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前有一個小花圃,裡面種滿盛開中的沙漠玫瑰,正中央有棵大樹,樹下有個鞦韆。
夏宮山把小時候爸爸替他製造的鞦韆架重新整理過,讓花圃看起來像童話中的小樂園一般。
大清早起床後,關靜湘四處找不到夏宮山,急得到處團團轉。
幾天的相處下來,她有著明顯的進步。
從和陽光對話,變成向夏宮山傾訴,他儼然成了她的陽光。
桃紅色的沙漠玫瑰今天顯得分外艷麗。
她慢慢地朝著鞦韆走過去,隨著腳步的接近,她的心跳變得不規律起來。
她伸手將紮在腦後的馬尾鬆開,迫不及待地奔到花圃,快樂地坐上鞦韆,髮絲隨著鞦韆的擺動在風中飛揚。
想飛的心情實現了,她有種解脫的感覺,夜晚的夢魘,此刻不再驚擾她。
「夏大哥,再讓我飛高一點。」坐在鞦韆上的關靜湘發出興奮莫名的高亢呼聲,一再地要求夏宮山讓她飛上天。
他盡其所能地滿足她。
「再高就要去和陽光作伴了。」看她快樂的模樣,他開玩笑道。
「不,我要和你作伴。」關靜湘天真地說。
很震撼人心的話。
但是,他不想為情所困,不管任何形式的感情他都不要!
因為,心中有恨的人是不配擁有愛情的。
他不想失足於荒野的泥淖中,那無助的感覺會讓人崩潰。
他禁不起喜、怒、哀、樂、愛、惡的衝擊,他的心靈疲倦得像經年累月被海水沖刷的岩石,上頭佈滿了永遠無法修補的坑坑洞洞。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她能聽懂他話中的意思嗎?
關靜湘從緩下速度的鞦韆上跳了下來。
「那夏大哥就想個辦法別讓我們分開。」她睜著水汪汪的明眸望著他,非常認真的說。
他有何能耐可以實現她的願望?
愛與恨徑渭分明,得失之間更是錙銖必較,在生命的旅程中有太多的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他不希望她的熱烈希望換來黯然的失望,然後變成徹底的絕望,那太傷人!
他摸摸她的頭,像對待一個三歲娃兒般。
「你趕快長大,就可以找到一個和你永不分離的伴了。」而那個人不會是他。
「可以有個永不分離的伴嗎?」關靜湘漾起甜美的笑容。「那我可不可以和你永遠在一起,永不分離?」
「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有一天你會長大、戀愛、結婚,而我也是。」要讓一個心智不成熟的人懂得這些人生道理似乎難了點。
「為了能夠和夏大哥在一起,我要和你戀愛、結婚。」關靜湘綻放天真的笑臉,堅定的說。
人生原就蘊藏著無限的可能,端看自己是否肯花心思去挖掘。但問題就出在他懶得拿鋤頭,怎麼去挖掘呢?
「我們不要說這些,以後也許有一天你遇到了喜歡的人,就會忘了夏大哥。」他苦笑著敷衍道。
不會的!關靜湘在心中嘀咕著。
她要和夏大哥永遠在一起!
***
秋陽正烈,沿路枯黃的樹葉紛落,羊蹄甲靜靜的凋謝,樹默默的憔悴,秋也悄悄的離去。
關靜湘漫步在通往馬廄的路上,絲絲寒風刺人肌膚的痛,已經讓她明顯感受到早冬的氣息。
涼風吹開了她的心扉,她無聲地欣賞著這早冬的美景。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夏宮山的影響,關靜湘進步不少,甚至心情也開朗許多,而且越來越像個二十五歲的女人,全身散發著成熟的韻味。
牧場的佔地十分遼闊,牛群散漫的在草原上遊蕩,鳥兒在天空中翱翔,她赫然發現,原來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自己錯過了許多美景。
「先生,請問一下,怎麼樣才能找到小老闆?」關靜湘停下腳步,詢問一名看顧牛群的年輕男子。
「小老闆不管事的。」年輕男子善意的提醒。
關靜湘雖然在夏家住了一段日子,但是從來沒到過牧場,是以大部分的員工都不認識她。
她提高手上的飯盒。
「我替小老闆送飯來。」
小老闆剛回來就有這麼漂亮的小姐幫他送飯?他提高警戒心。
「你是跟著小老闆來的嗎?」
夏爸爸真的很會用人,瞧他戒慎的表情,活像她是一個偷牛賊似的。
「不是,我是夏爸爸的客人。」關靜湘輕抿著嘴唇,深怕自己失禮的爆笑出聲。
「原來是老闆的客人。」是老闆帶來的客人就安全多了。他放下戒心,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小老闆在馬廄裡。」他指指後面的一個小黑點。
關靜湘錯愕的望著前方那一片綠。
「嗯……你沒有辦法聯絡到他嗎?」那麼遠。
早知道就聽夏爸爸的話不要來了。
「牧場的員工都有無線電對講機,不過,小老闆不喜歡帶。」她一定是城裡來的土包子,才會問這麼白癡的問題。
「馬廄裡沒有別人嗎?」她懷著一絲絲期盼。
「馬廄裡養的可是名貴的馬匹,誰進得去?」哈!果然是個漂亮的白癡。關澎湖看見旁邊停著一輛運送牧草的車子。
「那能不能請你載我過去?」
他立刻搖搖手。
「不行!這車子只能運送牧草,不能搭載客人。」他耿直的拒絕。
「不能通融一下嗎?」關靜湘苦苦哀求。
「抱歉,這是牧場的規定,任何人都不能例外。」他也愛莫能助。
如果她拉著夏爸爸一起來,不知道可不可以狐假虎威一下?她無奈的想。
「可是,馬廄離這裡那麼遠。」雖然她身體康復的情形良好,但是體力並未恢復到最佳狀態,關靜湘想起自己的「三寶身體」,就算真能走到馬廄,恐怕也會掛了。
「不遠啦!大概十來分鐘就到了。」他丟給她一個放心的笑容。
好吧!
就當作是踏青、健行。
趁著趕路的途中,她想起從前的日於。
以前常在狹隘的生活空間裡不滿、歎息,看什麼都不順眼、做什麼都不順心,彷彿敵人遍佈全世界。
而她猶如牢籠中的困獸,在那即將爆發的邊緣憤怒悲泣,聰明如她,不知其實生活週遭一個會心的微笑,或是一個偶發的感動,都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她總是傻傻的,費盡心思的妄想伸手抓住遠在天邊、虛無不定的東西!
直到後來,體會的酸甜苦辣多了,才漸漸明白,生命是奧妙的,它的好不是任何人都能洞悉、瞭解的。
現在,她會為一個感動而哭,因為一朵綻放的小花、一個新生的生命而笑,為看到所愛的人而興奮,快樂得連深吸一口空氣都覺得萬分幸福。
已經走了好一陣子,她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像是極度缺氧。接近中午的秋陽拚命地散發著熱力,讓她覺得自己快休克了。
大概是她有一段太長的日子都處於封閉的牢籠裡,讓自己的體力比起從前差上一大截,看來她得多加加油才行。
她決定從明天起多多運動,趕快讓自己強壯起來。
快到了,終於快到了就在看見馬廄大門時,她的眼前怎麼瑞氣千條、金星亂舞,身子似乎也輕飄了起來……
※※※
空氣裡飄浮著淡雅的清香,她的身體彷彿在森林裡享受芬多精的洗禮,讓她覺得通體舒暢。
關靜湘動了動睫毛,聽見一個低沉且富磁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好點了嗎?」
關靜湘倏地張開眼,看見夏宮山,她差點跌下椅子。
真是糗死了!
自告奮勇的替他送飯,卻不支昏倒在地……
夏宮山會不會因為這樣而不喜歡她?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她是給他添了不少麻煩,整個牧場的員工都看見他抱著關靜湘進辦公室,這下沒事也會變成有事了。
「你為什麼來這裡?」他好心的轉開話題,不想讓她自責過深。
「我……」奇怪?飯盒呢?
「是不是在找這個?」夏宮山拿出空空如也的飯盒。
「你吃完了?」真不夠意思,那是兩人份的飯菜耶!他怎麼可以連她的份也吃完了呢?
夏宮山看見她怨懟的表情。
「我沒吃,不過嚕嚕倒吃得很飽。」夏宮山指指在一旁搖頭擺尾的黑犬。
「你怎麼可以……」她嘟著嘴抱怨。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拿過來的午餐,居然讓這小畜生給吃光了?
夏宮山看著她對嚕嚕怒目相視,急忙替嚕嚕解釋。
「飯盒在你昏倒的時候掉了一地,是嚕嚕清理乾淨的。」
啊!真是失禮,她錯怪嚕嚕了。
「那你怎麼辦?」她擔心的詢問。
「你以後不用這麼麻煩替我送飯,我在員工餐廳解決就可以了。」看她原本發亮的小臉倏地黯淡下來,夏宮山心疼的轉個話題,「有沒有興趣去看看?」
「好啊!」她猛地點頭,非常高興他的邀約。
他們一起走出辦公室,員工餐廳就在後方五十公尺處。
餐廳裡有二十幾個員工正在用餐,見到夏宮山來到,紛紛起身問好。
夏宮山也客氣的——一回禮。
關靜湘隨著夏官山在一處似乎是特地為他保留的位置上坐下,隨即有個二十三、四歲的女人端來餐點。
「夏哥哥,你的午餐……」陳美玲的話在看到關靜湘的同時停了下來。
「美玲,麻煩你再準備一份。」夏宮山客氣的交代。
「夏哥哥,她是誰?」陳美玲打量了她好一會兒才問。
關靜湘似乎聞到濃濃的醋酸味道。
「她是我爸的客人。」夏宮山將自己的餐點推給關靜湘。
陳美玲看見關靜湘清新亮麗的臉龐上雖然有道醜陋的疤痕,但是得體大方的態度卻會令人不自覺地忽視那道疤,她心裡的警鈴頓時大作。
反觀自己,雖然一臉的完美無瑕,但是因為長期在太陽底下工作,皮膚變得黝黑粗糙,又一身村婦的打扮,和身著名牌服飾的關靜湘一比,立刻被比到太平洋去了。
「對不起,今天沒有「多餘」的飯。」陳美玲故意用力的說出「多餘」兩個字。
夏宮山臉上閃過一絲怒氣,但是很快的壓制下來。
陳美玲是陳伯的獨生女,又是老來得女,以致陳伯十分寵溺她。
加上陳伯跟著夏文騏幾十年,兩人親如朋友一般,所以才養成陳美玲目中無人的傲慢態度。
夏宮山在心裡歎了口氣。
他哪會不知道陳家父女的心思?
陳伯一心希望陳美玲能嫁入夏家,而陳美玲更是自小就喜歡繞著他轉,平常也以牧場的小女主人自居,大部分的員工都對她多所忍耐,才讓她更加肯定自己會是他的終生伴侶。
此刻,夏宮山幾乎可以聽見她心裡咒罵的聲音。
雖然複雜的情感能帶給人多采多姿的生活,但他寧願自己的生活簡單、枯燥乏味。也許是懦弱於面對自己不堪的過去,怕付出的感情無法得到結果,怕挫折、怕失敗,更擔心滿懷的希望會在一夕之間消失殆盡。
關靜湘看著他深鎖的眉頭,開口安慰著他。
「沒關係,你需要工作,所以得先吃,我回去後再吃。」她把午餐推到夏宮山面前。
這些日子,關靜湘的狀況似乎好了許多,夏宮山考慮著開始下一個課程。
「我們回家去吃。」二話不說,夏宮山拉著關靜湘走出餐廳。
※※※
清晨,刺眼的陽光透過窗簾映照在關靜湘的睡容上,逼得她不得不起床。
推開沾滿露珠的窗台,一眼望去淨是灰濛濛的一片,使她原本想出去走走的興致迅速一掃而空,心裡有些空虛落寞。
無所謂,反正夏宮山也不准她再送飯到牧場去,多出來的時間正好可以充分利用。
她安慰完自己,關起窗子,走進浴室梳洗一番。
刷完牙、洗好臉,這一連串一成不變的動作,仍然沒有趕走她邑郁的心情,因為她想不到該做什麼事來填滿無聊到堪稱漫長的光陰。
拿了本書翻看,不到幾頁就被裡頭沉悶精闢的見解給塞得頭昏腦脹,她頹然的將書放回書架上。
她想,今天絕對不是一個閱讀、品茗的好時光,因為她今兒個的心情憂悶煩躁到極點,一點也靜不下心來閱讀艱深的文章。
突然,她的肚子嗚起一陣響聲,提醒她該進食了。
就這麼巧,夏宮山拿著拖盤走了進來。
「你沒去牧場?」關靜湘訝異的問,心中有一股莫名的興奮。
「今天我休假。」他將早餐擺上桌。有一杯鮮乳、一個荷包蛋,兩片土司夾火腿。「快點吃完,我帶你出去走走。」
「真的嗎?」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發現他是個不談感情的男人,只要她不洩漏眼中的情感,便能很容易的與他打成一片。
但是,任誰都可以看出這不是夏宮山的真面目,其實,他是一個感情很豐富的男人,是心中的陰影無法消除嗎?
這樣的他讓她心疼。
「你會畫畫嗎?」夏宮山邊看著她吃早餐邊發問。
「還好,塗鴉人人會,只是畫出來的東西能不能見人而已。」
「如果你是一個畫家,現在最想畫什麼?」
乍聽見這個問題,她怔忡地望著荷包蛋,然後閉上眼睛。
「如果我是畫家,我會先畫出一片既明亮,而且又高又遼闊的藍天。」
「為什麼要畫無邊無際的藍天?」夏宮山引導式的問話,藉以釋放她內心的壓抑。
「你可以閉上眼睛想像一下,遙遠無法掌握的藍天像不像不可知的未來?再畫上朵朵白雲,那似輕快卻總拖著細絲與淡淡痕跡的白雲,是不是像許多悔恨的思緒,遲遲不離的舔舐著傷口?如果再塗上一層薄霧,一層迷迷濛濛的霧,像不像人人都會遇上的迷惘?」
關靜湘讓他很驚訝。
她的進步也未免太神速了吧?
聽聽她說的這些話,哪裡像爸爸形容的樣子?
「你的見解真精闢。」夏宮山有些惱怒,並非不高興她的進步,而是他有受騙的感覺。
「我說錯了什麼嗎?」聽出他話裡的不悅,她睜開眼,臉上又浮現出無辜的表情。
就是這種表情讓他不忍心對她生氣。也許是他多慮了,她本來就是個聰明絕頂的女孩,經過他這個高人指點後,進步神速是理所當然的事。
對!就是這樣!這麼純潔的女孩,怎會願意被當成瑕疵品看待?