多少?」她念著題目,一抬頭看見了……
「文中,你怎麼來了?」她驚訝極了。
「雨晨,我有事找你。」他來了好一會兒,一直在店外觀望。他實在不能理解,何以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還有這個小書店,竟能夠讓養尊處優的她如此樂在其中?
難怪他得不到她的心,因為他從頭到尾沒有進入過她的心。
「小麗,姐姐有事,請高哥哥教你好嗎?」她關掉電腦,邀請著他:「上來再說吧。」
除了孟翔,她並不喜歡有人入侵她的領地。但這附近沒有咖啡廳,大中午去海邊又太熱,她只得讓他上樓。
「喝茶。」她給他一罐冰茶,和他並肩坐在落地門的軌道上。
「雨晨,你真的要在這裡長住?」
「嗯。」
「這裡有什麼好?」
「文中,你可曾對什麼東西癡迷過嗎?」她問,眼裡是滿滿的海水。
「有,你。」他答,眼裡都是她。
「文中……」她訝於他毫不掩飾的回答。她知道他喜歡她,但他從來沒有這麼露骨過。
「雨晨,我要訂婚了。這就是我來的目的,我必須最後一次確定你對我的想法。」
「你要訂婚了?文中,恭喜你!」她祝福他,誠心的。
他凝視她,臉上閃過一抹痛苦,但隨即隱去。
早該知道不必跑這一趟的。
「她就是上次你在酒會上見過的謝可婷,她很好,但她不是你。」他伸手阻止她說話,他必須一鼓作氣,因為以後恐怕沒有機會了。「我一直很努力讓你喜歡我,但兩年過去了,我開始覺得洩氣、覺得累。」
「對不起,文中。」她揪著心,說出了她一直放在心裡、但不曾說出口的三個字。
「啊,從不低聲下氣的喬雨晨居然說對不起?哈,我總算不虛此行。」他笑,卻是極度無奈的。
「文中,你對我的好我不是不清楚,但感情這種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我無法勉強自己無中生有。」
「我花了兩年的時間才總算弄明白這個道理,有點愚蠢,不是嗎?但至少我盡了力去追求,即使還是得不到我想要的,我依然無怨無悔。」
她望著這個曾被她百般刁難的男人,心裡的感覺錯綜複雜。錯過了他,她並不遺憾;但辜負了他,卻令她不安。
「謝謝你這段時間的關照,還有對我的百依百順。我想你的新娘子絕對不會像我一樣的無理取鬧。」
「這世上除了你喬雨晨,應該沒有第二個女人會把我精心挑選的鑽戒丟到馬桶裡去。」
他苦著臉說,她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然後兩個人一起笑開了。
友善的分子在兩人之間散播,做不成戀人做朋友,不也很好嗎?
「雨晨,你的手機一直沒開,你知道你母親在找你嗎?」
「哦,我再跟她聯絡好了。」會有什麼事呢?她有些忐忑不安。
「我走了。」文中站起來,最後一次深深的注視她。「雨晨,我下個禮拜天訂婚,如果你改變心意的話……」如果改變心意的話,在那之前都還來得及。
「下個禮拜天我有事,可能不會去參加。」她懂,所以她避重就輕,「文中,祝你幸福。」
「謝謝,我會的。」
沒有留戀的必要,他快快的轉身。
在樓梯口他碰到孟翔,喬氏金融大樓的建築師,那個傳言中被喬大小姐納為入幕之賓的男人,
他竟然可以在雨晨家中隨意進出,看來傳言果然是真的。
但這一切已與他無關了,他在心裡祝福她。
文中下樓之後,孟翔盯著沉默的雨晨,問道:
「老情人嗎?」
「他來告訴我他要訂婚了,但新娘不是我。」她答,突然覺得有點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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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翔知道她心情不好,晚上特地做了奶油螃蟹給她解饞。可是她只吃了一根蟹腿便不再動筷子,然後搶下他的啤酒猛灌。
他沒看過她這個樣子,她辯說不是失戀,可他看明明就是。
他奪走她的酒罐,拉著她到海邊散步。
她有些醉了,腳步不是很穩,他只好出借他的肩膀。看著她為別的男人情傷,他心裡頗不是味道。
晚上的風很大,他們必須扯著嗓子說話。
「他追了我兩年,我始終沒給他好臉色看,如今他要和別人訂婚了,我卻……」
「捨不得?」
「我也不會講。」她白了他一眼,「我真的很高興他找到適合他的女孩,但我好怕再也沒有人能夠像他一樣無怨無悔的寵我愛我。」
「把他找回來不就得了。」他說,滿不在意的。
「可是我從來沒愛過他。你難道不懂,我要的不是他呀!」她停下腳步,生氣的對他大吼大叫。
「那你要的是誰?」他被她嚇了一跳,直覺的問道。
你要的是誰……你要的是誰……
呼嘯的海風使他的聲音斷斷續續,而這句問話隨著浪濤一再席捲,敲擊著她此刻脆弱的心靈。好像不認識他似的,她瞪著他的臉好久好久,然後微啟雙唇吐出一個字——
「你。」
他愣住了,腦筋突然打結。
他的反應令她既傷心又羞辱,淚水蓄滿了她的眼眶,她豁出去了,拔腿奔進湧起的海水。
「雨晨!」
當他回過神驚覺不對時,她的下半身已經浸在海水裡了。她回過頭,幾近瘋狂的對他喊道:
「我要的是你!孟翔,你這個超級大白癡!」她站在水裡搖搖晃晃,看得他膽戰心驚。可是她仍毫無所覺,「我要你,可是你卻要我去找別人!愛我的人我不愛,偏偏愛上一個不愛我的人,這真是天大的諷刺!」
「雨晨,太危險了,回來!」他焦急的朝她跑過去,生怕一個大浪來把她捲走。
「我從來沒有得不到的東西,所以我太驕傲了,上天是在懲罰我不懂得珍惜,讓我也嘗嘗被忽略被藐視的滋味!我這是活該、現世報……」
她一面說,一面轉身往深處走去,海水幾乎淹沒了她。
孟翔及時趕到她身邊,死命的抱住她。她拚命掙扎,寧願讓海水吞噬,也不願再被他羞辱一次。
兩個人在水裡翻倒,他抓牢她,藉著浪湧上來的助力,一把將她拖到水淺的地方。他兩手一鬆,她便全身無力的跪坐在水裡,咳了起來。
他直喘著氣,這女人的力氣真大,他們差點雙雙葬身大海。
「酒醒了嗎?」等她咳完,他問。
「我沒醉。」她費盡全力想要站起來,但腳踩在軟沙中使不上力。
「你要是沒醉就是瘋了,連自己的命都不要!」
「你盡量嘲笑我吧,反正我已經尊嚴掃地。」她防衛的抬高下巴,等著接受他無情的鞭笞。
望著她倔強的臉,疼惜如潮水般滲入他的心。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心牆瞬間瓦解,他也豁出去了。
低頭,他吻住她。
毫無心理準備,她開始覺得天旋地轉,夜空中的星星圍在月亮旁邊跳著華爾滋。
星星太刺眼,她閉上了眼睛。在黑暗中,她暈得更厲害了,於是她不得不抱住他的脖子,貼緊他的身體。啊,原來她是真的醉了!
分明泡在海水裡,為什麼身體卻感到奇熱無比?夏天不是都過了嗎?
風是熱的、水是熱的、沙子是熱的、他的唇也是熱的……他的唇?
她猛然張開眼睛,一切瞬間停格,她回到靜止的世界。
他的唇離開了她,笑眼看她。
「你吻我?」她搗著自己的唇,是濕熱的,所以不是錯覺。
「嗯哼。」
「我不需要同情!」她怒視他。她才不稀罕任何人的同情,尤其是他的。
「喬雨晨,你才是個超級大白癡。」
孟翔輕歎了口氣,再次佔據她的唇,全心全意的。
她的眼淚和著從濕發上滴落的水,在臉上竄流著。她終於明白他對她不是同情,不是施捨,而是……是什麼?
她推開他,抹掉臉上的水,吶吶的問:
「為什麼?」
「親愛的,此時無聲勝有聲啊。」憋了好久總算一償夙願,突然被她喊卡,實在有夠殺風景。
「別想賴皮,把話說清楚。」她不容許他矇混過去。
「如果不想得肺炎,就先起來吧。」
他攙她起來,由於跪在水裡太久,她的下半身已經麻痺了。他就在水裡為她把膝蓋和腿上的泥沙沖洗乾淨,然後背著她上岸。
她把羞紅的臉貼在他的背上,享受這大男人的溫柔。
「這樣寵你愛你夠了嗎?」他對她喊。
「假如只有今晚,我寧願不要!」她喊回去。
他不說話,把她放在海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然後在她身邊坐下來。他先為她擰乾衣服上的水,再處理自己的。
「冷不冷?」將她擁入懷裡,他問。
她搖頭,只是瞅著他在月光下的側面,等待他的答案。
「我需要時間。」過了好半天,他總算開口。
「你是說你需要時間來適應你的婚變?」她猜。
他沒答腔。
聽說剛經歷婚變的人生活多半會陷入慌亂,身心也會出現解體的現象,必須靠時間與意志力來重新調整並且找回自我。有的人很快恢復正常的人際關係,有的人卻終其一生不敢再接受另一段感情。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應該就是這樣吧?
「孟翔,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母親孤獨了二十年,明明和傅叔互有情意,但她始終不敢跨出那一大步。我好希望她能夠放膽去追求感情的歸宿,畢竟幸福是稍縱即逝的,而你也是一樣。」
他好感動,想不到她任性的外表下有一顆善解人意的心,他將她摟得更緊了。
「時間不是距離,長短才是問題。」她嫵媚的對他一笑。「孟翔,不要讓我等太久。」
與他的眼神膠著,她拉下他的頭,主動獻上她的唇。
夜空中的星星圍在月亮旁邊,為他們歡欣鼓舞的跳著優美的華爾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